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维奇大街是一条单向通行的大马路,科迪莉亚来到单行线的另一头才发现弄错了方向。她花了些时间才回到希尔斯路,从那座罗马天主教堂前经过,然后从第四个路口向右拐。这条马路两侧是一排排的小砖房,明显是维多利亚初期的建筑。这是一条上坡路,大多数房屋都维护得当,一扇扇式样完全相同的大门都漆得鲜亮;一楼的单扇窗户上,原先那些带折皱的窗帘已被有内衬的窗帘所取代,墙根处受潮的地方显露出斑驳的痕迹。五十七号的大门是黑色的,白色门牌在大门上方的玻璃框里。科迪莉亚发现还有地方可以停她那辆迷你车,心里轻松了一些。人行道一侧停放的汽车一辆接一辆,还停着不少破旧的自行车,可是她没有看见那辆雷诺。
大门敞开着。科迪莉亚按了一下门铃,然后试探性地走进狭窄的白色门厅。屋内立刻让她感到无比熟悉。从六岁生日那天起,她就和吉布森太太一起在罗姆福德郊区生活了两年,住的就是这种维多利亚式排屋。她认出了前方陡峭狭窄的楼梯,右边通向屋前客厅的那扇门,以及另一扇斜开着通向屋后会客室的门,从那里可以进入厨房和院子。她知道那里有橱柜,在壁炉两侧有弯曲的壁龛,她还知道怎样找到楼梯下面的小门。这份记忆如此真切,仿佛这间干净、阳光充沛的屋子里也像当年罗姆福德的那幢房子一样,充斥着待洗餐巾、白菜和油脂的浓烈气味。她仿佛隐约听见马路对面小学校操场上,孩子们在呼喊她那个有些古怪的名字,用一年四季都穿在脚上、随处可见的威灵顿长筒靴用力跺着柏油地面,同时挥动穿着毛衣的小胳膊大喊:“科尔!科尔!科尔!”
离她最远的那扇门半开着,她可以看见房间里阳光充足,墙壁刷成了亮黄色。接着,索菲探出了头。
“哦,是你呀!进来吧。戴维先到学院里去拿几本书,然后再为野餐买点吃的。想喝茶吗,还是等一会儿?我刚刚把衣服熨好。”
“还是等等吧。谢谢。”
科迪莉亚坐下来,看着索菲把电线绕在熨斗上,然后把衣服叠好。她朝房间里四下看了看,觉得里面舒适宜人,别有风味。家具不拘一格,样式各异,廉价的和贵重的兼而有之,看上去朴实而温馨。靠墙放着一张敦实的橡木桌子,加上四把式样简陋的餐桌椅;一把温莎扶椅上放着一只厚厚的黄色椅垫;窗户下面有一张漂亮的维多利亚式沙发,上面盖着棕色的天鹅绒布;在带盖的铸铁壁炉架上方,有三个造型优美的斯塔福德郡陶人雕像。其中一面墙几乎被一块黑软木的通告栏占满,上面贴着招贴画、卡片、备忘录以及从杂志上剪下的图片。科迪莉亚注意到,其中两张精心拍摄的照片上,是个撩人的裸体女郎。
透过悬挂着的黄色窗帘,能看见围墙内小园中一派生机勃勃的绿色。一个破旧的棚架前,有一株硕大的蜀葵繁花累累,阿里巴巴陶罐中种着玫瑰,墙头则摆着一排鲜红的天竺葵盆栽。
科迪莉亚说:“我真喜欢这房子。是你自己的吗?”
“是的,是我的。两年前我们的祖母去世了,给雨果和我留下了一点遗产。我用我那份钱支付了这幢房子的定金,并获得了当地政府的改建费用。雨果则把他所有的钱都用来收藏葡萄酒。他要保证自己到中年后能过得快活,而我却只想着当下的快乐。我想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不同。”
她把放在桌子一头的烫衣布叠好后放进一个橱柜里,接着在科迪莉亚对面坐下,直言不讳地问道:“你喜欢我弟弟吗?”
