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有人换了瓶盖?」
还没等到他回答,她们就听见了玛德琳·戈达尔平静的声音:「不必追究瓶盖了,是有人换了整瓶牛奶。」
马斯特森没有答话。看来老头子是对的!消毒剂调配得小心仔细,从容不迫,那个致命的瓶子取代了原来的一瓶,摩拉格·史密斯还从原来那瓶里面喝了两口。原来那瓶又去了哪里?几乎可以肯定是被放在护士长们的小厨房里了。吉尔瑞护士长不是曾经对柯林斯小姐抱怨说牛奶里掺了水吗?
2
达格利什在苏格兰场的公事很快便办完了,11点钟时他就到了北肯辛顿。
米林顿广场49号是一幢很大的、快要坍塌的意式房子,房子正面用的粉饰灰泥斑驳龟裂。它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伦敦这个区里几百幢房子都是这样。很显然它被划分成了一间间的卧室兼起居室,因为每扇窗都挂上了不同的窗帘,有些则根本没有,散发出一种遮遮掩掩的孤寂和由于人口居住过多所造成的奇特气氛,在整个区经久不散。达格利什看到门廊里没有电铃按钮板,也没有清晰的住户名单。前门是敞开的。他穿过镶了玻璃的门进入大厅,迎面扑来一股烹调味、地板光亮剂味和没有洗的衣服发出的酸味。大厅的墙上曾经贴过墙纸,是那种厚厚的、有镶饰的墙纸,现在则刷上了暗褐色的油漆,闪闪发亮,彷佛正在分泌出油脂和汗。地板和楼梯上铺了一层仿亚麻油毡,打补丁的地方显得更鲜艳一些、更新一些。破了的地方如若不补是很危险的,它们会越扯越大,最终无法修补。地板上涂的油漆是常见的绿色。在一天里的这个时候,这里甚至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他一路不受干扰地走到上面一层时,感觉到生命就存在于无数扇紧闭的门后。
14号房在顶楼走廊的尽头。当他走到门边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清脆的打字声。他大声地敲门,那声音停止了。等了一分多钟以后,房门才开了条缝,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双多疑而不友好的眼睛。
「你是谁?我在工作。我的朋友们都知道不能在早晨拜访我。」
「但我不是你的朋友。我可以进来吗?」
「那好吧,但是我不能为你挤出太多的时间。我想你不值得在这里耽搁时间。我不要参加什么组织,我没有时间。我也不想买任何东西,因为我没有钱。不管怎样,凡是需要的东西,我样样都有。」
达格利什拿出名片给他看。
「我不买东西,也不卖,甚至不提供什么信息。得到信息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想知道关于约瑟芬·法伦的事。我是一个警官,我正在调查她的死亡事件。我猜你就是阿诺德·道森吧?」
门开得更大了些。
「你最好进来。」灰色的眼睛里没有害怕的表示,却有某种警惕。
这里不同于一般的房间,是一间带有坡形屋顶和老虎窗的小阁楼,里面全部的家具几乎都是粗糙的、未上漆的木头箱子,有些还用模板刷印着原来的杂货商或酒类商人的名字。它们被精心摆放在一起,使得房间的四面——从地板到屋顶——都被这种浅色的木头垒成了蜂窝状。这些包装箱大小、形状不一,里面放满了各种日常用品。有些里面堆满了硬皮书,另一些放的则是橘黄色软皮书。有一个箱子框着一台小型的双管电热炉,足够加热这么小的一个房间。另一个箱子里面是一堆整齐、干净,但未经熨过的衣服。一个箱子里装着镶了蓝边的大杯子和其他一些陶器,另一个里陈列着一组随手捡来的小玩意:贝壳、一只斯特福郡的小瓷狗、一个插着几片羽毛的小果酱瓶子。一张单人床摆在窗户底下,上面盖着毯子。一个翻过来放的箱子充当饭桌和书桌。仅有的两张椅子是那种别人野餐时用的可折迭帆布椅。达格利什想起在一份五彩缤纷的周日副刊上看过的一篇文章,谈论如何装饰卧室兼起居室,费用可以不超过50英镑。阿诺德·道森装修自己房间的花费不超过这个数目的一半。但这个房间也并不令人讨厌。每一样东西都很实用、很简单。从趣味来看,或许它容易造成幽闭、恐怖的气氛,有些东西像着了魔似的过于整洁,还有它那种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的方式,使它没有任何空闲。这是一个自给自足、井井有条的男人的房间,正如他自己告诉达格利什的那样:需要的东西他样样都有。
