她们俩一拖一拽地绕过了半栋楼,就看见楼下停了一辆车,杨玄先是漫不经心地走过,然后无意中扫了一眼车牌。
从事某些数字相关工作的人总是对数字特别敏感,这体现在让他们背古诗,就好似要他们的命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塞也塞不进去,但是一旦变成了数字,扫过一眼的车牌,听过一耳朵的电话,都能在很久以后复述出来。
这……不是李伯庸的车么?
杨玄想,她往里看了一眼,发现车里是空着的,没人。
“嗯?咳,别乱抓!”后面那句是对闹闹说的,鉴于它一路上企图抱电线杆子,小树,自行车梯未果,现在又企图去抱车轱辘。
在附近找了找,一拐弯,她才发现李伯庸正在楼跟车库旁边一个窄小的过道里,后背靠着墙,长腿蜷起来,低着头抽烟。
杨玄站在过道口上看了他半天,也没被发觉。倒是闹闹不耐烦了,使劲扑棱了一下脑袋,猫链哗啦啦地响了一声,李伯庸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木然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们一眼。
他的眼神不大清明,布满了血丝,脸上没有了那种看起来非常无害老实的笑容,于是不知怎么的,有点吓人了,就像是一只平时乖乖顺顺的大狗,突然受了伤暴躁了起来,于是变得生人勿近了。
杨玄的脚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拉着闹闹凑了过去,在距离李伯庸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大概小动物对人的情绪感受还要更敏感一些,闹闹拖着叮叮当当的猫链,围着李伯庸的裤腿闻了闻,然后转了一圈,用长长的大尾巴勾了勾他立起来的小腿。
李伯庸把烟掐在了地上的一堆烟蒂里,挠了挠闹闹的脖子,小猫就扬起头来,眯起眼睛,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末了感觉人家手要拿走,还把小爪子搭在了李伯庸的手腕上——伺候得不错,大爷还要!
杨玄背靠着墙蹲下来,底下头看了看他的表情,问:“有什么事么?”
“哦,”李伯庸的目光没什么焦距,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有点事找你帮忙。”
“什么呀?”
李伯庸却又不说话了,好像不知道从何说起,又好像只是盯着自己的裤腿发起呆来,过了好半天,他才略微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能陪我回趟老家么?哦……我没别的意思,你要是觉得太麻烦,或者……不大好就算了,我妈……”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刻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点似的——但是它们实在太刻意了,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似的:“我妈……”
李伯庸垂落在身侧的手抓了一把自己的裤子,第三次终于把这句话说全了:“我妈病了,我想让她宽心,就骗她说我有女朋友了,老姨见过……你能不能让我带回去……给她见见?我知道老家条件不好,两天……两天就行。”
“她怎么了?”杨玄皱皱眉,也放轻了声音问。
李伯庸嘴唇抿了抿,微微往两边拉扯,那一瞬间轻轻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不知道要哭还是要笑得表情,脸颊却绷得紧紧的。他右边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不十分明显,连笑的时候也不大容易看出来,却偏偏随着这个动作露了出来。
“我听老姨说是肝癌,他们一直都瞒着我……去年过年我也没回家,不知道,今年实在瞒不住了……”
杨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李伯庸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一触即断的弓。
“这个忙不能不帮。”她说,“哪天?你提前告诉我,我请个假。”
“明天行么?”
