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大家的看法。」
「当然是这样,不是吗?没有人愿意相信佩尔斯死于谋杀。如果这个班还是一年级,我也许会相信是某个学生一时冲动偷换了喂食。她或许以为来沙尔水是一种催吐剂,想让佩尔斯把它全呕吐在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身上,这样就会使这场示范显得更活跃一些。这是一个古怪的玩笑,但一年级这帮粗野的年轻人做得出来。而三年级这些小家伙想必知道这种东西会对胃产生什么作用。」
「那么法伦护士的死呢?」
「啊,我想那应该是自杀。那可怜的女孩毕竟怀了孕。她一时间或许灰心到了极点,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她三年的学业白费了,又无家可归。可怜的法伦!我认为她并不属于那种会自杀的类型,但也许是一时冲动。大家纷纷指责斯耐林大夫,他负责学生的健康问题,不该让法伦流感刚好就返回大楼。她不喜欢休病假,住在病房里和在病房工作是两回事。最近也是一年之中最不该让人去休假的时期。她就算休假也还是待在学校,没地方可去。得了流感之后,她也没办法帮上忙,这也许就使她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这种流行病有某些相当险恶的副作用。她要是有人可以袒露心事就好了。只要她开口,一屋子的人都会乐意帮她。可是她就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想都可怕。来吧,让我再给你倒一杯。尝块松饼吧,它们是自家做的,我那出嫁了的姐姐时不时地给我送些过来。」
达格利什从她递过来的饼干筒里拿了一块松饼,说起有人认为法伦护士的自杀除了怀孕之外,也许另有原因。可能是她把腐蚀剂放到那天的牛奶里去的。在那特定的时间点一定有人在南丁格尔大楼看见她了。
他狡猾地提出了这个看法,等待她的反应。当然,这个看法她并不陌生,南丁格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必定都想到了。只是她的头脑过于简单,对于一个资深侦探居然把他的案子坦诚地拿出来和她讨论,她竟然没有感到奇怪,居然愚蠢到没有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绝不是法伦!那是一个愚蠢的鬼把戏,而法伦绝不是一个傻瓜。我告诉你,任何一个三年级的学生都知道那种东西是致命的。如果你认为法伦想杀害佩尔斯,她为什么要那样干?我得说她是那种最不会事后悔恨的人。如果法伦打算杀人,绝不会将时间浪费在事后悔恨上,更不用说怀着悔恨自杀了。不,法伦的死可以让人理解。她有流感后的抑郁症,会认为自己解决不了孩子的问题。」
「由此看来你认为她们两人都死于自杀?」
「嗯,我对佩尔斯是否是自杀还不太确定。谁要是选择以那种痛苦的方式死去,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佩尔斯在我看来是个心智十分健全的人。但那只是一种可能的解释,不是吗?我认为不管你在这里待多久,都不可能证明有其他的说法。」
他想从她的声音里探测出一种隐藏的自鸣得意,便出其不意地瞧了她一眼。但是那张瘦脸上除了通常那种模糊的不满神色之外什么都没有。她正在吃松饼,用她那尖利、洁白的牙齿咀嚼着。他能听见牙齿锉磨饼干的声音。她说:「如果一种解释都行不通的话,不确定的那个说法就必定是真的。切斯特顿【6】说过类似的话,不是吗?或者说这话的另有其人。无论如何,护士们不会互相残杀。」
「有一个威丁汉姆护士。」达格利什说。
「她是谁?」
「一个不讨人喜欢、让人不愉快的女人,她给她的一个病人,一个叫巴哥利小姐的人下了吗啡。巴哥利小姐听了别人不怀好意的劝告,将她的钱和财产留给了威丁汉姆护士,以换得在私人疗养院里进行终身治疗。她做了一桩蚀本生意。威丁汉姆小姐则被处以绞刑。」
吉尔瑞护士长故作厌恶地发出一阵战栗。
「瞧瞧!和你打交道的都是些多么可怕的人呀!不管怎么说,她绝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别告诉我威丁汉姆是综合护士协会的注册护士。」
「亏你想得出,我相信她不是的。我也没和她打过交道,这件事发生在1935年。」
「哦,你又来了。」吉尔瑞护士长说,彷佛在证明自己的正确。
