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丛炙热滚烫的鲜血泼到她的身体,她只觉得冷得浑身颤抖。
眼前都是纷纭的人影晃动,震天的嘶喊声和凄切的哀嚎声交织成了一片巨大的人间地狱,她手中握紧了那柄柳梢软剑,眼前一个彪悍的突厥士兵骑在马上俯冲而来,她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迅速跃起堪堪避过了那把弯刀,下一秒,手中的软件出鞘,扬起一道清亮流光,马上的高大士兵摔落马下。
然后迅速被马蹄和兵刃戳成了一具血窟窿。
将领的激烈声音不断吆喝,双方的士兵只拼了命一般地厮杀,整个战场的人彷佛已疯魔附体。
七初抬手擦了擦覆盖在脸上的血污,定了定心神。
这次突厥的军马在两军对峙时突然长驱而进,只怕是铁了心要攻下这最后一道沟壑,将天朝的兵马困入北庭,只要天朝无法抵抗这次进攻,只能撤回北庭,那么北庭就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城。
这已是绝地之中的背水一战。
周围身着黑色玄甲的天朝的兵将都在狂声嘶喊中奋勇杀敌,七初在混乱中神情冷酷地挥舞中手中的剑,柳梢软剑倾泻出一道漫天的流光,阔眉深目的高大士兵一个一个地被挑落马下,然后迅速地被乱刀砍成肉泥,她手臂渐渐酸痛到发麻,身边的突厥士兵却越来越多,七初举目望去,天朝士兵的阵营,已经在渐渐地溃散。
七初移动脚步略略地调整了有些不稳的气息,脚步一顿,回首间身后突然涌出数匹剽悍快马。
骏马铁蹄践踏而过,瞬间已逼近了她的脊背。
“颜姑娘!”七初心头一跳,接着手臂被有力地一拉,险险躲过了冲击而来的马匹。
七初回头,见到冷霜浴血的棱角分明的脸,他皱着眉低低地吼:“你跑来做什么?爷吩咐我过来带姑娘离开!”
七初看到一直不离他身侧的冷霜出现在此,心里着急得大声地喊:“你别管我,我没事儿!”
冷霜一把制住了她的手肘:“得罪,姑娘。”
“冷霜!”七初奋力地撕扯他的手:“放开我!局势危急,我怎么能做逃兵?”
“姑娘——“冷霜回头,一字一句带了阴森的寒意:“这一仗,我们已然败了。”
他不发一言,咬着牙拖起她朝后方奔去。
整个战场已经是一片混乱,积雪被踏平成了一片黄沙,混着褐色的雪水的地上布满纵横的尸体,天朝的军队已经开始在厮杀中撤退。
冷霜拖着她眉眼恒定如山地不断从尸身上踏过,飞速地朝安全的后营撤去。
“七初姑娘——”地上忽然传来一个低弱中带着急促的声音,彷佛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发出最后一丝急切的渴盼。
七初听得着声音有些熟悉之感,顿然回头。
下一秒,她蓦然瞪大双眼拼死一把甩开了冷霜,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七初跪在血水中,扒拉开陷在一堆尸体碎肢中的一个男子,用力地喊他的名字:“克里木!”
七初扶起他,才看清克里木腰腹中间一道长长的伤口,浑身都是淋漓鲜血,内腑已经流出。
她望着这个曾经爽朗风烈如草原苍鹰一样的回纥男子,如今已是眼神涣散地残喘着一缕游丝。
克里木见到她,眼神陡然聚集起了一丝光亮,他费劲地抬手从右侧的腰带抽出一把贴身的金制刀具:“姑娘,请你帮我把这个带给我在齐格勒草原上的小儿子,我没来得及看他一眼……”
他声音断续地飘散,眼神渐渐悲怆。
七初双眼是酸涩的刺痛,接过那柄小刀然后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声音颤抖得已经破碎,只徒然地喃喃:“克里木,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回医帐去……”
“姑娘——”克里木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弱笑意:“临死之前还遇得到你,也是我的福分,你一定要帮我……”
七初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他胸前的血污中,咬着牙坚定地点了点头。
克里木瞬间眼中崩出光芒,声音高了几分:“告诉他,他长大了也会明白,既生为草原勇士,就应该生在马背戈弩死在黄沙战场!”
