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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时气愤得要高声喊出来。难道她真的以为他还打算再见她吗?难道她还指望他再和她跳一次舞,只是为了打听一则消息?她做出的许诺不算数?他看着舞池里这些人,他们怪异地跳跃着,是一群超现实主义字谜游戏的参与者。
他把玻璃杯往桌上一顿:「没有什么下一次了。除非你能帮助我,没有下一次了。警司是不会热衷于把公众的钱花在一无所获上的。我也得对我花去的每一分钟做出合理的交待。」
他使自己的声音尽量保持在正确表达气愤和自我正义的尺度上。自从他们落座之后,她第一次注视着他。
「也许会有些东西对你们有帮助,我没说过没有。饮料怎么办?」
「饮料?」他顿时迷惑不解。
「谁来付账?」
「哦,一般可以算作业务费用。但如果是招待朋友的话,例如今晚,自然是由我来付。」
马斯特森顺口便撒了个谎。这是他的才能之一,他自认为这对自己的工作极有帮助。她点点头,好像很满意,但没说话。他正在思忖着是不是再试一次,这时乐队轰的一声奏起了恰恰舞乐曲。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过身对着他。两人又下了舞池。
恰恰舞、曼博舞、华尔兹,最后是慢狐步。可他还是一无所获。接着,节目发生了变化,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一个从头到脚闪闪发亮、好像在洗发水里洗过一样的时髦男人出现在麦克风前,把话筒调到适合的高度。一个倦怠的金发美人跟在他身边,她精心梳出的发型已经落后时代五年了。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女人在右手上漫不经心地挂上一条薄绸围巾,用主人的神情把空空的舞池扫视了一遍。有人预先发出嘘声,提醒人们安静。那个男人看着手中的一张名单。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一直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了。表演赛开幕!我们的年度奖章获得者将即兴表演他们的获奖舞蹈。德廷格太太跳的是……」他看了看节目单,「是探戈。」
他抬起一只肥胖的手,向舞池挥舞了一圈。乐队倏地响起了嘹亮而不协调的喇叭声。德廷格太太站起身,拖着马斯特森一起上台。她的爪子就像老虎钳一样卡在他的手腕上。聚光灯又摇晃起来,罩在他们身上。一小阵掌声响起了。时髦男人继续说道:「德廷格太太将要和……可否告诉我们你的新舞伴的名字,德廷格太太?」
马斯特森高声地喊出来:「爱德华·希斯先生。」
时髦男人停顿了片刻,然后决定采用这个看不出有什么价值的姓名。他让自己的声音努力迸发出热情,宣布:「银奖获得者德廷格太太和爱德华·希斯先生将表演探戈。」铙钹当当地响了起来,又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马斯特森用夸张的姿态将他的舞伴领进舞池。他明白自己有点醉了,但他很高兴,打算自我陶醉一回。
他用手抱紧她的腰背部,做出一副放荡而有所期待的表情,立即招来了最近一张桌前人们的咯咯笑声。她皱起眉毛,他越发神魂颠倒地看着她,一朵极不相称的红云在她的脸上和颈子上铺展开来。他高兴地看出她相当激动了,他动人的、几乎没有掩饰的故作姿态已经令她沉醉。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她才那么精心地梳洗打扮,涂脂抹粉——就是为了这次德拉诺克斯跳舞大奖赛,这次探戈表演。而她的舞伴失约没能来,或许他勇气全失,只剩下了可怜的活力。但是命运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个风度翩翩、足以胜任的替代品。这一定是奇迹。就是为了这一刻,他才被诱骗到阿西娜神殿舞厅来跳舞,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跳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上帝啊,他现在已经把她抓住了。这将是她最重要的时刻。他明白她再忙也不会忘记那件事的,真是令人兴奋。
慢旋律的音乐又开始了。他注意到又是那支调子,他们今天晚上跳的舞绝大多数时候都配着这同一支舞曲,他未免生起气来,在她耳边低声告诉她这件事,她也低语道:「人家都以为我们是在跳德拉诺克斯探戈呢。」
「我们是在跳查尔斯·马斯特森探戈呢,亲爱的。」
