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明小姐面色苍白。她穿的还是科迪莉亚第一次见到她时穿的那身套装,但是戴了一顶黑色小帽、一副黑色手套,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薄围巾。这两个女人都没有看对方。科迪莉亚在一个长条凳的一端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她独自坐在那里,无人理会。有一两个年轻警察礼貌地对她笑了笑,眼神中带着安慰和同情。
利明小姐首先提供了证词,她的声音低沉,镇定自若。她没有起誓,而是庄严宣布,这个决定使她的律师脸上掠过一丝焦虑,不过此后她没有再度使他担心。她作证说,罗纳德勋爵因为儿子的死感到沮丧,她认为他一直在自责,怪自己没能发现马克烦恼的原因。他对她说想雇用私家侦探,是她去找格雷小姐并把她带回加福斯庄园的。利明小姐说自己反对这个做法,因为她觉得这样没有什么用处,达不到任何目的,认为这种徒劳无益的调查只会使罗纳德勋爵更忘不了这个悲剧。她以前并不知道格雷小姐有把枪,也不知道罗纳德勋爵拿了她的枪。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并不在场。罗纳德勋爵陪同格雷小姐去看他儿子的房间时,她应格雷小姐的要求,去找卡伦德先生的照片了。
死因裁判官语气温和地问了她罗纳德勋爵死去当晚的情况。
利明小姐说,十点半刚过不久,格雷小姐来向他汇报。格雷小姐出现的时候,她正好从前面的门厅经过。她曾经提醒格雷小姐时间很晚了,可是格雷小姐说她想推掉这个案子回城里去。于是她就领着格雷小姐走进罗纳德勋爵正在工作的书房。她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两分钟。接着格雷小姐就从书房里出来了。于是她就陪格雷小姐一起走到她的汽车旁边,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格雷小姐说,罗纳德勋爵让她第二天早上过来领酬金。她并没有提那把枪的事。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罗纳德勋爵刚接到警方一个电话,说他的实验室助理克里斯托弗·伦恩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在格雷小姐进入罗纳德勋爵的书房之前,她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格雷小姐,也根本没想起来要说。格雷小姐直接进了罗纳德勋爵的书房。利明小姐还说,她俩正站在汽车前说话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枪声。起初,她还以为那是汽车的回火声,可紧接着,她就意识到声音是从大宅里传出来的。她们急忙跑进书房,发现罗纳德勋爵瘫倒在写字台上。那把手枪已经从他的手中掉到地上。
罗纳德勋爵从来没跟她透露过自杀的念头。她认为,他对于伦恩先生的死感到非常悲痛,不过这种事情很难说。罗纳德勋爵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最近,他的工作压力一直很大,自从儿子死后,就与之前判若两人。可是利明小姐从没想到罗纳德勋爵会结束自己的生命。
接着是警方的几个证人发言。他们所说的角度不同,非常专业,但给人们的印象是,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司空见惯,他们以前见过,而且今后还会见到。
接下来举证的是医生,包括病理学家。他详细论述了一颗九十格令[9]重的夹套中空腔子弹射进头颅里时所产生的效果。显然,在法庭看来,这些细节都无足轻重。
死因裁判官问道:“你刚才听见了警方提供的证据,那把手枪的扳机上有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拇指指纹,握柄上有模糊的手掌纹。根据这一点你作何推论?”
对这个提问,病理学家感到有点意外。他说很显然,罗纳德勋爵用枪顶着自己脑袋的时候,是拇指压在扳机上的。他认为从子弹射入的伤口位置来看,这种方法也许是最自然的。
最后,科迪莉亚被叫到证人席并起了誓。她曾经考虑过起誓是否合适,也考虑过要不要效仿利明小姐的做法。有时候,通常是在阳光明媚的复活节早晨,她确实希望自己能够真心实意地说自己是个基督教徒,可其他时候,她知道自己就是自己——一个不可救药的不可知论者,但又容易稀里糊涂地不断重新接受信仰。但此刻,宗教虔诚是她永远也无法拥有的奢侈品。她即将说出的谎言极其可憎,因为它亵渎了神灵。
她进行陈述的时候,死因裁判官没有插话。她感觉到自己的话使法庭有些不解,但也不无同情。这一次,她那抑扬顿挫的中产阶级口音成为了一种优势。这口音是她在修道院的六年中耳濡目染学会的,别人用这种腔调说话时,她会感到恼火,就像她自己的口音曾经使她父亲恼火一样。她穿着职业套装,还买了一条黑色薄丝巾戴在头上。她记得要称死因裁判官“大人”。
对于她受聘查案的事,她证实了利明小姐的说法。接着死因裁判官说:“现在,格雷小姐,你能否向法庭陈述一下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死亡当晚所发生的事情?”