房客和房间很相配。他几乎显得过于整洁。他是一个年轻人,20多岁,达格利什想。他的浅黄色翻领套衫很整洁,袖口整整齐齐地卷上去,两只袖口卷得一样高,从脖颈处可以看到一圈雪白的衬衣领。他的蓝色牛仔裤虽然褪了色,却没有一点污渍,而且经过了仔细的洗熨。每一条裤腿中央都有一条折缝,裤脚边往上翻着,用针仔细地缝到了位,给这一非正式的套装带来了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他没穿袜子,皮凉鞋是那种儿童们常穿的扣带款。他的头发漂亮而浓密,围住了他的脸,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中世纪的侍从。头发以下光滑的脸很具骨感,使他看起来有些敏感,鼻子线条蜿蜒,有些过大,嘴巴不太大,嘴形很好,透出一点容易生气的痕迹。但他最为突出的特征是耳朵。它们是达格利什看到过的男人脸上长得最小的耳朵,在耳尖处几乎没有了颜色,看起来像是用蜡做的。他坐在一个翻过来的橙子箱上,双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一双警惕的眼睛看着达格利什。他彷佛坐在一张超现实主义油画的中央,在抽像复杂背景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奇特、刻板。达格利什拖出一个箱子,在年轻人对面坐下。他说:「你当然知道她死了。」
「知道,我在今早的报纸上看到了。」
「你知道她怀孕了吗?」
这句话至少使他发生了一些情绪变化。年轻人紧张的脸变白了。他的头猛地往上一动,默默看着达格利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她怀孕将近三个月了,是你的孩子吗?」
道森低头看着双手:「我想有可能。我没采取什么防范措施,如果那就是你的意思。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会有办法的。毕竟她是个护士。我想她知道该怎么照料自己。」
「那正是我担心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不觉得最好把这件事告诉我吗?」
「我必须说吗?」
「不,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可以要求见一个律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惹出很多麻烦,无期限地拖延下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没人指控你杀了她。但是有人杀了她。你了解她,大概还喜欢过她。不管怎样,喜欢过一段时间。如果你想得到帮助,最好是把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每件事都告诉我。」
道森慢慢地站起身来,像老人那样笨拙而缓慢地移动。他四下看着,好像被弄得晕头转向了,然后说道:「我来沏点茶。」
他拖着脚步走到一个双头灶前,煤气灶就安在粗制的未曾用过的壁炉右边。他举起水壶掂掂重量,彷佛在看里面的水够不够,然后打开煤气灶。他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两个水瓶,把它们放在远处另一个箱子上,然后将箱子拖到他和达格利什中间。箱子里放着几张整整齐齐迭好的报纸,似乎还没有看过。他在箱子上铺了一张报纸,摆出带蓝边的大水杯和一瓶牛奶,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彷佛他们要用有王冠标记的德比瓷器喝茶一样。他一直到茶沏好才开口:「我不是她唯一的情人。」
「她和你说起过其他的情人吗?」
「没有,但是我想其中有一个是大夫,或许还不止一个。在那种环境,这不足为奇。我们曾经谈到过性,她说当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他的本性和人格总是会完全暴露。不管他穿上衣服会如何表现自己,在床上什么都不可能掩藏,无论他是自私、迟钝或是残忍。然后她说她有一次和一个外科大夫睡觉,很显然他接触过的大多数身体都先被麻醉过了,当时他只顾夸耀自己的技术,绝没有想到和他一起上床的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女人。她嘲笑这件事。我想她不怎么在乎,许多事情她都会拿来取笑。」
「但是你认为她并不快乐,是吗?」
他彷佛在考虑。达格利什心想: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回答「谁又会快乐呢」。