归心似箭了……杨玄点点头:“行,没问题。”
李伯庸忽然抓住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才放开:“谢谢。”
杨玄觉得自己该走了,再不走李伯庸就要憋不住哭出来了,于是应了一声,抱起在地上打滚的闹闹,略微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没等她走远,身后就传来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呜咽,杨玄按了按闹闹探出她肩膀的脑袋,假装没听见,迅速转到另一条路上——要去肯定是不能空手去的,不管什么东西,好歹要带一点的。
义工中心的假非常好请,随便找一个长期做义工的大学生替她带队就可以了,第二天杨玄一大早就起来,把买好的礼物塞进李伯庸的后备箱里,如果是往常,李伯庸肯定会非常不好意思——请人家帮忙还要让人家花钱,可惜他现在完全没有注意到。
还是赵轩帮她把东西拎了下来,扫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李伯庸,轻轻地对她说:“不好意思,破费了。”
杨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言声。
据说老姨和老姨夫已经先回去了,开车的换成了赵轩,三个人几乎是一路无话地坐了四个小时的车,到了李伯庸至今依然贫穷落后的老家,在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连公路都没有了,只有一条四处坑坑洼洼的小土路,随时会遇到鸡鸭牛羊的牲畜挡路。
一开始杨玄还奇怪,为什么生了病的病人不在医院里,直到到了李伯庸家里,才发现原来李伯庸他妈真的已经是灯枯油尽了,老太太不愿意死在医院里,死活闹着要出院回家。
她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深地凹了进去,像任何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那样不好看,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死气,却在看见李伯庸和杨玄的一瞬间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有人重新点燃了里面干枯的火种一样。
杨玄不十分会照顾人——鉴于多年的独身生活只教会了她如何照顾自己,但是还是尽自己能做的跟在李伯庸的小妹妹后面帮忙。
病人大小便失禁,衣服和床单脏得都很快,李伯庸老家里居然连自来水都没有,全靠院子里的押水机,有一根长长的杆子,每次把它用力压下去,另一边的凹槽里就会有水流出来。杨玄一开始用这个怎么都不得要领,压得力气不够,水总是落不到盆子里。
赵轩走过来,低声说:“我来吧。”
杨玄把头发挽了起来,蹲在旁边喘了口气,等赵轩把盆子里的水倒满,她才要过去端起来,赵轩却先把盆子端走了:“你歇歇吧,他们家水太凉,女孩子碰太多凉水不好。”
在公司里四处播散荷尔蒙的赵大帅哥说完,就这样搬了一条小板凳,坐在一边,挽起衬衫的袖口,吭哧吭哧地洗起了一盆脏衣服。
“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好让你做这些事。”赵轩说。
“没关系。”杨玄跟他不大熟,听到的关于赵轩的消息基本都来自穆晓兰的,也没什么话说,“洗几件衣服又不会怎么样。”
赵轩笑了笑:“你是个好人。”
杨玄看了一眼他被凉水泡着,有些发青的手,觉得赵轩这个人,只要不混蛋不耍流氓……其实也勉强算是个好人。
尽管两个人各收到了一张好人卡,仍然没有阻挡住李伯庸他妈一天一天衰弱了下去,大概是看见儿子和儿子带回来的姑娘,她突然觉得别无牵挂了,身体和精神同时一落千丈。
三天以后,李伯庸他妈屋里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的脆响,院子里很快喧闹起来,杨玄住在李伯庸妹妹的屋里,跟着小姑娘一起跑了出来,还没进去,里面就传来了哭声。
李伯庸他爸坐在床边,闷不作声地握着老太太的手,而当她看见杨玄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地把手抽了出来,伸向杨玄。
杨玄立刻抓住了她伸出来皮包骨的手。
“叫……叫……叫……”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说不出话来。
李伯庸的小妹哭了,拽着杨玄的衣角说:“姐,我妈这是想让你叫她一声妈呢。”
赵轩和李伯庸同时一愣,李伯庸红着眼圈,为难地看了杨玄一眼。
老太太鸡爪子里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攥得杨玄的手都有点疼起来,她迟疑了一秒钟之后,就深吸了一口气,非常痛快地说:“妈。”