“大人,我当时已经决定不再继续办这个案子了。我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而且认为今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发现。我在马克·卡伦德生命中最后几个星期待过的那个农舍住了下来,但逐渐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我是拿着钱调查他的私生活。于是,我在冲动之下,决定告诉罗纳德勋爵我想结束这个案子。我开车去了加福斯庄园,到那里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半。我知道当时已经很晚了,但是我急于在第二天上午返回伦敦。碰到利明小姐的时候,她正好从门厅经过,于是她把我直接领到了书房。”
“请你把看到罗纳德勋爵时的情况向法庭进行陈述。”
“他看上去非常疲惫,心神不定。我试着解释为什么放弃这个案子,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他让我第二天早晨去拿酬金,我说我只打算收取日常开销,但是想把自己那把手枪要回来。他摆了摆手打断我,然后说,‘明天上午,格雷小姐,明天上午。’”
“之后你就离开了?”
“是的,大人。利明小姐陪我一起走到汽车前,我刚准备把车开走,这时候我们就听见了枪声。”
“你在书房的时候,没有看见罗纳德勋爵那里有枪?”
“没有,大人。”
“他难道没有跟你提起伦恩先生的死,也没有暗示他想自杀?”
“没有,大人。”
死因裁判官在他前面的便笺薄上草草地写了点什么。他的眼睛没有看着科迪莉亚,但却问道:“现在,格雷小姐,请你向法庭解释罗纳德勋爵是怎么把你的枪拿走的。”
这个部分比较棘手,不过科迪莉亚已经演练过了。剑桥警方的工作做得很细。他们对于同一个问题会反复追问。罗纳德勋爵怎么会有那把枪的,她心知肚明。她记得伯尼跟她说过一条达格利什办案方法。她当时就觉得,这条忠告对罪犯的帮助比对侦探更大。“千万别在没有必要的地方撒谎,真话的威力是最大的。那些聪明绝顶的杀人犯之所以被抓,不是因为他们在关键问题上撒了谎,而是因为在真相不会造成不利的情况下,他们却仍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继续撒谎。”
科迪莉亚说:“这把枪原先是我的合伙人普赖德先生的,他为此感到很自豪。我知道他自杀的时候想把这把枪留给我。所以他采取了割腕的方式,没有用枪,虽然用枪比较快,也比较简单。”
死因裁判官敏锐地抬起头。“他自杀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不在,先生。不过尸体是我发现的。”
法庭上响起一阵表示同情的低声议论,她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关切。
“你知不知道那把枪是没有许可证的?”
“不知道,大人,不过我曾经怀疑过它没有许可证。我调查这个案子时候之所以还带着它,是因为我不想把它放在办公室,把它带在身边会让我觉得安心。我本打算一回去就查查它有没有登记。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使用这把枪,而且真的也没有把它当成一件致命的武器。只是因为这是我查办的第一桩案子,而且它是伯尼留给我的,把它带在身边能让我感到一些安慰。”
“我明白了。”死因裁判官说。
科迪莉亚心想他应该是真的明白了,整个法庭也是如此。他们很难怀疑她的话,因为她所说的虽然离奇,却都是事实。现在她准备说谎了,而他们则会继续相信她的话。
“现在能否请你告诉法庭,罗纳德勋爵是怎么从你那里把枪拿走的。”
“那是我第一次到加福斯庄园去的时候。罗纳德勋爵带我去看他儿子的卧室。他知道律师事务所是我一个人在经营,就问我一个女人干这样的工作会不会很困难,会不会担惊受怕。我说我不害怕,因为我有一把伯尼留给我的手枪。他得知那把枪就在我的手袋里就让我把枪交给他。他说他不希望自己聘请来的人给他人或者她本人带来危险,他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于是他把枪和子弹全都拿走了。”
“他是怎么处理这把枪的?”
