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荒倚坐在铺满貂裘的软椅内,塞北的早春还是料峭的寒意。
开春后天朝京城传来的公文,已经在案几上摞起了小山似的一叠。
今日精神尚好,他一宗一宗地批阅,半天过去,也看了大半。
他随手抽出中间的一牒,翻开,搁在墨砚边上的手忽然轻轻一颤。
正红的烫金章本丝黄绸缎,是宫中礼部直接呈送北庭府邸的喜报。
他的神情复杂地变了又变,乌亮幽深的双眸泛起了淡淡的水光,似是高兴,又隐含着莫大的悲伤。
怔怔地盯着那牒文卷望了许久,他双眼轻轻阖上,露出了一丝解脱般的浅笑。
下一秒,手上的帕子却掩住了嘴角,低声咳嗽起来。
冷霜守在廊外,神色却无半丝轻松,他脑海中反复忆起那冷面医生临行前的叮嘱,但他要劝得阁内那人休息,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塞北的春日极短,日子在无波无浪中不自觉过去,牧草已经齐人高。
萧容荒入夏以来,身子看起来似乎好了许多,仍然是端整沉静的苍白面容,入堂出塞,看起来已然跟过去没什么分别。
但只是看起来。
临凰阁。
远处回乐峰的雪山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而阁外的广阔草原,已经是一片的绿油油。
二楼栏杆的轩窗前,摆了一方木塌。
一壶,一杯,一人。
金樽杯中嫩色的绿蚁新酒,还泛着一层细小的绿色泡沫,看起来分外的清透可爱。
苍白修长的手指间映衬着金黄杯盏,透出一种淡白诡异的贵气。
身姿清长的男子,倦倦淡淡的眉眼,眼光看着手边握着的一卷书,不时轻轻地举杯啜饮一口。
略微有些暗淡的纸张,笔墨疏淡,是她圆润工整手迹——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
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
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她梦想中的携手处,游遍芳从,远离这纷扰俗世的淳朴生活——
自己终究还是,没有能力给她。
七初,你可会怨我……
想起她温热可人的笑容,心头微微渗透的苍寒,原本极稳的握杯的手轻轻一抖。
他搁下杯子,手边的书就着按住了胸口。
唇边咳嗽还是溢了出来。
萧容荒从衣襟处摸出一方软帕,掩住了口,才猛烈地咳起来。
“咳咳!——”他身子抵在塌几上,不断地咳嗽,伸手去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瓶子。
若不是微微颤抖的身躯和回荡在殿阁内空浅的咳嗽声泄露了他的病态,萧容荒皱着眉,神色仍是异常的冷静,当真是脸上一丝痛苦之色也无。
他拔开了瓶塞,勉力地平稳着手指间的颤抖,取出了几粒药丸。
“萧容荒!”殿前忽然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冷喝,下一秒一个灰色的高挑人影冲了进来。
顾长青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碧绿色的药丸,只看了一眼便怒火不可遏止:“你就一直吃这个?”
萧容荒咳嗽平缓了一阵:“长青,你怎么回来了?”
顾长青几乎是咬着牙:“身子本来就不好,你不好好养着,倒吃起了沉香丸,你——”
他怒极转身:“冷霜几个是疯了是吗,竟然由着你这般胡来!”
“咳咳!”塌上的人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他们、并不知道。”
顾长青看着他:“好!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身子!旁人管不着!我这趟去江南事情办得不知多急多快,一做完事情便和皓月一同,跑了多少地方才配齐了几味药,还赶着回来说要——”
他咬牙:“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顾惜,我下次也绝不理会!”
萧容荒撑着额头,将那一方手帕攥在手中,不再说话,任由那个怒火万丈的大夫骂了个够。
赌长青把桌上的那个瓶子扔了出去:“若还想活下去,别再碰这东西。”
萧容荒有些歉疚地低低开口:“长青,我——”
顾长青冷静了几分,坐到他身旁抓起酒壶,一连灌了几口。
萧容荒倚回榻上:“北庭和朝廷这么多事情,哪一样是省心的?我要做事,难免会有精力不济的时候,这药丸只是略微服过几枚,我若撒手不管,你那一年从银庄拿走的几万银子从那里来?”
