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我们去吃了麦当劳。伏龙山太远,而我们俩都太饿了。
吃饱了,我们拖着手漫无目的地走在广场周围的步行街上。两只手都是冰冷的,风那么大,吹得我们都说不了话。
圣诞将至,所有商店都在搞推销活动,已经有圣诞果挂在了店门口。
Kei问:“圣诞节你是否会来陪我一起过。”
“当然。”我向他保证。
走着走着,我们在那家全欧知名的大玩具店HAMSLEY橱窗之前停住了。橱窗里一个毛茸茸的大苯熊把我们俩都迷住了。圣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Kei拽了拽我的袖子。
我问Kei:“你喜欢吧?”
他很老实地点头。
这个老小孩!
我很慷慨,立刻把玩具买下来送给他。
“圣诞礼物,提前送你的。”
他把玩具熊紧抱在怀里,开心地笑着。我直翻白眼。
感情他的智力也停留在那场事故发生的那年?
Kei看我,“你想要什么做圣诞礼物?”
我说:“千年瓦上霜,万年陈壁土,虾子头上浆,东海龙王角。”
“去你的。”他说。
我带他去超市买东西,他又看中一副墨镜,我干脆地送给他,他开心地一直戴着,我看着也觉得高兴。
高兴这种东西是可以传染的,就和感冒一样。
Kei仿佛离开社会太久了,很多很多事他都不熟悉,我手把手教他。例如现在都有些什么海鲜蔬菜,现在人喜欢怎么做东西。他买了很多很多零食,以及一些华而不实的蓝色玻璃珠子。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所以说你要了解一个人,必须得和他共同生活。
而后我们带上香槟,去吃下午茶。
“克鲁格啊,”Kei说,“我们去见谁?”
我看一眼,“一个能给你解梦的人。”
车一停,老管家就出来迎接我们。
我问:“老夫人在吗?”
话刚说完,Rose夫人就从屋子一侧走了过来,好像刚从花园回来,手上挽的篮子里有鲜红的果子。
“岚。”她过来和我拥抱,“怎么突然来了?”
然后她看到我身后的人,停下了所有动作。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回过神来。她向Kei走去,对他伸出手。
她说:“欢迎你回来,我的朋友。”
我帮女仆收拾碗筷,果冻布丁的清香还留在嘴边。风吹过露台,桌布飞起来,放在上面的玻璃高脚杯像在跳舞。
Kei和Rose夫人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金色的头发,雪白的头发。他们在说着点什么,可我知道那是些家常,因为Kei一直都在礼貌微笑。
管家过来说:“医生来了。”
我很惊讶,“夫人哪里不舒服?”
管家小声说:“林小姐,也不瞒你,夫人这段时间已经大不如前了。可还偏偏每天写到半夜,怎么都劝不住?我们去给她送咖啡时,还会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口气仿佛和谁在对话。”
“是她说的最后一篇小说吗?也许是太投入了。”
“希望是。”
Rose夫人走了后,Kei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微笑。
我问他:“说了点什么,那么高兴?”
Kei说:“真是位高贵且智慧的夫人。她叫你带我去书房看看。”
既然这是Rose夫人的意思。
不过说老实话,我有点怕那间书房。那么大的地方,全放着故人的遗物,总感觉有人在你耳朵边呵气。
我走过去坐在那张孔雀石的桌子前。以前多次来,一直想尝试一下坐在这张象征着权威和智慧的桌子前的感受,今天才终于付诸行动。
Kei像一个家长看着孩子扮大人一样看着我。我和他说:“这是他的宝座,他就坐在这里发号施令,统治着玛莱巴。多少份机密文件在这张桌子上签署,多少项建设计划在这里商议得到批准。这张古老的桌子若有灵魂,必定比我睿智多多。可它现在不过这样寂静地躺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他的主人已经早早去世。”
Kei戏剧化地说:“皇杖与冠冕,皆必需崩跌。”
“在尘土中平等地,与贫穷的镰刀和锄头共处。”我接上。
“你英国文学学得不错。”他夸奖我。
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抱着手,“墙上挂的都是他的画像,怎么样?是否英俊?”