“好……”七初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泣不成声地应。
克里木嘴角一丝壮烈微笑渐渐逝去,七初只觉得她握住的手臂,缓缓地沉了下去。
他最后一丝温热气息,消失在了她的手臂中。
七初捧着他的身体,怔怔地望着这个豪气干云的草原男子,他仅在医帐带了短短几天,但偶有的闲谈几间,七初聆听过他的简单却是睿智的言语,给过她坚持下去最大的勇气和信念。
生命何其脆弱。
她跪在这血污昏黄的苍茫大地,终于发出了绝望的哭嚎。
这惨烈的一仗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天朝大败,后撤数百里至北庭城郊,突厥已兵临北庭城下。
十万大军折损难计,在城郊扎营时,伤兵被不断地抬进来,所有人都缄默无语,整个军营士气低迷。
冷霜将七初送回了营地,便拱手行礼转身匆忙离去,七初望着这满目凄惶,强自忍住了心底的悲伤,在临时搭起的简陋医帐中,一直忙碌到等到最后一个受伤的士兵被处理包扎好,才有空隙抬头朝外一望,外面天色已黑。
她再也无法再多等一秒,脱了染血的袍子,迅速冲出了医帐。
跑到营地间,却忽然见贺度一骑快马,面色不善地扬蹄卷风冲向了中军。
七初皱皱眉头,提起轻功追了上去。
贺度在那顶中营大帐前翻身下马,一口开声音已带了怒火:“萧侯呢?”
冷霜拦在帐前,眉目之间有些憔悴,却依然是端肃的神情:“爷在同张将军商议要事,贺统领有事请稍后片刻。”
贺度阴沉着脸大声地吼:“战局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议!”
冷霜脸色一寒,跨前一步,语气已带了森然:“贺统领稍安勿躁。”
贺度脱去了甲胄的外袍也早已是浸透血迹,双目之间是恼怒的焦灼,他愤然抽剑:“让开!我是皇上御派天齐军首领,皇上谕旨,若战事危急涉险我朝江山永固,可不必听令主帅!”
冷霜眸中顿时燃起沉怒之色,不等贺度说完,他一挥手,一柄古青长剑迅如流星地划向了贺度眉心!
贺度眉峰一抖,瞬间聚起真气扬手一挥,两柄绝世古剑在空中铿然作响,竟溅出耀眼火花。
冷霜身形一动,避开了他欺身一剑,在空中顿然转换方向,一道流光刹那劈向了贺度的头顶。
贺度骤然拔足后退,举剑挡住了他的剑锋。
仅是须臾瞬间,两人已过了十多招。
贺度如泄愤一般的,使出的都是拼命的招式,冷霜更是早已对他积怨已久,两人都是江湖上剑术精湛的绝顶高手,兔起鹘落间几回合,军帐周围已有士兵在远远地观看。
七初眼间两人剑式越来越快,急得一顿足便要往大帐里冲,却在瞬间看到帐前一道白色的身影掠出,一抹亮如月色洌如清泉的光芒贯入了正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
冷霜面色一变,即刻收剑,点足退开。
吭铛一声,阵势瞬解,一柄剑堪折于地。
贺度脸色难堪之极地垂手兀自站立,萧容荒的洁白修长的手指,制住了他的风池穴。
贺度怒目相向,萧容荒稍稍用了一分力,贺度手臂间血顿时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忍不住咬着牙闷声一哼。
“贺统领,如此目无法纪,”萧容荒神情惨白得不见分毫血色,只是双眸镇定,他冷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押送营帐等候发落。”
七初静静地伫立在一旁,神色变了又变,还是没有出声。
帐前的两个士兵过来,押住了贺度。
七初看了看一直傲然立在帐前的萧容荒,只怕他如此动用真气恐会损伤身子,但见他瘦削笔直的身体间泛着阴森寒意,威严肃杀的冰雪容颜,七初一瞬间,只觉得离他遥远。
转眼看到被拖着走远的贺度,他身上的血色渐渐氤氲开来,她皱皱眉跟了上去。
七初沉默地撕开了他的衣襟,裹上金创药给他包扎了伤口。
贺度低沉的声音:“七初,解开我穴道。”
七初垂着头缠纱布,没有回答他。
贺度一拳砸向地面:“这场仗再这样打下去,只怕我朝江山子民明日都难保!”
“七初,”贺度沉沉一喝:“点开穴道!”