顾长青面色一沉,腾地站起来:“好,你要吃那耗损血气的凝神药丸都是我害的,你要呕心沥血保你大江南北的萧号繁荣原来不是为了皇帝的太平盛世而是为了我顾长青一年的几万银子!好,我顾某从今以后不再从你萧家的银庄支一两银子!你哪日要是死了,别说是我害的!”
他一向冷峻的面容上带了酸痛的怒气,火爆脾气一上来,拂袖就往外走去。
“长青!”萧容荒扶着墙站起来想要拉住他,他明明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大约是真气得厉害了,才要这般曲解他的意思,他支撑着身子走了几步想要劝住他,但怎奈顾长青这脾气,竟是大步流星,转眼就跨出了殿门。
萧容荒心一急,咬着牙急急走了几步,眼前却猛地一阵晕眩。
他连忙用手撑住了身旁的椅子,心口的闷痛翻涌而来,他喘着气闭目等着眼前的一阵昏黑过去。
待得眼前恢复清明,顾长青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他心中一阵凄惶,想要解释的语言顿时散失,呛咳一声,手中的软帕立刻捂住了嘴角。
那方手帕中原来的一处已经有些干涸的暗红的血迹顿时迅速地蔓延扩大,萧容荒一手紧紧地抓紧了椅子,秀丽的双眉死死皱紧,极力地忍受身上的痛楚。
过了许久,空洞的咳嗽声才缓缓平息了下去。
萧容荒轻轻地拭了拭嘴角的血迹,将手中的软帕揉成一团,手势娴熟地扔进了一旁燃着安神香的鼎炉。

第廿八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烟台阁楼中,不知何处传来歌女的低声浅唱,立于帘前的宫装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女子红颜粉黛,明艳照人,只是曾经在眉目中流转的清波,顾盼间的生辉,却已消失不见了。
七初隐隐地叹了口气,最近她叹气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是在宫中第几个秋了?
日子早已不是日子,每一日清漏沉沉,熏笼一灭,天微微亮,又是一日。
玉簪轻挑残香冷,银簟冰轮度春宵。她不记得这是她睁着眼的第几个夜。
日子漫长得令人绝望。
若不是,还有侑儿……对了,侑儿——
“母妃,”香香甜甜的声音已经从殿外传来:“母妃——”
殿外甜甜软软的童音响起,幼小的身躯已经扑入了她的怀中,七初把幼小的孩童搂入怀中,微笑着问道:“侑儿今天乖不乖?”
“乖哦——”
七初温柔地抱起他小小的身子,看着他的俊秀眉眼,宫中人人都说,像极了万岁爷。
她苍茫的余生中,至少还有这样一个幼小生命,需要她的拥抱照顾,她无论如何,都要为他活下去。
成德七年的天朝。
京城内人人都惊叹传诵皇上的宠妃颜妃娘娘的才貌双绝,艳冠天下群芳。
皇帝独宠颜妃呐,这天,要变了——宫内的太监在朱墙下望天喃喃自语。
“主子,”暖黛宫内,侍女恭敬地唤道:“奴婢过来侍侯娘娘梳洗,今儿个万岁爷寿宴,可耽搁不得呢。”
珠玉簪花,环佩叮当,淡淡的水粉胭脂,七初望着镜子里那个盛极而妍的女子,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天性自由,便将她囚禁起来,要她一辈子这样梳头匀粉,穿衣打扮,老死在宫中么。
九天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永寿宫内宴筹长排,声乐飘扬。
成德帝登基七年来,天子正直壮年,整个天朝,内陆四海太平,百姓安享丰足,呈现出一副江山繁荣的盛世景象。
紫宸大殿上结彩香案,群臣齐聚,大陈歌乐,皇帝宴赏各地赶来祝寿的诸侯王,边疆将军以及王公大臣,君臣同乐。
端坐在白玉石高阶之上的天子英挺脸上意得志满,举杯畅笑道:“今日众爱卿不必拘礼,大家开怀畅饮!”
