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这把枪。可是在那难忘的瞬间,乌云背后的月亮突然进入浩瀚的天空,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她看见了那因仇恨、绝望、痛苦、恐惧而目瞪口呆的脸。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喊,扔下背包和绳子,慌不择路地穿过园子。她追上去,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想达到什么目的,她只是决心不让他在自己之前返回加福斯庄园。她仍然没有开枪。
不过他有个优势。她一冲出大门,就发现他那辆小货车停在路上大约五十码外的地方,而且没有熄火。她跟在后面追,但知道已经追不上了。要想追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开自己的迷你车。她沿着车道狂奔,边跑边摸自己肩上的背包。那本祈祷书和笔记本都不见了,不过她摸到了车钥匙。她打开车门,一头钻进去,猛地把车倒到路上。那辆小货车的尾灯在她前方大约一百码处,她不知道它能开多快,但不相信它能快过迷你车。她一脚油门追了上去,向左拐出车道,开上辅道,看见那辆小货车还在前面。他开得很快,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前方的道路拐弯了,他从视线里消失了几秒。现在他肯定离剑桥路的路口不远了。
科迪莉亚还没到达路口,就听见了撞击发出的巨响。声浪冲击着路边的绿篱,连她的小车也随之颤抖了一下。她双手紧握方向盘,猛地刹住迷你车。刚冲过弯道,就看见剑桥路被车大灯照得通亮,不停地有人影在奔跑。那辆小货车竖在路中间,像一块巨大的长方形物体挡住了天际线,一个路障横在路中间。小货车的前轮下方被整个撞扁了,看起来就像个小孩的玩具。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味,一个女人在尖叫,过往车辆急刹车时发出了尖啸声。
科迪莉亚慢慢地走到那辆车前。驾驶员依然在座位上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脸上保持着全神贯注的神情。人们冲着他大喊,朝他挥动手臂,可是他纹丝不动。有一个身穿厚厚的皮外套、戴防护目镜的人说:“他休克了。我们最好把他拖出来。”
三个人上前把科迪莉亚和驾驶员隔开。他们的肩膀同时上举,发力时闷哼出声。驾驶员被拖了出来,像一具人体解剖模型一样僵硬。他的膝盖弯曲,紧握的双手伸向前方,似乎依然握着一只巨大的方向盘。那几个人弯下腰去看他,就像在开秘密会议。
被撞毁的货车四周站着一些围观者。科迪莉亚也加入了这一圈不熟悉的面孔。几根香烟就像信号灯一样发出红光,随即又变暗,微光下可以看见颤抖的手,还有因惊恐而睁得老大的眼睛。她问道:“他死了吗?”
那个戴着护目镜的人简短地回答:“你觉得呢?”
一个女孩气喘吁吁,犹豫地问道:“叫救护车了吗?”
“是的,是的,那个开福特科迪纳的人去打电话了。”
人们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离她比较近的那个女孩和小伙子开始向后退。又一辆车停下来,一个高个子推开众人走过来。科迪莉亚听见一个响亮、威严的声音。
“我是医生。有人叫救护车了吗?”
“是的,先生。”
答话的人态度恭谦。人们退向两边,让专家上前。他转身对着离他最近的科迪莉亚。
“年轻的女士,如果你不是这场事故的目击证人,最好到一边去。其他人都后退,你们在这里帮不了什么忙。把香烟都灭了!”
