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坐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膝盖,由于动作太猛,平底船剧烈摇晃起来,索菲不得不抓住头顶上方的一根树枝来保持平衡。有意思的是,她那张黝黑的脸似乎变得很短,而且被烙上了树叶的阴影。她似乎正从一个很高的地方俯视着科迪莉亚。就在她们目光相遇的时候,科迪莉亚意识到,自己离放弃这个案子的想法已近在咫尺。这里的美景、阳光、悠闲、伙伴的承诺,甚至友谊,已经使她忘记了今日此行的目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颇为吃惊。戴维说罗纳德勋爵善于用人,而他又选中了她。这是她接手的第一桩案件,任何事或者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她解决这个案子。
她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们今天的陪伴,但我不想错过晚上的聚会。我应当找马克的老师谈一谈,而且到时候其他人也许还能告诉我一些情况。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返回了?”
索菲把目光投向戴维。他耸了耸肩,动作之小几乎难以觉察。索菲没说话,用篙使劲往岸上一撑。平底船开始缓慢地返回。
伊莎贝尔的派对定在八点开始,可是索菲、戴维和科迪莉亚快九点时才到达。从诺维奇大街步行到这里只要五分钟,科迪莉亚一直也没有弄清它的确切地址。她很喜欢这所房子,伊莎贝尔的父亲花了不知多少钱在房租上。这是一幢两层楼的白色长形别墅,弧形的窗户很高,配有绿色百叶窗。房子远离附近的街道,半地下室里有一段台阶通向前门,另一段相仿的楼梯从客厅通向长形的花园。
客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科迪莉亚看了看来宾,庆幸自己买了件土耳其长袍。看来大多数人都穿上了引人注目的衣服,尽管她认为没这个必要。人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最好能够艳惊四座,甚至哪怕看上去怪诞不经,也好过毫无特色。
客厅里的陈设十分讲究,不乏浮华,带有伊莎贝尔那凌乱、不切实际并一反传统的女性特征。一盏装饰华丽的水晶吊灯如旭日般挂在天花板中央,却在这个房间里显得太过巨大笨重,豪华铺张的丝绸坐垫和窗帘使这里更像是妓女和情妇的闺房。科迪莉亚不相信这些东西是房东的风格。那些画肯定也是伊莎贝尔自己的东西,因为没有哪个房东会把这么贵重的画作留在墙上。壁炉上方挂着一幅画,上面是一个搂着小狗的年轻女子。科迪莉亚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内心感到一阵激动和喜悦。毫无疑问,她不可能看错那女孩裙子的独特蓝色,还有那年轻丰腴的面颊和手臂上令人赞叹的色彩,它们在吸收光线的同时也反射出光线——可爱、富有弹性的肌肤。她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这是雷诺阿的画!”人们纷纷回过头来看她。
在她身边不远处的雨果笑着说:“不错,不过别这么大惊小怪嘛,科迪莉亚。不过是幅雷诺阿的小作品。伊莎贝尔向她爸爸要一幅油画来装饰客厅,他总不能用《干草车》的印刷品,或者梵高那张破椅子的廉价复制品打发她吧。”
“伊莎贝尔会知道其中的区别吗?”
