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天才亮。秦含真一晚上没睡好,眼皮耷拉,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倒是病容更明显了。
关家宅子离王家的小院不远。他们祖孙带着几个仆人,并不用坐车,直接步行过去就可以了。沿路仍旧有人向秦老先生问好,秦含真被虎嬷嬷抱在怀里,因为病容太明显了,还有不少大妈大婶一脸担心地问虎嬷嬷:“姐儿病了这么久,还没好么?伤口已经没事了吧?”虎嬷嬷一路微笑以对,不愿多说,只含糊地回答:“比先前已好了许多,但还要多多休养。”
等来到关家所在的那条街,关心询问的街坊邻居就更多了,而且大部分都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人,感叹连连:“姐儿真是福大命大,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秦二奶奶前头带来的那个女儿,小小年纪怎么就那样歹毒呢?”
“就是,她又不是秦家的闺女。秦家人厚道,才会好心抚养她,她怎么有脸去推恩人的侄女?!”
秦含真听得忍不住挑眉,原来不利于何氏母女的传言,已经在县城里流传开来了。上回来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些声音。
不等她多想,关家就到了。
关家老爷子今日出殡,吉时虽然还未到,但家里前院已经挤满了许多人,有关家的族人、亲友或是街坊邻居,也有受雇前来执礼的相公、苦力等等。关大舅带了两位族中长辈来迎,秦老先生客客气气地见了礼,便从虎嬷嬷手中抱过孙女,在关大舅的引领下,前往灵堂了。
灵堂就在前院正房,到处都布置着白色和深蓝色的布幡,左右屋都有和尚在念经,放在灵堂正中的棺材也是一看就很有档次的那种。秦含真想起在家里听说过的,关老爷子的丧礼,吴少英出钱出人,十分大方,看来果然不是假话。
她在秦老先生的指引下,给关老爷子磕了头,上了香,便叫虎嬷嬷抱到后院去了。关老太太仍旧住在西厢北屋,没有挪回正房。秦含真被直接送到了她面前,她就一把抱过外孙女,又心肝儿肉地叫起来。
今日陪在关老太太身边的,都是本家的女眷,或是出嫁了的大小姑子们。令人惊讶的是,关芸娘今儿也出现了!
她穿着一身麻白布衫裙,梳着简单的斜髻,插了朵白色的绢花,未施粉黛,素着一张黄黄的小脸,精神倒是不错,端坐在炕屋,细声细气地跟长辈们说话,半点看不出先前那任性妄为的模样。
虎嬷嬷进门瞧见了关芸娘,面上也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客客气气地向关老太太行礼,代替女主人牛氏向她道恼,解释牛氏因为重病卧床,仍旧未能前来祭拜亲家,又说了一下秦含真的病况,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身体依然还很虚弱,昨儿来的路上又晕车了。
关老太太一看外孙女的脸色,就知道她不舒服,嘴里只有怜爱的,绝不会责怪,还一再说虎嬷嬷:“孩子病得厉害,就不要勉强带她来了。若是折腾得她又病了,老头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虎嬷嬷淡笑道:“亲家太太疼爱外孙女的心,我们老爷、太太也是明白的,只是礼数如此,怎能不守呢?”
关老太太叹气:“你们家就是太守礼了。”她瞥了小女儿一眼,“芸娘,带桑姐儿到你屋里歇歇吧。这边人多,别熏坏了她。”
关芸娘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亲自来抱秦含真,虎嬷嬷抢先一步:“我来吧,不劳烦二姑娘了。”关芸娘也不坚持,领着她们去了南屋。
才进门,关芸娘就放下帘子,哭丧着脸向虎嬷嬷行礼:“那天我昏了头,在嬷嬷面前失礼了,嬷嬷不要见怪。我给你赔罪!”说着就要蹲下身去。
虎嬷嬷手上还抱着秦含真呢,没来得及阻止,顿时吓了一大跳。

采桑子 第二十五章 调虎

秦含真微微用力拽了一下虎嬷嬷的袖子,后者很快就反应过来,避开了关芸娘这一礼。
她迅速将秦含真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回头对关芸娘皮笑肉不笑地说:“关二姑娘这是在做什么?我只是个下人,可受不起您的礼,快快请起吧。”却没有去扶对方的意思。
关芸娘低着头,抽抽答答地自个儿站直了,继续哭丧着脸说:“嬷嬷,我是真的知错了。那天你来的时候,我胡里胡涂地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实在是不应该。我今儿是真心要向你赔礼的,请你别再怪我了,亲家太太面前,也请你多多美言。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了,居然在亲戚面前乱说话,我娘和哥哥嫂子都生气极了。如果你们不肯原谅我,他们说不定就不肯认我了。”
虎嬷嬷心里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但那次随秦老先生祖孙来关家看望重病的关老先生时,关芸娘虽然态度不好,但并没有说太出格的话。真正出格的,是她与吴少英争吵的时候讲的。当时只有秦含真听见了,虎嬷嬷自己并不知情,还是回家后听秦含真提起才知晓。她心里恼怒关芸娘,当面却是不肯承认的,仍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关二姑娘这说得没头没尾的,我还真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您为何要赔礼呢?”
