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荒低低地咳:“多谢皇上。”
“身上哪里不适?”皇帝瞧了他一眼,他看起来除了脸色惨白,倒没有多大异常,只是气息异常的虚弱冰凉。
萧容荒面容闲寂,语气寻常,只淡淡地道:“惊扰了皇上,只是旧疾复发,没什么大碍。”
张太医跪在了床塌的一个绣墩上:“下官为侯爷请脉。”
他轻轻地咳嗽,声音低弱,几乎已经消失在清冷的空气中:“有劳了。”
张太医翻出他的手腕,将手指搭上去诊脉,这才看到他月牙锦白的衣袖间,几点暗红的斑斑血迹。
张太医一搭他的脉象,又忍不住暗暗擦了擦额角的汗,才低声:“侯爷,这呕血之症,是病发何时?”
萧容荒倦倦地垂了目,闭口不答。
张太医又细细地诊了许久,才沉吟着开口:“脉象虚迟,侯爷这病,是心脉损伤引发的呕血之症,依下官看来,已是延时了约莫数年,调理得好能恢复一些日子,但若受寒劳累或是悒郁动气,则极容易引发病势,此番天寒犯病,凶险难断,侯爷必须完全卧床静养,病中切不可再操劳心力。”
萧容荒依旧闭着眼,却是听得有些漫不经心,只将一方绸帕捂住嘴角,低低地咳嗽。
张均祥走到一旁的案桌上凝神开方子,皇帝站到了他的身旁,敛着眉头,神色复杂。
萧容荒眼前有些昏花,只约莫看得出眼前明黄的纹龙朝服,他勉强开口:“咳咳……皇上还未早朝?”
他说话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轻声咳嗽着:“百官等在紫宸殿……”
皇帝已明白他的意思:“朕派两个太医守在殿里,十七,遵着张太医的话好好静养些日子。”
长懐宫内一片寂静,伫立在纹菱窗台下的花觚鼎炉燃着淡淡的安神香。
萧容荒披了件素色貂裘,倚在暖塌上,闲闲地翻手中的一本棋谱。
手边搁着的参茶,袅袅地冒着热气。
他喝了一口茶,人还是倦倦的没什么精神,坐了会儿,便有些神思倦沌,正在榻上阖着眼歇了会,蓦然一张眼,待费力看清了来人,他心底一跳,他开口:“皇上——”
皇帝正坐在他身侧的椅上,对着他虚虚一按,示意他不必起来,才道:“病还没好,太医不是让卧床静养么,怎么起来了?”
萧容荒搁下手上的书:“已经没什么事了。”
皇帝看了一眼他手边的书,露出一抹微不可觉的笑:“《蕉窗逸品》,十七,敲棋落灯,你还真是好兴致。”
萧容荒笑了笑,言语中也多了几分闲适:“若不是承蒙皇上器重,我亦不过是只谈风月的闲人。”
皇帝看着他的笑容,悠然一叹:“十七,朕知道这些年委实辛苦你了。”
萧容荒双眼明澈如秋水,无比平静:“皇上言重,能为江山做些事,是臣子的福分。”
皇帝神色一滞,缄默半晌,才开口:“紧急征调的朝廷三千军马,已在遣散姿水下游百姓,堤坝不日将炸开,疏浚上游的洪流。”
萧容荒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颤。
即使紧急的疏散,那些位于偏僻远村的百姓,大多还是无法幸免于难,数万人将会流离失所,如此做法,实在是、有失德仁之道啊……
但若不这般,天朝的整个江南地区,则将毁于这滔天洪浪中,这人世间,终究是无法两全之法……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骨瓷的杯盏。
皇帝带了一丝哀容,却异常的果断:“从闽南地区征调来的粮食,已经送到了常州,只要保住了这姿水之上的产粮重地,恢复民生便指日可待。”
萧容荒点了点头:“如今也只有此道,才能解这四肆洪灾了……”
他话说到一半,却忍不住按着胸口,低低地清咳起来。
皇帝静了静,看着他咳了好一阵子,方才平缓了气息。
他转了话题:“回纥的那位亲王住在礼宾馆,倒是快活得很,前几日还给朕上了一道折子,说要进宫来探望北庭侯。”
萧容荒想了想,道:“臣听说拉欣公主,似乎对灏王府的五公子颇有好感?”