科迪莉亚曾经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显然他不会拿着枪到楼下去,那样利明小姐一定会看见。她可以说他把枪放在马克卧室的哪个抽屉里了,可是她记不清那个床头柜是不是有抽屉。于是她说:“他把枪拿出了房间,没有告诉我拿到哪里去了。他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接着我们就一起下了楼。”
“你和利明小姐发现罗纳德勋爵的尸体时,你看见那把枪就在离他的手不远的地板上,难道在这以前,你都没有再见到过这把枪?”
“没有,大人。”
科迪莉亚是最后一位目击证人。法庭很快就作出了判决,显然,法庭认为这样的判决比较符合审慎、准确并具有科学头脑的罗纳德勋爵。判决认为死者系自杀,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说明他当时的精神状况。死因裁判官对于枪的危险性作了冗长、极其负责任的告诫。他向法庭陈述,枪是可以杀人的。他成功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没有许可证的枪支尤其容易产生这样的危险。他没有对科迪莉亚个人进行责难,但是显然在克制自己。他站起身,庭上的众人也都随之起立。
死因裁判官离席后,法庭立即形成一个个低声议论的小群体。利明小姐很快就被人围住了。科迪莉亚看着她与人们握手,接受慰问。听到有人提议举办追悼仪式的时候,她表情严肃,频频点头。科迪莉亚心想,自己先前怎么会担心利明小姐受怀疑呢?她远远地站在一边,像是犯了错一样。她知道警方会指控她非法持有枪支,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点了。确实,如果她真的受罚,那也是轻微的惩罚。但是人们不会忘记,由于她的疏忽和天真,英国失去了一位一流的科学家。
正如雨果所说,在剑桥大学自杀的都是很优秀的人。对于这一位,不会有人怀疑。罗纳德勋爵这一死,也许从此会被人们捧为天才。
科迪莉亚独自一人走出法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她朝马基特希尔走去。雨果肯定一直在等她,现在他的步调跟她一致了。
“情况怎么样?我敢说,死神好像一直跟随着你,是吧?”
“还可以吧。看来是我在跟随着死神。”
“他真是开枪自杀的?”
“是的,开枪自杀。”
“用你那把枪?”
“如果你去了法庭旁听,就会知道了。我没有看见你。”
“我没去,我有辅导课。不过这个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了。我不该拿这事来烦你,罗纳德·卡伦德其实并没有剑桥有些人想象的那么重要。”
“你对他并不了解。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是现在死了。事实总是重要的。”
“不是的,这你知道,科迪莉亚。对于我们来说,死亡恰恰是最无关紧要的。想想约瑟夫·霍尔[10]的话吧,‘死亡与降生相距仅一臂之遥,我们的摇篮原本就在坟墓之中。’他确实选择了自己的武器,也选择了自己的时间。他已经活腻了,很多人对他也受够了。”
他们沿着圣爱德华大道朝国王街走。科迪莉亚不知道他们要走到什么地方去,眼下她只想朝前走,而她并不觉得陪着她走路的这个人很讨厌。
科迪莉亚问道:“伊莎贝尔到哪儿去了?”
“伊莎贝尔在里昂的家里。昨天爸爸突然来了,发现这位大小姐原来没多少长进。爸爸认为,亲爱的伊莎贝尔在剑桥所受的教育并不如他所期待的那样——也许她本来可以多学到一点的。我想你不必为她担心,现在伊莎贝尔很安全,尽管警方认为有必要到法国去找她调查一下——他们究竟去干什么呢?——去也没多大用处。爸爸会给她请一大堆律师。他现在可没心情听英国人胡说八道。”
“那你怎么样?如果有人问你马克是怎么死的,你绝对不会把真相说出来吗?”
“你觉得呢?索菲、戴维和我都很安全。在重要的事情上,我是可以信赖的。”
这时科迪莉亚真希望他在不太重要的问题上也可以信赖。她问道:“伊莎贝尔走了,你觉得遗憾吗?”
