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确信这是一桩谋杀吗?」
「她是在喝完夜里的最后一杯威士忌时,被里面的尼古丁毒死的。就我们迄今所知,她并不知道那罐玫瑰喷雾剂藏在暖房的柜子里。如果她知道,并想到了服用它,我想她事后不会把罐子藏起来。」
「我明白了,那是否也意味着对第一个受害人——她是不是叫希瑟·佩尔斯——对她下的毒药,原本是针对我的当事人的?」
厄克特先生微微低着头,双手合十,坐了一会儿,好像在请教他自己的潜意识——一种更高等的能力,或是在泄漏情况之前先请教他的前当事人的鬼魂。达格利什想,他本可以省去这段时间的。厄克特无论在职业上还是在其他方面都是一个十分清楚自己准备要走多远的人。这幕哑剧令人难以置信。他开始讲述的故事根本不能将约瑟芬·法伦生活的干枯骨架充实起来。事实摆在那里,他参照着面前的文件,有条有理、不带任何情感、清楚地一一讲述起来:她出生的时间和地点;父母的死亡;被一位年长的姑母带大;直到她达到法定年龄,这位姑母和他都是法伦小姐的委托管理人;那位姑母死于子宫癌的日期和详情;留给约瑟芬·法伦的钱以及她把这笔钱用于投资的方式。他冷冷地指出,这位姑娘在过完21岁生日之后,还不嫌麻烦地把自己的行为一一告诉他。
达格利什说:「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这个消息还不至于叫律师张皇失措起来,但他皱起了脸,模模糊糊地显出一个男人痛苦的表情,彷佛他决不与这个肮脏的世界同流合污。
「不,她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指望她会告诉我,当然,除非她想到了要申请非婚生子女确认令【10】。我猜那很容易。」
「她告诉了她的朋友玛德林·戈达尔,她打算堕胎。」
「尽管有新近的立法,那在我看来还是一种既费钱又令人生疑的行当。当然从道德上来讲,那是不合法的。新近的立法……」
达格利什说:「我知道新近的立法。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律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我已经就我所知告诉了你许多关于她出身背景和经济状况的情况。我恐怕不能提供给你任何更新的或更私密的信息了。法伦小姐很少找我商量。她也确实没有理由这么做。她最后一次找我是关于她的遗嘱问题,我相信你已获悉遗嘱的条款。玛德琳·戈达尔小姐是她唯一的遗产继承人,遗产总计将近两万英镑。」
「先前她有没有立过遗嘱?」
也许那只是达格利什的想象,如果不是,他就的确窥探到了律师脸部肌肉的一丝僵硬,以及几乎无法觉察的皱眉,那是对一个不受欢迎的问题的反应吗?
「有过两份,但是第二份从未签字。第一份是在她刚到法定年龄时立的,把一切东西都留给医疗慈善机构,包括癌症研究机构。第二份她提议在她结婚时生效。我这里有这份文件。」
他把它递给达格利什看。它的寄出地址是位于威斯敏斯特的一处公寓,信上的字体很硬,充满自信,毫无女性气质。
亲爱的厄克特先生,特此通知您,我将于3月14日在圣梅利本区登记处与彼得·科特里结婚。他是一个演员,想必您听说过他。请你为我立下一份遗嘱,于结婚日签署。我将把一切都留给我的丈夫。顺便说及,他的全名是:彼得·阿尔伯特·科特里·布里格斯。中间没有连字符。我想您会需要知道这个,以便起草遗嘱。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信封上的地址。
我还需要一些钱。请您安排瓦伦德斯于月底为我准备两千英镑。谢谢。祝您和瑟蒂斯先生身体健康。
约瑟芬·法伦谨上
达格利什想,这是一封冷冰冰的信,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正当的理由,没有幸福或希望的表示,末了,也没有邀请收信人去参加婚礼。
亨利·厄克特说:「瓦伦德斯是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总是通过我们和他们打交道,我们保留着她所有的正式文件。她宁愿让我们这样做,她喜欢不受打扰地旅行。」
他又重复了这句话一次,自得地微笑着,好像觉得它有某种特别之处,并看了达格利什一眼,似乎指望他发表看法。
然后,律师继续说下去:「瑟蒂斯是我的职员,她总是要问候瑟蒂斯。」
他好像发现这个事实比信的内容本身更叫人迷惑不解。