科迪莉亚慢慢向自己的迷你车走去,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就像个康复中的病人正痛苦地迈出最初几步。她小心翼翼地开车绕过事故现场,车子碰擦到路边的草。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就在她从主干道拐下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后视镜中红光一闪,紧接着就听见“呼”的一声,而后是一片低沉的叹息以及一个女人的高声尖叫。道路对面升起了一道火墙。医生的警告太晚了,那辆货车轰然起火。现在的伦恩已是毫无希望,他从来就没有过。
科迪莉亚知道自己正横冲直撞地开车。从她旁边超车的人,有的朝她按喇叭,有的向她闪大灯,一个司机减缓慢车速,愤怒地冲着她大喊大叫。她看见一扇大门,就把车开进去,然后熄了火。这里悄无声息。她的双手湿漉漉的,还在颤抖。她用手绢擦了擦手,然后落在膝盖上,觉得这双手似乎和身体分离了。她几乎没意识到有一辆车从她边上开过,然后慢慢地停下来。一张脸出现在车窗外。那声音很含糊,很紧张,而且很暧昧。从他的呼吸中,她可以闻到一股酒气。
“有什么问题吗,小姐?”
“没有。我只是停下来歇歇。”
“一个人歇着有什么意思——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他用手抓住了门把。科迪莉亚伸手从包里取出手枪,指着他的脸。
“上了膛的。快滚,不然我就开枪了。”
她的威胁语气连自己听来都觉得冷酷。那张苍白、冒汗的脸吓得变了形,连下巴都掉了下来。他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对不起,小姐,真的。我的错。别生气。”
等他的车远远消失后,科迪莉亚重新把自己的车发动起来。不过她知道自己没法再开了,于是又关掉了引擎。一阵疲劳向她袭来,就像是温柔的祝福,使她无法抗拒。她也已经身心疲惫,无力再抗拒。她的头向前一垂,睡着了。
第六章
科迪莉亚这一觉睡得很沉,但时间不长。她不知自己因何醒来,也许是过路车辆耀眼的灯光照在她闭着的眼睛上,又或许是她的潜意识只允许自己休息半个小时,足够她先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才能好好睡上一觉。她慢慢坐起来,绷紧的肌肉传来阵阵刺痛,背上的血凝结后感觉酥酥痒痒的。夜晚的空气很沉闷,积聚着白天的余热和气味。在汽车大灯的照射下,就连前方蜿蜒的道路看上去也不如人意。不过,她还是庆幸自己又冷又疼的身上穿着马克那件保暖的毛衣。自从穿上它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它是墨绿色的。说来也怪,之前她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开车走完剩下的路程时,她就像一个新手,身体坐得笔直,眼睛密切注视前方,手脚的动作无比生硬。终于到了加福斯庄园的大门口,在汽车灯光的照射下,这两扇大门比她记忆中的高大了许多,装饰也华丽得多。大门是关着的。她跑下车,希望门没有锁。铁门的门闩虽然沉重,她还是使劲把它拽开了。两扇大门被悄然打开。
车道上没有停放其他车辆,于是她把车停到离大宅较近的地方。那些窗户里都没有点灯,只有敞开的前门透出柔和诱人的光。科迪莉亚握着手枪,没按门铃就直接走进了门厅。与第一次来到加福斯庄园相比,她感到更加疲惫,但是今天晚上,她带着全新的紧张心情来观察这幢大宅,神经对每一处细节都敏感入微。门厅里空无一人,空气中有某种蠢蠢欲动的东西。看来,这幢房子早就在等待她的光临了。她又一次闻到玫瑰花和薰衣草的香味,但是今晚她才发现,薰衣草的香味来自边桌上一只巨大中国瓷钵。她想起了那座发出嘀嗒声的座钟,可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它外壳上那精美的雕刻以及钟面上优雅的涡形纹和螺旋纹。她站在门厅中间,身体微微晃动,握枪的右手略微下垂,低头看着地上。那块地毯上是规范的几何图案,由丰富的橄榄绿、浅蓝和深红色图案组成,每个图案都像一个下跪的人,而且仿佛要拉着她一起下跪。也许这是东方人祈祷用的?
她突然意识到,利明小姐正轻手轻脚地下楼朝她走来,长长的红色睡袍轻拂着脚踝。一只有力的手冷不丁夺去了她手里的枪。她突然感到手里没了分量,知道枪已经不在了。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她不可能靠它来自卫,也不可能用它杀人。当伦恩从她眼前仓惶逃脱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利明小姐说:“这里没有你需要防备的人,格雷小姐。”
科迪莉亚说:“我是来向罗纳德勋爵汇报的。他人在哪里?”