「是的,并不真正快乐。她大多数时候闷闷不乐。但她的确知道如何快乐。这是最重要的。」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我正学着当一个作家,这是我的梦想,我从来没想过要干别的。在我把第一本小说写完并出版之前,先得挣钱来养活自己,所以夜里我去做欧陆电话接线员。我懂一点法语,有能力干这件工作。工资还可以。我没有太多的朋友,因为我没有时间,在遇到约瑟芬之前我从未和任何女人上过床。女人们似乎不喜欢我。去年夏天我在圣詹姆斯公园遇见了她。她那天休假,便去了那里。我是为了观察鸭子和公园。我要把我书中的一个场景安排在七月的圣詹姆斯公园里,要去那里做一些笔记。她独自躺在草地上,注视着天空。我笔记本中的一页纸散了开来,拍在她的脸上,又被吹远了。我去追那张纸,向她道歉。我们一起去追它。」
他举着大茶杯朝里看,好像又一次看到了夏天的湖面。
「那一天真怪,非常热,没有太阳,狂风大作。热风一阵一阵吹过来。湖面就像是铺了厚厚的一层油。」
他停了一会儿,见达格利什不作声,又继续说:「于是我们相遇了,说起话来。我请她来家里喝茶。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喝完茶,我们谈了很多,然后她就和我做爱。几个星期后她告诉我说,当她来这里时并没有想到那件事,但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或许她感到无聊。」
「你有那种想法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有。我只知道要和一个女人做爱。我想要知道做爱是怎么回事。这种经验你不去体会是写不出来的。」
「有时候不完全是这样的。她继续和你来往了多久?」
年轻人彷佛没有听出话里的讽刺意味。他说:「她一般每两周来一次,都是她休假的日子。我们从不一起外出,只是偶尔去一家小酒店。她会带一些食物来,做一顿饭,饭后我们就聊天、上床。」
「你们谈些什么?」
「大多数情况下是我在说。关于自己她谈得很少,只说起儿时父母就死了,她在坎伯兰被一位年长的姑母带大,姑母也已经死了。我想约瑟芬的童年过得不快乐。她一直想当一名护士,但她17岁时得了结核病。她病得不算太重,在瑞士的一家疗养院过了18个月,病治好了。然而大夫劝她不要当护士,于是她做了些其他工作。她当过大约三年的演员,但是不太成功,后来又做了一段时间的招待员和商店的售货员。然后她便订了婚,但是没有结果,婚约解除了。」
「她说过为什么吗?」
「没有,只说过她发现了那个男人的一些事,她不能嫁给他。」
「她说过是什么事或那个男人是谁吗?」
「没有,我没问。但是我猜他可能是那类性反常者。」
看着达格利什的脸,他又赶紧补充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从没告诉过我。我知道的大多数她的事情都是她在我们聊天时偶尔泄露的。她从未过多谈起自己的事。她说到她的婚约时,神情里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绝望,但这只不过是我的个人观点。」
「在那之后呢?」
「嗯,很显然她还是决定坚持原来的想法,去当一名护士。她认为她能够凭运气通过医学考试。她选择约翰·卡朋达医院,是因为她想离伦敦近一些,但又不在伦敦市内。她以为在一家小医院工作不会那么累。我想她不愿意让她的健康受到损害。」
「她说过医院的事吗?」
「不太多,她在那里好像过得挺开心。不过她省去了一些隐秘的细节,比如她在那里和一些男人的交往关系就没告诉我。」
「你知道她是否有敌人吗?」
「如果她是被谋杀的,肯定有,不是吗?但她从未提起。或许她都不知道。」
「你看这些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他把所有人的名字看了一遍,包括学生、护士长、外科大夫、药剂师,都是约瑟芬·法伦死的那天夜里到过南丁格尔大楼的人。
「我想她对我提起过玛德琳·戈达尔。我感觉她们是朋友。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名字也很熟。但我想不起什么细节。」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大约三周以前。她夜里不上班,就过来了,在这里做了饭。」
「她那时看起来怎么样?」
「她焦虑不安,她想要做爱,想得要命。走之前,她说她不会再见我了。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只是说:『我说到做到。请不要设法和我联系。你做过的事别放在心上,那不算什么。再见,谢谢。约瑟芬。』」
达格利什问他那封信是否还保留着。