他把她紧紧抱住,领着她挑战般的横过舞池,昂首阔步地摆出嘲弄这支舞的样子来,带着她疯狂地旋转,使她那光亮如漆的头发几乎扫到了地板上,他听到她的骨头在嘎嘎作响。当他向最近一桌的人送去自得得使人惊讶的微笑时,他把她抓住摆了一个造型。此刻又响起了咯咯的笑声,比先前更持久。他猛地把她拉直,等待着下一个节拍响起,这时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他认出来了一个人,对不对?你的儿子。当他在约翰·卡朋达医院时,他看见了一个他认识的人,是吗?」
「你能不能做出正常跳舞的样子来?」
「我想可以。」
他们现在又按照传统的探戈步伐移动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她在他的臂弯里放松了些,但仍紧紧地抓住她。
「是一个护士长。他以前看见过她。」
「哪个护士长?」
「我不知道,他没说。」
「他告诉了你什么?」
「跳完舞再告诉你。」
「如果你不想在舞池中停下来,现在就告诉我。他以前在哪里见过她?」
「在德国,她在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上。那是一次战争审判。她被放过了,但人人都知道她有罪。」
「在德国哪里?」他从嘴唇边挤出这几个字,伴随着一个职业伴舞者的蠢笑。
「费尔森海姆,那是一个叫作费尔森海姆的地方。」
「再说一遍,把那个名字再说一遍!」
「费尔森海姆。」
这个名字对他毫无意义,但他知道自己会记住它。他过一会儿能凭运气获知细节,但最重要的事实必须趁她还在自己的掌握中立即挖出来。当然,这些事实也许不是真实的,或许没有一件是真实的。如果是真的,也有可能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但是他就是为了这些信息才被派到这里来的。他感到一种信任油然而生,又有些幽默,甚至于不惜冒险想要在跳舞中陶醉一回。他决定该做点出格的事了。他领着她开始一套复杂的固定舞步,起初是挽臂前行,最后是侧行并步,使得他们成对角线地穿过舞厅。这一系列的舞步无可挑剔地完成了,掌声很热烈,经久不息。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当然,她当时还是一个年轻姑娘。马丁说那就是她获释的原因。他毫不怀疑她是有罪的。」
「你能确定他不曾告诉你那是哪位护士长吗?」
「没有,他病得很重。他从欧洲回家时和我谈起这次审判,所以我才知道了它。他住院时大多数时间是没有意识的。即使恢复意识时,也常常神志不清。」
马斯特森心想,所以他也可能搞错了。这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的确,除非他在整个审判过程中对那张特别的脸庞保持着痴迷的关注,在过了25年之后很难再认出她来。她必定给一个年轻,大概也是敏感的男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这足以使他在神志不清中重新复活那张脸,在他恢复意识和清醒的片刻把俯身看向他的许多脸中的一张错认成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的脸了。但是假定——只是假定——他是对的呢?如果他曾告诉过他的母亲,也可能告诉过他的特别陪护,或是在谵妄中脱口而出。希瑟·佩尔斯知道了,对她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温和地在她身边低语道:「你还告诉过谁?」
「没有,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为什么要说?」
又是一阵旋转,接着是反过来旋转,跳得漂亮极了,响起了更热烈的掌声。他把她抱紧,用沙哑的声音从紧咬的牙齿里迸出威吓的话来:「还有谁?你一定告诉了其他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因为你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歪打正着的回答。她脸上像骡子似的顽固劲儿开始化解。她朝他晃眼一瞧,然后眨动涂着厚厚一层睫毛膏的稀疏睫毛,做出滑稽的调情模样来。啊,上帝!他想,她居然害羞了。
「嗯,好吧。或许我真的只告诉了另外一个人。」
「该死的,我就知道你会说,你告诉谁了?」
伴随着不以为然的一瞥,她微微地噘起嘴表示服从。她决定要喜欢上这个专横的男人了。因为某种理由,或许是杜松子酒的力量,又或许是跳舞之后的欢快,她的抵抗情绪开始瓦解。从现在开始情况一下子好转了。