“不太喜欢。我觉得他对我粗鲁无礼。”
“他不是有意的。”
“那恐怕更糟糕。粗鲁无礼从来都是有意的,不然就是他太迟钝了。”
“只要有伊莎贝尔在的时候,雨果总是比平时别扭。她对他就是有这样的影响。”
“她是不是在和马克·卡伦德恋爱?”
“这你就得去问她了,科迪莉亚,不过我觉得没有。他们相互之间几乎不了解。马克曾经是我的情人,不是她的。所以我想最好请你过来,亲口告诉你。如果你继续在剑桥打听他的情况,早晚还是会有人告诉你的。当然,他没有和我一起住在这儿,他在学院里有宿舍。在过去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是情人。这段恋情到圣诞节才结束,因为我遇上了戴维。”
“那时候你和马克相爱吗?”
“我也说不准。两性关系是一种探索,不是吗?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在通过对方的人格来探索自己,那我认为我们是相爱的,或者自认为是相爱的。马克需要让自己相信他坠入了爱河,而我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知道爱这个词的含义。”
科迪莉亚不由得产生一股同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情人。一个是乔治斯,她和他睡过,因为他很温柔,郁郁寡欢,并总是直接喊她科迪莉亚——这才是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她不叫迪莉亚,不是她父亲口中的小法西斯。还有一个是卡尔,他年纪轻轻,脾气却不小,但她喜欢他,并且不吝用他看重的唯一方式来表达这份喜爱。童贞对她而言,无非是一种暂时的不便状态,是年轻时缺乏安全感、易受伤害的因素之一。在遇到乔治斯和卡尔之前,她一直是个孤独而涉世未深的人。结识他们之后,她仍然感到孤单,但却初通了一些世事。这两次恋情都没有使她得到她所希望的东西,既没有让她更懂得应付她的父亲或房东太太,也没有触及她内心深处的角落。不过,她还是从卡尔那里感受到了温柔。还好卡尔是在他俩的性生活没有太过愉悦以及他对她来说没有太过重要的时候离开罗马的。一想到那些奇怪的体操动作有朝一日可能会成为生活必需,她就觉得无法容忍。她认为,做爱被过高地估计了,不是在痛苦的程度上,而是在给人的惊喜上。思想和行为之间的差异竟会如此之大。她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彼此有好感吗?你们喜欢一起上床的感觉吗?”
“都有。”
“那为什么要分手?你们之间发生争吵了?”
“没有那么夸张。没人会跟马克争吵的,这也是他身上的一个毛病。我跟他说,我不想再和他继续这种关系了,他平静地接受了我的决定,就好像我只是失约没有去艺术剧院看戏似的。他没有企图和我争辩或劝我回心转意。如果你觉得我们分手和他的死有关,那你就错了。我和任何人的关系都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特别是和马克。我喜欢他甚至可能超过了他喜欢我。”
“那为什么要分手呢?”
“我感到自己处于道德压力之下。事实并不是这样,马克也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但我却有这样的感觉,或者假装自己有这样的感觉。我不可能按照他的要求去生活,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这样。就拿加里·韦伯的事来说吧。我最好还是先跟你介绍一下他的情况,这可以解释许多关于马克的事情。这个孩子患有自闭症,很难管,而且很暴力。大概一年前,他的父母带着加里和另外两个孩子去耶稣公园,马克就是在那里见到了他。孩子们在荡秋千,马克和加里搭话,那男孩有了回应。孩子都是这样的。后来他就经常去加里家照看他,每个星期要去待一晚上,这样韦伯夫妇就可以外出看电影。假期的最后两天,他们全家都外出度假了,马克就住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照顾加里。韦伯夫妇不忍心送孩子去医院,他们试过一次,但是他在那里根本不得安宁。不过他们倒是很乐意把他留给马克照顾。有几次晚上我去看他,就见到他们在一起。马克让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晃来晃去,一晃就是几个小时。这是一种使孩子安静的方法。我们两人对加里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他还是死了的好,而且我也这样说了。我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如果他死了就好了,对他的父母,对他家其他人都有好处,对他自己也好。但是马克不同意。我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好吧,孩子们受着罪,而你却通过帮他们缓解痛苦而得到情感上的喜悦,如果你觉得这样是合理的……’后来就是一些无聊的形而上学的对话。马克说,‘你和我都不会想要杀死加里。他存在着。他的家也存在着。他们需要帮助,我们可以提供这种帮助。我们怎么感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行动,不是情感。’”
科迪莉亚说:“可是行动是受情感支配的。”
“哦,科迪莉亚,得了吧!这样的对话我以前经历太多了。当然是这样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接着,科迪莉亚还是不得不打破她们之间正产生的一点点信任和友情,开口问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如果真是自杀的话?”
