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恩没有杀马克。马克死的时候,他在我床上。他只离开过我五分钟,是八点钟过后,他去打了一个电话。”
“你和伦恩是情人!”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我刚才杀掉的这个男人。别说那种你根本不懂的事。我和伦恩只是相互需要,这跟爱情是两码事。”
一阵沉寂。接着科迪莉亚说:“这个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那些佣人都在伦敦。今天晚上实验室也没有人加班。”
而伦恩已经死了。
利明小姐无可奈何地说:“你不是应该电话报警吗?”
“你想让我这样做吗?”
“那还要紧吗?”
“进监狱是要紧的事。失去人身自由也是。你真的要让事实真相在法庭上公开吗?你要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的?这也是马克本人所希望的吗?”
“不是。马克从来不相信惩罚。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做个周密的计划。我们必须相互信任,放聪明点儿。”
“我们都很聪明。我们该怎么办?”
科迪莉亚拿出自己的手绢,把它盖在枪上,然后把枪从利明小姐手里拿过来,放到写字台上。她抓住这个女人的细手腕,把那只挣扎的手硬拽向罗纳德勋爵的手掌,全然不顾它本能的退缩。然后,又抓住那几根僵硬但有仍有生命的手指,按在死者那只柔软却毫无反抗的手中。
“你的手上可能会有火药残留物。其实我对这个知道的也不多,但是警方到时会检测。现在你去洗洗手,给我拿一副薄手套来。快点。”
她一声不吭地去了。现在只剩下科迪莉亚一个人,她俯视着这位已经死去的科学家。他倒在那里,下巴搁在写字台上,手臂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体两侧。这姿势很别扭,也很难看,好像正心怀不轨地从写字台上朝外看。科迪莉亚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但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感觉,既没有仇恨和愤怒,也没有怜悯。在她的双眼和这个摊手摊脚的死人之间,还有一个影子在晃动,一个身体被拉长,耷拉着脑袋,脚趾指向地面的可怕又可怜的人影。她走到那扇打开的窗子前面,像一个在陌生房间里久等的客人,随意而又好奇地看着外面的园子。花园里温暖、静谧,从窗户外不时地飘来阵阵玫瑰花香,忽而香得令人恶心,忽而又像淡漠的记忆般隐隐约约。
这宁静而永恒的奇妙时刻肯定持续了不到半分钟。接着,科迪莉亚开始策划。她想到了克兰顿案件,想起和伯尼一起骑坐在埃平森林里一棵倒伏的大树上野餐的情景。她仿佛又闻到了新鲜面包卷的酵母香味、奶油和咸香奶酪的味道,还有夏季森林中蘑菇散发的浓郁气味。伯尼把手枪放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树皮上,嘴里吃着面包和奶酪,同时含混不清地问她:“你怎么才能把子弹从自己的右耳后面打进去?来,科迪莉亚——做给我看看。”
科迪莉亚用右手握住手枪,食指轻轻地放在扳机上,手臂用力后张,好不容易才把枪口对准颅底。“像这样吗?”“这样可不行,你要知道。如果你会用枪,就不会这样做。这就是克兰顿太太犯的小错误,她差点儿因此被判绞刑。她用她丈夫在部队服役用的左轮手枪,从右耳后面把他打死了,然后试图制造一个自杀的假象。可是她摆错了扣扳机的手指。如果他真的要从右耳后侧开枪自杀,就必须用手掌握住枪把后部,用大拇指扣动扳机。这个案子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我第一次和高级警司——当时还是高级督察——达格利什处理谋杀案。克兰顿太太最后还是招供了。”“后来怎么处理她的,伯尼?”“终身监禁。如果她没有伪造自杀现场,说不定还会因过失杀人罪而减轻刑罚。陪审团听到克兰顿少校的一些毛病后,对他的印象可不好。”
可是利明小姐无论如何都说不上过失杀人,除非她把马克的死亡真相和盘托出。
利明小姐回到房间,把一双薄布手套递给科迪莉亚。科迪莉亚说:“我想你最好在外面等着。对于你没看见过的东西,你不会烦恼如何忘记它们。在门厅里遇见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拿我睡前喝的酒,威士忌。”