皇帝笑笑:“朕正要同你说说,这联姻之事,对我朝巩固与回纥的关系,有莫大的益处。”
萧容荒也淡淡一笑:“皇上圣明。”
“皇上——”萧容荒坐了一会,才沉吟着开口:“既然朝中已无要事,臣不日启程返回北庭。”
皇帝不以为然:“路途颠簸,缓一段日子再回去也不迟。”
萧容荒只不软不硬地坚持“无碍,臣还是在塞北住得习惯些。”
京师大道,长胜亭外,风雪初歇,高远天光,一片湛蓝。
一顶暖桥抬得四平八稳,从西直门外绕出,落在了宫门前宽阔的朱雀大街的一间宅子前。
轿子一落,那几个宫装打扮的轿夫行了礼,便利落地沿着原路退了回去。
早已有人候在了屋檐下,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男子掀开了暖帘。
清冷的咳嗽声传出,面容苍白的清俊男子长身而出。
“爷!”立在轿前的两位黑衣男子即刻点地行礼。
“咳咳,起、起来罢。”萧容荒穿着一件翻领的银白的貂裘大氅,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领口处都是暖绒,只是他面容仍然白得无一丝血色,冷得不断地咳嗽。
冷霜站起身,示意那仆役引路:“爷,进屋子去罢。”
萧容荒淡淡地拂了拂衣袖,往宅子内走去。
“皓月,”萧容荒坐在大厅一张铺满苍灰貂裘椅子间,喝了一口热茶,便对着立在一旁的男子:“洛阳的商铺现在情况如何?”
“洪水前日已退了,损失是有一些,但应付得当,贵重的商品药材都提前运移了。”皓月垂首恭敬地答,末了又有些疑虑:“不知爷如此匆忙地召属下来京,可是有急事?”
萧容荒听了他的话,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略略思索了一会,才开口:“洛阳总仓的粮食,现在余下的有多少?”
皓月条理清晰:“此次洪灾之前,囤粮有一万两百石,洪灾起后,洛阳分号用于赈灾的分发了约三千石。”
萧容荒继续问:“那余下的呢?”
“余下的,囤积在了洛阳总部的粮仓。”皓月心头一跳,仍是据实以答。
“我不是吩咐余下粮食的转运洪灾严重的金陵一带吗?”萧容荒口气仍然缓淡,眼中却凝了冷清锋芒。
皓月怎会不明他的性子,这看似清淡的一句,已是动气的征兆,他很快地接:“秦淮河水陡然暴涨,洪峰险恶,是以未能及时运送出囤积的粮食。”
他撩衣一跪:“属下失职,请爷责罚!”
“不、不是——”萧容荒正要开口,却被突然涌起的咳嗽声打断,他倚在椅背,从袖口摸出一方白帕捂住了嘴角:“咳咳!你先起来——”
冷霜一把拖起了皓月,两人立在一旁,忧虑重重地低垂着头,只听得萧容荒清浅而空洞的喘咳声。
过了好一阵子,萧容荒待得咳嗽缓了下来,方移开了手中的绸帕,他眉目依旧宁静,只是微微蹙了眉头思索着。
“皓月,你即刻启程回洛阳,将囤粮运往金陵,而后撤出姿水下游的所有萧号商铺……”萧容荒精神不济,话说得极缓慢,说了几句便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调息了一会,复又开口,声音已是低弱不堪:“朝廷不日要炸开姿水堤坝用以泄洪,若能救助百姓,你领着人马,应当知道怎么做。”
皓月只敛眉静静地听着,应了一句:“爷,属下明白。”
“我明日启程返回北庭,江南的事情,就有劳你了。”似是不胜疲乏,萧容荒只勉力说完了最后一句,强自支撑着的精神顿时涣散,阖了目倦倦地靠在了暖裘的椅背。
“爷——”冷霜欲要开口劝他多歇几日再走,却被皓月用眼神制止,两人看了一眼萧容荒的神色,只躬身行礼静静地退了下去。
清晨的朱雀大街,阒寂无人,街道尽头一座古朴的大宅前,金漆门环叮地一声,朱红大门悄然而开。
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一辆沉郁华丽的宽敞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了门前。