七初指尖忽然一颤,她抬起头,眸中泫然有泪:“我不可以。”
贺度恼怒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咬着牙不再说话。
七初走出帐篷时,四野黑幕,整个大营寂静中偶尔传来几声凄凉的骏马长嘶,她心绪低落,抬脚缓缓地朝着主帐走回去。
大帐之前立着两匹高头骏马,七初远远看到冷霜立在马前,扶着那瘦削的白色身影跨上马鞍,然后利落上马,两人齐齐扬鞭一挥,如风一般地掠出了营地。
眼看着他清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七初迅速地拉过身边的马匹,悄无声息地远远跟在了后面。
寒风在耳边猎猎作响,七初小心地跟随着他们跨过了结满霜冰的沟壑,沿着荆棘的小路朝草原深处奔驰而去。
远远看到前面的人马转过了一个沙丘,七初跟在后面,控制着缰绳小心地绕过沙丘,看到了草原上,一大片枕戈待旦灯火闪烁的齐整军营。
她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这是突厥军队扎营之地。
七初趴在马背上,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在中间的那顶大毡帐前下马,然后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七初死死地盯着那大帐锥形鎏金圆顶,镶着的黄缎子吉祥云纹披苫,帐顶驼梢毛捻的线缭住的华丽缀带子在夜风中飘荡。
她发抖着在马背上闭上了眼。
在草原上,能用此富丽堂皇的金帐者,唯有可汗和世子。
初春的最后一场细碎雪花在半夜子时纷纷而落。
漆黑的苍茫大地上,只剩下一场落得悄无声息的寂寞的雪。
静谧军营间几簇篝火也渐渐熄灭,偶尔传来巡营的士兵轻微的戈矛撞击之声。
戒备森严的中军帐前,冷霜抛下了手中的马鞭,迅捷地跃下马鞍走到了跟前,他抬手控制住了辔头,低低的声音带了恭敬:“爷。”
立在马上的眉目清华的男子身披着的黑色大氅已覆满了雪花,他轻蹙着眉头低声咳嗽,按着冷霜的肩头跳下了马背。
萧容荒双脚落地,还未站直身体,眼前却是一阵晕眩袭来,冷霜眼疾手快地撑住了他,语气隐隐担忧:“爷,早些回大帐歇息吧。”
寒夜雪地奔袭整整一夜,他只觉四肢百骸间刺骨的寒意翻涌着剧烈的痛楚,萧容荒皱紧了眉头,心知身子已然支撑不住,却轻轻拂开了冷霜的手,强撑着站直了身体:“不,不能回大帐。”
冷霜明白他不愿七初担心,便道:“爷,先去我那暖暖身子。”
萧容荒略一沉吟,便点点头,抬脚缓步朝冷霜的帐篷走去。
走进温暖的帐内,冷霜替他脱下了大氅,扶着他坐入暖塌,萧容荒似乎再也抑制不住,一手撑住了塌沿一手掩嘴咳嗽起来。
冷霜迅速地走进了帐内一张方桌前,忙着点燃桌上的烛光,一边开口:“爷,可要喝点热茶……”
火光亮起的一瞬,声音戛然而止。
萧容荒抬头,湛亮漆黑的双眸中瞳孔微微一缩,他已看到了伫立在帐中的一抹窈窕纤细的身影。
七初神情平静,清妍的双眉上一瓣雪花正缓缓融化。
她轻轻地走了过来,站在萧容荒的跟前,极低极低的开口:“深夜雪寒,何事这么急要赶去突厥的营地?”
微光潋滟的双眸中的波澜一闪而逝。
萧容荒清咳一声,缓缓站起:“七初,忘掉你看到的。”
女子静切的眉目带了如水的凄凉:“为什么?”
萧容荒强忍着不去看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平静无澜的语气:“我明日派人送你回京城。”
“容荒,你不要赶我走,我只是不明白,”七初无措地站在他跟前:“你告诉我,我又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我只是希望能陪在你身边——”
“明天一早,回去。”萧容荒蓦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已带了冰冷的不容置疑。
七初身体恍然一颤,她咬住下唇:“容荒,你是要——赶我走?”
萧容荒抿紧了血色淡漠的双唇,默然无语的冷淡神情。
七初只觉心痛得几乎要夺去呼吸,她倏地抽出腰间的柳梢软剑,含着泪嘶哑地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你明知我早已无路可退……”
剑气激荡得帐内的烛火倏忽一摇。
她是如此的绝望,绝望到只恨不得毁灭了这天地世界,绝望到恨不得杀了他然后杀了自己,这样至少彼此都痛快得到解脱,她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软剑,声音夹着泪水破碎了一地。
萧容荒苍白着脸,只咬着牙一味闪躲。
冷霜立在旁边,眼看着萧容荒的脸色越来越煞白,脚步越来越凌乱——他大步跨前一指夹住了她的剑,忍不住怒气沉沉地喝:“七初姑娘,够了!”