她探过身去为他倒第二杯茶,然后在靠垫上扭动着身子,让自己更舒服一些,随后便斜靠在他坐的椅子的扶手上,这样她的头发就擦着他的膝盖了。达格利什发现自己带着几分兴致,观察起了她的头发,她的发缝两边各有一缕细细的深色头发,而发缝处染过的头发已经开始褪色。从上面看去,她那由于透视而变短的脸显得更老一些,鼻子也更尖一些。他看见了眼睫毛下有潜藏着的眼袋,还有几根断断续续的血管高高地爬在颧骨上,那紫红色的线条被妆容弄得半隐半现。她已不再年轻,这点他知道。关于吉尔瑞护士长的情况,达格利什从她的个人档案里了解了很多。她干过各种各样的办公室工作,做得不成功,又没挣到多少钱,之后便去了伦敦东部的一家医院接受培训。她的护士生涯曾经出现过波折,她的证明和介绍文件很可疑。她的智慧是否足以支持她充当一个培训学生的临床指导教师这点令人怀疑。有人说她并没有强烈的教学愿望,只是希望有一份比当病房护士长更容易一些的工作。他知道她正遭遇绝经期的诸多麻烦。他比她所知道的更了解她,超过了她认为他人有权知道的范围。但是他还不知道她是否是一个杀手。他就这样私下里想了一会儿心事,几乎没有听见她接着说:「这真是奇怪,你竟是一位诗人。法伦房间里有你最近的一部诗集,不是吗?罗尔芙告诉我的。将写诗和当警察协调起来是不是很难?」
「我从来没想过诗歌和警察工作有什么必要以那种常见的方式协调起来。」
她害羞地笑了:「你完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毕竟这有点不同寻常。人们绝不会想到警察会是个诗人。」
他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准备讨论这个话题,说道:「警察和做任何其他工作的人一样,也都是人。不管怎样说,你们三位护士长就没有多少共同的地方,不是吗?你和布鲁姆费特护士长的个性真是太不同了。我就无法想象布鲁姆费特护士长招待我吃鳀鱼味的烤饼和家制的松饼。」
她立即有所反应,这正如他所料。
「啊,布鲁姆费特,你要是了解她,便会知道她有多好。当然,她落后于时代二十年了。正如我在吃午饭时说的,今天的小家伙们不愿意去听什么服从、责任、职业感等空话。但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护士。我绝不要听一句反对布鲁姆费特的话。四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做过阑尾切除术。出了点麻烦,伤口溃烂了。后来就感染了,任何抗生素都无效。整个情况一团糟。我们的科特里-布里格斯最为拿手的措施一个都没见效。总之,我感觉自己就像死了一样。一天晚上,我痛得要命,不能入睡,当时我觉得我肯定熬不到明天早上了。我非常恐惧,那真是可怕极了。要谈到对死亡的恐惧,那就是那天晚上的感觉!此时布鲁姆费特到我身边来了。她亲自照料我,每逢她值班时决不让学生为我做任何事。我问她:『我不会死的,对吗?』她俯视着我,没有告诉我不要犯傻,也没有说通常说的安慰的谎言,只是用她那生硬的声音说:『不会的,只要我能帮你,你就不会的。』疼痛立刻停止了。我知道只要布鲁姆费特在我身边奋斗,我就会赢。这听起来有点傻,有点多愁善感,但那就是我所想的。她就是那样对待所有的重症病人的。那是一种信任!布鲁姆费特让你感到即使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把你往另一边拉,她都会用绝对的意志力将你从坟墓边缘拖回来。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它们再也不拉我了。」
达格利什恰如其分地发声附和,表示同意,然后略作停顿,开始谈起关于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话题。他假装幼稚、无知地问是不是这位外科大夫的手术经常会这样做得糟到惊人。吉尔瑞护士长笑起来:「上帝呀!不!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手术总是按照他所想的方向走。但那并不意味着只要他通盘了解了病人的情况,手术就会按照病人想要选择的方向进展。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人们所称的神奇的外科大夫。如果你要问我,我会说绝大多数时候是病人表现出了英勇的行为。但是他的手术的确做得非同寻常的漂亮。他是如今存世的最后一位了不起的、通晓全科的外科大夫了。你知道,不管什么手术,他拿起来就干,越是没指望的越好。我想一个外科大夫好比一个律师。如果一个人明显无辜,你为他洗去罪名,那没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罪名越大,律师的光荣也越大。」