“是很遗憾。美貌这东西令人困惑,颠覆常识。我永远无法接受伊莎贝尔竟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慷慨、懒惰,情感过于丰富,头脑又十分简单的年轻女人。我一直认为像她这么美的女人,肯定有一种生活的天分,拥有某种超越小聪明的神秘智慧。每次只要她一张嘴,我都期望她点亮我的生命。我想我可以这一辈子都望着她,等待她给我的神谕。可是她所有的话题除了衣服还是衣服。”
“可怜的雨果。”
“绝对不要说‘可怜的雨果’这样的话。我没有感到不快乐。满足感的最大秘密在于,绝对不要去追求理智告诉你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科迪莉亚心想,雨果年轻、富有、聪明——虽然还不算聪明绝顶——而且英俊,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什么必须放弃的东西。
她听见他在说:“为什么不在剑桥再待几个星期,让我带你在城里到处转转呢?索菲可以把她那个空房间让给你住。”
“不了,谢谢你,雨果。我必须回去。”
其实回到城里她也没什么事,可是跟雨果在一起待在剑桥,她也一样无事可干。待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她要在农舍里一直住到星期天,然后和利明小姐见个面。此后,对她来说,马克·卡伦德的案子就永远结束了。
星期天下午的晚祷上,会众怀着崇敬的心情,静静地聆听着世界上最优秀的唱诗班之一演唱应答短诗、赞美诗和圣歌。祈祷结束后,人们纷纷起立,共同演唱欢乐的赞美诗。科迪莉亚也站起来与大家一起唱。她一直坐在靠近雕刻精美的屏风旁那张长凳的一端,从这里可以看见高坛。唱诗班身上的长袍闪烁着绯红色与白色的光芒,一排排、一圈圈整齐摆放的蜡烛摇曳着金色的烛光,高高的祭坛上方,两支细长的蜡烛立在柔光中流便像[11]的两侧,远远望去,犹如一块红黄蓝三色交叠的光斑。被赐福的会众异口同声地齐颂“阿门”,唱诗班从高坛上鱼贯而下。教堂南面的门被打开了,阳光直接照射进来。参加祈祷的院长和系主任离开后,学院的其他人员也信步走出教堂,缓缓散去。他们按规定穿在身上的长袍都暗淡陈旧,但长袍下面却是鲜艳的灯芯绒和苏格兰呢服装。那只巨大的管风琴发出抽泣似的呜咽声,就像一只喘着粗气的动物。接着,它响亮地演奏出巴赫的赋格曲。科迪莉亚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听一边等待。这时会众正沿着主要过道向教堂后面走——他们穿着色彩亮丽的夏季服装,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有穿着端庄的星期日黑色正装的年轻人,也有手拿图解导游指南和照相机、有些不知所措的观光客,还有几个面容平静喜乐的修女。
利明小姐是走在最后的几个人之一。她个子很高,没有戴帽子,身穿灰色亚麻裙,戴着白色手套,教堂里有些凉,她随意套了一件白色开衫。显然她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受到监视。她见到科迪莉亚时装出的惊讶表情似乎也变得没有必要,两人一起走出了教堂。
教堂大门外的石子路上是熙来攘往的人群。带着照相机和配饰的日本游客高声兴奋地说着什么,打破了星期日下午的平静气氛。从这里看不见剑河的银色水流,只能看见在对岸背景映衬下的平底船,船上的篙手活像舞台上的木偶,不断把手伸向篙的上方,然后转身把篙插进水里,就像跳宗教舞蹈似的撑着船在水上滑行。宽阔的草坪沐浴着阳光,空气中不时飘来阵阵清香,眼前是一片宁静的绿色。一位头戴学位帽、身穿长袍、身材瘦弱的老教授正一瘸一拐地穿越草坪,一阵微风把他那件长袍袖子吹得鼓了起来,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准备振翅高飞的大乌鸦。
“他是学院成员,因此,这片神圣的草坪不会被他的双脚污染。”利明小姐好像是对科迪莉亚进行解释似的说。
她们默默无言地从吉布斯大楼旁边走过。科迪莉亚心想,不知利明小姐什么时候能切入正题。可是当利明小姐真的开了口,第一个问题就使她感到意外。
“你觉得你能行吗?”她感觉出科迪莉亚的惊讶,不耐烦地加了一句,“侦探事务所。你能支撑下去吗?”