「我告诉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他是马丁的外科大夫。我只是去讨个公道。」
「什么时候?」
「星期三。我是说上周的星期三。我在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位于温普尔街的诊室里将消息告诉了他。他星期五刚刚离开医院,那时马丁刚去世,所以我不能更早一些去见他。他只有在星期一、四、五才在约翰·卡朋达医院。」
「是他要见你吗?」
「啊,不!替护士长传话的值班护士说,如果我认为这会对我有所帮助的话,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会很高兴和我谈谈,我可以打电话到温普尔街去预约。我当时没打电话。有什么用呢?马丁死了。我还得付他的账单。这么快就收到了账单,我心想,马丁刚走不远,这真是不妙。两百英镑!我认为这笔费用太多了。毕竟又没把他救活过来。于是我想我得到温普尔街去见见他,把我知道的事提一提。医院雇用那样的一个女人是错误的行为。她是真正的凶手。他们还收这么多的钱。医院又送来了他生活费的第二张账单,但它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那两百英镑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几句话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一有机会她便贴着他的耳朵说上几个字。但她既不气喘也没有语无伦次。她精神足得很,能一边跳舞一边谈话。倒是马斯特森感觉有点紧张。又是一次手挽手向前进,伴随着多雷的旋律,以侧行并步为结束。她一步都没有走错。这个老女人即便在学校里没有学会优雅或热忱,但他们还是使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
「所以你便过去把你知道的事告诉了他,要他从自己利润中削去一点?」
「他不相信。他说是马丁神志不清,搞错了,他可以为所有的护士长做出个人的担保,但他还是从账单上减去了50英镑。」
她满意地笑了,那种笑令人讨厌。马斯特森很吃惊。即便科特里-布里格斯相信了这个故事,他也没有理由从账单中减去这么一笔不容小觑的款项。他并不负责征召或安排护士的事宜,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马斯特森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这个故事。很显然,不管是对医院管理委员会还是对护士长,他什么都没有说。或许这也是真的,他能为所有护士长做出个人担保,那50英镑的减免仅仅是叫一个令人厌烦的女人闭嘴而做出的姿态。但是科特里-布里格斯给马斯特森的印象是,他并不是那类屈服于敲诈的男人,绝不会放弃自己应得的每一个便士。
正在此时,音乐戛然而止。马斯特森对德廷格太太善意地笑着,把她领回座位。掌声持续响着,直到他们回到自己的桌旁才突然停下,那个时髦男人宣读了下一个舞蹈。马斯特森四处寻找侍者,把他叫过来。
「那么,现在看来,」他对他的舞伴说,「那不算坏,是吗?今晚剩下的时间里,只要你好好表现,我甚至会送你回家。」
他真的把她送回了家。他们离开得比较早,但在他最终离开贝克街公寓楼时也已是午夜之后很久了。那时,他确信自己已经把她知道的所有故事都掏出来了。他们回来后,她借着酒劲开始变得伤感起来,他觉得那是今晚取得的胜利以及杜松子酒的作用。舞蹈后的时间里,他一直为她叫杜松子酒,把握着不让她醉到不能控制的地步,却又能使她滔滔不绝、有问必答。可是一路回家却像做噩梦一样,首先是出租车司机把他们俩从舞厅送到南岸停车场时不断地打量他们,目光里混杂着好奇和轻蔑,再就是当他们到达赛维勒公寓大楼时,大厅里的门房那种表示厌恶的傲慢态度,二者都让他觉得不自在。一进入公寓,他便又是哄劝、又是抚慰、又是恐吓地叫她安静下来,又在那个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厨房里为他们两人沏了黑咖啡。他心想,这真是一个懒婆娘的厨房,并很高兴又找到了一条瞧不起她的理由。他把咖啡端给她,答应说自己当然不会离开她,下个星期六还会来,他们俩要做长期舞伴。到深夜时,他把所有想知道的有关马丁·德廷格的情报,包括他的职业生涯,以及他在约翰·卡朋达医院住院的过程都搞到手了。有关医院的情况并不是太多。马丁住院的一个星期里,他母亲去看他的次数不是很多。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能为他做什么事。他大多数时间都不省人事,即便醒来了也没有真的认出她来。当然,只除了一次。她当时希望听到一点安慰和感激的话,但是她听到的只是古怪的笑声和关于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的话。多年以前他就把那个故事告诉过她了。她一听到这件事就烦。一个男人在临死时应该想到的是他的母亲。坐在那里看着他真是一件可怕的苦差事。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医院令她不安。已故的老德廷格先生一直没弄明白她是多么的敏感。