Kei笑,“你怎么可以问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是否英俊。”
我骇笑,“你可不会老实回答我。”
就在那晃眼间,我又看到了那个人。站在书架与书架之间,光与影交汇之处,米白色的V字领毛衣,衬衫扣子松开的,灰色西装裤,手里正捧着一本书,抬头看我,也是一脸吃惊。仿佛我的出现也把他吓住了。
这次不会再认错,因为这次格外清晰。
我跌跌撞撞站起来,奔过去。
人已经不在了。空空的走道间只有下午金黄色的阳光照耀在地板上。
我看那排书架,稀疏的书本中,有一本《费德鲁斯的寓言》。我颤抖着手把它拿出来,翻开扉页,右下角上,熟悉的笔迹写着:“Syou,truelove”。
我把书合上,抱在胸前。风从窗户吹进来,书哗啦啦地响。似乎还有音乐,手风琴,吉他,在郁金香广场上的露天咖啡座常听得到的音乐。
“小时候去过巴黎,那里的广场上就有这样的音乐和鸽子。”
“还有卖花的姑娘。”
笑,“是,还有卖花的姑娘。母亲带我去许愿池丢硬币,我为了买糖,把硬币藏起来了。现在很后悔呢。”
“将来我把这个广场重新修整漂亮,周围全是商业购物中心,广场上是苏格兰风格的咖啡座,有流浪艺人演奏手风琴。中间是个漂亮的喷水池雕塑群,水底全是许愿的硬币。到时候我们再来,我带上足够的硬币。”
“嘿!我要是不和你来呢?”
“我就叫鸽子飞下来啄你。”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只要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敢!”
“岚。”Kei走过来推了推我,“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他嘻嘻一笑,顽皮地说,“先把眼睛闭上。”
我的大脑已经不能思考,全照着他说的做。
他在我手里塞了一个布做的玩意。我睁开眼睛,手里是个日本人用来许愿的人偶,用块白布包一个小球,系上绳子,画上嘴脸。拙劣且恶心。
我死死看着那条系在人偶脖子上的绳子,只觉得一股冰冷寒意从手掌一直向上蔓延,袭击心脏。
我尖叫一声把东西丢开,跪在了地上。
“岚,去看爸爸在做什么,吃饭了。”
白色的人偶歪歪扭扭躺在地上,用原子笔画上去的五官模糊不清,渐渐变成了另一张脸。我喘息着,却明显感觉到空气没法进入气管里。那扎着小球的绳子,仿佛是勒在自己脖子上的。
我抓住脖子,感觉天晕地旋。
“把那东西拿开。”
“岚,别老去逗狗了,你哥哥呢?”
“哥哥在楼上打游戏。”我说,一时不注意,让狗叼走了手里的牛肉干。
母亲和仆人把饭菜端上餐桌,“你爸爸呢?”
“在实验室。”
母亲很恼怒,“又是实验室,他干吗不娶病菌做妻子!乖,把这个饭盒拿给爸爸。”交给我一个饭盒。我一闻,是牛肉盖浇饭。
实验室在院子的另一面,我捧着饭盒跑过花园。栀子花开得正香。
父亲并不在这两层的小房子里,我四下寻找。寂静的房子里,我一间房一间房地寻找,仍不见父亲的影子。我急了,直喊爸爸,可没有人回答我。
然后我发现了通往地下室的门是开着的,有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不断传了出来。
地下室幽暗的走廊里,我一步一步向发出响声的房间走去。玻璃碎裂声源源不绝,响在这死静的空间里,分外恐怖。
我走到了那间房间门口,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仔细听中,还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不停。门口站着一个小小女孩,长长的卷发,如同洋娃娃,手里捧着饭盒,犹豫着把手放到门上。
我惊恐地喊出来:“不要开门!”