“哦,那当然。伊莎贝尔很识货。”
科迪莉亚想知道,他语气中的尖酸是在针对伊莎贝尔,还是针对他自己?在房间另一头,他们看见伊莎贝尔正冲他们微笑,雨果如同坠入梦幻般径直朝她走去,抓住了她的手。科迪莉亚冷眼旁观,只见伊莎贝尔的头发盘成希腊式的高发髻,身穿一条长及脚踝的奶油色丝绒连衣裙。裙子的方领开得很低,袖口缝着繁复的褶边。科迪莉亚思忖:这俨然是一件模特儿的服装,在这种非正式聚会中,本应显得很不协调,可相反,它使得其他女人的衣服看上去都像是临时凑合,就连科迪莉亚自己这身衣服也成了一块俗气的破布,不似买来时那么淡雅精致。
科迪莉亚决定晚上找个时间和伊莎贝尔单独谈谈,但发现这恐怕不容易。雨果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一只手始终占据着她的腰际,把持着她在朋友之间应酬。他似乎在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而伊莎贝尔的酒杯也始终没有空着。也许随着夜晚过去,他们会放松警惕,到时就有可能找机会把他俩分开。眼下,科迪莉亚决定在房子里四处看看,尤其要看看洗手间在哪里,以备不时之需。在这样的聚会上,这种事需要客人自己留心。
科迪莉亚走上二楼,来到楼道尽头的一扇门前。她轻轻把门推开,顿时一股浓烈的威士忌酒气扑面而来。她本能地悄然进入,并顺手把门带上,以免酒气弥漫到整个房子里。这不是个空房间,里面一片混乱。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身上搭着一条床罩;这个女子身着粉红丝绸睡袍,金色头发披散在枕头上。科迪莉亚走到床边俯视着她,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她的嘴巴半张着,一阵阵威士忌的酒气像无形的烟圈般不断散发出来。她的下唇和下巴肌肉绷得很紧,起了一道道皱纹,使她的脸看起来冷峻而严厉,好像对自己的状况感到强烈的不满。她薄薄的嘴唇上抹着厚厚的唇膏,浓浓的紫色渗进嘴唇四周的皱纹中,使她的身体看起来就像遭遇着酷寒。她的两只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床单上,布满皱纹的手指被尼古丁熏得焦黄,还有一圈一圈的痕迹。两根鹰爪般的指甲上有裂痕,其他指甲上的砖红色甲油有的开了裂,有的已经脱落。
一张笨重的梳妆台挡在窗前。她把视线从这双皱巴巴的手上移开,一一扫过桌上几瓶开了盖的面霜、洒落的粉底,还有一杯喝剩下的看似咖啡的东西。科迪莉亚挤到桌子后面,把窗户推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在下面花园的草地上、树荫之下,有几个苍白的影子在静静地移动,就像死去多年的酒鬼的幽灵。她把窗户开着,走回床边。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不过还是把那双发凉的手塞到被罩下面,从门背后的钩子上取下一件比较暖和的睡袍,把它盖在那个女人身上,然后把四周掖好。至少这样就不怕吹风着凉。
做完这些之后,科迪莉亚悄悄返回楼道,正好看见伊莎贝尔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她迅速伸手连拖带拽地把她拉进卧室。伊莎贝尔轻轻地喊了一声,科迪莉亚把她紧紧地按在门上,压低嗓门急切地说:“把你知道的有关马克·卡伦德的事情告诉我。”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从门转向了窗户,仿佛急欲夺路逃跑。“他做那件事的时候我不在那儿。”
“什么时候?谁做了什么事?”
伊莎贝尔朝着床的方向退去,似乎那个一动不动、发出呻吟般鼾声的人会向她提供支持。那个女人突然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像一头痛苦不堪的野兽发出长长的哼唧声。两个女人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科迪莉亚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谁做了什么事?”
“马克自杀的时候,我并不在场。”
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科迪莉亚压低了嗓门:“可是在那不久之前你还去过,是不是?你到那个大宅去打听他的消息。马克兰德小姐看见你了。事后你坐在花园里,一直等到他把活干完。”
也许是科迪莉亚的想象?伊莎贝尔感到这个问题无关要害之后,似乎突然放松了许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是去找马克的。他们在学院宿舍把他的地址告诉了我,我就去看他。”
“为什么?”
这一苛刻的问题似乎令她茫然不解。她简单地回答说:“我想和他在一起。他是我的朋友。”
“也是你的情人吗?”科迪莉亚问道。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总好过问他们是不是睡在一起或者同床共枕——而且伊莎贝尔也许根本就听不懂那些愚蠢的委婉用语。此刻,从她那双漂亮、受惊的眼睛中,很难看出她真正理解了多少。
“不,马克从来不是我的情人。他在花园里干活,我只好在农舍那儿等他。他在太阳底下给我放了一把椅子和一本书,我一直等到他把活干完。”
“什么书?”
“我记不得了,很没意思的书。在马克回来之前,我一直觉得很无聊。接着我们就用很好玩的杯子一起喝茶,就是带蓝杠的大杯子。喝完茶之后我们一起散步,然后一起吃晚饭。马克还做了色拉。”
“后来呢?”