“嬷嬷不必推托,我都知道了。”关芸娘出人意料地坦承,“表哥告诉我了,说那天在屋子外头跟他吵架,叫嬷嬷听见了,你还告诉了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我不知道外头有人想要坏大姐和吴表哥的名声,正到处传谣言呢,就是心里不痛快,随口胡说的。要是我知道这些话会害了吴表哥,我一定不会乱讲!我娘和哥哥如今是真的恼了我,我自己也知道错了。”
她走近虎嬷嬷两步,郑重地再次行了个礼:“嬷嬷千万要替我向亲家太太分说明白,先前的事,真的是我不知轻重乱说话。大姐与吴表哥之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只是我……我已经十六岁了,还没找到人家,心里着急,见吴表哥人品出众,就倾心于他,谁知吴表哥婉拒了。我心里着恼,才会一时糊涂,乱说他有心上人。但凡是与他相识的女子,我都怀疑过了。因表哥回来后,去了秦家几回,明明是见恩师去的,我却硬要说他是去见大姐。他再三解说明白,我却还不依不饶,并不真的是怀疑什么,只是想逼他答应婚事罢了。”
秦含真和虎嬷嬷听着,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关芸娘。她这是自曝其短吗?就算真有这种想法,一般人也不会向人坦白吧?
关芸娘却好象半点不在意,依旧哽咽着道:“大姐没了之后,我又恼恨她忽然自寻短见,害得爹爹病倒,更害怕爹爹要是有个好歹,我要守上三年孝,就成老姑娘了,表哥却依然不肯答应婚事,将来我可能要嫁不出去的。我心里存了怨恨,就胡乱说大姐的坏话,但我真的不知道她也是被人害了!要是早知道别人是存心要害她,要坏她的名声,还要把吴表哥给牵连进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人前乱说话的。嬷嬷你可千万要相信我,我这都是真心话啊!”
虎嬷嬷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干脆地把污水往自个儿身上泼吧?除非说的都是真话。她心里更加恼恨,只是当面不好说什么,勉强笑笑:“关二姑娘的话,我都听明白了。待回去了,一定照实禀告我们老爷、太太。只是……姑娘以后可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关芸娘破涕为笑:“当然了,我绝不会再胡言乱语了。”她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笑道,“你们坐,我去叫人给你们倒茶,想要什么,只管吩咐枣儿。如今家里的仆妇都是吴表哥的人,你们随意使唤就行了。”说罢就欢快地掀了帘子出去。
虎嬷嬷低头看了看秦含真,秦含真眨了眨眼:“小姨说的都是真的吗?”虎嬷嬷轻哼了一声:“她既然这么说了,自然就是真的。只是姐儿这位小姨实在不知礼数,姐儿以后少理会她!”
秦含真答应一声,拒绝了虎嬷嬷抱她上床休息,就这么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枣儿送了茶过来。虎嬷嬷透过门帘缝,瞧见关芸娘又回到了北屋,依旧斯斯文文地跟亲友长辈们说话。虎嬷嬷撇了撇嘴,也不再去理会。
枣儿离开后不久,又有一个仆妇过来了。虎嬷嬷认得她是丧礼初日见过的吴少英家仆,便迎了上去。这仆妇是给秦含真送孝服过来的,吴少英出资,关家为所有近亲准备了丧礼上的服饰,自然少不了外孙女桑姐儿那一份。
虎嬷嬷客气地接过孝服,低头一看,却觉得不对:“我们姐儿是关老爷子的外孙女,依礼需服小功,用的应该是稍微粗的熟麻布。这是粗熟麻布,应该是大功的服制,想来是拿错了关家哪位姑奶奶的衣裳吧?连大小尺寸都不一样。”
那仆妇低头一看,忙道:“是我拿错了。今儿人多忙乱,我又是头一回经这样的大事,分不清谁该穿什么衣裳,就出错了,实在是对不住。嬷嬷熟知规矩礼仪,不知能不能帮我掌掌眼?”
虎嬷嬷心想这大小尺寸完全不同的衣裳也能弄错,实在是荒唐,但听她说今日人多忙乱,想想她会忙昏了头也是合理的,也就不再指责了。今儿虽是关家办丧事,但关家是秦家姻亲,关大舅与吴少英又对桑姐儿好,虎嬷嬷不想他们因为人多忙乱,弄错了礼制,叫人笑话,便道:“你稍等一等,我跟姐儿说一句就随你走。”
她回头对秦含真道:“姐儿还是到床上去歇着吧?要不就去北屋坐着。我要出去一下,不放心姐儿一个人坐在这里。”
秦含真道:“嬷嬷只管去,这里是我姥姥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要是实在觉得困,我自己会去睡的,我又不是不能走路。”
虎嬷嬷想想也是,就放心离开了。
秦含真一个人坐着有些无聊,又不想去北屋那边听一群女人说话,只好开始玩手指了。这时候门帘忽然一掀,吴少英走了进来。
秦含真心中顿时明了,原来仆妇请走虎嬷嬷,是吴表舅在调虎离山哪!