门只裂开一条缝,就有白得刺眼的光线射了出来,门一下子如同有生命一样自己大敞开来。我站在小女孩身后,看到满地晶光闪闪的玻璃碎片,各种液体流淌了一地。日光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雪白明亮。在那白亮的光线中,那个黑色的影子格外明显。
晃动着,依据惯性左右摇摆着。
如同一个人偶。
我终于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个小女孩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呼吸慢满急促起来。
我哭着醒来。
天已经黑了,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光线幽暗。
身边没有人,一切都很正常,也许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Kei逃出了看守,我在风雨中把他找到,带回了家。我们一起去了郁金香广场,还去了Rose夫人家。在那阴森的书房里,Kei给我看的东西让我回想起了过去的事。
我口渴的很,下床去倒水。
还没走到客厅,听到了谈话声。
这该是现实中的了。
关风的声音:“我们的父亲是个病毒学家。”
“岚说过。”Kei的声音。
“他在岚5岁的时候去世的……我们告诉岚,那是次意外。”
“但实际上呢?”
关风却说:“我父亲也研究NRS病毒。”
Kei没有说话。
“可以说,他取得了很大的成效。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得不到学术界的认可。因为他提出了NRS的不可能性,他认为记载中的NRS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感染者本身有特异的体质。而对常人来说,这个病毒就是一个致命的病毒,如同爱滋病,艾博拉病一样,只能给人带来死亡。医学界的多位专家都不赞同他的说法。而这时候,却有一个组织对父亲的研究产生了兴趣。”
“是义心会?”Kei问。
关风说:“不,但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性质类似的组织。他们要父亲以感染者为主要研究对象,再产生一个那样的有特异体质的感染者。”
“你父亲拒绝了?”
“他是一名学者,不是科学怪人。”关风说,“他不愿意在活人体上进行实验,当然不接受。于是,在该组织的活动下,他受到排挤和压迫,受到威胁和侮辱。”
我靠在墙上。
“终于有一天,对方以家庭要挟他。他没有选择之下,选择了断自己的生命。从那以后,我们的家庭才终于得到宁静和安全。可是,父亲自尽时,岚看见了……”
Kei来我的房间找我时,眼神已经明显带着同情。我若在此时抱着他掉眼泪未免太矫情,于是笑笑道:“我们扯平了。”
他皱着眉头看我:“黄连树下还弹什么琵琶?”
他是对的,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他。这时候再苦中作乐,别说自己,别人都受不了。
“你从不戴项链,且不穿高领的衣服。”他说。
我说:“我还非常讨厌玻璃碎裂的声音呢!”
“你倒什么都不说?外强中干。”
“现代都市人,谁没有过去呢?你又未曾问我梦到了什么。”
Kei问:“那么,你梦到了什么呢?”
如同过去的日子里,我常问他的一样。
你梦到了什么?梦到了什么?可否可以和我诉说?
梦到什么?
雪亮的光线,一根绳子,一个黑影悬在半空中……那是我父亲。
Kei定定看着我,“难怪你对我特别好。”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很喜欢你,Kei。不过我们真有点同病相怜,彼此对照着诉苦未尝不是件痛快事。”
Kei叹口气,过来搂住我。这次我没有推开他。
人的感情,复杂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肢体语言来表达了。
关风站在我们后面看了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了警卫和护士。
他同意把Kei在这里多留一个晚上。
我们坐在房间地板上,开了一瓶红酒,就着月光,断断续续说着话。我不再是他的医生,他也不再是我的病人,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化到最低。
那天晚上,Kei告诉我:“我的父亲叫罗·费德鲁斯。”
他说,就是Syou姓的那个费德鲁斯。