七初动作停顿,一脸凄怆的迷茫逐渐褪去,她定定地望着那个倚在桌边容颜惨淡的男子,神情镇定得可怕:“你不用躲我,也不用赶我,我会走,你回主帐去罢。”
她凄然转身间抬眸,只想再看他一眼,想再看临摹他的清贵温润的眉眼,想再温习他沉静俊美的容颜,这个她在这苍渺世间唯一爱过的男子,原来她最后爱上的,终究只是一场虚妄——只是泪水满溢,她努力地睁眼,却只觉迷蒙刺痛中满脸都是泪。
“七初……”萧容荒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朝前勉力走了一步,瞬间全身席卷而来的心力交瘁的彻骨疲倦,如海面的滔天巨浪拍打而来,他只觉顷刻间胸臆充斥了冰寒灭顶的窒息之感。
一低头,殷红鲜血溅了一桌,他长按着胸口,猝然地倒了下去。
冷霜面色大变,唇边的一声惊呼还来不及出口,人已经迅速地冲过去抱起了他。
七初神情麻木若死,她呆滞地看着冷霜抱起昏厥过去的他如狂风一般掠回了主帐,然后是军医匆促赶来,流沙领着两位士兵神色严酷地守在帐前,那顶大帐之间,晕黄烛火透亮,却是压抑诡异的气氛。
原来心痛到最后,是成灰的。
她已流不出泪来。
七初如木桩一般杵在帐前守到夜半,看到冷霜送着军医走出,又低声对流沙说了一句,他转过视线看到她,仿若未见,径自掀开毡门走了进去。
冷霜那视若无睹的一眼,七初顿时只觉浑身发冷,她还有什么资格颜面在此,他已亲口宣布了她的结局——七初转身,朝着苍茫的草原走了出去,只觉噬心的痛楚一直细细缠绕,她神色淡漠地张嘴,狠狠地朝着自己的手背咬了下去。
整整一夜,神色麻木的女子如孤魂野鬼一般独自在营地外的荒野上流荡,她面庞冷淡冷酷,只有右手臂上,布满了一大片渗出血迹的触目牙印。
灰蓝长白天际,雪色初霁。
清早三军整营待发,主帅有令,十万大军撤回北庭城。
粮草先行,然后是三万先锋行军,悲慨浩然的大军蜿蜒肃整地朝后方撤去。
半个时辰之后,中军营将士列队肃立在营地前,玄黑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戒备森严的主帅军前停着一辆简便的檀木马车,几位副将骑着马候在军前。
阳光照耀的积雪草地上终于缓缓出现两人。
冷霜推着一方木质轮椅,端坐在椅中萧容荒脸色惨白中泛着青,气色差到了极点,他手指紧紧地扣紧了轮椅的扶手,撑住身体让自己坐得挺直。
几位副将下马,站在他的身侧,低声地对答了几句。
萧容荒吩咐几句,便挥手让众人回营领军。
冷霜缓缓地推着他停在马车旁,他仿若并未看见冷霜伸过的手,独自扶着扶手站起了身子。
只是身子实在虚弱得无力支撑,他甫一站起走下轮椅,便是轻微一晃。
冷霜咬着牙,定定地守在一旁,却并不伸手扶他。
萧容荒扶着车门低弱地喘气,阖目站了一会,方才缓慢地登上了马车。
中军拔营,整支大军连成一体,浩荡巍然。
一抹浅灰的身影,如同飘荡无依的幽魂一般悄然跟了上去。
从郊野撤回北庭城内,沿途要经过大片草原,若是行军速度,约莫一天。
积雪融化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内一直断续地传出闷哑的咳嗽声。
临近中午时分,张副将策马走进中军,对着守在车侧的冷霜略微拱手,便登上了马车。
张将军在车里待了约莫一盏茶时候,出来时手上握了一张堪舆图,朝着立在一旁的士兵大声吩咐:“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前进!”