显然有很多事情老德廷格先生没弄明白,这中间就包括他妻子的性需求。马斯特森毫无兴致地听着她的婚姻故事。这通常是一个没有得到满足的妻子,一个受气包的丈夫和一个不幸的、敏感的孩子的故事。马斯特森对此毫无怜悯。他对人并无特别的兴趣,通常将他们划分为两大类:一类遵纪守法;一类是坏人、恶棍。他和后一类人展开着永无休止的战争,如他所知,这是他的某种不能言说的天性所需。他只对事实感兴趣。他知道,任何一个人来过犯罪现场,就会留下某种证据或是把什么东西拿走。找到那个证据便是侦探的事。他知道指纹从不会说谎,他还知道人们行事经常是非理性的,不管他们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他还知道事实在法庭一经摆出,就会把你打垮。他还知道动机是无法预言的,虽然他常常有足够的诚意去认识他自己的动机。在他进入朱莉娅·帕多身体的那个非常时刻,便产生一个想法:他的行为,以及其中的激动和兴奋,在某种方式上是与达格利什直接对抗的。他也从未想过要问一下自己为什么。那只会是无益的思考。他从未想过这是否是一种恶行、是否会遭到报应,那个姑娘也是一样。
「你会明白,一个男人在临死时应该想见他的母亲。坐在那里听着那种可怕的呼吸声真是太恐怖了。那种声音先是软的,然后又可怕地高起来了。当然,他有一间单独的病房,那就是医院收费那么高的原因。他没有国家医疗保险。整个病区里其他的病人必定都听到了那种声音。」
「那是薛尼-斯托克斯呼吸,」马斯特森说,「在它之后便是临死前的嘶叫声了。」
「他们总得做点什么吧。它使我非常不安。他的特护也总该想点办法吧,那个长相平平的人。我想她还是尽责的,但她从未替我着想。毕竟,活着的人更需要关注。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为马丁做了。」
「那是佩尔斯护士,死了的那个。」
「是的,我记得你告诉过我,看来她也死了。我耳朵里听到的尽是死人的事,我身旁全是。你把那个呼吸叫作什么来着?」
「薛尼-斯托克斯。它意味着你就要死了。」
「他们总得做点什么吧,那个女孩总该想个法子。她死之前也是那么呼吸吧?」
「不,她是尖叫。有人把消毒剂灌进她的胃里去了,把胃烧坏了。」
「我不要听这个!我再也不要听了!和我讲舞会的事。下个星期六你还会来吧?是吗?」
对话就这样一直进行下去,令人心烦意乱、筋疲力尽,末了,几乎令人恐怖起来。午夜之前,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的胜利光辉已经消淡了,他心里开始产生出一种恨意和厌恶来。他倾听着她的唠叨时,在想象中玩起了暴力游戏。很容易看到那种场面。那张愚蠢的脸被一把顺手就可拿到的火钳打个稀烂。一击,一击,又是一击。骨头被打成了碎片,一股鲜血直喷出来。马斯特森的恨意达到顶点。他一边想象着,一边发现自己甚至呼吸急促起来。他轻轻地拿起她的手。
「是的,」他说,「是的,我会再来的,一定,一定。」
她手上的肌肉又干又热,也许她在发烧。涂了指甲油的指甲已经起皱了。手背上突起的血管像一根根紫红色的绳索。他用手指爱抚那些褐色的老年斑。
午夜一过,她的声音便嘟嘟囔囔地不连贯起来,头也往前直垂,他看见她睡着了,等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踮起脚尖走进卧室。只花了两分钟,他便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踮起脚尖走进浴室洗脸、洗手,洗和她接触过的一切部位,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离开了公寓,在身后轻轻地关上门,彷佛怕惊醒她,而后走进了黑夜中。
5
15分钟后,马斯特森的汽车经过了比勒小姐和伯罗斯小姐的公寓。她们俩正穿着睡衣坐在将要熄灭的炉火前,暖和而舒适地呷着深夜里的最后一杯可可。在断断续续的车流声中,她们听见了那辆汽车的渐强音。那声音打断了她们的闲谈,她们满怀兴致、漫无目的地开始地推测是什么使得人们在午夜出来奔波。她们这个时候还坐着没去睡觉显然不常见。明天是星期六,她们可以尽情享受一下深夜长谈的乐趣。一想到明天早上可以睡个懒觉,她们便觉得舒服极了。