“那么你把酒拿上楼回自己房间的时候,会再次看见我从书房出来。现在就去把酒拿来,把酒杯放在门厅侧面的桌子上。只要是受过训练的警察,都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现在又剩下科迪莉亚一个人了。她拿起那把枪,惊讶地发现,这个毫无生气的金属物件此时竟如此面目可憎。真奇怪,她以前怎会把它看成无害的玩具!她用手绢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枪身,把利明小姐的指纹全部擦干净,接着用手握住枪。这是她的枪,他们会认为,握把上应该同时留有她和这个死者的指纹。她再次把枪放在写字台上,然后戴上手套。下面这一步是最难的。她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到那只一动不动的右手上,把死者的拇指紧紧压住扳机,又让那只已经冰凉、毫不抗拒的手握住枪把。接着她松开他的手指,让枪从他手中掉落,枪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取下手套,走出书房,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向站在门厅里的利明小姐走去。
“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放回原处。我们不能把它们留在这里让警察看见。”
利明小姐只去了几分钟时间。等她回来的时候,科迪莉亚说:“现在,我们必须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做一遍。我走出房间的时候,你看见了我。我和罗纳德勋爵在一起待了大概两分钟。你把威士忌放在门厅的桌子上,和我一起走到大门口。你说——你会说什么呢?”
“他付钱给你了吗?”
“没有,他要我上午来取钱。我感到很遗憾,这件事情没有办成。我告诉罗纳德勋爵说,这个案子我不想再查下去了。”
“这就是你的事了,格雷小姐。这是一桩愚蠢的交易,从一开始就是。”
就在她们跨出前门的时候,利明小姐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科迪莉亚,急切地用平常的语气说:“有件事最好还是让你知道。第一个发现马克并伪造自杀现场的是我。那天早些时候他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去一下。由于伦恩在,我九点钟之前无法脱身。我不想让他起疑心。”
“你发现马克之后,难道就没有想过他死得有点儿蹊跷?虽然窗帘是拉上的,可是门锁却被打开了。而且那支口红也不见了。”
“直到今晚我躲在暗处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在这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怀疑过。现在,人们的性爱都爱玩花样,所以我相信了那天看到的场面。那实在太可怕了,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我的动作很快,生怕有人过来。我在厨房的水池里用水把手绢打湿,把他的脸擦干净了。他的口红似乎总也擦不掉。我脱掉了他的衣服,把扔在椅背上的裤子给他穿上。我来不及给他穿鞋了,因为那个似乎并不重要。最糟糕的是用打字机打那张纸条。我知道布莱克的诗集就在农舍里的某个地方,我所选择的那一段也许要比一般的自杀遗书更有说服力。四周静悄悄的,打字机键盘发出的声音好像响得不得了。我非常害怕,就怕有人听见。马克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当时来不及看,不过我把他打出来的那些东西丢进客厅的壁炉里烧掉了。最后我把那些衣服捆在一起,还有照片,把它们拿到这里来,准备放进实验室的焚化炉里烧掉。”
“你把其中一张照片丢在了园子里。你也没有把他脸上的口红擦干净。”
“所以你就是这么猜到的?”
科迪莉亚没有立即回答。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能把伊莎贝尔·德拉斯特里的事说出来。
“我当时还不敢肯定你就是那第一个到现场的人,但我猜一定是你。有四个原因:你不希望我调查马克死亡一案;你在剑桥大学读过英文专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布莱克的诗句;你打字很熟练,我觉得那张字条不是业余的人打出来的,尽管你后来想让它看起来像是马克打的;我第一次去加福斯庄园询问自杀遗书的时候,你完整地背出了布莱克的诗句,而字条上的诗句是少了十个词的。我后来去警察看到了那张字条,才发现这一点。这条证据直接指向了你,是我手中最有力的证据。”
她们一起来到汽车旁边,同时收住脚步。科迪莉亚说:“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必须立刻给警方打电话。可能会有人听见那声枪响。”
“不大可能,我们离村庄还有一段距离。现在我们听见了吗?”