坐下一片称谢之声,巍然耸动。
守在一旁的太监见到皇帝示意,手上的拂尘轻轻一挥,十几个穿着白纱抱着乐器的女子走出,盈盈行李,便依次坐下,鼓瑟吹笙弹奏起来,仙乐飘飘而起。
那些数年守在边疆的将军何曾有多少机会享受到这样的美酒佳宴,色相艳丽,纷纷大快朵颐起来。
七初静静地端坐在那绛色纱帘一侧,身旁是嫔妃们的言言笑语,珠环玉翠的叮铃之声,只有她神色空余一片迷茫。
第三盏御酒举起,众乐稍停,司礼监掌印太监武福的声音吟起,唱诵百官敬贺寿礼。
镇南王侯成会昌敬贺云母裱绛帛屏风,祝贺圣上万寿无疆——
护国大将军霍思忠敬贺玉仿古彝器,敬贺天子万年——
北庭侯萧容荒敬贺孔雀绿釉青花玉壶瓶一对,恭贺皇上圣寿万安——
七初的身体轻轻一颤。
江苏巡抚周敏之敬贺骨石镶嵌扬州雕漆……
武福的嗓音还在大殿上回荡,她的手指缠住了绯红裙缎,紧紧地交缠。
这已经是第三年,他不曾出现在万寿节的筵席上。
近年来北庭萧侯的消息,即使远在深宫,她也略有耳闻。
京上传言,北庭城主数年不曾来京觐见天子,并称病推却了皇帝册封的塞北镇安都护,更有传言说他近年来沉溺声色,荒废边关事务,并且私自调换边关军营,已惹得天子震怒数次。
坊间传说,朝廷已经出兵西北,北庭已然生变。
后妃不可涉政,七初可以不闻不问朝堂之事,但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心,将悄悄打探来的北庭消息放在心底,在每一个月光如水的深夜,用心地揣摩了一千一万遍。
只盼望着能得到那人多一丝的消息。
但每次,她得到的只有失望。
锦绣宫窗棂上雕刻龙凤飞云,宫女素乐轻巧地踮脚,将西暖阁那方窗户给关了。
“娘娘,外边儿天阴了,怕是要下雪了呢。”素乐呵了呵手。
七初披了件绛色绣花外袍,正斜倚在暖阁上教侑儿认字,闻言只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
七初对侑儿的管教严格,那穿着堇色夹层小袄的孩儿,只管认认真真地握着笔杆,一丝不苟地写字。
“母妃,侑儿写好了。”软软甜甜的嗓音响起,侑儿轻轻地摇着她的手,俊秀的小脸蛋儿上有一丝狡黠的撒娇。
七初看着他,这孩子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的父亲,心中蓦然一痛。
侑儿不解地望着母亲,忽然皱了皱小小的鼻子:“母妃……”
七初回过神来,将他抱起:“好,侑儿好乖,母妃让苏嬷嬷给你拿桂花糕好不好?”
七初抱着孩儿站起身来,正要朝稍间的内殿走去,却见守在殿门的小宫女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娘娘,永寿宫里的小禄子过来了。”
素乐跟在七初身后,只训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也不怕娘娘笑话你。”
七初看着,只笑了笑:“素云,看把你跑得,管你素乐姐姐喝杯茶去。”
那小宫女吐吐舌头,声音清脆:“谢谢娘娘!”便凑过了素乐边儿去。
七初召唤过来奶妈:“侑儿先和奶娘过去坐着,母妃一会儿就来。”
顷刻,那着青色衣服的小太监已经跨到了门前,他堆着笑容行了礼:“奴才给娘娘请安。”
七初拢了拢衣裳坐回了暖塌上:“起来吧。”
这小禄子年纪虽小,但做事乖巧伶俐,进宫不久就进了永寿宫,在万岁跟前伺候着,这宫里嫔妃,都还得赏他几分薄面。
“素云,给禄公公看茶。”七初含笑着吩咐:“禄公公坐下说话吧。”
“奴才谢过娘娘了,”小禄子带笑的白面脸:“奴才这是给娘娘贺喜来着了,万岁爷今儿个有赏呢。”
他语罢,轻轻一扬手,后边跟进了几位小太监,手上都捧着盘子。
“皇上谕旨,颜贵妃领赏——
七初领着宫女跪了下去。
“万岁赐颜妃玉如意一柄,狐裘披风一件,南海珍珠八颗,燕窝银耳羹一盅——”
皇恩眷宠,这是后宫多少女子望尽盼断而不得的福分,可跪在地上的女子,明艳的容颜上并未见多大欢喜,只恭谨地谢了恩,宫女将东西接了过去。
“禄公公,天儿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七初笑着道。
“皇上还在御书房忙着呢,奴才得回去。”小禄子又打了个千儿:“娘娘,万岁爷让奴才说了,让娘娘晚间等万岁爷用膳。”
七初点头笑笑,素乐已经将几锭银子往太监袖中塞:“有劳公公了。”
冬日的天黑得早,锦绣宫掌灯时分,皇帝的龙辇从前廊缓缓而来。
七初早已端整了衣裳,领着一干宫女等在殿前,待得那明黄修长的身影下了龙辇,她屈膝:“臣妾给皇上请安。”
成德帝英俊的脸庞有一抹浅淡莫测的笑容,只一把搀起了跟前窈窕素淡的身影:“何必多礼,外头冷,殿里等着就是了。”
七初垂首,跟着他身后进了殿内,皇帝挥手摈退了跟着的太监,跟着七初走进了暖阁。
七初替他解下外袍,上面有零星的雪花,她秀眉清蹙:“都下雪了,皇上怎么不坐暖轿?”