索菲的回答就像一扇关上的门,铿锵有声。“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也许是留了张纸条。但是,正如他父亲所指出的,那不能算是解释。那是一段优美的诗句——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但是用它来解释自杀的原因,还难以令人信服。”
“它令陪审团信服了。”
“但没有令我信服。你想想,索菲!一个人自杀无非出于两种原因,不是为了逃避什么,就是因为向往什么。第一个原因在情理之中。如果一个人遭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绝望或精神折磨,而且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那么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是明智的。但是如果一个人自杀,只为了寻找更多存在的价值,或者只想追求死亡体验,那就太不理智了。死亡是无法体验的。我甚至认为濒死之际也是一种无法体会的经历。一个人只能体验如何准备赴死,而这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今后再也用不着这种经验了。如果人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么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如果没有,我们也无处抱怨自己上当受骗。相信死后会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都是清醒的,唯有他们才能免于终极幻灭。”
“你已经全部想清楚了,是不是?我不敢说这桩自杀是否也经过这样的深思熟虑,它也许是出于冲动或者失去理智。”
“马克是个冲动不理智的人吗?”
“我不了解马克。”
“但你们曾经是情人!你们睡在一张床上!”
索菲看着她,因为愤怒与痛苦大声喊起来:“我不了解他!我原来以为我了解他,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
她们坐了将近两分钟都没有说话。接下来科迪莉亚问道:“你到加福斯庄园去吃过饭,对不对?当时情况如何?”
“那天的食物和酒水都是绝佳的,但这肯定不是你问的意思。但除此之外,那场晚宴乏善可陈。罗纳德勋爵看到我去了,表现得和蔼亲切。利明小姐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班滔滔不绝的天才们,当她把目光转向我的时候,就像个未来婆婆在上下打量儿媳。马克一直很沉默。我想他带我过去只是为了向我或是向他自己证明点儿什么,不过我也说不准是什么。后来他再也没提过那个晚上的事,也没问过我的想法。一个月之后,雨果和我去参加晚宴。就是那一次,我遇见了戴维。他是在那里工作的一位生物学家邀请的朋友。罗纳德·卡伦德想要他去。戴维在读最后一年的时候,利用放假时间在那里工作过。如果你想了解加福斯大宅的内部情况,就应当去问他。”
五分钟之后,雨果、伊莎贝尔和戴维都到了。科迪莉亚正在楼上的洗手间里,她听见停车的声音,还有门厅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楼下的脚步声朝着后面的客厅远去。她打开热水龙头,厨房里的燃气热水器立即发出轰鸣声,好像这座小房子被装上了发电机。科迪莉亚任由热水流出,自己走出洗手间,把门轻轻地带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顶端,不无愧疚地想,这些白白浪费的热水只好算索菲倒霉了。她轻轻地向下走了两三步,侧耳静听,可是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为卑劣,简直不择手段。前门已经关上,但是通向后面客厅的门开着。她听见伊莎贝尔漫不经心地高声说道:“如果这个罗纳德勋爵可以出钱让她调查马克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出钱让她停止调查呢?”
接着是雨果愉快又有些不以为然的声音。“亲爱的伊莎贝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可以用钱收买的?”
“反正她是不会的。我喜欢她。”
说话的是索菲。她的弟弟接过话说:“我们都喜欢她。问题是,我们怎么摆脱她?”