吴少英冲秦含真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怎么精神这样差?昨儿晚上没睡好?”
秦含真老实地点点头,小声问他:“表舅,昨晚上翠儿说的都是真的吗?”
吴少英目光一闪,微笑道:“自然是真的。怎么,你不信?”
“那倒不是……”秦含真想了想,“我就是觉得,翠儿叙述的时候,流利又有条理,不大象她平时说话的语气……”
吴少英微笑道:“这也不奇怪,我已经审过她不止一回了,她已经记得很熟,自然说得流利。至于条理,想来是因为我审完她后,将事情从头到尾理过两回,说给她听,看有没有遗漏的缘故吧?”
这么说也是合理的,秦含真便说:“那就没问题了。接下来就是跟二婶对质了。”就怕对质对不上,或者何氏死不承认。
吴少英对此并不担心:“秦二奶奶自然不肯承认,她指使他人对翠儿一家下毒手,意图灭口,歹毒凶狠之处令人心惊,若真个承认了,老师说不定要将她送官的,连秦安兄也要受牵连,她绝不会承认。但这并不重要。反正老师和师母都已经知道真相了,自会对她进行惩罚。”
他没打算多谈这个话题,就态度温和地问秦含真:“你喜不喜欢你兄弟?就是你二叔家的梓哥儿。”
秦含真疑惑他为什么这么问:“我磕伤了头之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也记不起来梓哥儿是什么样的。不过我祖父、祖母都很喜欢他,我奶娘也没说过他坏话,反而说他挺可怜。因为二婶为了护着女儿,反要叫他出来顶包,承认是他伤了我。要知道他才三岁大呢!”
吴少英微微点头:“我也听你母亲说过,这孩子十分乖巧可人疼。”他看向秦含真,“若是老师与师母再跟你提过继梓哥儿的事,你记得一定要答应。”
秦含真惊讶:“为什么?我母亲在世时,好象是拒绝了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吴少英笑了笑,“难道你不想要个兄弟么?秦二奶奶在婆家也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她生了儿子?我看老师与师母未必忍受得了这个儿媳,只是一来,秦二爷护着妻子,二来,秦二奶奶又生有子嗣,所以老师与师母投鼠忌器罢了。如今秦二奶奶做得太过,秦二爷再想护着妻子,也不能违抗父母之命。那只要安排好梓哥儿的去处,老师与师母就再无顾忌了。”
秦含真顿了一顿,道:“象二婶这种母亲,对儿子又不大好,梓哥儿留在她身边,反而容易被她教坏了。我母亲喜欢这个侄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养成一个人渣。”
吴少英满意地笑了。他又从袖子里头掏出一个小木匣,递给了秦含真:“这是表舅的小礼物,你拿着玩儿吧,不要摔了就行。等回去了,记得拿给你祖父看,请他帮你收起来。”
秦含真好奇:“这是什么?”
“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一点小东西。”吴少英说得漫不经心,“可惜不是一对的,但颜色挺好看,正适合送给女孩儿。表舅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能有再见到你的那一天,早些把这个给你,就算是将来你出嫁时,表舅给你的添妆了。”
秦含真正想打开小木匣看是什么东西,但那小木匣似乎有机关,虽然没有挂锁,却一时打不开,正郁闷呢,猛一听见吴少英的话,连忙抬起头来:“表舅要去哪里?为什么说将来不一定能再见了?”

采桑子 第二十六章 后悔

吴少英摸摸秦含真的小脸:“没什么,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如今我已经拿回了祖传的家业,自然该回家去了。”
“是绥德吗?”秦含真想了想,“我记得你好象要去补官,是吧?”
吴少英淡淡地道:“如今不去了。先前是因为不放心姨母,所以回绥德,一是拿回家业,二是托旧日同窗谋个官职,离得近也好照应姨母。如今姨父去了,姨母有表哥表嫂供养,家中又不愁生计,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自当继续游学天下,增长见闻。日后再回京会试,兴许能高中,也未可知。”
吴少英是国子监生,考进士也是常理。秦含真不明白的是他之前不打算考,而是想直接补官,现在却又想去考了。
她对吴少英说:“关家怎么办?不是说姥爷去了,学堂可能就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
吴少英微微笑道:“学堂里还有两位先生在,加上表兄,还能撑得住。来附馆的学生必然会减少,但并无大碍。我日前刚刚买了八十亩中等田,二十亩上等田,合计一百亩田地,赠与姨母。便是只靠着这一百亩地的产出,关家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我还拜托了齐主簿照应关家。他们会过得很好的,我也就可以放心去游学了。”
秦含真恍然大悟,原来吴少英是送了一百亩地给关老太太。在米脂县,一百亩地算得上是很大一笔财产了,对关家补益不小。关家这些年本来也置办了些田地,大概就是五六十亩吧,如今翻了将近两番,就算学堂里的收益差一点,日子也不可能过得比之前差的。
不过,秦含真比较关注的是另一件事:“表舅,今天小姨有些奇怪……”她把关芸娘的话复述了一遍,小心地问吴少英,“是不是表舅你答应了小姨什么,她才会忽然变得这么老实呀?”