雪光微茫,一个长身玉立的瘦削身影从门内缓缓走出。
萧容荒一身锦白衣衫,伫立在古旧的青石板街上,微微仰头,朝着东北的那一大片明黄朱红的高檐宫殿眺望了一眼。
那一望,这个眼神一向坚清镇定的男子,双眸忽然带了无法言述的哀婉轻愁,映衬着他清奇倦雅的脸庞,似乎要将这一瞬的光景,狠绝地望尽了他这一生的惆怅柔情。
冷霜一动不动地守在那一辆巨大的梨花木马车前。
等了许久,萧容荒终于转身,冷霜在车厢前铺了一方锦绸铺着的矮塌,萧容荒缓缓地踏了上去,坐进车内。
冷霜对着车旁点头示意,下一刻,几道灰色人影跨上了一旁的骏马,训练有素地一左一右护在了马车的周围。
“爷,可是直接启程了?”冷霜站在车厢前恭敬地问。
“嗯。”萧容荒略略低弱的声音只淡淡应了一个音。
冷霜跳上了车前,扬鞭一声,那四匹骏马长嘶一声,马车缓缓移动。
马车驶过了安静的京畿大街,过了德胜门,到了京城郊外,道路顿时开阔,马车风驰电掣地奔驰起来。
疾驰了一小会,后方隐隐约约有飞速奔跑的马蹄声传来,围在马车周围的数人顿时凝神戒备。
冷霜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很快,衰草古道的尽头,一人一马,飞奔而来。
冷霜回头,远远地看见一个略微纤细的身影,穿了身湖蓝的绸衫,一块墨绿玉玦束起的黑发随风飘荡,利落爽净,竟是一个斯文俊秀的贵公子。
转瞬之间,那马骑已近在几丈之外,萧容荒掀开厚厚的棉帘,望了一眼,眼波微动:“停车!”
冷霜驭马,长吁了一声,马车在路旁停了下来。
他推开车厢,跳下了雪地,远处的那一道影子从马上飞掠而下,几乎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萧容荒有些惊异的声音:“七初,你怎么来了?”
七初跑得脸上都冒了细密的汗,她抬袖子擦了擦脸,才笑了笑:“可跑死我了。”
萧容荒这才仔细地看清了她的脸,她脂粉未施,一张清妍的俏脸,这身打扮,多了几分雍容的英气,更显俊俏可人。
七初揪着萧容荒的衣袖,开口的声音有些不稳:“你要走了?”
“嗯,回北庭。”旷野风声呼啸,萧容荒简单地应。
七初有些着急:“怎么这么急,前些日子不是还病着……”她顿了顿,才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一直没机会去……”
眼中的泪已经涌了出来。
萧容荒心头一阵酸楚,他怎会不明白宫里诸多禁忌,她只怕是寸步难行,只很快地接:“七初,没有关系。”
七初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依然是不灭的寒凉。
他冰雪般清俊的脸庞,有着淡淡的包容和宠溺,嘴角始终含着温润的笑意。
只是气色太坏,七初皱着眉正要说话,却见一阵北风席卷而过,拂开了萧容荒额前的几缕发丝,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只觉胸臆中一阵冰刺般的凉意泛出,忍不住低了头,清咳溢出了唇边。
七初撑住他手臂上的重量,把他往马车上推:“外头冷,车里呆着。”
萧容荒上了马车,靠在一方铺满暖裘的锦塌上,用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身体,背对着七初,还是咳嗽得剧烈,整个身子都微微地颤抖。
七初绞着手坐在一旁,急得泪水都要落下,见到小方桌上有茶壶,连忙扑过去倒茶。
“容荒……有没有药?”七初焦急地问。
“咳咳……”萧容荒并未抬起头来,只低低地安慰着她:“七初,没事。”
他勉力平缓了呼吸,将掩在口的袖口移开,不动声色地拭去了唇边的那一抹猩红血迹。
七初将手边的热茶递了过去,萧容荒接过,饮了一口,霜白惨淡的容颜才见了一丝气色。
他闲闲地倚在车上,歇了一会,笑着开口:“七初,你这身打扮,如何出得了宫城?