达格利什说:「彼得·科特里紧接着便上吊自杀了。」
「是这样,是在结婚前三天。他给验尸官留了一张字条。我得很欣慰地说,这张字条没有应要求宣读出来。它说得十分清楚。科特里说他原计划通过婚姻将自己从某种经济和个人的麻烦中解脱出来,但在最后的时刻发现自己无法面对婚姻。很显然,他是一个患有强迫症的赌徒。我听说无法控制的赌瘾事实上就是一种类似于酗酒的病症。我对综合病症了解甚少,但是也明白它的后果是悲剧性的,对一个演员来说尤为如此。他的收入虽然高,但是不稳定。彼得·科特里负债累累,完全无法从对赌博的沉迷中解脱出来,这使得他的债务日渐加重。」
「他有什么个人的麻烦?我猜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当时关于这件事有些流言蜚语。你的当事人是否知道这件事?」
「我不清楚她是否知道。既然她已经走到了订婚的地步,似乎不可能不知道。当然,她也许太自信或是太不明智,以为自己能帮助他治好病。如果她找我商量的话,我会劝她取消婚约,但是正如我所说,她没来找我商量。」
达格利什想,在那之后不久——只有几个月——她就开始在约翰·卡朋达医院学习,并且和彼得·科特里的哥哥睡到了一起。这是为了什么?孤独?心烦?迫切需要忘却?或是因为个人需要所做的交易?什么需要?简单地说只是性的吸引。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肉体上的需要,她会和这个男人上床吗?他只是她失去的未婚夫的粗劣仿制品。或许,她是要确信自己还具有对异性的吸引力?科特里-布里格斯本人就曾表示是她主动的。结束这件风流事的倒肯定是她。外科大夫对于这个女人痛恨得咬牙切齿,因为她竟敢在他决定放弃她之前擅自放弃他。这一点绝不会错。
达格利什起身要走时说道:「彼得·科特里的哥哥是约翰·卡朋达医院的一个会诊大夫,这一点或许你知道吧?」
亨利·厄克特微微笑了起来,他微笑时肌肉紧绷,使人看了不舒服。
「啊,是的,我知道。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也是我的一位客户。他和他的兄弟不同,名字中间需要加一个连字符,他是一个更为稳定的成功人士。」接着他又加上一句明显不相干的话,「他兄弟死时,他正在地中海上乘坐朋友的游艇度假。他立刻赶回了家。这件事让他十分震惊,也使他相当难堪。」
达格利什心想,当然如此。但是死了的彼得肯定比活着的彼得更不会叫人难堪。家族中有一个著名的演员,这无疑很合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心意,这样一个年轻的兄弟,又不会在他自己的领域中与他竞争,只会在他自己成功的王冠上增光添彩,给了科特里-布里格斯一张进入这个极端自私自利的大舞台的入场券。但如今,这个贵人成了负担,昔日的英雄成了笑柄,或者至少也是怜悯的对象。这是一个失败,一个他哥哥很难原谅的失败。
五分钟后,达格利什和厄克特握了手便离开了。当他穿过前厅时,电话交换台的女接线员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愣住了,脸变得通红,手上还拿着插头,一时显得手足无措。她受过很好的训练,但还不十分老到。达格利什不愿意再使她难堪,便微微笑了笑,迅速地走出这幢大楼。他毫不怀疑接线员接到了亨利·厄克特的指示,正在给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打电话。
4
塞维勒公寓大楼是一幢维多利亚晚期风格的建筑,紧靠着梅利本路。房子显出一派富足的样子,令人起敬,但它既不豪华也不繁盛。马斯特森在找空地停车时遇到了预料中的麻烦,直到19点30分,他才走进这幢大楼。门厅里占突出位置的是一架装饰华丽、包有铁丝网的电梯。接待桌旁坐着一个穿制服的门房,马斯特森不想向他说明自己的身份,于是只漫不经心地向他点点头,便轻快地跑上楼。23号房在三楼。他按响了门铃,做好了稍等一会儿的准备。
但是门立刻打开了,他几乎和一个鬼怪撞了个满怀。那女人打扮得就像舞台上夸张的妓女,身穿一件短短的火红色薄绸晚礼服,这件衣服哪怕穿在一个只有她一半年纪的女人身上也不合适。紧身衣的领口开得很低,能窥见两个托在胸罩内的、下垂的乳房挤出的乳沟,还能看见在干枯的黄色皮肤的沟纹中扑粉结成的块。眼睫毛受到睫毛油的重压;干枯的头发染成了奇怪的淡金色,围绕着那张浓妆艳抹的脸梳成了一行行、一缕缕,光亮如漆;她那涂成血红色的嘴大张着,嘴角下悬,表示出怀疑的惊愕。惊讶是相互的,他们俩都互相望着,好像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表情从惊讶转为失望,变化几乎可以说是戏剧性的。