吴少英眨了眨眼,低头抿嘴忍了忍笑,才抬头对她说:“你以为表舅答应了你小姨什么?娶她为妻么?”
秦含真干笑:“这个……因为小姨太奇怪了……”
吴少英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鬼灵精,你想太多了。表舅自然不可能答应跟你小姨订亲的,因为你姥爷才去世,守孝期间怎能订亲呢?表舅只是……”他顿了一顿,“只是向你姥姥许诺,三年之内不会娶妻而已。”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表舅,你年纪可不小了……”吴少英也有二十好几了吧?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又不是没家没业的穷光蛋,身上还有功名,在古代是极为少有的。这本来就会惹人非议,如今他还说未来三年内都不会娶妻,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是想三年后娶关芸娘吗?!
吴少英没有回答,只是再刮了一次秦含真的小鼻子:“好啦,桑丫头,这是大人的事,你不用多管。今日过后,表舅还会再去秦家几趟,但未必有跟你单独说话的机会。再过些时日,表舅就要回家去了,不久之后出门游学,会有很长时间不回来。所以趁着今日有空,把这匣子东西给你。记得收好了,可千万别弄丢。”
秦含真很想问清楚些,虎嬷嬷却在这时候回来了。进门看到吴少英,她有些意外:“吴舅爷怎么在这里?来看我们姐儿的?”
吴少英起身道:“方才在外头听说桑姐儿今日精神不好,过来瞧瞧。看着似乎倒比她上回来时好些了,脸上的肉也多了些。想来桑姐儿再休养些时日,就会大好了。”
虎嬷嬷道:“是呀,这些日子姐儿在家多吃多睡,药也一天三顿地喝,从不嫌苦。老爷、太太都说姐儿如今乖巧多了。”
吴少英就是跟虎嬷嬷寒暄两句,然后就出去了。虎嬷嬷给秦含真穿那件孝衣的时候,发现了她手里的小匣子:“这是哪里来的?”
“表舅给我的。”秦含真说,“虽然他说只是小玩意,但我听他的口风,应该挺值钱,要好好收起来,不能摔坏了,回去了交给祖父看管。”
虎嬷嬷拿起木匣子细看:“呀,这好象是机关匣。这会子多有不便,晚上再打开来看吧。”她帮着收好了小匣子,又帮秦含真换了孝衣,听到外头人喊吉时到了,连忙抱着秦含真出去。
关老爷子的出殡仪式相当风光,除了他的亲友与同科外,曾经在他学堂读过书的人都在路边设了祭棚,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开往城外的山上,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听到哭丧声与哀乐声。亲友们都道吴少英是个知恩图报的好晚辈,成全了关老爷子的死后哀荣,又夸关老太太好心有好报,养大了外甥,如今他有了出息,她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关老太太在女儿媳妇的搀扶下,一路将老伴送到了山上提前看好的坟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和恭维,她心中却只有苦涩。
转头看一眼儿媳,她面带几分沮丧,听到旁人的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再转向另一个方向看女儿关芸娘,她拿着块素帕低头抹泪,眼角嘴边却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的甜蜜。
关老太太暗叹一声,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关大舅与关舅母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有关芸娘还看不清。关家对吴少英确实有养育之恩,但如今吴少英为关老爷子风光大葬,又孝敬了关老太太一百亩中上等田地,任谁都会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即使他将来拒绝娶关芸娘,也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
而吴少英如今明明已是大龄光棍男,却还在关老太太面前许诺三年不娶,就更显得关家咄咄逼人。关芸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在孝期内不能说亲,吴少英许诺三年不娶,是暗示三年后会娶她的意思。其实,吴少英从头到尾都没这么讲过。他三年不娶,却可以先订亲,三年后再举行婚礼,那时关芸娘又能如何?
如今吴少英是未补官的监生,关芸娘要嫁已是高攀。若三年内吴少英高中进士,她更是配不上了。关芸娘再哭,再闹,都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吴少英为了不留人话柄,甚至以游学的名义,在临近冬天的时候,离开米脂出门游学,连留在老家都嫌离米脂太近。他若是一去不回,关芸娘与他并无婚约在身,三年之后成了老姑娘,想要议亲,都找不到人了。到了那时,她只能听从母亲兄嫂的安排,寻个人家先出嫁。事后吴少英再回米脂,关芸娘又有什么脸面去怪他呢?