“我必须试一试。我也只会做这个工作。”
她不想向利明小姐解释自己对伯尼的热爱和忠诚。即使是对她自己解释,她也觉得有点困难。
“你的经营费用太高。”
这简直就是在宣读一份极具权威性的判决书。
“你说的是事务所和那辆迷你车吗?”科迪莉亚问道。
“是的。干你这一行的,我看不出单靠一个人跑外勤,怎么能挣到足够的钱来对付开支。你总不能既坐在办公室接待客户,打印各种信件文书,同时又外出办案吧。另外,我想你也请不起助手。”
“现在是不行。我一直在想租用一个电话应答服务。这样就可以接单,当然,委托人还是比较喜欢到事务所来讨论案子。如果日常开支花费够我生活,那么业务费就足以应付事务所的经营开销了。”
“那也要有费可收啊。”
这个话题似乎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她们又默默地向前走了几分钟。利明小姐说:“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你还是应该收取一些费用的,这至少能帮你解决非法持有枪支的罚款。这件事我已经交给我的律师去办了,你很快就会收到一张支票。”
“这个案子我不想收任何费用。”
“这我可以理解。就像你对罗纳德勋爵所说的,它不符合你的公平交易原则。严格来说,你没有资格获得任何报酬。可是不管怎么说,如果你收下日常开销的费用,就不会显得太可疑。你觉得三十英镑行吗?”
“这就很好了,谢谢你。”
她们走到草坪的拐角处,转身朝国王大桥走去。利明小姐说:“我的后半生都要对你心怀感激。这对我来说是奇耻大辱,我想我可不会引以为荣。”
“那就不用感谢我。我是为马克考虑,不是你。”
“我原来以为,你是为了伸张正义之类的理想才这么做的。”
“我考虑的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而是一个人。”
此刻她们已经来到桥边,并排倚靠在桥栏上,看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河面。通向这座桥的几条小路上,几分钟内一个人也没有。利明小姐说:“假装怀孕并不困难,这你知道。只要一件宽大的胸衣,再往底下塞点东西就行了。当然,这对于女人来说是种耻辱,如果那个女人还不能生育,那简直是卑鄙下流。但是这做起来并不困难,特别是在没人关注的情况下。伊芙琳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平素少言寡语,性格腼腆,人们以为她只是不愿意张扬自己怀孕的事。加福斯庄园中少有亲朋好友来往,所以也不会有人乱传产前检查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去拍她的肚子。当然,我们必须赶走那个讨厌的傻瓜保姆皮尔比姆。罗纳德认为解聘她是假怀孕带来的附带好处。他不喜欢别人跟他那样说话,还把他当成那个哈罗盖特文法学校的优等生罗尼·卡伦德。”
科迪莉亚说:“戈达德太太告诉我,马克长得很像他母亲。”
“她是会这么说。她不但蠢,而且多愁善感。”
科迪莉亚没有吱声。一阵沉默之后,利明小姐接着说:“我发现我怀了罗纳德的孩子,而几乎就在同时,一位伦敦来的专家说伊芙琳不太可能怀孕了,这个结论也是我们三个人都猜到了的。我想留住这个孩子,罗纳德急于想要一个儿子,伊芙琳的父亲整天想要一个外孙,而且愿意拿出五十万英镑给他。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我辞去了教书的工作,去了伦敦一个不为人知的安全地方,伊芙琳则告诉她父亲,说她终于怀孕了。罗纳德和我欺骗乔治·博特利时都毫不愧疚。他是一个傲气十足、冷酷无情、自以为是的蠢货,总觉得没有他管着,这个世界就无法运转了。他甚至资助了他自己的骗局。伊芙琳开始不断收到支票,每张支票都附言要她保重身体,要她找伦敦最好的医生,要她好好休息,要她到阳光充沛的地方去度假。她对意大利一直情有独钟,于是意大利就列入了计划。每隔两个月,我们三个人就到伦敦聚齐,然后一起飞往比萨。罗纳德在佛罗伦萨郊外租了一幢别墅。到了那儿之后,我就成了卡伦德夫人,而伊芙琳就扮演我的角色。我们请的是白天来干活的佣人,所以不需要给他们看护照,他们也已经习惯了我们的旅游度假。我们从当地请来为我做健康指导的医生跟我们也很熟了。一个英国女士竟然对意大利如此钟情,一个月接一个月地来,直到快要临产,当地人感到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