“他是个极其俊美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母亲深爱他,也不知道爱的是这个冷酷的人还是爱情本身。总之他们的故事犹如一列出轨的火车,又长又悲。”
我笑出泪水来。
他补充一句:“所有连网的电脑上都可以查到,我查过,上面的照片拍得不错。”
自嘲着也在笑。
我却为前阵子指责他的话内疚。就如同奇怪厌食症可以饿死人一样,我们安定地生活着也不理解流浪的人为何不稳定下来,为何对生活绝望消极。在这个繁荣的大都会里,每当华灯初上时,从每间亮着温暖的灯光的屋子里飘出欢笑和饭菜香的时候,孑然一人走在寒风里的流浪着,虽然已经习惯了飘荡和寂寞,还是固执地无奈地奔赴下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我们能拿什么来要求他们热爱生活。
Kei的语气诚恳真挚:“岚,你多么温柔善良。”
我半睡半醒,倒在垫子上,说:“是。我也觉得我是个很善良的好人呢。不过这个世界上温柔善良的女人有三亿个。”
Kei笑,“可你还特别漂亮。初见你时是十分惊艳的,觉得你长得像波提切利笔下的维纳斯。”
我翻了个身,“嘿!我是美丽善良的小人鱼,在海里救了王子。等到天亮的时候,变做了七彩的泡沫。我喜欢这个故事。”
“你可知道,你在风雨中找到我时,我几乎爱上你。”
我喃喃:“那个时候,谁找到你,你都会爱上对方。”
我在Kei没完没了的唠叨中睡去。
空调的声音在变大。但这次我没有觉得奇怪,平静地等待着。
声音逐渐大成了火车般的轰鸣,不,就是火车的汽笛声。那种如今只在观光线路上行驶的蒸汽火车才发出这种汽笛声。
我坐在车厢包间里,脚下是腥红色的地毯,窗外是静止的画面,车正停在站上。
窗边还坐着一个人。金色头发,弧度美好的侧面。
我走过去坐在Kei旁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外望。人来人往的站台上,一个少年正提着包袱茫然地站在火车的白雾中。那高挑和翩翩风度让人不会认错。
那是Syou。
少年终于回过头来,如一只被抛弃的猫一样凄楚地望着窗里的Kei,仿佛很不解为什么Kei没有同他一起下车。
脚下动了动,火车开动了。
白雾中少年Syou那张悲伤的脸渐渐模糊,随着火车的移动,他的整个人也在视野里缩小。距离逐渐拉开。
Kei闭上眼睛,疲惫地把脸侧了过来,仿佛这个离别的注视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留那个孩子在异地?
火车开始加速的时候,一个车厢的人都开始骚动了起来。我和Kei也惊奇的望出去。
Syou居然在追赶着火车。
Kei跳起来冲到车厢门口。风从开着的门灌了进来,吹得我眼睛生痛。
Syou在喊:“Kei!!我不走!!哪里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疯了!”Kei不可置信地对他喊。
“是的!我疯了!而且疯得很变态!”
Kei只怔了片刻,伸出手,一把将Syou拉上了车。后劲让Syou扑进Kei的怀里,两人拥抱着就倒在我的脚下。
震惊中我不住后退一步。
火车的晃动着,Syou紧紧抱着Kei。我知道,那并不是孩子抱着父亲。
那是一个男人抱着他的爱人。
Syou把脸贴在Kei心脏的位置,他的话语盖过火车的轰鸣传到我的耳朵里。
“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会去的,Kei……别抛弃我……”
有人从后面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转过身去。
身后人潮汹涌。华丽的殿堂里,衣香鬓影,金光闪闪,笑语阵阵。我置身其中,没有人看到我。
“好一对璧人!”他们在赞美。
“最划得来的结合啊。”也有妒忌的声音。
我往大家看去的方向走过去。目光的中心,我看到了Syou,平静的表情,比先前已成熟了许多。他身边的美丽新娘,那是Syou夫人,虽然那时她还是个表情和善,天真美丽的少女,大大有别于日后的冷漠乖僻,但我还是不费力气把她认出来了。
他们肩并肩站在牧师前,安静地听着。灯光照耀在他们雪白的衣服上,非常刺眼。
大家也都安静了下来。我站在角落里,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
Syou在牧师的告词中慢慢闭上眼睛。他并不满意。
至少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快乐。
我身边来个一个男人,他就站在我身旁的极隐蔽的幕布后,端起了枪,瞄准了那对新人。
我立刻伸出手推他。但我的身体通明如空气,一捞,什么也没有。
简直如同21世纪的意识流电影。我看着自己的手。
“Syou----!”