“……”老太太并没有回答,她已经回答不出来了,只是飞快地露出了一个没能完全成型的笑容,然后攥着杨玄的枯瘦的手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笔直地掉了下去。
哭声在狭小的屋子里爆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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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夹缝
然后是操办后事,请人做寿衣,糊画圈纸人,打棺材,找吹吹打打的班子,请亲朋好友,出殡,发丧。
这里面的规矩,杨玄和赵轩就完全不懂了。李伯庸是家里的老大,全都要他一手操办,他好像一夜之间恢复到那个冷静周到的模样,接待乡亲跟亲戚,一批又一批,好像总也来不完似的,唯有傍晚回来的时候,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抽烟,一言不发。
他已经过了撒娇的年龄,可以依靠别人的年龄,或者……软弱的年龄。
他没有妈了,可是别人最多说一句节哀顺变,不会太同情他——没妈的孩子可怜,可惜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这天晚上,杨玄从村里的合作社买了一箱啤酒,都是玻璃瓶的,喝完要还回去。
她带着这么一大堆叮叮咣咣的东西,基本是踉踉跄跄地从合作社搬到李伯庸家里,走几步放下休息一会,长久不运动,感觉自己都虚了,这么蹦一蹦歇三歇了不知多少,才总算看到了李伯庸架在指尖明明灭灭的烟头。
她把啤酒咣当一声放在他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个瓶子把盖一蹭,自己拿了一瓶,递了一瓶给李伯庸:“快点接,我手哆嗦。”
李伯庸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皱皱眉:“怎么是啤的?跟水似的……”
杨玄说:“哎哟,那您可千万别喝。”
李伯庸脸上露出一个皱着眉的笑容,下巴上起了一层青青的胡茬,衣服也皱皱巴巴的,可是笑起来的时候仍然让人想欺负他一下,真下手……却又不大忍心,看起来怪可怜的。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虽然凉,但是杨玄因为刚刚做了“苦力”,所以依然又热又渴,一口喝掉了半瓶子,才吐出口气来:“爽。”
李伯庸斜着眼扫了她一眼:“挺文静的姑娘,干什么呢这是?”
杨玄愣了愣,过了好一会,才用只剩了半瓶酒的啤酒瓶子磕了磕自己的膝盖,忽然笑了:“其实我不文静。”
李伯庸偏过头看着她,杨玄略微歪着一点头,依然是宛如江南梅雨里长出来的清秀眉眼,李伯庸总觉得这面相和她这个人不大配套,看起来太小家碧玉了一点。
过了好一会,杨玄才皱皱眉说:“我高中那会天天跟着一帮小太妹躲进厕所里抽烟,被教导主任发现了,那老贱人骂人,我就把门摔他脸上了。”
李伯庸惊愕地看着杨玄,她摇摇头,笑了笑:“结果我爸妈找到学校来,好说歹说才没在我的档案里夹一张记过单。”
“后来到了大学,仗着成绩好一点,更嚣张得不像话,大一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出去,把屁都没有的简历强塞给别人,非让人接收我做实习,人家不要,我就天天打电话骚扰,”杨玄轻轻地晃了晃酒瓶,“然后就逃课跑出去上班,后来班导还以为我家里有什么困难,偷偷给我爸打电话,我爸妈半夜三更打电话过来臭骂了我一顿,说不辞职就断了我经济来源。我后来算了算,还是他们的经济来源比较重要,于是辞了。”
李伯庸突然感觉这姑娘比自己当年还有魄力。
“大二的时候上投资课,没事就听老师忽悠什么CAPM,什么阿尔法系数贝塔系数的,我觉得简直是放屁,那年暑假,我就偷偷带着下一个学期的生活费跑到了深圳,打算去弄点股票的认购券来,那时候去深圳还要边防证呢,我户口在学校集体户口,当时学校为了怕学生出门出事,去深圳啦西藏什么的要办证,一律不准。我就买了一张假的去了。”
杨玄就是那种即使笑,也带着三分克制的人,却在这个夜凉如水的小村庄里,突然有了一点无法言语的肆意味道,李伯庸忍不住问:“买着了?”
杨玄哈哈一笑:“在深圳街头打了两天地铺,连认购券的毛都没摸着,那队都快排出地球去了,春运跟那个一比什么都不算,那边又热,当天晚上就有点热伤风,过了一天实在顶不住了,就回家了,听说我刚走第二天,那边就闹事了。我妈知道以后两天没跟我说话,结果大三所有的生活费都是按月汇给我的,卡得特别严,力求让我手上一分钱闲钱都没有。”
李伯庸眨了眨眼,感觉杨玄能长到现在这样,不好说……也算是个奇迹了:“那你这是……迷途知返?浪子回头?”