“是的。我们听见了。”稍稍停顿之后,科迪莉亚继续说,“那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就像枪声。”
“不可能。也许是汽车的回火声。”
利明小姐说话时就像个蹩脚的演员,语气僵硬,缺乏自信。但她毕竟还是说出来了。她会记住这些话的。
“可是没有车子经过啊。而且声音是从大宅里传来的。”
她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一起向回跑,从开着的大门进入门厅。利明小姐稍稍停顿,目不转睛地看着科迪莉亚,然后打开书房的门。科迪莉亚紧随其后进入书房。利明小姐说:“他被人开枪打死了。我最好打电话报警。”
科迪莉亚说:“你不能这么说!连想都不要想!你先走到尸体旁边,然后说,‘他开枪自杀了。我最好打电话报警。’”
利明小姐木然地看着自己情人的尸体,然后四下里望了望。她忘记了自己的角色,突然问道,“你刚才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指纹怎么办?”
“没关系,我已经处理过了。你只要记住,我到加福斯庄园来的时候,你并不知道我有枪,你也不知道罗纳德勋爵把我的枪拿走了。在此之前,你从没见过这把手枪。今天晚上我来的时候,你把我带进书房,两分钟之后我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你又看见了我。我们俩一起走到汽车前,就像刚才那样聊了几句。我们听见了枪声,做了我们刚才所做的事情。把其他发生过的事都忘掉。他们问你的时候,不要胡编乱造,不要无中生有,不要害怕,就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给剑桥警察局打电话。”
三分钟后,她们一起站在敞开的大门口,等待警察的到来。
利明小姐说:“他们来了之后,我们就不能再交谈了。从此以后,我们不能见面,也不能对彼此表现出任何兴趣。他们知道,如果我们两人没有合谋,这就不可能是谋杀。我们以前只见过一次面,甚至相互之间并没有好感,为什么要合谋呢?”
她说得很对,科迪莉亚心想。她们确实对彼此都没有好感。如果伊丽莎白·利明去坐牢,她不会真的在意。她在意的是马克的母亲进监狱。而且,她在意的也是,马克的死亡真相永远不能为人所知。这份决心之强烈,甚至让她失去了理智。现在这一切对马克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而他从前也不会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可是他死后,罗纳德·卡伦德却亵渎了他的尸体,还打算把他推向风口浪尖,最多能够博得别人的一点同情,弄不好则会使他沦为笑柄。她完完全全地对罗纳德·卡伦德翻脸了。她并没有想让他死,也不可能去扣动扳机;既然他死了,她不会感到遗憾,也不会为杀死他的人分担责任。但利明小姐不应当受到惩罚——这只是权宜之计,仅此而已。她看着窗外的夏夜,等待着警笛声传来,这一次,她彻底地接受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和正当性,她计划继续做下去,而且永远不要感到丝毫的后悔。
利明小姐说:“你可能有些事想问我,我认为你有权利知道。等警方调查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们可以在晚祈祷之后,在国王学院的小教堂里见面。我会穿过屏风圣坛,你就在教堂中部等我。如果我们两个人到时候都还有人身自由的话,在那里遇见也很正常。”
科迪莉亚饶有兴趣地发现,利明小姐再次掌握了主动。她说:“我们会见面的。只要我们头脑清醒,就不会出差错。”
一阵暂时的沉寂。利明小姐说:“他们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现在他们也该来了吧?”
“他们很快就会到的。”
利明小姐突然笑起来,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苦涩:“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要对付的只是男人。”
她们开始耐心地等待。她们听见了越来越近的汽车引擎声,接着看见汽车前大灯照在车道上,把路上的每一块石子、花坛边缘细小的植物都照得清清楚楚,把那片婆娑的紫藤照得蓝汪汪的,照得人眼花缭乱。汽车在大宅前微微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车灯也随之熄灭。几个黑色的人影步履沉稳、不慌不忙地走过来。门厅里突然进来一批身材魁梧、沉着镇静的人,其中一些人穿着便衣。科迪莉亚站在墙边上不显眼的地方,利明小姐迎上前去低声与他们说话,把他们领进书房。
两个穿警服的人留在门厅,他们相互交谈,根本没有注意科迪莉亚。他们的同事在不紧不慢地工作。他们肯定使用了书房里的电话,因为又有一些车辆和人员陆续到达。先是警方的医生,这从他的包就可以看出来。接着听见他们跟他打招呼:“晚上好,医生!请到这边来!”