「没有,我只保留重要的文件。我的意思是,这里没有地方收藏信件。」
「你尝试过和她联系吗?」
「没有,她要我别联系,我这样做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想如果我知道孩子的事,也许会去找她,但也不能肯定。我也毫无办法。我这里不能养孩子,你也看得出。我怎么能呢?她没想过要嫁给我,我也肯定不会考虑娶她,我不想娶任何人。但我不认为她是因为那个孩子而自杀的,约瑟芬不会。」
「很好,你不认为她是自杀的,告诉我原因。」
「她不是那种类型的人。」
「哦,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实在的吗?」
年轻人挑战似的说道:「这已经够实在的了。我一生中认识两个自杀的人。一个是个男孩,那是我在学校最后一年的事,我们俩都在为普通教育证书而努力。另外一个是一家干洗店的经理,我在那里工作,开送货车。这两起自杀,人人说起细节来都说是如何的可怕、如何的想不到,但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不是说我料想到了或是其他什么,我只是一点都不意外。每当我一想到这两起死亡,我都相信他们的确是自杀的。」
「你的举例说服力完全不足。」
「约瑟芬不会自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可以想出一些理由来。迄今为止她的生活中没有太大的成功,没有什么亲属关心她,也没有几个朋友。她夜里很难入睡,并不真正快乐。她终于可以在几个月后通过最后的考试,可以成功地完成学业,成为一名护士了,结果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知道她的情人不想要这个孩子,要想得到他的安慰和支持毫无指望。」
道森激烈地叫喊起来,以示抗议:「她从来都不指望任何人的安慰或支持!那就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她和我睡觉,是因为她自己想要这样做。我对她没有责任。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责任。任何人!我只对我自己负责。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又不是一个年轻的、没有经验的女孩,需要体谅和呵护。」
「如果你认为只有年轻的、没有经验的人才需要安慰和保护,你的思想就太古板了。如果你按老一套来想问题,你写出的东西也会是老一套。」
年轻人闷闷地说:「也许是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突然站起来,向墙边走去,再回到房间中央的箱子前时,达格利什看到他手里拿了一个光滑的大石头。它呈完美的蛋形,灰白色,像一个有斑点的蛋,正好可以放进他窝起来的手掌中。道森让它滑到桌上,它轻轻地摇晃着,最后停了下来。然后他又坐下,双手抱头,屈身向前。他们一起看着这块石头。达格利什没说话。年轻人突然说:「这是她给我的。去年十月,我们俩一起在怀特岛的文特诺海滩上找到了它。你当然知道这一点。那也就是你会找我的原因。把它举起来,它出人意料的重。」
达格利什用双手拿起石头。它摸起来很舒适、光滑、冰凉。海水的冲刷使它完美成形,它那光滑的弧度又使得它握在掌心里如此柔和。他颇有兴味地看着它。
「我还是个孩子时,从未在海边度过假。六岁时我父亲就死了,那个老女人又没有钱。所以我从未去过海边。约瑟芬认为我们一起去海边一定会很好玩。去年十月份时天气很暖和,还记得吗?我们从朴次茅斯登上轮渡,船上除了我们俩只有五六个人。岛上也很空。我们从文特诺一直走到圣凯瑟琳的灯塔,路上没遇着一个人。天气很暖和,又没有人,完全可以裸浴。约瑟芬发现了这块石头,认为可以用来做镇纸。我不想带着那么重的东西回家,它会把我的口袋撑破的,但是她带了。回到这里时,她把它作为纪念品送给了我。我要她自己留着,但是她说我会在她之前就把这次度假忘了。你看不出来吗?她知道如何寻找快乐。我不能肯定我是否也能,但约瑟芬可以。如果你知道活着会是多么美好,就不会自杀。科莱特知道这个。她写道:『对于土地以及从它的胸怀中迸涌而出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一种不可抑制的亲密情怀,强烈而神秘。』」他看着达格利什,「科莱特是一个法国作家。」