杨玄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村里澄澈的月光洒在她身上,长长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马尾,有些松了,几缕头发掉下来,落在她的脖子上,同月光一起,使得她的皮肤看起来像是透明的一样。
李伯庸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扭开目光,突然有点局促起来,仿佛就在刚刚,才有了“旁边坐着的这是一个姑娘”的概念。
“后来……”杨玄仔细想了想,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是一个……邯郸学步的故事。”杨玄叹了口气,“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思,跟别人学,没学好,慢慢变成了现在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模样。”
当时杨玄想,蒋鹤生就是个混混,也是个混到了极致的,在见到蒋鹤生以前,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道行”这个词,那一身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气简直就像是把刚刚炼成的剑,出鞘见血,横冲直撞。
她曾经觉得这个世界上,能长成蒋鹤生那样,也就算极致了,仿佛是小女孩情窦初开了一点,下意识地模仿他,模仿他的动作,口头禅,神态语气,乃至于人生观……可惜还没来得及修炼出关,这个无所不能的偶像就轰然倒塌,乃至于她化形不成,卡在半妖半人的状态里,这么多年一直走得磕磕绊绊。
直到现在,也没弄清自己应该往那边走。
直到……经历了这一场从生到死的葬礼,杨玄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真是过一年少一年,如果不能按着自己的心意活,是不是太苦逼了一点呢?
自己的心意又是什么呢?她想了想,觉得想不出来,正因为想不出来,才像是站在十字路口上进退不得,可是杨玄想出了个办法,她觉得自己应该随心所欲,怎么高兴怎么来,以后就跟着感觉走,不想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不去演。
她把空瓶子戳回啤酒箱子里,又开了一瓶:“然后慢慢也就习惯了,于是就长成了现在这样。习惯挺可怕的……”
然后她偏头看了李伯庸一眼:“你也会习惯的。”
李伯庸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说得眼眶险些一热。
葬礼过后,李伯庸他爸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却说什么也不肯跟他去户州过,老头把他们送到村口,手里拿着一个别的地方已经见不到的巨大的旱烟袋,蹲在旁边的大石头上,轻轻地用石头边缘磕了磕烟袋:“我不去。”
“那不是我的地方,我老了,认家,不愿意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了。”老头站起来,搂起李伯庸大弟弟的肩膀,冲他们挥了挥手,“走吧,有空过年回来,没空就来个电话,老家不用你们惦记。”
然后他连头也不回地就转身回村里了,一步一步地踩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背影佝偻。
李伯庸沉默地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让杨玄先上去,然后自己坐在了他旁边。赵轩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发动了车子。
杨玄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上车没一会就困了,委委屈屈地窝在一边,胳膊肘撑在车门上,顶着硬邦邦的玻璃睡着了,可是即使赵轩开得小心,车子也十分颠簸,她的头时常磕在玻璃上。
磕醒了,她就迷茫地睁个眼,然后又迷糊过去,李伯庸几次对她伸出手去,在空中晃悠两下,又讪讪地缩回来,赵轩又瞥见,扭过头去,无声地笑了出来。
然后……这货就把车开进了坑里。
整个车身剧烈地上下颠簸了一下,杨玄的脑袋就冲着车窗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李伯庸吓了一跳,一把捞过她,抬头正好在后视镜里和赵轩的目光相遇了。
两人无声地交流了一下眼神,赵轩用眼神表达:“嘿嘿……”
李伯庸同样用眼神表达:“你妈!”