马斯特森先回过神来,宣布了自己的身份:「你还记得我今天早上给你打过电话,约了和你见面吗?」
「我现在不能见你,我要出门了。我还以为你是我的舞伴呢,你说过你会在傍晚早些来的。」
她那爱唠叨的尖锐声音由于失望而变得更尖了。看样子她会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他飞快地把一只脚从门坎上伸过去,抵在门底下。
「我不得已被耽搁了,对不起。」
不得已被耽搁了。没错,的确是这样。发生在车厢后部的狂乱小插曲几乎占去了整个黄昏,这是他原先未曾预料的。即使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冬日傍晚,为了找一个足够僻静的地点也花了好大一番工夫。吉尔福德路上有少数几个这样的转弯处,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有着大片的草坪以及行人稀少的小巷。朱莉娅·帕多过于挑剔,每当他找到一个理想的地点,减缓车速,都会听到她平静地说:「不是这里。」他找到朱莉娅·帕多时,她刚要下人行道,走上通向希瑟林菲尔德车站入口处的人行横道线。他放慢车速等着她,但没有向她招手,只是俯过身来打开了车门。她只停顿了一秒钟便向他走来,大衣在齐膝高的长靴上摇摆着。她一头钻进了车,在副驾驶座上坐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说:「进城?」
她点点头,遮遮掩掩地微笑着,盯着挡风玻璃。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一路上她总共也没说五六个字。马斯特森认为的一场游戏所需要的开场白,不管是试探性的还是更为露骨的他都说过了,可是没得到任何响应。他本以为他的小兄弟没能得到她的响应,这次白给她当了一回司机,被愤怒和屈辱刺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但是她表现出一种聚精会神的宁静,她的眼睛有好几分钟都强烈、忧郁地注视着他那双轻抚方向盘或忙于换挡的手,这些又给了他鼓励。其实她想要,她和他一样想要,只是这首叙事诗节奏缓慢。她说了一件令他吃惊的事。她是去见希尔达·罗尔芙的,她们准备早早吃过晚饭一起去看戏。现在,她们要么不吃饭就去看戏,要么就得错过第一场戏了。随便哪种选择她都无所谓。
他感到有趣,也感到一丝无足轻重的好奇,问她:「你打算怎么向罗尔芙护士长解释你的迟到呢?或者你根本就没打算露面?」她耸耸肩:「我会对她说实话。这对她也许是好事。」看见他突然皱起了眉,她轻蔑地补充道:「啊,别担心!她不会向达格利什先生告发你的,希尔达不是那种人。」
马斯特森但愿如此,达格利什是不会原谅这种事的。
「那她会怎么做?」他问。
「如果我告诉她吗?我猜她会扔掉工作,离开约翰·卡朋达。她已经对这个地方厌恶透顶了。她待在这里只是为了我。」
一个毫不留情的声音猛地把他的心思从回忆的高潮中拉了回来,进入现在的情境中。马斯特森对现在这个横在他面前的、截然不同的女人强作笑容,用讨好的语气说:「你知道交通很拥堵。我得从汉普郡赶过来。可是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他拿出授权证,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气,再加上必不可少的手势,挤进了门里。她也没有试图阻止他进来。她双眼茫然,明显心不在焉。她关上门时,电话铃响了。她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把他丢在客厅里站着,几乎是冲进了左边的房间。他能听见她的声音高了起来,在抗议着什么,又似乎是在劝说着什么,然后变成了恳求,最后是沉默。他静静地走过客厅,仔细倾听。他觉得自己听见了拨号码的声音,然后女人又开始说了起来,但听不清在说什么。这次谈话只进行了几秒钟。然后又是拨电话的声音,又是一阵悲泣,她反复打了四次电话才重新回到客厅。
「出了什么事吗?」他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她瞇起双眼,全神贯注地看了他一秒钟,就像一个家庭主妇在打量一块牛排,估算它的质量和价格。她给出的回答令人吃惊,那声音是命令式的:「你会跳舞吗?」