“在你上次见他的地方,他的书房。”
像上次一样,他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正在录音,录音机就在他右手一侧。看见科迪莉亚后,他关掉机器,走到墙边,从插座上拔下插头,然后回到写字台前。两人隔着写字台面对面地坐下。他双手的手指交叉,放在写字台的台灯灯光下,眼睛看着科迪莉亚。她差点惊叫出声。他的面孔使她想起坐在脏乱的夜班火车上,从车窗玻璃中反射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面孔——面部凹陷,形容枯槁,眼睛深陷在眼窝中——就像一张复活了的死人脸。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像是在回忆。
“半小时之前,我听说克里斯·伦恩死了。他是我最好的实验室助手,是我十五年前从孤儿院领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那时的他丑陋,难管教,还是个缓刑少年犯。学校也没能把他教好。但是,伦恩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自然科学家之一。如果他当年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就可能像我一样优秀。”
“那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好好教育他呢?”
“因为让他当实验室助手,对我来说更有用。我说过他可能像我一样优秀,这还不够确切。我可以找到一大批同样优秀的科学家,但是很难找到一个像伦恩这样好的实验室助手。他有一双天生适合操作仪器的巧手。”
他抬起头看着科迪莉亚,眼中丝毫没有好奇,显然也没有任何兴趣。
“当然,你是来汇报的。现在已经很晚了,格雷小姐,你也看得出来,我累了。能不能等明天再说?”
科迪莉亚心想这几乎是在祈求,这是他唯一能下的命令了。她说:“不行,我也很累了。但是我想今天晚上就把这个案子结了,就现在。”
他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把黑檀木的裁纸刀,看都不看科迪莉亚,只是把裁纸刀放在食指上玩起平衡来。“那就告诉我,我儿子为什么要自杀?我想你是有消息要告诉我吧?如果没有事情要说,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你儿子没有自杀,他是被人杀害的,被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杀害的。他让那个人进入农舍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而那个人却是有备而来。他是先被掐死或者闷死,然后被自己的皮带吊在了钩子上。最后,杀害他的人在他的嘴唇上抹了口红,给他穿上女人的内衣,还把裸体女郎的照片摊在他前面的桌子上,制造了一个性爱试验中不幸死亡的假象。这样的案例并不少见。”
半分钟的寂静之后,他十分镇静地说:“那么凶手是谁呢,格雷小姐?”
“是你。你杀了自己的儿子。”
“原因呢?”他俨然以考官似的冷酷语气提问道。
“因为他发现你的妻子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外祖父留给他们母子的钱是欺诈得来的;因为他再也不想占这种便宜,也不想在四年之后接受他的遗产。而你害怕他会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世。就说沃尔温顿信托基金吧,如果真相败露,他们所承诺的投资就会泡汤,而你的实验室前景可就不妙了。你不能冒这个险。”
“是谁把他的衣服脱掉,还打出了那份自杀遗书,然后又把口红擦掉的呢?”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会告诉你。这才是你雇用我进行调查的真实目的,不是吗?你非弄清楚不可,否则难以安心。但是你杀了马克,你甚至安排了不在场证据以备不时之需。你让伦恩从学校给你打电话,还让他自称是你的儿子。他是你唯一可以绝对相信的人。我想你并没有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他只不过是你的实验室助手,不会要你解释什么,你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即使他真的猜到了其中的缘由,对你也没有危险,对不对?你准备了不在场证据,但是又不敢使用,因为你不知道马克的尸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如果有人在你声称接到他的电话之前发现尸体并伪造了自杀现场,那你的不在场证据就不攻自破了,一个不攻自破的证据是很要命的。所以你找了个机会跟本斯金谈话,更正了误会。你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他,打电话给你的是伦恩。你可以信赖伦恩来给你作证。但即使他抖出了真相,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谁也不会相信他的。”
“是的,就像没人会相信你一样。你还真是一心想要挣这份钱呢,格雷小姐。你的解释相当聪明,在一些细节问题上,甚至可以说像真的一样。可是你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警察会把这话当真。你已经没有办法再找伦恩对质了,这对你来说真遗憾。可是正如我所说的,伦恩已经死了。他在一场车祸中被烧死了。”
“我知道,是我亲眼所见。今天晚上他想杀了我,这你知道吗?再早些时候,他想用恐吓的手段让我放弃这个案子。是不是因为他也开始怀疑事情的真相了?”