然后他就像是扶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小心翼翼地让杨玄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正襟危坐地就像变成了一块石头……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眼珠转来转去。
直到车子驶上了平稳的公路。
李伯庸微微侧头,望向窗外飞快往后倒去的树木,心里想:“我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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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迷茫期
李伯庸这个混账疯了——大半个月以后,赵轩得出了这个结论。
此时赵大帅哥已经衣衫不整,花颜凋零,一世风流都快死在了连续加班下,连见到穆晓兰的例行调戏,都变得有些有气无力起来。
周五例会,李伯庸胡子拉碴地宣布一声:“周末加班。”
底下立刻一片哀鸿遍野,每个人心里生出了一种想要以下犯上,弑君杀主一样大逆不道的小火苗。
“另外我想调整一下公司的行政结构。”例会到了最后,李伯庸一句话说出来,四下立刻鸦雀无声,“百兴虽然在户州已经小有名气,但是将来我们总要走出去的,现在我们公司内部员工分工混乱,公司结构也很混乱,就像个小作坊,上不得台面,所以我打算稍微改一下。”
“怎么改?”赵轩问。
投影仪上一张幻灯打出来,李伯庸笑容可掬地站起来,点着上面的职位名称说:“就是给大家都升升官,赵总。”
赵轩皱了皱眉,发现原来的市场、公关和营销三个部门被归在了同一个市场部下面,他自己的名字写在市场部总监那里,原本市场的高洁和负责营销的马小亮变成了市场部副总监,总监下设经理,经理下还有分管各个小分支项目的主管和专员助理等等。
“我们没有这么多人吧。”高洁看了一眼那硕大的结构图,提问。
她觉得这玩意有点扯淡,大家都当官了,谁来小兵?
李伯庸看了她一眼,把笔塞进衣兜里,脸上不喜不怒,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非常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会有的,好,散会,诸位辛苦。”
他说完这句话,带上自己的文件夹转身出去了,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在注视着他的背影,很多眼力好的,感觉他们老大罩在身上的那件外套好像松了一点似的。
刚刚晋升为财务总监的房宵没有高兴——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叫总监,还是叫主管,或者什么都不叫,这些在短时间之内都不影响他的收入水平,他忽然用笔头戳了戳旁边的赵轩,小声问:“哎,老大受什么刺激了?”
赵轩回了他一个蛋疼的表情,拎起外套走了出去:“周末不休,大概今天晚上不用加班了,大家早点散吧,最近都辛苦了,回头我请你助理吃顿饭。”
房宵愣了一秒钟,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我擦,我助理跟你丫有什么关系?”
赵轩对他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容,拎起外套转身走了。
李伯庸突然感觉到有种紧迫感,尽管以他的年龄来说,他已经算是很成功了,可是还不够,他想……还不够。
他就像是一株迫切想要长得顶天立地的树,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而他立足的地方这么小。
他曾经沾沾自喜,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农村长大的穷小子,到最后却比那些城里年轻人活得都好,有房有车没贷款,有自己的事业,虽然还没有老婆……不过也只是暂时的。
而现在,他突然发现时间不够了,比如无论他获得多么大的成功,走过多远多了不起的路,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他最想让他们知道,而现在,这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已经不在了……在他还在自己的路上磨蹭的时候。
他永远也不能逢年过节的时候,在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和那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傻老太太显摆,自己做了什么什么了不起的事,上了什么电视,上了什么报纸,赚了多少钱,卖了什么东西,下次回去可以给她买什么高级的东西。
现在只剩下傻老头一个人了——李伯庸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他关上办公室的门,一屁股坐了下去,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烟灰缸就像个小小万人坑一样,罗列着码得高又高的死而不安的烟蒂。
李伯庸叹了口气,靠在椅子背上,仰面朝天,觉得脑子有点缺氧,感觉很不好。
当一个人诸事顺利,认为一切都还不错,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成就,但是也没什么特别大的篓子,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的时候,他会比较有空,也比较有心情。
这种时候,人一般看起来会比较自信,也会非常乐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经验。他通常会劝别人站得更高一点,看得更远一点——好像他自己的心胸有多宽阔似的。
而有的时候,这种装逼用的心胸其实不能持续很长的时间,因为再牛逼的人也会遇到逆境,也会手忙脚乱,按下葫芦浮起瓢,也会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