随后的几分钟是一阵低声交谈,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伊莎贝尔的插话。
“这不是,我觉得,一份适合女人的工作。”
一阵椅子刮擦地板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科迪莉亚赶紧悄悄回到洗手间关上水龙头。她曾经问伯尼要不要接一桩离婚案,到现在她还记得他洋洋得意的告诫。
“你干不了我们的工作,伙伴,你也成不了男人。”
她站在那里看着那扇半开着的门。雨果和伊莎贝尔离开了。等到前门关上,汽车开走之后,她才走到楼下的客厅。索菲和戴维正从一只大旅行包里往外拿蔬菜和水果。索菲笑着说:“伊莎贝尔今天晚上要办一个聚会。她在离这里很近的潘顿大街有一处房子。马克的导师爱德华·霍斯福尔可能会去,我们觉得你或许需要向他了解马克的情况。聚会晚上八点开始,但是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们。现在我们要先收拾野餐用的东西,我们打算花一个钟头在河上划船。你愿意的话就一起来吧。这可是游览剑桥的最好方式。”
事后,那次河上野餐在科迪莉亚的记忆中成为了一系列短暂而清晰的画面,是视觉和感官的融合,时间仿佛被暂时冻结了,阳光下的美景牢牢印在了她的头脑中。阳光照在河面上泛起耀眼的金光,也给戴维胸前和手臂上的毛发镀上了金色,他那双强有力的上臂像蛋壳般撒上了斑点;索菲在用篙撑船,还不时抬起手臂擦去从眉毛上淌下的汗水;篙从神秘的河底带出的绿色水草,它们在水面下方扭转翻腾;一只活泼的鸭子把白色的尾巴翘起,一头扎进碧绿的水里,激起一片涟漪。当他们的船荡漾着从希福尔大街的桥下经过时,索菲的一位朋友游到他们的船边,就像一只身上滑溜溜的大鼻子水獭,黑色的头发如同两块刀片贴在脸颊上。他把双手搭在船沿上,向正在抗议的索菲张开嘴,要求投喂几片三明治。平底船和独木舟在桥下的激流中挤撞碰擦着,空气中充满欢声笑语。许多人半身赤裸地躺在绿色的河岸上,仰面晒太阳。
戴维一直把船划到河的上游,科迪莉亚和索菲分别躺在船两头的垫子上。两人相距甚远,不可能进行私下交谈,科迪莉亚猜测这是索菲精心安排的。时不时的,索菲还会跟她大声介绍几句,好像是为了强调,这次出来玩仅限于参观游览。
“那块像婚礼蛋糕一样突出的建筑是圣约翰学院的新庭院,我们刚刚从下面经过的那座桥是克莱尔桥,我觉得它是最美的景点之一。这座桥是托马斯·格伦巴尔德在一六三九年建造的,据说他的这项设计只得到三个先令的报酬。你肯定知道这个景点,从这里看王后学院再好不过了。”
“是不是你和你弟弟一起杀了你的情人?”科迪莉亚很想打断这场东拉西扯的观光讨论,粗暴地问出这句话。但她还是没有这个勇气。
此刻他们正泛舟在洒满阳光的剑河上,提出这样的问题似乎不甚得体,近乎荒唐。她快要一点点地接受自己的失败:也许是她太过神经质,自己所有的怀疑只归因于对刺激和名声的过分追求;或许她只是想证明罗纳德勋爵的雇佣费没有白花,她认为马克·卡伦德是被人杀害的,因为她愿意相信。他一个人生活,自立,不依赖父亲,有一个孤独的童年,这使她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在为他报仇——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假设。从花园别墅饭店前经过时,索菲接过撑篙,戴维在微微摇晃的平底船上小心翼翼走过来,然后在她身边躺下。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提到马克的名字。只是出于一种模糊的、不冒犯他人的好奇心,她不由自主地问道:“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是个出色的科学家吗?”
戴维拿起一把短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漫不经心地划动。“我那些亲爱的同事们会说,他研究的科学很值得尊重。实际上岂止是值得尊重,目前这个实验室正在研究扩大生物监视器的应用范围,对海洋及内河入海口污染状况进行评估。也就是说,对可以作为监测污染指标的植物和动物进行定期观测。去年,他们还对塑料的降解做了一些非常有用的初步研究,罗纳德·卡伦德本人并不非常热衷,但你指望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还能有多少创新理论呢?不过他确实很善于发现人才,也知道如何管理团队。你能想象有什么方法,能让团队中的所有人都全身心投入,感情如兄弟一般吗?我可想象不出来。甚至在发表论文的时候,他们都不以个人的名义,而是以卡伦德研究实验室的名义。换我绝做不到。我发表论文完全是为了戴维·福布斯·史蒂文斯的光荣,附带的,也为了感谢索菲。蒂林姐弟都喜欢成功。”
“这就是他当时给了你一个工作机会,而你却不愿意留下来的原因吗?”