“我就开车回家了。”
此刻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科迪莉亚听见楼梯上传来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和一阵阵说话声,但她还是进一步追问:“在那之前呢?那次喝茶之前,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是在马克离开学校前的几天。我们一起开我的车去海边野餐。不过我们先在城里停了一下——圣埃德蒙兹镇,对吧?马克去找了一个医生。”
“为什么?他病了吗?”
“哦,不是,他没有病。他也没在那儿待很久,不可能做你们所说的——检查。他在里面只待了几分钟。那幢房子很破旧,我在车里等他,不过车没有停在房子外面,你明白吧。”
“他说过为什么要去那儿吗?”
“没有,不过我想他并没有达到目的。出来之后有一会儿他都不太开心,不过很快我们就去了海边,他就又高兴起来。”
她现在似乎也高兴起来了。她冲科迪莉亚微微一笑,甜美而空洞的微笑。科迪莉亚自忖:她惧怕的只是那座农舍,谈到活着的马克时,她并不介意,可是一想到他的死,她就觉得受不了;这种抵触并不是出于交心的悲痛,他曾经是她的朋友,他很讨人喜欢,她很喜欢他,但是没有了他,她也过得很好。
这时候有人敲门。科迪莉亚站向一边,雨果走了进来。他对科迪莉亚视而不见,朝伊莎贝尔扬了扬眉毛:“你可是派对的主人,宝贝儿。下去吧?”
“科迪莉亚要跟我谈谈马克的事情。”
“毫无疑问。我希望你都告诉她了,你和他开车去海边待过一天,还在夏树庄园和他待了一下午和一晚上,从那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他。”
“她跟我说了,”科迪莉亚说,“几乎一字不差,我觉得,现在让她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了。”
他脱口而出:“别这样刻薄嘛,科迪莉亚,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有些女人可以尽管讽刺挖苦,但是对于你这样美丽的女人来说,就有失身份了。”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来到人声嘈杂的门厅。刚才那番恭维话使科迪莉亚感到不快。她问道:“我想,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就是伊莎贝尔的监护人了。她是不是经常这样醉醺醺的?”
“德孔耶小姐?她平常不大醉成这样,不过我也承认她难得有绝对清醒的时候。”
“难道你们就不能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把她交给二十世纪宗教法庭——交给像我父亲那样的精神科医生?她把我们怎么了,我们要那样对待她?再说了,她难得清醒的时候,就变得刻板又乏味。说来也巧,她的酒瘾和我的兴趣不谋而合。”
科迪莉亚措辞严厉地说:“这确实省了你们事,但我认为这很不负责,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直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哦,科迪莉亚,你说起话来真像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又被新教徒保姆带大,还接受了修女学校的教育。我真的很喜欢你!”
科迪莉亚默默地离开他们,走进晚会的人群中时,雨果还在笑。她心想,雨果的判断并没有太大的错误。
她拿了一杯酒,慢慢地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心安理得地听着别人谈话的只言片语,希望能听到有人提起马克的名字。她只听到了一次。有两个女孩和一个长相英俊但无精打采的青年男子站在她的身后。其中一个女孩说:“索菲·蒂林好像很快就摆脱了马克·卡伦德自杀的阴影。她和戴维一起去参加了火葬仪式,这个你们知道吗?把自己的现任情人带去看前任情人的火化,还真像是索菲的个性。我看这件事让她很兴奋呢。”
她的同伴都笑了。
“小兄弟还接管了马克的女友。如果美人、金钱和聪明才智不能同时到手,那就想办法得到前两个。可怜的雨果!他一直自卑着呢。长得不够帅,也不够聪明——索菲的荣誉学位肯定让他自愧不如;而且他也不是很有钱。难怪他要靠性来寻找自信。”
“而且,就算在这方面,也不见得……”
“亲爱的,你应当知道的呀。”
他们哄笑着离开了。科迪莉亚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她的手在颤抖,几乎把杯中的酒晃出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在乎索菲,竟然渐渐喜欢上了她。当然,那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是蒂林的策略。如果用羞辱的方法不能使她放弃这桩案子,那就笼络她,带她去坐船,好好地待她,把她拉到我们这边来。确确实实,她现在站在了他们一边,至少她没有听那些恶意的诋毁。也许他们和鸡尾酒会上那些客人一样满怀恶意,她用这种挑剔的想法来安慰自己。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无伤大雅却也无趣的聚会,人们喝点杜松子酒,吃点开胃吐司,在一起说长道短。她像她父亲一样,从来不参加这样的聚会,因为这是势利、恶意和淫秽言行的温床,对此她觉得不难理解。
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她转身一看是戴维,手中正拿着三瓶酒。刚才那几个人的话他显然也听见了一些,那两个女孩分明是故意的,不过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奇怪的是,被雨果抛弃的女人总是恨他入骨。可是索菲却不一样。她的前男友们喜欢把他们的破烂自行车和汽车随便往诺维奇大街上一停,然后在我的客厅里喝着啤酒,把他们和现女友之间的破事说给她听。”
“你介意吗?”