容成德笑笑:“我不碍事儿,只是才十月呐,外边雪粒子都下了,看来今年的天儿可真是冷。”
七初只给他递上茶盏:“皇上饿了没有,可要传膳?”
“不妨,今日在御书房坐了一天,先歇会。”成德帝对她,这几年来甚是宠爱,两人相处,连敬称也免了。
“七初,”他将她拉到了身旁,低沉的声音有一丝放松下来的疲惫:“不喜欢今日的玩意儿?”
七初笑笑:“皇上可真爱说笑,臣妾怎会不喜欢呢。”
他忽然就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声音中有着浅浅的无奈:“七初,要我怎样做,你才会高兴一点?”
七初神色微微一变,只很快含笑:“皇上恩宠,七初心底很感激,只是听说今年天儿冷得早,而且偏遇上南方百年不遇的冬季洪涝,我正想跟皇后姐姐商量,宫里的吃穿用度,可以节约点。”
容成德闻言,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微微叹息一声:“七初,你变成这般的贤良淑德,真不知是我的功,还是过。”
七初只淡淡地垂下了头,却不答话。
“侑儿呢?”他开口问。
“今日贪玩,累了,我让奶妈带下去睡了。”
“侑儿天资聪颖,禀赋异常,我是该给他选位先生教他功课了。”皇帝略微沉吟:“七初,你看谢千帆如何?”
七初瞬间抬眼看他,眼底波涛流转,谢千帆乃堂堂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更重要的是,当年皇帝尚为皇子时,就是拜于谢千帆门下,所以他亦是当今圣上的老师,皇帝这一次若让谢千帆亲自教育侑儿,那简直就是昭告天下——
“七初,朕想立他为太子。”他执起了她的手。
七初神色微变,完全没有一丝欢容,只勉强地开口:“皇上,侑儿还小,而且还有几位年长皇子,此事……”
“好了,”容成德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只是和你说说,你说得对,兹事体大,必须慎重。只是七初,我要册封侑儿,你不是应该高兴么,怎么反倒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七初扯出一抹单薄的笑:“我只是被皇上吓到了。”
容成德敛了敛眼内的神色,轻轻啜了一口茶:“好了,此事以后再议。说件不烦你心的的事儿,回纥使节下旬来朝,到时免不了设宴款待,这回纥使节带来的美艳歌姬,舞蹈狂放热烈,七初倒可来瞧一瞧热闹。”
七初笑了笑,漠漠草原上的儿女,的确是爽利豪放,自然与中原女子,大不一般。
“朕可有艳冠后宫的颜妃,倒要让那些蛮蕃看看我们天朝绝色,只怕更胜她们几分。”容成德带了七分真,三分假,淡淡地开口。
七初心思芜杂,也不愿揣摩天子难测的心意,只陪笑着:“我都是三岁孩儿的娘亲了,还谈什么容姿,皇上可莫要教人笑话。”
“七初,就是这份自然而不自知的美,足以令男人一生难忘。”容成德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光芒一闪,随即漫不经心地搁下了手中的杯盏:“七初,传膳罢。”
十月廿八,回纥使者进贡天朝,成德帝在紫宸殿设宴款待使者,以示天朝威仪。
七初低眉,只看得见眼前那一双黄色的短靴,宫女细心地扶着她登上那鎏金台阶。
大殿内的熏笼轻烟飘散,紫金鼎燃着炭火,屋内暖然如春。
武福尖细的嗓音带着奇异的威严在殿内回荡:“皇上驾到——”
天子缓步登上九龙金漆宝座,下首众人齐齐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略微抬手,低沉的声音:“众卿平身,赐坐。”
“谢万岁——”众人称谢,入座殿内两侧摆放齐整的桌几,上方早已摆满了佳酿珍馐。
如此躬逢天家筵席威仪盛会,七初却早已失了雀跃之心,她站在丹陛上,目光只停留在宝座前那一只展翅的仙鹤上。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启禀万岁,回纥亲王药罗葛仁裕和拉欣郡主,带使节十六人,觐见我朝天威圣颜。”清冷的嗓音带着端严的恭谨,回绕在殿内。