吴少英与关家上下,本来十分亲近,是感情深厚的亲人。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对亲人加以提防,实在是造化弄人。然而关老太太、关大舅与关舅母都知道,这事儿怪不得他,都是关芸娘闹得太过分了。只因她乱说话,关氏与关老爷子先后送了命,连关家人都无法再原谅关芸娘,更何况是吴少英呢?若不是关老太太还在,也许吴少英一走了之,也未可知。
关老太太如今最后悔的只有一件事:当初吴少英回来的时候,如果她没有因为他仍旧未娶妻,小女儿对他有意,就出于私心想要撮合他二人就好了。
吴少英一再婉拒结亲之意,她还不肯死心,反而帮着小女儿劝说外甥,令小女儿芸娘心中执念越来越深。而丈夫从芸娘处得知后者有意吴少英时,她又没有及时说出实情,以至于他误会吴少英与芸娘有约定在先,移情长女蓉娘在后,从而导致后来的大祸。虽说她心里总埋怨丈夫对待长女太过苛刻,把长女逼到了绝路,但如果她早早说出实情,丈夫又怎会误会呢?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关老太太一步步往山上走,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眼泪直想往外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等送葬队伍回到关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一路上,秦含真是被虎嬷嬷与虎伯轮流抱着应付过去的。但太阳晒着,冷风吹着,她又头疼头晕了,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地。
秦老先生见状,便向关家人提出要带孙女儿回去了。关老太太这会子也累得躺下了,关大舅夫妻俩忙着送别亲友宾客,腾不出空来,关芸娘直接躲回了房间偷懒,自然没人挽留。吴少英亲自送老师一行回了王家宅子,约好明日回秦家的时辰,方才折返。
秦含真累得恨不得直接睡过去,虎嬷嬷把从家里带来的面茶煮了,给她喂了半碗下去,她才算是打起了精神。
等虎嬷嬷虎伯他们忙着准备午饭的时候,秦含真招手唤来了秦老先生,把吴少英送的那个匣子给他看:“吴表舅给我的,说是我将来出嫁时给我添的妆,叫我小心些,别摔坏了,回家拿给祖父瞧,请祖父帮我收起来。”
秦老先生有些吃惊,在炕边坐下,拿过匣子看了看,笑道:“这是机关匣子,少说也有近百个年头了,倒有些意思。这应该是前朝的旧物。我听说少英家原是吴堡一带的大户,祖上还做过京官,虽说叫族人将家产夺了去,他那族人倒也不是俗物,不曾将这些旧物埋汰了。瞧这匣面的包浆,就知道他们把东西保存得很好。”
秦含真讶然:“这是古董?那要怎么开锁呢?”
秦老先生冲她神秘笑笑:“这个可是有决窍的,桑姐儿看好了,千万别眨眼。”
也不知道秦老先生是怎么弄的,就这么在匣底轻轻一抹,匣子就打开了,从左侧拉出了一只小抽屉来,露出了里头用绸布包裹的两件成年男子手指大小的物品。
那匣盖完全就是骗人的!
秦含真睁大了一双眼睛:“祖父,您是怎么打开的?机关在哪里?”
秦老先生笑而不语,只将那两个绸布小包取出,就把匣子丢给秦含真玩儿去了。
秦含真翻来覆去半日,才弄清楚了机关所在,原来还以为是匣底年代太久远了,保养不好木料产生了缝隙,但其实那就是开关!
秦含真叹道:“这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她歪头看向祖父,“您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呢?”
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淡淡笑道:“见得多,自然就看出来了。”

采桑子 第二十七章 印石

见得多?
秦含真眨了眨眼。祖父见过很多这类型的机关匣子吗?
但秦老先生却似乎不愿意多谈,专心捣鼓起了那两个绸布小包。打开来一看,里面包的是两方印石,一块淡黄色,似黄玉,又似蜜蜡,通体明透,细腻润泽;另一块则是乳白色底,上头半截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红色小斑点,就如同溪流中散满了桃花瓣一般,美不胜收。
秦含真看得有些直了眼:“这个是什么印石?”恕她孤陋寡闻吧,她真没见过这样的。
秦老先生将两方印石拿在手中细细观赏,才赞叹地道:“少英真大方,给你这样的小女娃,也备下了如此雅致的添妆礼。这两方印都是寿山石,这块是田黄冻石,那块是高山桃花冻,都是少见的珍品。”
田黄?
秦含真心中一震,她虽然不懂什么古董印石,但也听说过田黄非常值钱,有“一两田黄十两金”的说法。吴少英居然送了一块田黄印给她?那不是很珍贵吗?
她连忙问秦老先生:“表舅送这样的贵重之物给我,是不是太破费了?”