一声嘶吼。
我身边的男人就在这时候扣动了扳机。
在关键时刻冲出来撞开Syou的那个白色身影如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木呆呆看着。
Syou痛苦地将他抱起。那人胸口流出的鲜血把他雪白的礼服染得一塌糊涂。
“Kei……”他哭,“不要……Kei……我不要这样……”
尖锐的铃声响在耳朵里,更让这里的气氛增添了萧索。
“喂?她还在睡,要我叫她起来吗?什么?我是谁?”
我顿时清醒,呼地坐起来,夺过Kei手里的电话。
一个男人在那边叫我:“岚!你在做什么?那个男人是谁?”
我疑惑,“你是谁?”
对方大叫起来:“我是谁?你问我是谁?我是你的未婚夫唐炳杰!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不要和我说他是修水管的!”
哦!是的!我还有个未婚夫。他送我的戒指还放在首饰盒里。我们计划年末结婚的。
我说:“放心,他不是修水管的,也不是送盒饭的,更不是走错门的。”
“那什么人会这么早在你家代你接电话?”他在那边急得大叫。
我笑,而且笑得很大声。可爱的炳杰,我喜欢作弄他。
我反问:“你们唐家又没有下文定,凭什么要求我三贞六洁?”
“我的老天!”炳杰怪叫一声,“我还从不知道你周末会开疯狂性派对!”
我快笑倒,Kei在一边瞪大眼睛,用一种很天真的神情看我。
我和Kei说,“那是我的未婚夫。他很敏感,一受刺激就像只小母鸡一样拍着翅膀咯咯叫。”
炳杰在那边大喊:“你说我是什么?开视频,我要看看那是什么人?”
我当然不能让外人看到Kei,“放心,我们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Kei在一边哈哈笑。
炳杰叫了好几声,终于放弃,“不和你多说,太祖母病倒了。我和你说实话,她现在就是在挨日子了。你要感激她给你说的故事,就来看看她。”
我迅速穿戴整齐出门。
Kei送我到门口,对我说:“对老人来说,这是预料中的事,她已经早早做好思想准备,不希望看到子孙惊慌失措。”
我们拥抱了一下。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病房外全是家属,密密麻麻站满走廊,莫不担心焦急之神色。
炳杰站在亲属中,看上去很憔悴,西装是皱的,胡子长了出来。
我过去和他拥抱,他紧紧不放手,长长叹气,“生命不必了解,生命只供你活下去。”
我瞪他,“人还没死,说什么呢!”
我们都没提上午的误会。炳杰就是炳杰,他不是个小心眼善妒的人,他思想高洁为人耿直。而且,他向来信任我。
“管家发现她昏倒在书房里,身下还压着写完的书稿。她都是为了写那篇小说才弄垮的身子。”
这也是最好听的说法,其实我们都知道她的日子本来就不多。
“是不是那篇自传?”
炳杰点头,“我看了几页,写得颇为动人。她自小时候就孤独寂寞。她笔下的Syou和传记里的似乎一点都不同。”
“夫人不喜哗众取宠,自传都放到最后才写。”
“我爱她。”炳杰说,“我也爱你。”
他是可爱的人,不过他的亲属就未必。
有人在说:“杨律师怎么还没来?”
我顿时觉得恶心。有些人就是这样,巴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挖出来告昭天下知,也不害臊。
炳杰皱了皱眉毛,他虽然是Rose夫人的长孙,不过是外姓,不好多话。
又有人说:“老祖宗最后那本小说的版权说好了吗?那可是本自传呢!”
我顿时恼火,正欲发作,忽听炳杰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顿时叫好!
这时医生出来了,大家顿时安静下来。医生环视一圈,目光落到我脸上,道:“林医生,你来的正好。夫人要见你。”
我给带进心肺监护病房。护士挪开凳子,我对着陷在枕头里的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弯下腰。
夫人仿佛在一夜间老了二十岁,呈现了她的年纪该有的老态。皱纹仿佛植物的根系一样爬满了她的脸,灰白的皮肤,眼皮微微颤动,那是唯一的生命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