那声音,带着冬雪拂过草涧时淡淡的倦意,微微的低弱,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势。
七初只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失去了呼吸。
她低垂着眼睑,手指痉挛地握紧了身边素乐的手腕,恍惚中似乎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在轻微的打颤。
那右首座上的一位头戴赤色貂绒帽,身着异族服装的剽悍男子走出,操着有些生涩的汉语爽朗地道:“仁裕多谢皇上款待,皇上特派北庭侯一路作陪,这一路来承蒙侯爷关照,当真畅快,天朝岁丰人和,礼仪威严,令我等尊仰万分。”
成德帝听罢,也爽快一笑:“回纥可汗多年来与我朝交好,亲王此次来行,诸位都是我天朝贵客,不必拘礼,当与朕好好痛饮一番。”
天子抬手笑道:“亲王请坐。”
末了他放缓了语气:“萧侯一路辛苦,坐下罢。”
“多谢皇上。”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下长身玉立的男子执礼而下。
七初只听得耳边嗡然作响,脑中却是一片的惶然,她缓缓放松了一只紧紧地咬住的下唇,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轻轻地,微微地,抬起目光。
座首上的男子,锦白衣衫,姿容沉静,幽深如海的双眸,在这一刹那竟也朝着她轻轻地瞥了一眼,目光随即不动声色地投向了手中的琉璃杯盏。
心神俱断的一刻,咫尺之遥,是近四年未见的萧容荒。
彷佛已经过了一千年绵长荒芜的时光,她独自站在光阴的尽头,视发苍茫地凝望他。
不知许久,忽然身旁的宫女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裳,轻声地道:“皇上唤你呢,娘娘。”
七初恍然回神,脚下打着颤,走到了皇帝身后,然后对着来使盈盈一礼,便在那皇帝一侧坐了下来。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后妃的瞬间失仪。
殿内很快舞乐笙扬,身着艳丽短裙的回纥女子,闻歌而舞,曼妙热烈,坐中一时热闹起来。
皇帝看完歌舞,又亲切与使者谈论回纥风俗人情,商议通商之事,下座的朝中数位文官官员,对着佳肴美酒,听着异域民情,纷纷开怀畅饮。
七初听得恍惚,只端正地坐在那方宝座之侧,含波微笑地望着皇帝。
眼光瞬间的流转,望向宴席间,她的心却紧紧地皱起来。
右席首上的那个男子,整衣端坐,一身锦衣,却是异常清淡的容颜,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握着手中的杯盏,仿佛这个华服美宴的宫殿,与他毫无干系。
身旁是珠光摇曳的歌姬,他湛黑眸中的寂寞黯晦的倦意,如同深海。
七初死死地将泪光锁在眸中,朦胧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越发清减了,一张冰雪般清寂的脸,恍惚间仍是点尘不惊的温润浅笑。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美酒,而后一杯又一杯地喝干。
那座上的天子手执御盏,对着回纥亲王道:“北庭乃我朝与北方众族交好通商之门户,亲王所说通商御敌之事,阿萨兰汗可直接同北庭侯商议,萧侯处理后再奏报即刻。”
回纥亲王朗笑一声,只应如此甚好,坐中的众人皆已面色微变。
近年来突厥势力不断来犯我国边疆,皇上已增兵塞北,回纥此次来朝得天子如此重视,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能联合回纥,共同抵御残暴的突厥铁蹄。
而今日皇帝这般断裁,竟是将塞北的军商大权,集掌在了萧容荒一人之手。
众臣之中妒色隐起, 萧容荒,病根病骨的一介文弱布衣,没什么家世,来历不明,平素也与朝中权臣没什么交情,他何德何能,能坐拥北庭,得皇帝如此之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