「我知道。你相信约瑟芬·法伦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知道她能。不是很长久,不是很经常。但是当她快乐时,整个人显得无比奇妙。一旦体会过那种幸福,就不会去自杀。当生活中有过一次希望时,它还会再次发生。所以为什么把自己与希望永远分割开呢?」
达格利什说:「自杀同时也会把自己与痛苦分割开来,这似乎更重要一些。但是我想你是对的。我不相信约瑟芬·法伦会自杀。我相信她是被谋杀的。那就是我要问你是否有信息可以告诉我的原因。」
「没有。她死的那晚我在交换台上班呢。我最好把地址给你。我想你会去核实一下。」
「其实因为某些原因,一个不熟悉南丁格尔大楼的人极不可能有嫌疑,但我们会去核实的。」
「我给你写地址。」他从盖在桌上的报纸上撕下一角,又从裤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写下了地址,字迹很难辨认。写的时候,他的头几乎触到了纸面。他把纸片折好,彷佛这是一个秘密,接着从桌上推了过去。
「把石头也拿走吧。我想让你留着它。不,拿着吧,请拿着。你以为我没良心,不为她悲痛。其实我很悲痛。我要你找出杀人凶手。这对于她或是凶手都没好处,但我还是要你找出真相。对不起,我只是不能让自己过于激动。我不能让自己陷入悲伤。你明白吗?」
达格利什把石头握在手中,站起来。「是的,」他说,「我明白。」
3
厄克特、温布什及波特威律师事务所的亨利·厄克特先生是约瑟芬·法伦的私人律师。达格利什与他的见面定在午后12点25分。他觉得这个时间选得有点不近人情,这只表明了这位律师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他准备为警察挤出的时间不会多于午饭前的半小时。达格利什立即接受了,因为他怀疑一个当侦探的警官是否会立即得到接见。他喜欢亲自过问每件事,在办公室操纵调查工作的整体进展。他有一支由刑警、犯罪现场处理人员、摄影师、指纹专家和科技人员组成的小分队协助他。这种安排的一个小小好处便是能有效地使他只需和犯罪案件的主要角色打交道,而无须和其他人员接触。他知道,他以破案迅速名声在外,但他决不吝惜把时间花费在某些工作上,虽然他的同事认为这些工作更适合一个刑警来干。他能从这些工作中得到某些缺少经验的讯问警察往往会错过的信息。对于能否从亨利·厄克特先生这里获得什么意外惊喜,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这次会见很可能只是形式上的,只是拘泥于细节的情报共享。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去苏格兰场办一些事情,恰好可以利用这次回伦敦的机会见见这位律师。再说,步行去拜访,穿过伦敦僻静的街巷,漫步在冬日早晨和煦的阳光中,总归是一件惬意的事。
厄克特、温布什及波特威公司是伦敦市最为成功、最有声望的律师事务所之一。达格利什猜想,厄克特先生的客户中只怕很少有人会牵涉到一桩谋杀调查案。他们也许会时不时地有些小麻烦要找女王的代理人;他们也许会不顾一切劝告,痴迷于轻率地打官司,或是顽固地图谋愚蠢的遗嘱;他们也许需要律师来设计应对饮酒的法律和交通法的辩护技巧;也许的确需要将他们从愚蠢和轻率的行为中解救出来,但是他们的死总是会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他被人带进去的这个房间,足可以称作一家成功的律师事务所的台面。壁炉里的煤火烧得高高的。事务所创建人的画像从高高的炉台上往下俯瞰着,对他的后辈们表示默许。后辈们使用的书桌和画像是同一时代的产品,显示着相同的质量,那就是经久耐用、适合办业务,但由于缺少张扬和铺张,便没有了一种蓬勃、兴旺、繁盛的气象。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小幅油画。达格利什认为它非常像杨·斯特恩的作品。它向世界显示了这家事务所有能力识得一幅好画,看中了便能买得起它,把它挂在墙上展示。
厄克特先生身材高大,一脸苦行僧的模样,两边的太阳穴上是一片不显眼的灰色,显出一种牧师的沉默寡言,看起来天生就是一个成功的律师。他身穿一套剪裁得极为得体的西装,却是那种棕绿色的花呢质地,好像嫌弃更加正统的细条子衣服让人像讽刺漫画的角色一样。他接待达格利什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吃惊或在意,但令警司感到有趣的是,法伦小姐的活页夹已经放在律师面前的桌上了。达格利什简单解释了他此行的目的之后,说:「你能把她的一些情况告诉我吗?在一桩谋杀案的调查中,了解受害人过去的生活和她的个性会很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