「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太太长得怎么样?我猜他结婚了。他太太在医院常露面吗?」
「不经常,虽然人家说她是一名好友团成员。去年公主临时不能来现场时就是由她颁发的奖品。她是一个白皮肤、金发、碧眼的美人,十分时髦,比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小几岁,但如今也开始显出老相了。你为什么问起她?你不会真的怀疑穆丽尔·科特里-布里格斯吧?法伦死的那天夜里她甚至都不在医院。大概在他们邻近索尔本的舒适小窝里盖着被子睡觉呢。而且她肯定没有任何要杀可怜的佩尔斯的动机。」
那么她的确有除掉法伦的动机。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奸情似乎引起了比他想象中更多的人的注意。对于吉尔瑞护士长也会知道这件事,达格利什丝毫不感到奇怪。她的尖鼻子一定会老练地嗅出任何性丑闻来。
他说:「她容易吃醋吗?」
吉尔瑞护士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继续快乐地闲谈。
「我想她不知道这件事。做妻子的通常都蒙在鼓里。无论如何,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不会破坏自己的婚姻去娶法伦。他不会!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太太名下有大量的财产,她是普赖斯&麦克斯韦建筑公司的普赖斯家唯一的孩子,以科特里-布里格斯的收入再加上她老爹挣来的黑心钱,夫妇二人过得十分舒适。只要他对妻子行为不过分,挣的钱足够她奢侈地生活,我想穆丽尔绝不会过多地操心自己丈夫干了什么。至少我是不会的。此外,如果谣言不虚的话,我们的穆丽尔也并不完全是一名合格的贞洁团成员。」
「和这里的谁?」达格利什问。
「啊,不,不是那一类的事。只不过她老是随着一大帮时髦人物到处转。她总是在每一种三流杂志——就是用光滑的纸印刷的那种——的第三期上登她自己的照片。他们也常常夹在看戏的人群中。科特里-布里格斯有一个兄弟是演员,他叫彼得·科特里。三年前他上吊死了,你一定在报上看到过这条消息。」
达格利什的工作使他很少有机会去看戏,那成了他最向往的娱乐。他只看过彼得·科特里的一次演出,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次表演。他扮演了一个非常年轻的麦克白,像哈姆雷特一样爱沉思、敏感,在性生活上受制于一个比他老得多的妻子,妻子肉体上的胆量是由暴力和歇斯底里混合而成的。这是一场违背常情而有趣的表演,可以说是成功的。回想起那次表演,达格利什觉得自己也许能在兄弟俩之间找出些相似之处来,或许是眼睛的样子。但是彼得必定年轻将近20岁。这兄弟俩在年龄和才能上相距如此远,他想知道他们俩相处得怎么样。
突然,达格利什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佩尔斯和法伦在一起相处如何?」
「她们相处得不好。法伦瞧不起佩尔斯。我的意思不是说她恨佩尔斯或是要伤害佩尔斯,她只是单纯的瞧不起。」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佩尔斯竟然把法伦夜里喝威士忌的事告诉了总护士长。这小东西总以道德捍卫者自居。啊,我知道她死了,不该再说这个。但是说真的,佩尔斯总是摆出一副卫道者的样子,叫人难以忍受。最明显的一件事就发生在黛安娜·哈泼身上,她现在已经离开学校了。在这班人搬进大楼之前大约两个星期,哈泼得了重感冒,法伦为她调制了一杯加了柠檬汁的热威士忌。佩尔斯沿着走廊走到一半时就闻出了气味,便得出结论说法伦正用柠檬酒企图带坏她的小学妹。于是她钻进杂物间——那时她们还住在综合护士宿舍——穿着她的睡袍,嗅着气味,就像一个复仇天使,威胁说要把法伦告到总护士长那里,除非她跪下来,多少做个样子,答应不再碰那东西。法伦告诉她该干吗。法伦只要一受激,说出的话就一串一串的,生动又形象。达克尔斯护士都哭出来了,哈泼大发脾气,这一片吵闹的声音把护士长都引来了。佩尔斯当晚又把事情报告给了总护士长,但是没人知道后果如何。只是法伦从此就把她的威士忌放在自己房中,不再拿出来了。但这整件事情在三年级学生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法伦不再和班上的人相处融洽,她太沉默寡言,太喜欢挖苦人。但她们对待佩尔斯的态度到了绝不多看她一眼的地步。」