秦老先生想了想:“倒还罢了。这两方印石虽然少见,但这方田黄冻石颜色略淡了一些,那方桃花冻又细小了一点,日后也就是刻个闲章而已,价值不会太过昂贵,算来也就是几百两银子吧。在边城确实是少见的珍品了,但并不是十分贵重之物,正适合闺阁中把玩。他既然把这个给了你,你收着就是了。明儿见了他,记得道声谢。”
秦含真有些惴惴不安,几百两银子的礼物就这么收下了,真的只需要道声谢就可以?
但秦老先生好象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很有兴致地欣赏了两方印石,跟她说可以用来刻什么章。等她长大些,想到要刻什么的时候,他会亲自动手的。连什么样的印章应该用在什么场合里,还是她一个女孩儿可能会遇到的场合,他都提到了。
秦含真便也安下了心,仔细欣赏着印石,又听祖父说些寿山石印章的保养之法,直到虎嬷嬷来通知午饭做好了为止。
吃过午饭,秦家祖孙好好休息了半天,吃了顿简单而美味的饭菜,晚上又睡了个好觉,养足了精神。第二天早上起来,秦含真觉得整个人的精神面貌跟昨天都不一样了,想必在路途中也能少受些罪。
秦老先生昨儿还打发胡二去城中的药店买了些药材,亲自配成了香药丸子,让虎嬷嬷用荷包盛了,给秦含真戴在身上。要是路上觉得不舒服,就拿出来闻一闻。秦含真嗅了一下,只辨别出当中有干姜粉和小茴香的味道,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味道挺冲的,但不算难闻。
没多久,吴少英也到了。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袍,外披黑绒披风,显得身长玉立。他是骑马来的,身后还跟着两辆小马车,一辆车上面捆着翠儿和卖花婆子两人,另一辆车上坐着的是翠儿的父母。他们将会随秦家祖孙一同返回秦家做证。
秦含真穿戴妥当,出来向吴少英行礼——这是出门前就先跟张妈打探好了的,她现在病体虚弱,年纪又小,就算动作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长辈们也不会见怪。
吴少英温和地跟她说话,她为了那两方印石向他道谢,他还毫不在意地笑着摆手:“那原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是我祖母的陪嫁。她家原是书香世家,颇有些家底,她又是独女,嫁妆十分丰厚,合族都有名的。老仆们说,祖母本来有很多这类物件,只是她素来大方,经常拿出来送人,等东西落入其他族人手中后,更是被变卖得差不多了,唯有几十件珍贵的得以留存。我收回来后,想着自己并不好这些,留着也是无用,反而惹人眼红,倒不如送人的好。这两方印颜色娇嫩,我用着有些不大合适,倒是你这样的女孩儿正与它相配。等你长大了,请人替你刻两个闲章,就是两方极风雅的小印了。”
秦含真说:“祖父答应了将来亲自出手帮我刻章。”
吴少英看向秦老先生:“那就更好了。老师平日里难得出手,学生听说您已经有将近十年不曾替人刻印了。”
秦老先生笑笑:“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如年轻时好使了,何必糟蹋别人的好材料呢?兴致来时,自己刻几个玩玩也就罢了。”
马车都备好了,秦老先生与吴少英聊得几句,便去寻王家人告辞,谢他们借宅子给自家住。
王复林从家里出来,比回来时多带了许多大包小包,从穿的棉被棉衣,吃的果馅和粉条,到手炉和烧的炭,都应有尽有,还有小厮赶了马车专门负责运送。他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向秦老先生赔礼:“家母担心学生在学堂里受冻受饿,一再要学生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实在是失礼了,老师别笑话。”
秦老先生温言道:“这是令堂的一片爱子之心,有何失礼之处?你只管带上就是。在学里吃饱穿暖了,保重了身体,你才能有精神去读书,读好书。不过你也可以劝劝令堂,不必太过担忧,进了腊月,你就能回家啦。”
王复林脸都红了,低头呐呐答应着。
秦含真被虎嬷嬷抱上了马车,其他人也该上马的上马,该上车的上车了。王复林瞥见车队中多了两辆陌生的马车,也没多问。他虽然坐在车里,却一路上都掀起了车帘,跟吴少英有说有笑的,秦老先生偶尔考他们学问,他们也都对答如流。
大约是因为秦含真今天身体状况比较好,还有祖父配的防晕车香药帮助的缘故,路上她的晕车症状并不算严重,竟然一回都没吐过,所以他们一行人很顺利在中午前回到了秦家大宅。王复林自带着小厮去安置,秦老先生带着吴少英去了中院说话,虎伯与胡二押着翠儿等人随后跟上,虎嬷嬷却抱着秦含真要回房间去了。
秦含真知道接下来就是要跟二婶何氏对质了,这么重要的场合,她怎么能错过?连忙对虎嬷嬷说:“我要去祖父和表舅那里!”