「我连续三年获全市警察跳舞冠军。」他在撒谎。警察从未举行过什么舞蹈比赛,这一点并不令人奇怪,但他认为她不会知道,这个谎言就像他的大多数谎言一样,来得那么容易、那么自然。女人又是一阵专注的打量。
「你需要一件无尾晚礼服。我这里还有马丁的东西。我打算卖了它们。我的舞伴还没有来。他本来答应今天下午来的,但没来。如今什么人都信不过。你看起来尺寸也对。他生病之前身板比你要宽一些。」
马斯特森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他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有困难,我会帮你解决的。可我是一个警察,来这里是为了调查情况,而不是来跳舞的。」
「又不是跳整整一个晚上,舞会到晚上11点30分结束。那是在河对岸的阿西娜神殿舞厅举行的德拉诺克斯舞蹈大奖赛。我们可以在那里谈。」
「在这里谈会方便一些。」
她不悦地板着脸,就像一个哀泣的孩子一样固执,用倔强的声音说道:「我不要在这里谈。」然后她的声音硬了起来,发出最后通告:「要么在舞会里谈,要么就什么都不谈。」
他们默默对峙着。马斯特森心中打量,这个主意虽然古怪,但除非他同意,否则今晚休想从她这里有所收获。达格利什打发他到伦敦来探查信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南丁格尔大楼。但是他的骄傲又会允许他护送这个涂脂抹粉的女巫,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度过这个夜晚吗?跳舞没有什么困难。那只是西尔维娅教过他的许多技巧中的一种,不是最重要的。西尔维娅是一位放荡的金发美女,比他大十来岁,有着一个做银行经理的迟钝丈夫,戴绿帽子是他不可避免的职责。西尔维娅痴迷于在舞厅跳舞,在那个丈夫成为令人烦恼的威胁之前,他们俩一起通过了一系列铜牌、银牌、金牌大奖赛,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西尔维娅已经隐约提到离婚的事,马斯特森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连这段关系本身都已经变得麻烦而无用,更别说跳舞了。警察对于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是无比合适的职业,更何况他打算过一段比较严肃的生活,正在寻找一个借口。现在他对女人和跳舞的兴趣已经发生了变化,不论哪一样他都没有时间去干。但是西尔维娅起到了作用。正如在侦探培训学校学到的那样,任何技艺对于警察工作都不是多余的。
不,跳舞没有任何困难。她是不是跳舞高手是另一回事。晚会或许会是一次惨败,不管他是不是和她一起去,到时她都得开口说话。但是在什么时候说呢?达格利什喜欢高效工作。像其他这类案件一样,这次的嫌疑人已经减少到只有少数几个关系密切的人了,正常情况下,达格利什不希望在他们身上花费多于一周的时间。对于他的下级又浪费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他不会表示谢意,而且无论如何还得瞒过汽车里那段额外的时间消耗。如果两手空空地回去,那可不会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真是该死!对于男孩子们来说本可以有一段绝妙的故事。如果晚上眼看着会没有什么收获,他可以扔下她就走。他最好记住,万一他需要快速逃脱的话,得把自己的衣服放在汽车里。
「好吧,」他说,「但是我不能白过这一晚上。」
「不会的。」
马丁·德廷格的无尾晚礼服倒是比他预料的要好,还挺合身。穿上另一个男人的衣服,这个仪式有点怪。他发现自己在口袋里摸索,好像里面装有什么线索一般。但他什么都没找到。鞋子太小,他不想费劲去试它们。幸好他穿了一双带皮底的黑鞋。它们太重,不适合跳舞,与无尾晚礼服也不相配,但也只能穿这双了。他把自己的衣服包起来,放进好不容易向德廷格太太要来的纸盒,然后便出发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在泰晤士河岸或附近很难找到停车的地方,所以把车开到南岸,停在郡政府大厅旁。然后他们一起走到滑铁卢车站,雇了一辆出租车。晚上的这段时间天气还不是太坏,她把自己裹在一件宽大的老式皮大衣里。它发出一股浓烈的酸臭味,彷佛有一只猫曾在上面躺过,但至少还能够把德廷格太太裹住,整个旅途中他们俩都没说一句话。