数位校尉即刻策马扬鞭,在蜿蜒长军中疾驰:“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
声音远远荡荡地传了开去。
马车在一片略微平敞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冷霜端了药,掀开车帘跨上了车厢内。
宽敞马车内布置简洁,置着一方暖塌,一张案几,上面密密地铺满了地形图和宗卷文案。
萧容荒正握笔伏在案前凝神写字,左手中的一方绸帕,不时地捂住嘴低声咳嗽。
冷霜躬着身体低声地道:“爷,把药喝了,歇一会吧。”
萧容荒头也未抬,简单地指了指案几:“搁着罢。”
冷霜将碗放在了案几上,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也不敢再出声,悄悄退了出去。
萧容荒腕力不足,一张折子写得断续,下笔几行便觉得眼前有些昏花,不得不停下来按住胸口缓缓地喘气。
即使是这样捱着,仍然不肯搁笔歇息,他固执地写完最后一字,待墨迹干涸便将信封进了一个精巧的火漆圆筒中。
方倚回榻上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倦倦垂眸端起那药碗,蹙着眉头喝了一口,下一秒,手边的药碗颤抖着一放,闷声的呛咳溢出,他手边的方巾赶忙捂住了嘴,一口褐色药汁便混着鲜血吐了出来。
萧容荒紧紧蹙着眉神色冷静地将手中染血的白帕揉做一团,扔进了车内的一方精致紫金熏炉。
转目间看了一眼那碗药,低声叹了口气,便推到了一旁。
晌午过后,大军重新拔营出发。
北庭城郊的道路渐渐宽阔,先锋骑兵速度陡然加快,众将领士兵顿时精神一震。
四匹骏马顿时扬蹄长嘶,马车在宽敞的官道上疾驰起来。
萧容荒倚在榻上闭目养了会儿神,却被突然急驶的马车震醒过来,他蹙紧眉头忍受着马车陡然颠簸引发的心悸,面色愈加苍白如淬玉,过了好一会,方缓缓地撑起身子。
他低低咳嗽着从暖塌上摸出一方干净的手巾,抬手翻开了案几上的宗卷。
微微蹙眉强自凝神处理公文,萧容荒笔直的瘦削双肩透出专注,连憔悴的病容都拢了一层微微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案几上的最后一卷都被认真翻阅做了批注,他倦倦地揉了揉额角,掩着嘴咳嗽几声,重新铺开了案几上一张绢纸。
一阵旷野的晚风掀起车帘的缝隙吹了进来,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吸入肺腑,一直强自压抑着胸口刺痛陡然剧烈翻涌,握着笔的手一顿,清俊容颜中透着病态灰白的男子一把推开了眼前的素纸,伏在桌上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萧容荒抬手欲掩住嘴角——但他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微地蜷缩着——竟是颤抖着再使不出一分气力——
颤着身子猛烈闷咳——顷刻间铺着素白绢纸的案几上已是一片惊心触目的红。
萧容荒只觉肺腑间的血腥之气浓一阵淡一阵地翻涌而上,五脏六腑流窜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痛,乏力地倒在桌边咳了好一阵,他倦极合目等那眼前那一阵黑雾晕眩散去,便勉力挣扎着去摸塌上的瓷瓶,他还不能死——
尽管他已经如此渴盼着这个尽头的解脱,但是,还不是现在,他还不能够——
昏茫的思绪间,眼前的晕眩却突然幻化成了她嫣然的笑靥,似嗔似娇,仿若仍是当年,他们在喀力根河的苍翠牧草间纵马奔驰,那般畅意飞扬,再无一丝俗尘牵绊。
女子立在马背上转身,泛着粉色的脸庞是调皮的无邪笑容,她清脆地唤他:萧容荒——
七初——
为何已下定决心要离去,临行时却仍然这般不舍——
触手一探,一声清脆轻响,那洁白净瓶摔了个粉碎,他终于放弃一般地闭目无力地倚在塌上喘息,唇边的鲜血缓缓溢出。

第三六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

 

暮色四合中,深红暗漆城门敞开,大军井然有序进驻北庭城。
一队精简骑兵护卫着那辆马车进了北庭府邸,平稳地停在临凰阁前。
领队校尉朝着冷霜拱手行礼,领着士兵退下,寒星早已侯在阁前,见到冷霜,低声交谈几句,两人等在马车前,神色踌躇不定。
一抹纤细的灰色身影悄然走上前去,冷霜见到她,也并不意外,僵硬着脸打了声招呼:“姑娘。”
七初骑着马跟着急军驰行一天,清丽眉目也染了灰尘,她低声地问:“怎么了?”
冷霜举步不前,神色间颇有忧虑:“爷吩咐不准打扰……”
七初扶住车厢跨了上去,掀开帘子道:“我去看看。”
马车内并没点灯,光线极暗,七初摸索着往里走,眼睛慢慢开始适应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