虎嬷嬷皱眉道:“姐儿,听话,你都知道了,何必还要再听一回?一会儿二奶奶过来了,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得污了你的耳朵。”
秦含真不肯答应:“我要替我娘去听!”
搬出了关氏,虎嬷嬷也不好再阻拦了,只得道:“我带你先去见过太太,再回屋换身干净的衣裳,洗了脸再下来,如何?瞧你今儿这一身的灰土!”
从县城到秦家大宅所在的村子,一路都是土路,就算是坐车,半天下来也是一身的土了。秦含真低头看看,也觉得自己现在脏得很,便不再反对。
他们一行人回家,自然是整个大宅的人都惊动了。张妈急匆匆地去打热水给秦含真洗脸洗手,嘱咐厨房给回来的人们准备热腾腾的午饭,虎嬷嬷放下秦含真,就先去正屋给牛氏复命,上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西厢房里的人听见了,也有了动静。泰生嫂子奉命出来打探了一圈,才回去对何氏说:“是老爷带着桑姐儿回来了,吴少英也跟着一起过来,带了许多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何氏听了就皱眉头:“吴少英?他怎么又来了?关家的丧事不是都办完了么?”
泰生嫂子摇头:“小的也不知道。方才瞧见老爷带着吴少英,好象到书房去了。他们带回来的人还在下院里等着。”
何氏挑了挑眉:“书房?吴少英旧地重游,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难为他还能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老头子说话。”说完她又沉下了脸,“县城里究竟如何了?那卖花婆子拿了钱,已经去了半个月,怎的县里还没听说有流言呢?她到底有没有认真做事?!”
泰生嫂子忙道:“小的问过县里舅爷留下的人了,都说是亲眼盯着她进了几家大户的门的,想来她还没胆子骗奶奶。只是……这么长的时间,也该有动静了。也许是奶奶住在城外,离得远,因此没听见?想来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就算要说些闲话,也是跟同样的太太、奶奶们说,不会满大街告诉人去的。奶奶又没跟她们交际,如何能听到风声?”
何氏轻蔑地笑了笑:“几个土财主家的女人,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她们跟满大街上的三姑六婆有何区别?不过是家里有几个臭钱,还能装装样子罢了。”她都懒得再说县城里那些女眷,只是心下有些不耐烦。
她是不肯跟那些女人结交的,如今也没法出门。只是若没能亲耳听到关氏的流言,确认关氏和吴少英再也没办法翻身,她就不能安下心来。要想个办法探听一下城里的动静才好。
泰生嫂子给她出主意:“就叫那卖花婆子再跑几趟好了。若是流言当真传开了,她进出那些宅门,也能听见动静。”
何氏想了想:“行,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可别叫人揪住了把柄!”
泰生嫂子忙道:“是,小的一定嘱咐那婆子谨慎行事。”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何氏几眼,讨好地道,“奶奶别担心,您编的流言有鼻子有眼的,大奶奶又死无对症,那些人定会相信的!在大同的时候,那些武官太太们,还不就是这样说长道短的?说得的多了,假的也就变成了真!”
何氏嗔她一眼:“瞎说,怎么就是假的了?”
泰生嫂子忙笑着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小的说错了,是把真的变得更真才对!”
主仆俩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这时,虎嬷嬷在外头忽然叫道:“二奶奶,老爷和太太让你过去。”
屋里的何氏与泰生嫂子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扭曲了。两人面面相觑,不清楚秦老先生与牛氏忽然叫何氏过去做什么?

采桑子 第二十八章 惊惶

何氏虽然不清楚公婆为什么要唤她过去,但也知道,她没办法拒绝,就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穿戴,然后带着泰生嫂子和金环出了西厢房的门。
她们的目的地是上院正房。本来因吴少英这个外男在场,秦老先生是打算在中院里解决事情的,但牛氏头晕的症状还在,没办法起身,又不肯错过审问二儿媳的机会,秦老先生只得把人请到上院正房里去了。牛氏就在卧室里旁听,隔着一面墙,倒也方便。
何氏主仆来到院中,她们看到院门大开,下头中院里有些乱糟糟的,似乎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何氏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泰生嫂子多看了两眼,人就僵在那里了。
翠儿的父母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早该死了么?!
泰生嫂子脸色都变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当翠儿一家被她忽悠着离开村子的时候,负责给他们带路的人,就奉了二奶奶何氏的密令,要将他们灭口的。那几个人都是她们从大同带过来,是何舅爷手下的心腹。何舅爷替妹妹何氏送一对儿女返回大同,带走了一半人手,剩下这三两个人就住在县城租下的小院里。
因她们主仆在米脂县人生地不熟,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不能走漏了风声,所以才让这几个人去。明明昨儿一大早,他们就传了信过来,说已经得手了的,怎的翠儿一家三口现今还活着?!