「佩尔斯也不喜欢法伦吗?」
「嗯,这很难说。佩尔斯似乎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是一个古怪的女孩,感觉也相当迟钝。举个例子说吧,她也许看不惯法伦和她的威士忌酒,但那并不妨碍她借法伦的借书证。」
「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达格利什俯身过去把茶杯放在托盘上。他的声音平稳,似乎漫不经心。但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激动和预感在跳跃,这是一种对重要线索的直觉。它不只是一种预感,像以往一样,是一种必然。如果他幸运的话,在一个案子中会产生好几次这样的预感,要么就一次也没有。他不能指望它发生。他忌讳过于仔细地检查它的根须,因为他担心那会是一棵被逻辑轻易摧毁的植物。
「我想就在她进入大楼之前。那一定是在佩尔斯死前的那个星期。我想是星期四。无论如何,那时她们还没有搬进南丁格尔大楼。在大餐厅吃过晚饭之后,法伦和佩尔斯正一起出来,我和戈达尔恰好在她们后面。这时法伦转向佩尔斯说:『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借书证。我还是现在就给你吧,明天早上我们俩可能见不上面。你最好把读者证也带上,不然他们不会把书借给你。』佩尔斯咕哝着说了些什么,相当粗野地夺过了借书证,我想就是那么回事。怎么了?这不重要吗?」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要紧的。」达格利什说。
8
达格利什以一种堪称模范的耐心坐着熬完了接下来的15分钟。从他倾听着吉尔瑞护士长闲谈时的那份彬彬有礼,以及喝完了第三杯,也是最后一杯茶时的从容姿态,吉尔瑞护士长绝不会猜到他是怎样挨过每一分钟的。喝完了茶,他替她把托盘送到走廊尽头的护士长厨房,而她还在他后面跟着,发着愁,一面颤抖地轻声说着不用。达格利什说了一声「多谢」便离开了。
他立刻去了蜂窝似的学生宿舍,那里仍然放着佩尔斯护士在约翰·卡朋达医院几乎所有的个人物品。他花了一会儿工夫才从口袋里那一串沉重的钥匙中找到要找的那把。房间从她死后便上了锁,现在仍然锁着,他走进去打开灯。床上的东西已经移走了,整个房间非常整齐、干净,彷佛连它也被整理出来,准备安葬。窗帘已经放下,从外面看来和其他房间没有什么不同。窗户是打开的,但是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剂气味,彷佛有人用一种仪式性的净化方式力图抹去有关佩尔斯死亡的记忆。
他不必重新整理自己的记忆。佩尔斯特殊的生活碎片贫乏得令人可悲。他把她遗留下来的一切再理了一次,小心翼翼地翻动它们,彷佛布和皮的质感能够传递某些线索。他没多久就翻完了。自从他第一次检查后这里就没有什么变动。一口医院的衣橱,和法伦护士房里的一模一样,装下那几件羊毛连身裙绰绰有余。羊毛连身裙在颜色和式样上毫无新意,挂在装有衬垫的衣架上,在他的翻动下摇晃着,发出一种微弱的清洗液和卫生球的气味。小山羊皮做的厚冬大衣质地很好,但明显已经旧了。他再次在衣袋里摸索,里面有一块手帕,这在他第一次检查时就在了,还有一团散发酸味的、皱缩的白色棉花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走到抽屉柜前。这个柜子再一次显示出它提供的空间太过充裕。最上面的两个抽屉装的是内衣——结实而实用的棉衫和灯笼裤,无疑对于英国的冬天来说,它们是舒适而暖和的,但丝毫谈不上魅力或时尚。抽屉里垫了报纸做衬底。这些报纸曾经取出来过一次,他用手指在报纸底下摸了摸,除了那光秃秃的、未曾打磨的粗糙木质表面什么也没有摸到。剩下的三个抽屉里放着裙子、无袖套衫和羊毛衫;一只皮革的手提包,很精心地用薄纸包着;一双上好的鞋子装在网线袋中;一只绣花的手帕小香袋,卷在一打仔细迭好的手帕内;各种各样的头巾、围巾;三双一模一样的尼龙长袜,包装还未拆开。