这句话他肯定经常听到。路过门厅时,他好奇地看了科迪莉亚一眼。他身材矮胖,不修边幅,对于被打扰的睡眠,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孩子似的不耐烦表情。接着进来的是一位手持照相机、三脚架和一箱设备的便衣照相师,一名指纹专家,另外还有两个穿便衣的人。根据伯尼曾经说过的程序来看,她猜测他们是犯罪现场勘察人员。看来,他们认为这是一起可疑的死亡。为什么不呢?的确很可疑。
这座大宅的主人死了,但是房子本身好像恢复了生机。警察正常自信地交谈着,丝毫没有因为死了人而低声耳语。他们都很专业,工作起来轻车熟路,有条不紊。他们先视这件案子为横死的谜案,案件的受害者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他们见过的尸体太多了:有的从高速公路上抬下来已经残缺不全,有的缺胳膊少腿就放进了救护车,有的是用滚钩和渔网从河底打捞上来的,还有的从板结的泥土里挖出来时已经腐烂。对于不熟悉情况的人,他们会像医生一样亲切和蔼,但绝不会透露任何信息。这名死者生前是个重要人物,现在虽然已经无足轻重了,但他的尸体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他们会更加谨慎、更有条理地对待。但这终究只是一件案子罢了。
科迪莉亚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等着。她突然感到好累,只想伏在门厅的桌子上好好睡一觉。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利明小姐从面前走过,也没意识到还有个高个子警官,正与她边谈话边从门厅进了客厅。这两个人也都没有注意到靠墙坐着的,套着宽大毛衣的瘦小科迪莉亚。科迪莉亚极力告诉自己不要睡着。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她的心里非常清楚。现在如果有人来询问她然后让她睡一觉就好了。
直到照相师和指纹采集师的工作完成后,才有一位级别较高的警官到外面来找她。事后,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警官的模样,但是却记住了他那谨慎、平淡、毫无感情的声音。他把枪拿到了她面前。那把枪就放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下面垫了一块手绢防止他的手碰到。
“你认识这件武器吗,格雷小姐?”
他竟然使用“武器”这个词,科迪莉亚觉得很怪。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枪”呢?
“我认识。应该就是我那把。”
“你不能肯定?”
“应该是我的,除非罗纳德勋爵有一把相同型号的枪。这是四五天之前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他从我这里拿走的。他答应明天早上我来领钱的时候把它还给我。”
“这么说你是第二次到这个大宅子里来了?”
“是的。”
“在这之前你见过罗纳德勋爵或者利明小姐没有?”
“没有。在罗纳德勋爵派人去找我接这个案子之前没有。”
他走开了。科迪莉亚把头靠在身后的墙上,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另一位警官走过来,身后还跟了一个穿便衣的笔录员。他们又问了她一些问题,科迪莉亚把准备好的话说了一遍。他们做完笔录后,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她肯定又打瞌睡了。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一个高个子、穿便衣的警官站在她面前。那人问道:“利明小姐在厨房泡茶,小姐。也许你可以去帮她一把。也算有点事做嘛,对不对?”
科迪莉亚心想,他们要把尸体运走。她说:“我不知道厨房在哪里。”
她看见他的眼睛眨了眨。
“哦,是吗,小姐?你对这里很陌生,是吗?好吧,这边走。”
厨房在这幢大宅子的后边。厨房里散发出调味品、食用油和番茄酱的气味,使她回想起当年与父亲在意大利用餐的情景。利明小姐正从大橱柜里把茶杯往外拿,电水壶已经开始冒热气。那个警官留了下来,这样她们俩就不能单独在一起了。
科迪莉亚问道:“要我帮忙吗?”