泰生嫂子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何氏却没发现她的异状,注意力都集中在从东厢房出来的秦含真身上了。
秦含真已经重新梳洗过,喝了点热粥,想要到正屋去。张妈拗她不过,只好抱着她出来,迎面就遇上了何氏。
这还是秦含真头一回见何氏,穿过来这么多天,何氏一直宅在西厢房里,从来不露面,她也就没有机会见到这个所谓的二婶了。今日打了照面,秦含真仔细端详了对方几眼。
何氏不过二十多岁年纪,长相倒是十分秀美,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嘴,是非常传统的古典仕女长相。她皮肤白晳光洁,嫩得就象是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头发梳成倭堕髻,斜插着两枝镶珍珠的花形银簪,配着珍珠耳坠,还有身上的豆青色绸面夹褙子,象牙白的绣花马面裙,整个人显得秀雅不俗。果然,能迷住二叔秦安,让他不顾父母反对迎娶为妻,何氏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不过这个女人再有魅力,再会穿着打扮,表情不对,气质上依然会打了折扣。
何氏看着秦含真端详自己,脸上淡淡笑着,神情中带着几分高傲与不屑:“桑姐儿这是大好了?瞧着气色比先前好得多了。可惜你娘没能看见。唉,大嫂子没福啊,怎的就这么去了呢?”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将目光转回到秦含真身上,“桑姐儿怎么不说话?见了二婶,也不行礼问好?”
张妈有些忿忿地,听到她这句话就开始犹豫,不知是不是该放下秦含真,让她去行礼。秦含真却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对张妈说:“别理她,我们进去。”张妈顿了一下,就听话照做了。
何氏万万没想到秦含真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给她没脸,愣了一愣,马上冷笑出声:“咱们秦家如今也算是官宦人家了,家里的女孩儿怎么还教养得象村姑一样呢?该学的规矩不学,叫外人看见了,是要笑话咱们家不知礼的。”
秦含真已经进了正屋内,下地给坐在正位上的祖父秦老先生与陪坐一旁的表舅行了礼。秦老先生给了孙女一个赞赏的眼神,听着二儿媳在门外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冷哼了一声。
何氏听见这一声冷哼,才收敛了表情,暗叫一声晦气。她瞥了身边的丫头婆子一眼,示意她们为自己掀起帘子,却看到泰生嫂子与金环正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脸色有些难看,皱眉叫了声“金环”。金环仿佛受惊一样看过来,看得她越发眉头紧皱:“你这是什么样子?”
金环目光闪烁,低头不答,泰生嫂子挥挥手,她慌忙跑开了,瞧方向竟是要往中院里去。何氏只觉得莫名其妙,她的贴身丫头怎么跑了?正要高喝一声把人叫住,泰生嫂子拼命拽住了她的袖角,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翠儿的父母没死,就在下面院子里!”
何氏心下一惊,厉声瞪向泰生嫂子,小声质问:“怎么回事?!昨儿不是送信来说……”她忽然住了嘴,看了看门帘,咬牙忍住了后面半句话,只拿眼神去瞪泰生嫂子。
泰生嫂子哭丧着脸:“奶奶,信儿您是看过的,小的真不知道……”
“没用的东西!”何氏气极。不过想到知道秘密的只有翠儿,她的父母未必清楚内情,只要翠儿不在就没问题,她又定了定神,瞪向门帘,知道接下来这一关不好过了,但她有信心能撑过去!
可是泰生嫂子的脸色却惨白得象死人一样:“还有那个卖花婆子……好象也在下面……”
“你说什么?!”何氏猛地扭头去看她,差点儿没把脖子给扭了,瞪向泰生嫂子的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
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她们主仆犹自在门外惊惶未定,屋里,秦含真已经爬上了牛氏的炕,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牛氏穿上了见客的衣裳,但还是坐不起身。方才她听虎嬷嬷简单地汇报了县城一行,得知二儿媳陷害大儿媳的消息,差点儿没气得当场晕过去。虽然她撑住了,但晕眩的症状好象更厉害了,坐都没办法坐起来,只能靠着引枕,喘着粗气,双手揪着被子,恨不得把它当成何氏撕了一般。
待秦含真来到了她身边,她还红着眼圈安抚孙女道:“好孩子,你放心,今儿一定还你娘一个公道!这样恶毒的妇人,是再不能留在咱们家了!”
秦含真郑重地点头:“我也不想再叫她二婶了。她还有脸说我不知礼,‘礼’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污辱了‘礼’字!”
“没错!”牛氏气愤地点头。
虎嬷嬷低声说:“太太保重吧,别气坏了身子。为了这等人气坏了自己,一点儿都不值得。”
“我知道,我稳得住。你去吧。”牛氏摆摆手。
虎嬷嬷叹了口气,嘱咐张妈:“侍候好太太和姐儿。”张妈连忙应下。虎嬷嬷便出了外间,对秦老先生道:“老爷,我请二奶奶进来了?”秦老先生微微颌首,她就掀开了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