恍然间,他似乎又恢复了成了那个倚马笑栏,气度闲静的贵公子。
七初听了,只展眉娇俏一笑:“我自有办法。”
萧容荒知她不愿谈起宫内的事,便笑着指了指车厢内的一个暗格:“皓月从江南带来的上好龙井,七初,也就是你泡的狮峰,才当得是翠影落碧岫。”
七初蓦然想起他们在席暮煌的竹林雅筑住的那些日子,闲来无事的午后,窗外风吹簌簌,他们置一方小桌,赌书泼茶的平淡日子。
真是恍若隔世啊。
七初找出了茶罐,一旁的鼎炉上煮水初沸,七初往清透的瓷杯中,缓缓注入了少许的水。
萧容荒凝着眉安静地望着她。
七初小心地看着杯中已经被温润开来的茶芽,吸了吸鼻子嗅那第一缕芳香,这才微笑着提高水壶,手势娴熟地冲注而下。
如此三回,清新醇厚茶香顿时溢满了整个车厢。
七初捧上一杯,含笑着端到了萧容荒的面前,故作端庄之态:“公子爷,请。”
萧容荒接过,清朗一笑,也一本正经地答:“多谢姑娘。”
茶香袅袅,时光静谧。
冷霜不知何时已放了缰绳,马车随意地在旷野中缓缓而行。
“容荒,”七初坐在他的对面,略略低垂的头,睫毛下是一片绮丽的阴影:“你不恨我吗?”
萧容荒徐徐饮茶的手忽然静下。
“七初,”他慢慢地开口:“当日,如果在北庭繁华安宁和你之间选择的话,或许——”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却没有再说下去。
七初一眼,已经了然他的心意,他纵使爱她,也断不会不顾一切地随她离去,他纵使爱她,也抵不过江山的繁荣安定。
只因为他身上流着的,是这繁华盛世的血脉,他身上牵绊着的,是这清平社稷的责任。
他甚至是要说,他感激她,因为那日,她让他回避了一个可能会令她心伤的选择。
七初如粉蝶般轻颤的睫毛,掩去了心底的最后一丝痛楚。
这世间,多情,不如无情。
她抬起脸,又是春日艳阳般的笑容:“惊风养得好吗?”
萧容荒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惊风是七初在塞北的坐骑,野性难驯,却偏偏对她极为亲近。
他清咳一声,道:“华叔将它养得很好,只是依然不喜其他人靠近。”
七初依然笑容明媚:“容荒,倘若我有一天,我回北庭,你还愿意带我去骑马吗?”
她那样璀璨无暇的笑靥,仿佛一束光芒,点亮了他眼中的一片凄濛。
那一刻,他们都忘记了俗尘凡世,忘记了礼仪教规,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仿若仅仅是两个心意灵犀的挚友,在纯霁长空的冬日,约叹一聚。
临把分手,叹一笑论文,轻狂顾曲,此会几时又?
萧容荒只觉心头是暖然凄楚的痛,他轻轻的,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七初望着他,跺了跺脚,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不能呆太久了。
七初熟练地暖了一个紫金手炉塞进了萧容荒怀中。
她不愿凄凄作态,只恐惹他徒添烦扰,浅浅一笑:“我回去了。”
萧容荒空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先下了车,才替她掀开了车厢的暖帘,七初轻盈一跳,站在了他的跟前。
七初替他拢了拢身上的银白貂裘:“保重。”
萧容荒淡然温暖的笑容:“嗯。”
他姿态那么的从容,伫立在雪地里静静地目送她远离,那清雅容姿的修长身影,七初在后来的每一个瞬间想起来,便是一番惊心动魄的刻骨思念。
尽管在多年之后,她终于明白,他早已将他们的每一次告别,都当作了最后一次。

第三一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成德八年冬,江南大雨,延绵近月,洪涝肆虐,灾情严重。
是年,皇帝下罪己诏,斋戒三天,祭天于祈年殿。
成德帝亲派钦差大臣严文正奔赴江浙,主持江南赈灾事宜。
而后一月,暴雨渐停,风语调和,赈灾粮食顺利派送,终于在大寒之前,江南的局势缓和下来。
宫中总算过了一个祥和的新年,新年筵席,多日的阴霾散去,又是鼓乐笙箫的昌平盛世。
臣工嫔妃们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地饮下了一杯御赐的新春佳酿。
然而太平的光景并没有维持多久。
惊蛰一起,西北动乱,突厥阿史那达曼派遣长子颉利率兵六万,次子特勒率兵五万,分别从刺勒,高密两地,闪电携雷之势进攻天朝塞北疆域。
突厥部队骁勇善战,手段残暴,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烽火遍野,突厥迅速降服了西北的几个小部落,短短数十日,大军已然逼近了天朝的塞北重地——北庭城。
西北战事奏报像雪片一样传到京师。