“还有其他原因。他支付报酬很大方,但要求也太多。我不想被钱买下来,而且我尤其反感每天晚上穿正装用餐,感觉就像动物园里表演的猴子。我是分子生物学家,不是在寻找圣杯。爹妈把我养大,让我成了循道宗教徒,这在过去的十二年中都毫无问题,我觉得没有理由为了罗纳德·卡伦德的伟大科学原则,就把好好的信仰抛弃了。我不信任那些将科学奉若神明的科学家。加福斯庄园里那一小撮人如果没有一天三次朝卡文迪什实验室[6]方向跪拜,那才叫奇怪。”
“伦恩这个人怎么样?他在那里能适应吗?”
“哦,那个该死的家伙是个怪物!他十五岁那年,罗纳德·卡伦德在一家孤儿院里发现了他——别问我是怎么找到的——后来把他培养成一个实验室助理。你不可能找到比他更称职的了。那里的所有仪器和器皿,没有克里斯·伦恩弄不懂或者管不好的。他还自己研究出了一两样,卡伦德为它们申请了专利。如果说这个实验室里缺了谁不行的话,那大概就是伦恩了。所以罗纳德·卡伦德更喜欢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的儿子。你也许能猜到,伦恩把罗纳德·卡伦德看成了万能的神,这使他们俩都很满意。这简直不可思议,伦恩那种原本要街头斗殴和欺负老太太时体现的暴力,现在被用来为科学服务。你不得不佩服卡伦德,他知道如何挑选自己的奴才。”
“利明小姐也是他的奴才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伊丽莎白·利明是什么角色。她负责安排处理各种事务,和伦恩一样,大概也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伦恩和她之间似乎有一种又爱又恨的关系,也可能只是彼此仇恨。我对这种心理上的微妙区别可不在行。”
“但是罗纳德勋爵如何支付他所有的研究?”
“这的确不是小数目,是吧?有谣传说大部分钱是他妻子的,还说他和伊丽莎白·利明用这些钱做了一笔相当明智的投资。他们当然有必要这样。后来他从承包合约中得到一笔钱。即便如此,他的开销也不小。我在那里的时候,听说沃尔温顿信托基金对他的研究有兴趣。如果卡伦德能有什么大的研究成果——我想一般的研究也有辱他们的名声——他的大部分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马克的死肯定对他打击很大。再过四年时间,马克就会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他对索菲说过,他打算把其中大部分都交给他老爸。”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天知道。也许是良心作怪。不管怎么说,他显然认为这件事应当让索菲知道。”
他有什么良心钱要付呢?科迪莉亚疲惫地想。因为他不太爱他的父亲?因为他拒绝了父亲的热情?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达到父亲期望的儿子?现在马克的钱会怎么样呢?马克一死,这笔钱将会归谁?她心想应当去看一看他祖父的遗嘱,或许会有什么发现。但是这就意味着要到伦敦跑一趟。这样做真的值吗?
她把脖子向后仰,面对着太阳,一只手伸进河里。船篙溅起的水洒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睁开眼,看见船在贴近河岸的地方漂流,头顶上方的树木遮住了阳光。她的前方垂挂着一截枝干,齐根断裂,有人的躯干那么粗,只有树皮还连着。平底船从它下面经过的时候,它还轻轻地转了一下。她意识到戴维在说话,他肯定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她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记不得他说了些什么。
“如果你想自杀,那是不需要理由的,不想自杀倒是需要理由。他就是自杀,科迪莉亚。我不会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了。”
科迪莉亚心想自己刚才肯定睡着了一会儿,因为他似乎正在回答一个问题,可她记不清自己提过问。然而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一些更响亮、更急切的声音。其中有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儿子。如果这其中有我的责任,那么我要知道。如果是别人的责任,我也想知道。”还有马斯克尔警长的声音:“你如何用这个东西来上吊呢,格雷小姐?”那根皮带她用手摸过,光滑、弯曲,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她的指间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