“如果他真的去杀你,那是他自作主张。我只让他监视你。我签的合同是让你全力以赴地查案,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只是想确信我的钱没有白花。我确实是得到了某种回报,但是出了这个房间之后,你就不应该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无论是警方还是法庭,都不会同情诽谤中伤或者胡说八道的人。你有什么证据呢?没有。我的妻子是被火化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无论死的还是活的,能够证明马克不是她的儿子。”
科迪莉亚说:“你去找过格莱德温医生,发现他年事已高,无法给出不利于你的证据,所以你很是得意。你没有必要为此担惊受怕了,而且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是不是?你之所以选择他作为你妻子的医生,不仅因为他年纪大,还因为他平庸无能。可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证据,伦恩本想给你带过来的。”
“那你就应该把它保管好。除了尸骨,他身上没有一样东西从车祸中保存下来。”
“还有那些女人的衣服,黑色的短裤、胸罩。可能有人还记得这些东西是谁买的,尤其当买这些东西的是个男人。”
“有的男人的确会为自己的女人买内衣。如果我要策划这样一起谋杀,我认为买这些附属用品并不会让我不安。在一个顾客盈门的大商店里,而且是一天当中生意最忙的时候,一个在收银台工作、应接不暇的女店员,面前堆了那么多货物,还能记住一次很普通的交易,一次用现金支付的诸多商品中的一件吗?这个人很有可能还进行了简单的化装,我怀疑她甚至连他的面孔都没有看清楚。你当真相信,过了几个星期之后,她还能够从成千上万的顾客中识别出某一个人,而且有足够把握,能让陪审团的人相信?就算她做到了,除非你手上有那些衣服,否则又能证明什么呢?格雷小姐,有一件事情你要明白,如果我要杀人,我一定会做得干净利落,不让人发现。就算警方真的听说了我儿子被发现时的情况——他们很可能会听说,因为显然,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他们只会更加确信他是自杀。马克必须要死,与其他人的死不同,它是有目的的。人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自我牺牲的冲动。他们会为任何事情去死,或者毫无理由地牺牲,只为追求一些毫无意义的抽象概念,譬如爱国、正义、和平,为了别人的理想、为了别人的权力、为了几英尺土地。毫无疑问,当你为了拯救一个孩子,或者当你相信,你的牺牲会为癌症治疗找到一种办法,你就会不惜献出生命。”
“我可以。我想我会的。但是作这个决定的人应当是我,而不是你。”
“当然。这会使你得到必要的情感上的满足,但是这改变不了你死期将至的事实,也改变不了你必然死亡的结果。不要说我正在做的事不值得让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些虚伪就省省吧。我正在做的事情有什么价值,你不理解,而且也不可能理解。马克的死对你有什么影响吗?你来到加福斯庄园之前,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科迪莉亚回答说:“但是对加里·韦伯很有影响。”
“就因为加里·韦伯想有个人陪他打壁球聊历史,我就该失去我在这里为之奋斗的一切吗?”
他的目光突然直逼科迪莉亚的脸,毫不客气地说:“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有。我知道自己肯定是对的,我知道我的推论准确无误。但是我无法相信,无法相信一个人竟会如此丧心病狂。”
“如果你能想象得出来,那我就做得出来。格雷小姐,难道你还没有发现人类的这个特点吗?这就是你所说的人类邪恶的关键所在。”
科迪莉亚再也无法容忍这种自私冷酷的论调。她突然激动地大声驳斥道:“如果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没有了爱,那么让这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又有什么用?”