他又转身来到床头柜前,它上方的墙上有一个小架子。柜子上有一盏床头灯,装在皮盒内的一只没电的小闹钟、一包面巾纸(一张弄皱了的面巾纸从开口处被拉出了一半)、一只空的玻璃水瓶,还有一本皮面装订的《圣经》和一只文具盒。达格利什打开《圣经》的扉页,再读了一次精心写在铜版纸上的题词:「赠给希瑟·佩尔斯,感谢她的加入和勤奋。圣马克主日学校。」勤奋,一个吓人的、过时的字眼,但是他感到那是一个让佩尔斯护士满意的字眼。
他打开文具盒,对于他想找的东西不抱什么希望。自从他第一次检查之后没有什么变动,里面仍是那封没有写完的给她祖母的信——干巴巴地详述了一星期中做了些什么,像一份病房记录一样毫无特色。一个四开本大小的信封,是在她死的那天寄给她的,显然有人把它打开过,但想不出该拿它怎么办,便扔在了文具盒里。还有一本插图装饰的小册子,出自萨福克郡的手工制作品,是寄给德国战争难民的赠品。
他把注意力转向书架上的藏书。之前他也曾看过,现在仍为她个人藏书之贫乏、阅读品位之无趣感到吃惊。一本针织书,是学校发的奖品。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达格利什不相信孩子们会去看它,从迹象看来佩尔斯也没动过它。有两本游记,《圣保罗游记》和《耶稣游记》。女孩在这两本书的扉页上都仔细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有一本很著名但版本已经过时了的护理工作教科书,写在扉页上的日期已经是四年前了。他猜佩尔斯是为了增进学业才买了它,结果却发现这本书还在劝人用蚂蟥放血和灌肠疗法这套已经过时了的手段。一册帕尔格雷夫的《英诗精华》,也是学校的赠品,但这次的赠送显然并不相宜,这一本书也看不出任何读过的迹象。最后就是三本平装小说,是一位流行女作家的作品,每一本上都印有广告语——「一本改编成电影的书」。还有一套极度多愁善感的虚构历险记,说的是一条走失的狗和猫横跨欧洲的故事,达格利什记得五年前它还是一本畅销书。书上题有:「致希瑟,带上我的爱。你的姑母伊迪。1946年圣诞。」关于这个可怜的女孩的情况,这些书可以提供的很有限,只是表明她的读物明显只局限在自己生活方面。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他没有再去看法伦护士的房间。负责犯罪现场的人员已经把里面翻遍了。连他自己都能描绘出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精确列出里面所有东西的明细表。不管借书证和读者证在哪里,他都确信它们不在这里。他不再耽搁,轻轻跑上宽阔的楼梯上楼去,他记得他把吉尔瑞护士长的茶盘送到杂物间去时注意到墙上有部电话,旁边挂着一张列有内线分机号的卡片。想了一会儿,他拨通了护士起居室的电话,是莫琳·伯特接的。是的,戈达尔护士还在这儿。达格利什几乎立刻听到了戈达尔的声音,他请她到佩尔斯的房间来。
她即刻便上来了,达格利什还没走到房门前便看到那个自信的、身穿制服的人已经走上了楼梯的平台。他站到一边,她在他面前走进房间,默默地用目光扫过搬空了的床、已经不走了的床头钟、合上的《圣经》,微微带着一种不轻易表露疑问的兴致把每件东西都短暂地看了一下。达格利什走到窗前,两个人隔着床站着,无言地互相对视。然后他说:「我听说在佩尔斯死之前的那个星期,法伦护士把一张借书证借给了她。你当时正和吉尔瑞护士长一起离开餐厅。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戈达尔护士没有露出吃惊的样子。
「是的,情况是这样。法伦早些时候告诉我说佩尔斯想去伦敦的一家图书馆看看,想要借她的读者证和借书证。法伦是威斯敏斯特图书馆的会员。他们在伦敦市有许多分馆。但是只有在威斯敏斯特区居住或工作的人才能成为他们的读者。法伦到这里来受训之前在伦敦有一套寓所,于是就有了读者证和借书证。那是一家特别好的图书馆,比我们这里的强多了。能在那里借书对我们很有帮助。我想罗尔芙护士长也是那里的会员。吃午饭时法伦带来了她的读者证和借书证,把它们交给了佩尔斯,那时我们正离开餐厅。」
「佩尔斯护士说了她为什么要借借书证吗?」
「没有和我说。她也许告诉法伦了,我不知道。如果需要,我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会向法伦借借书证。法伦也不需要我们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