利明小姐没有看她。“那个桶里有饼干,你拿一些出来放在托盘里。牛奶在冰箱里。”
科迪莉亚的动作像个机器人。牛奶瓶在手中就像拿了一个冰冷的圆柱体。她那疲劳的手指好像不听使唤,开饼干筒盖的时候,她还把一个手指甲弄折了。她注意到厨房里的一些细节:墙上有一幅挂历,画的是耶稣的圣德兰,但是那张脸被故意拉长了,而且显得很苍白,就像被圣化了的利明小姐;一只驮着两篮假花的瓷驴子,它那忧郁的头上戴了一只小草帽;此外,还有一只盛着褐色鸡蛋的蓝色大钵。
厨房里有两只托盘。那位警官从利明小姐手中接过较大的一只,在前面领路走进门厅。科迪莉亚跟在后面,就像一个得到许可帮妈妈做事的孩子,把托盘举至胸口。警官们正聚在一起,她自己端起一只杯子,回到刚才坐的地方。
这时,传来另一辆汽车的声音。一位中年妇女走进来,旁边跟着一个穿制服的司机。科迪莉亚虽然已经累得迷迷糊糊,但仍然能听见她那说教似的大嗓门。
“我亲爱的伊丽莎,这太可怕了!你今天晚上必须回去住。不,我一定要你回去。警察局长在吗?”
“不在,玛乔丽。不过这些警官人都很好。”
“把钥匙交给他们吧,他们办完事之后会锁上门的。今天晚上你可不能一个人单独待在这里。”
在与警探相互介绍和匆匆询问的过程中,这个女人的声音始终占主导地位。利明小姐领着这位来访者上了楼,五分钟之后又走下来,手里拿着一只小手提箱,手臂上搭着自己的外衣。她俩一起走出门,由司机和一名探员护送,坐进了汽车。这几个人谁也没有看科迪莉亚一眼。
五分钟后,那位警督手里拿着钥匙走到科迪莉亚面前。“今天晚上我们要把这幢房子锁起来,格雷小姐。现在你该回家了。你还想待在那个农舍吗?”
“如果马克兰德少校同意的话,我会再待几天。”
“你看上去累坏了,我派个人开你的车把你送过去。明天还需要你出具一份书面声明,你能不能在早饭后尽快到局里来一下?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吧?”
“我知道。”
一辆巡逻警车先开动,她的迷你车就跟在后边。警方的司机把车开得飞快,拐弯时迷你车经常侧滑。科迪莉亚的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时不时地向旁边一栽,靠到司机的手臂上。隔着他棉布衬衣的长袖,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接触温暖皮肤的舒适。汽车的车窗是开着的,她意识到窗外的热风正吹拂着自己的脸,意识到天上不断涌动的流云,还意识到东方天空中第一抹不可思议的色彩。这条路线对她来说似乎很陌生,时间似乎变得支离破碎。她弄不明白车子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看出车道旁边那高高的绿篱,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黑影,还有那个倾颓的大门。她到家了。
司机说:“是这个地方吗,小姐?”
“是的,就是这个地方。不过我通常把车子停在车道右侧那个地方。那里有一片矮树丛,从车道可以直接拐进去。”
“好的,小姐。”
他下车和另一个司机商量了一下,随后开着车慢慢向前,走完了这次行程中的最后几码。那辆警车终于开走了,现在绿篱的门边只剩下她一个人。门口杂草丛生,她用了几分力气才推开了门。她拖着步伐像个醉汉似的从农舍旁边绕过,来到后门,花了一些时间才把钥匙插进锁孔,不过这是最后一个难题了。现在她已经没有手枪可藏,也不必再检查封窗户的胶带。伦恩已经死了,她还活着。在农舍度过的每一晚都疲惫不堪,可是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筋疲力尽过。上楼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梦游。她再也没力气钻进睡袋拉上拉链,于是直接钻到了睡袋下面,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经过几天——可是在科迪莉亚看来仿佛是几个月——的等待之后,终于又迎来了一场缓慢而正规的庭审,就像伯尼死后那次调查一样,但也有不同之处。在伯尼的调查中,只有寥寥几个人悄悄溜进后排座位,听取了他的死讯,而这次出庭的有神情严肃的同事和朋友,他们低声交谈着,律师和警察也小声地做着准备工作。科迪莉亚心想,利明小姐身边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肯定是她的律师。科迪莉亚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对高级警官态度友好但并不恭敬,不动声色地照顾着自己的委托人,自信地表明现在进行的是乏味但必要的程序,就像星期日的晨祷那样例行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