他们到达时20点刚过,舞会已经开始了,巨大的舞厅里已是人山人海,令人极其不适。他们在楼梯下面找着了一张为数不多的空桌子。马斯特森注意到每一位男教练都惹人注目地戴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而女人戴的则是白色的。人们东倒西歪地、放肆地接吻,在肩上、手臂上爱抚、轻拍。一个男人向德廷格太太小步走来,用羊叫般的细碎声音表示欢迎和问候。
「你看起来真是妙极了,德廷格太太。听说托尼病了,真遗憾,但是我很高兴你又找到了一个舞伴。」
他朝着马斯特森马马虎虎地一瞥,眼光中带点好奇。德廷格太太对这个欢迎急促而笨拙地一抬头,送去一个浅浅的秋波以示喜悦。她没打算向人介绍马斯特森。
他们坐下来等着,看人们跳完了接下来的两支舞。马斯特森忙于朝大厅里四处观看。大厅整体的气氛显得沉闷而体面。一大束氢气球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无疑是准备在今晚的欢庆达到某个高潮时用来放飞的。乐队人员都穿了带金色肩章的红色上衣,脸上一副阴郁、顺从的表情,因为这种场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马斯特森盘算着整晚都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袖手旁观,只满足于观察他人的愚蠢活动和令人厌恶的行为,暗中取乐。他记得一个法国外交官是这样形容英国人跳舞的:「如果悲伤,就把脸贴在一起;如果快活,就把屁股贴在一起。」在舞厅,「屁股」一词的用意绝对庄重,但是假装快乐的露齿笑容堆在人们脸上如此的不自然,使他怀疑学校里是否教过怎样的舞步要配上怎样的面部表情才值得称许。离开舞池站着的所有女人都显得很焦虑,表情从微微担心到发狂似的着急都有。她们在人数上远远超过男人,有些人便独自跳起舞来。她们中大多数是中年或更老一些,衣服式样一律都是老派的,紧身收腰,领口开得很低,巨大的环形短裙上点缀着金属小圆片。
第三支舞蹈是快步舞。德廷格太太突然转过身来对马斯特森说:「我们来跳这支。」他没有表示反对,领着她走下舞池,用左臂抱紧她僵硬的身体。这会是一个折磨人的漫长夜晚,他只好听天由命了。如果这个老巫婆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老头子似乎认为她有——那么,上帝作证,哪怕让他领着她围着这个该死的舞池疯狂不休地跳舞,直至她倒下,她也一定得讲出来。这想法真是令人高兴,他不停地在心里品味着。他能够想象得出她的样子——跳得关节脱臼,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脆弱的双腿可怕地在地上爬着,双臂挥舞着,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除非他会先倒下。他和朱莉娅·帕多一起度过了半小时,没有为舞池里这一夜做足准备,而这个老巫婆有充足的活力。他感觉到汗珠把他的嘴角弄得痒痒的,但是她却心不慌、气不喘,双手冰凉、干燥。那张贴近他的脸上是专心致志的表情,眼睛是呆滞的,下嘴唇张开着,垂了下来。这就像是与一口袋生气勃勃的骨架共舞。
音乐轰的一声停止了。领舞者飞旋一周,向全舞池的人露出做作的微笑。跳舞的人都松懈下来,露出短暂的微笑。像万花筒一样的彩色灯光在舞池中央聚合之后又变幻出新式样,随即,跳舞的人一起放松下来,扭扭捏捏地走回到各自的桌旁去。一个侍者在人群中穿梭着让人们订饮料。马斯特森勾了勾手指。
「你要什么?」
他就像一个被迫轮流买单的小气鬼那样,说起话来声音令人不舒服。她要了一杯杜松子酒,酒送来时她没有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明显地表示满意。他自己要了两杯威士忌。这将是他要走的第一步。她沿着坐椅铺开火红色的短裙,用极不高兴的目光巡视前厅一圈,他明白她的心思了。他也许不曾去过那里。他心想,要小心一些,不要不耐烦。她想把马斯特森留在这里,那好吧。
「和我说说你的儿子吧。」他平静地说,尽量使声音显得平稳而没有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