“只要他们不逾越客厅的界线,我就不介意。你玩得还开心吗?”
“不怎么样。”
“来见一下我的朋友吧。他一直在问你是谁。”
“不了,戴维,谢谢你。我必须随时准备见霍斯福尔先生,我不想错过机会。”
他冲她笑了笑。她觉得他是在可怜她,好像还准备说点什么。但是他改变主意走开了,怀里抱着那几瓶酒,一边穿过人群一边高声提示避让。
科迪莉亚继续在房间里走动,边看边听。那些露骨的淫秽语言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原以为知识分子们总是呼吸着太过纯净的空气,理应不会对肉体之事感兴趣。显然这是一种误解。想想看,那些革命同志们,总被人们认为生活在淫乱之中,但其实都相当保守。有时候,她觉得他们的性行为并非发自人的本能,而是由责任激发的,它是革命的武器,或者说,是对他们所鄙弃的资产阶级道德摆出的反对姿态,而不是人的生理需要。他们的主要精力全都奉献给了政治。现在也不难看出,在场这些人的大部分精力都被引向了哪里。
其实她没有必要担忧自己是否选对了长袍。已经有不少男人表示愿意,甚至急于摆脱自己的女伴来和她搭讪。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历史学家显得与众不同,他巧舌如簧,样子逗趣,科迪莉亚觉得若是和他在一起,或许还能度过一个有趣的晚上。参加聚会的时候,她希望只有一个合适的人关注自己,同时不受其他任何人注意。她天生不善于交际,以至在过去的六年中和同龄人渐行渐远。在这种部落求偶般的聚会上,她发现自己害怕噪音,害怕人们表面下的冷漠以及那些她一知半解的潜规则。她坚决地对自己说,她拿了罗纳德勋爵的钱不是到这里来找乐子的。在那些与她搭上话的人当中,没有人了解马克·卡伦德,也没有人对他生前死后的事表现出任何兴趣。她不能整晚都和这些无法提供信息的人泡在一起。每当她意识到情况不对,而他们的交谈又太过深入时,她就会轻轻说一声失陪,然后溜到洗手间或者躲进花园里的阴暗处。花园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草地上吸食大麻,那刺鼻的气味科迪莉亚是不会弄错的。那些人没有表现出任何交谈的兴趣,所以她至少可以在这里独自散散步,聚积勇气准备下一轮的进攻,想想该如何看似漫不经心地提出些巧妙问题,并对一些无法避开的问题作出回答。
“马克·卡伦德?对不起——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不是离开学校去体验简朴生活了吗?后来上吊自杀还是怎么了?”