她们一直在谈论下午达格利什警司的来访,一致同意谈话很成功,几乎可以说很快乐。达格利什似乎对茶很欣赏。他就坐在那里,深深跌入她们最为舒适的扶手椅中,他们三人一起谈着,好像他是一个地方牧师,毫无恶意,为人亲切。
他对比勒小姐说:「我想知道你所看到的佩尔斯护士的死亡过程。告诉我吧,把你从开车穿过医院大门后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吧。」
比勒小姐便把她那天仔细观察到的,以及她能清楚地描述出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对于在这半个小时中她所体会到的自己的重要性,以及他明显表示出来的感激,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很高兴。她们都承认他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当然,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也很聪明,善于叫人们开口说话。甚至连伯罗斯——在大部分谈话过程中,她一直在旁边观察着,保持沉默——也忍不住提到她最近在威斯敏斯特图书馆遇到罗尔芙护士长一事,她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自己也被他吸引了。他的眼睛因为感兴趣而发亮了,而当她把日期告诉他后,他的兴致便变成了失望。比勒小姐也说她们不可能弄错。他失望了,罗尔芙护士长被人看到在图书馆里的日期不对。
6
达格利什从他的书桌抽屉上取下钥匙,锁上办公室的门,从南丁格尔大楼的边门出来,准备走路回到猎鹰者武器旅馆,这时已经过了深夜11点。在转弯处,小路开始变得狭窄,慢慢消失在了树林的漆黑阴影之中。他回头看着这幢荒凉的建筑,它是那么庞大,充满了不祥之兆。那四个角塔映衬在深夜的天空之下,黑漆漆的。整个大楼几乎一片黑暗,只有一扇窗子亮着灯,他花了一分钟去辨认那个房间。看来玛丽·泰勒在她的卧室里,还没有睡。那灯光只是微弱的一线,或许是床头灯发出的,当他这样注视着屋中的光线时,它熄灭了。
他往温切斯特路大门走去。这里的树紧靠路边。那些黑色的树枝覆盖在他的头顶,连最近的路灯发出的昏暗灯光也被它们阻断了。他在一片漆黑中走了大约50码,脚步快速地踏在枯树叶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的身体处在一种疲倦的状态中,彷佛精神和肉体分离了开来,肉体已经习惯于现实,在这熟悉的物质世界里半睡半醒地移动着,而解放了的心灵则飞进了一个不受控制的轨道,在那里,幻想和现实各自不分高下地露出一张模棱两可的脸。达格利什对自己这么疲倦感到无法理解。这回的工作并不比以往任何一次更艰苦。他一直是每天长时间地工作,在案件侦破中每天工作16个小时对于他已是家常便饭了。这次他却觉得格外疲倦,不是因为受到挫折或失败导致元气大伤。这个案子明天上午就会破。今天晚上再晚些时候,马斯特森就会带回拼板游戏中互相交错拼接的另一块,整个拼图就将拼接起来。至多还有两天,他就会离开南丁格尔大楼。两天以后他就要和大楼西南角的角楼里那间金白二色的房间见最后一面了。
他像一台机器一样走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闷闷的脚步声,可是已经迟了。出于本能,他转过身来,试图面对他的敌人,却感到一次猛烈的重击从他的左太阳穴擦过,一直打到他的肩膀上。没有疼痛,只听得卡嚓一声,好像整个头盖骨都裂开了,左臂也陷入了一阵麻木,一秒钟——它就像永恒那么长久——之后,一股温暖的血涌了出来,几乎使人感到了一种安慰。他喘息一声,向前弯下身去,但他仍然是清醒的。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极力克制着恶心,试着站起身。他用双手摸索着地面,双脚在潮湿的地上拚命摩擦,想站起来迎敌,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双臂已毫无力气。他的眼睛被自己的血糊住了。潮湿的腐叶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堵塞了他的鼻子和嘴,刺鼻得就像是某种麻醉剂。他躺在那里,无助地干呕着,每痉挛一下便痛得一惊。他在愤怒中无力地等待着那致命的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