她的话终于激怒了他。
“爱!被滥用至极的一个字。除了你赋予它的那个特定含义之外,它还有什么意义?你所说的爱是什么?是人类相亲相爱、和睦共存?除了法律要保障大多数人的利益这个常识外,其他的关于什么是善的生活的哲学都是形而上的抽象概念。还是你说的是基督教意义上的博爱?读读历史吧,格雷小姐。看看宗教之爱把人类引向了什么恐怖、暴力、仇恨与压迫的境地吧!不过女性和个人化的定义可能更合你意——爱是对另一个人的深情承诺。强烈的个人情感最后总是以嫉妒和奴役收场。爱比恨更具有毁灭性。如果你的一生必须致力于某件事,那就献身给某种理想吧。”
“我所说的爱,是指父母对孩子的爱。”
“也许这对双方都更糟。但是如果他不爱,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促使或者迫使他去爱。而没有爱,就不会有任何爱的义务。”
“你完全可以让他活着!那些钱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会理解你,保持沉默的。”
“他会吗?四年后,他拒绝接受一大笔财富,对此他——或者我——该怎么解释呢?如果一个人受良心的约束,那他永远都别想安全。我儿子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卫道士。我怎么可能把我自己和我的工作交到他的手上?”
“你现在在我的手上,罗纳德勋爵。”
“你错了。我不在任何人的手上。很遗憾,那台录音机关掉了。我们没有目击证人。我们在这个房间里说过的话,你不能到外面去说。如果你要说,我就让你身败名裂。我会让你永远找不到工作,格雷小姐。首先,我要让你那个可怜的事务所破产。根据利明小姐的汇报,这不费吹灰之力。诽谤可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如果你想说出去,就先想想这一点。还要记住一点,你不但会惹火烧身,还会损害马克的名誉,但是你动不了我一根毫毛。”
科迪莉亚完全不知道那个身材高挑、穿着红睡衣的身影躲在门口注视并偷听了他们多久,也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是什么时候悄然离开的。但是现在她意识到,这个红色身影正悄无声息地从地毯上慢慢走过,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人,手里握着的枪紧贴在胸前。科迪莉亚惊恐地看着对方,屏住了呼吸。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从开始到结束顶多只有三秒,可是慢得就像过了几分钟。她当时来得及大喊、警告,或者冲过去夺下她紧握在手中的枪吗?他当时来得及呼喊吗?可他一声都没出,只是微微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盯着枪口。接着,他像哀求似的把头转向科迪莉亚。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最后的眼神,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希望。除了空洞地接受失败,再也看不出别的。
这是一场处决,干净利落、从容不迫、精准无误。子弹从右耳后方射入。他的身体腾空,双肩一耸,在科迪莉亚眼前软塌下来,就像骨架被熔成了蜡,最终倒伏在写字台上,没有了生命。就像伯尼那样,就像她父亲那样。
利明小姐说:“他杀了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
“没错。马克是我的儿子。是他的儿子,也是我的。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
她手握着枪站在那里,表情木然地透过打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草坪。窗外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动静。利明小姐说:“他说得没错,谁也动不了他一根毫毛。因为没有证据。”
科迪莉亚惊骇地大声说:“那你怎么能把他杀了呢?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利明小姐没有放下枪。她一只手伸进睡衣口袋,接着把那只手伸过写字台桌面。一支镀金小圆筒从光亮的桌面上朝科迪莉亚滚过来,停下了。利明小姐说:“这支唇膏是我的。我刚才在他的礼服口袋里发现了它。自从上次在学院餐厅参加晚宴后,他就没再穿过那套衣服。他总喜欢收集小物件,会下意识地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口袋。”
科迪莉亚从未怀疑过罗纳德勋爵的罪行,但是她的每一个怀疑都要经过验证。
“也许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伦恩就有可能把它放在那里栽赃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