有一回,她躲进了德孔耶小姐的房间。但她看见那个烂醉如泥的女人被胡乱丢在地毯上的一堆枕头里,而那张床被派上了另外的用场。
她不知爱德华·霍斯福尔什么时候来,或者究竟会不会来。如果来了,雨果是否还记得或者愿意把她引见给他?此刻客厅里、门厅里,就连楼梯上都是人,可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没有看见蒂林姐弟的身影。正当她觉得这个晚上恐怕是白跑一趟时,雨果把手搭在她手臂上说:“来见见爱德华·霍斯福尔吧。爱德华,这是科迪莉亚·格雷,她想问一些关于马克·卡伦德的事情。”
爱德华·霍斯福尔再度使她感到吃惊。在她的潜意识中,对方应该是个一把年纪的老学究,因埋头书本而对其他事心不在焉,有着一副好心肠,但难以和学生打成一片。然而眼前这个人顶多三十出头,他的个子很高,长头发遮住了一只眼睛,瘦削的身材像瓜皮一样有些弯曲,蝶形领结下带褶子的黄色衬衣使这样的比喻更为贴切。
科迪莉亚原本一直抱有几分希望,认为只要相互认识了,他马上就会喜欢上自己,并且不吝惜花时间跟她相处,可是这希望很快破灭了。霍斯福尔的眼神焦躁不安,不时地回头看向门口。她怀疑他是有意一个人前来,目的就是要摆脱累赘,等候自己所希望的伴侣到来。他心神不定的样子让她很难不受影响。她说:“你知道,我不会整个晚上都缠着你的,我只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她的声音使他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也找回了一点礼貌。“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你想了解什么?”
“关于马克,你所知道的任何事。你教过他历史,对吗?他学得好吗?”
她并没有开门见山地提问,她觉得从这个问题入手,所有当老师的人都能回答得了。
“跟那些让我头疼的学生相比,教他还能给我一点成就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修历史,他完全可以选择一门科学课程。他对物理现象充满了好奇,可是他却决定读历史。”
“你觉得这是不是违背了他父亲的意愿?”
“违背了罗纳德勋爵?”他转身拿起一只瓶子,“你喝点什么?伊莎贝尔·德拉斯特里的聚会有一个特点,就是酒水都不错,很可能是因为雨果负责这一方面,让人非常欣慰的是没有啤酒。”
“难道说雨果不喝啤酒?”科迪莉亚问。
“他说他不喝。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违背罗纳德勋爵的意思。马克说了他选修历史的原因——如果我们不懂得过去,就不可能懂得现在。你在面试的时候总会听到这种烦人的陈词滥调,但是他可能对此深信不疑。当然,实际上反过来说倒是对的——我们是在用现在解释过去。”
“他行吗?”科迪莉亚问,“我是说,他会拿到荣誉学位吗?”
她天真地以为,荣誉学位就是学业成绩的巅峰,这一纸证书能够证明获得者终身都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智慧。她想听到的是,马克的荣誉学位已经胜券在握。
“这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好像把荣誉和成就混为一谈了。我们很难预测他的学习等第,不过拿到荣誉学位的把握不大。马克有能力发表一些独特、有创造性的文章,可是他的材料仅仅局限于自己的几个独到理论,这样的结果往往经不起推敲。主考人喜欢看独到见解,可如果你想证明自己学得好,首先必须拿出已经被人们接受的事实以及正统观点。要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能力,还要有快速准确地进行书面表达的能力,这是获得荣誉学位的诀窍。顺便问一句,你在哪儿?”他注意到科迪莉亚脸上掠过茫然不解的神情,“我是说在哪个学院?”
“都不是。我已经工作了,我是一名私家侦探。”
听到这话以后,他表现得泰然自若。“我叔叔曾经聘请过一位侦探,为了查清我婶婶是不是跟他们的牙医有一腿。她果真有私情,但其实他只要问问他们,就很容易弄清楚了。可是他却花了大价钱,换来的是原本分文不花就能得到的消息,还赔了夫人又折了牙医。这事当时在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我真觉得这样的工作——”
科迪莉亚接过话头:“不适合女人?”
“不,我认为完全适合。它需要无穷的好奇心,无限的痛苦,还有干预他人的热情。”他再次表现出心不在焉。他们旁边有几个人在交谈,话语不时飘进他们的耳朵。
“……最烂污的学术文章的典型。无视逻辑关系,滥用流行词语,貌似很有深度,语法一塌糊涂。”
马克的老师只听他们说了几句,就认定他们的学术性闲聊不值得关注,于是又屈尊把注意力转向科迪莉亚,但却没有表现出多少重视。“你为什么对马克·卡伦德这么感兴趣?”
“他父亲聘用我调查他儿子的死因,我希望你能给我提供一些帮助。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跟你暗示过他生活得不快乐,以至于要自杀?他有没有解释过为什么要放弃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