七初在深夜的宫墙内,都还能听到那快马奔驰而过朱雀大街的沉闷马蹄声,踏破了京城的暗沉黑夜。
那暗夜鬼魅一般的马蹄声,沉沉地踏在这宫城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上,众人皆是惶惶不可终日。
永寿宫烛火通明,皇帝不分昼夜地在永寿宫的偏殿内会见军机大臣,或在御书房批阅折子。
已是数十天未曾召幸后妃宫嫔。
七初深居锦绣宫,日日如常,朝省昏定,悉心照顾侑儿饮食起居,她平素并不参与妃嫔们的倾轧斗艳,也不喜拉拢培植势力,因此锦绣宫一贯清净,略有空闲,只拣了几本上古医典仔细研读,或是同素乐几个宫女看看新式的秀样。
这个盛平帝国的祸端战事,并不是后妃应该关心的。
只有在深夜,七初觉得心头翻涌一阵又一阵的慌,几乎要将自己湮没。
烛火飘摇的深宫,她就着月色,在檀木的熏香衣柜深处,翻出了一个包裹,她打开,里边是一套精短骑装,一柄柳梢软剑,收藏得极好,但因为许久不用,原本摸得光滑的剑柄,已经有些生疏。
她将衣服拿了出来,用深灰绸缎,将几方碎银,几件首饰,和那柄剑,重新包裹了起来。
她悄无声息,而后起身,缓步走到西暖阁,坐在床边,凝望着淡蓝锦被中侑儿熟睡的容颜。
那么娇弱可爱的小人儿,精致秀美的睡颜,无依无凭地躺在衾被中,只让人恨不得日日夜夜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的疼惜。
要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离他而去。
只怕自己会日夜被思念腐蚀,只怕自己会想他想得心神俱碎。
塞北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突厥两军已攻下越过回乐锋,攻下高密,离北庭城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关口,对塞北已形成围和之势。
北庭告急,京师震动。
倘若北庭陷落,天朝最北的一道坚固军事屏障失去,帝都便直接暴露在了突厥的汗马铁蹄之下。
这凄寒宫殿,每个人心头都是厚重的阴影。
每个深夜,七初坐在西暖阁的床边,忍受着焚心的煎熬与挣扎,坐了一夜又一夜。
天朝军政中心的大殿内烛火飘摇,如同这战火飘摇中的江山。
永寿宫前连当值的太监都被遣走,诺大的宫殿一片寂静。
这寂静中又带着压抑的凝重,成德帝端坐在堆叠满奏折的案桌前,看着手中的那一封火漆圆筒的密报,脸上的神情压抑得可怕。
宽大的殿堂内,只垂首站了一个人。
成德帝将手中的密报平平地推了过去:“贺度,你看看。”
统领天朝最隐秘的一支军队的将领,在这危急关头,显出了冷酷的镇定,他摊开那方纸张,那是前线直接呈送御书房的密报,北庭城主萧容荒于前日猝往兵营,私自囚禁了朝廷振威将军霍思忠,兵符一夜易主,天朝的十五万大军,已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饶是贺度,也神色微变:“皇上,这……”
“封锁住消息,如若不然,京师必乱。”容成德咬着牙道。
他几乎要咬断了牙根,天朝百年社稷如今都仰仗这十五万精良大军,兵权旁落,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这十五万大军,兵权在他一人手上,萧容荒和塞北各族,一向交好,若他有一丝异己之心,拱手相让北庭,那么突厥直驱南下,天朝的江山……
“贺度,”成德帝阴沉的声音:“你领着五千天齐死士,即刻前往塞北,如若……他有谋逆之心,”他手势一挥:“杀——”
贺度正凝神听着,成德帝脸色却突然一闪,冷冷一喝:“谁?”
下一秒,贺度身位迅速移动,手上数枚暗器,已朝着窗外直射而出!
贺度瞬间站到了皇帝身前护驾,正要唤人,却见一个纤细身影如风一般卷了进来,直奔到皇帝面前,却不跪地行礼,却仅是扶住了案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眸中细光闪烁,苍白着脸,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恨恨地瞪着他,半晌才说出话来:“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答应过我什么!?”
贺度看清了来人,退开了一步。
容成德冷冷地看着她,不为所动:“七初,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出去。”
七初一字一字:“他隐忍退让到这般地步,你——你为何还要杀他!他明明是你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