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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飞飞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往山下走,路过狗八身边的时候,她打着哈欠随口道:“你没觉得不好,是因为你的归宿就在这里。”
你的归宿,就是我。
狗八开始后悔多说了那句话。
不久之后,袁飞飞终于要回崎水了。
她依旧一个人独来独往,走得干脆,谁也没有告知。
但是狗八还是同七年前的那一天一样,在山道口,等到了她。
袁飞飞笑着同他打招呼,道:“早哟。”
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一切都是一样的。只是对狗八来说,那时,是他的开始,而现在,则是他的结束。
狗八拦住她,道:“你为何要回去。”
袁飞飞道:“想回自然就回了。”
狗八道:“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
袁飞飞道:“只有有用的事情才能做么。这世上有多少人,做了一辈子的无用之事。”
狗八看着神色平淡的袁飞飞,心烦意乱。
“除了那里,难道没有其他的事情让你挂心么。”
袁飞飞一挑眉,道:“你想让我挂心什么。”
狗八说不出。
袁飞飞轻轻一笑,抬手拍了拍狗八的肩膀,这些年来,狗八长得结实了许多,袁飞飞一只手掌,已经包不住他的肩头了。
“我走了,你保重。”
狗八低头看着袁飞飞,低声道:“已经七年了。”
袁飞飞道:“是啊。”
狗八道:“这么久都过去了,你还要回去么。”
袁飞飞看着山道旁的竹林,道:“就是因为七年了,所以才要回去。”
狗八皱起眉头,他不懂。
袁飞飞又道:“过了下月初七,我丢掉他的日子,就要比我拥有他的日子多了。”
清风吹起,竹香四溢,细长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
狗八一直到袁飞飞走得只剩个淡淡的影子的时候,才恍然转头,大声道:“袁飞飞——!我在这座城里等你!”
袁飞飞没有回话,她的背影渐渐隐于墨绿的竹林里,就像一幅水墨画卷。
之前的再多豪言,再多感悟,也只因为这一个背影,砰然消散。
而这世间又有多少情种,因为一句话,禁锢一生。
第五十八章
那是一段很轻松的道路,袁飞飞这样觉得。比起出来的时候,回去的路,她走得更为顺畅。
她站到崎水城的门口,城门七年来,没有任何改变。袁飞飞单肩挎着包裹,仰头看着城门上的三个石刻大字,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袁飞飞在心里想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似乎不是很准。
袁飞飞轻笑一声,走进崎水城。
在她离开的几年里,并不是没有想过回来的情景,她想过很多次迈入城中的感觉。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又觉得其实都没有什么。
错综的街道,林立的店铺,有些袁飞飞隐约存有印象,有些则是第一次见到。虽然是第一次,但是这整座城,都给她一股陈旧的熟悉感。
与那感觉相伴而来的,是一种味道——沉迷的、破败的,生机浅淡的味道。
其实袁飞飞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但是,她还是一步未停地走了进来。
来到南街口,记忆中的那个卖油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首饰店,店面重新整理过,已经看不出从前的影子了。
袁飞飞在首饰店门口站了一会,店铺客人不多,门口打扫的很干净。
她转过头,看见街道旁的桃树。
秋天了,树上并没有留有红粉残影,而是满枝的枯叶。
风一吹,叶子从树上飘下来,落到土里。
袁飞飞淡淡地吸了一口气,感觉那种散发着潮湿腐旧的树叶味充满了鼻中。
天有些阴。
袁飞飞走进巷口,凉风在她周围不停地吹着。
就在她要走到院子门口时,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嗯?”袁飞飞低低一声,目光顺势向下,看见脚边贴上来的一只花猫。
袁飞飞轻笑一声,准备要走,但那猫好似不肯让开路一样,贴在她的小腿上,转着圈地晃。
“唷,这是哪家的猫。”袁飞飞停下脚步,低头看它。看了一会,嘲笑道:“这老猫,你家主人给你喂的这么肥,跑都跑不动了。”
花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袁飞飞仰头看了看,道:“太阳快下山了,你不回家么。”
花猫肚子缠着袁飞飞的一只脚,就地趴下了。
袁飞飞道:“你不回,我可是要回了。”
猫闭上眼睛,看着好像准备睡觉了。
这猫实在太胖了,脖子都看不出来,蜷成一团就像是一坨肉球一样,滑稽得很。袁飞飞玩心起来,蹲□子,在手边捡了一根枯枝,手指头捻着,戳猫的鼻孔。
“来来,把脸抬起来。”袁飞飞的树枝插进花猫的一个鼻孔里,花猫抽动一下,抬起爪子在脸前一抓,袁飞飞瞧准时机又抽回手。
花猫胡子颤了颤,准备继续睡觉。
树枝在袁飞飞的手里灵活地打了个转,然后又插向另外一个鼻孔。
花猫终于嗷叫一声。
“哈哈哈。”袁飞飞开怀大笑,丢掉树枝,双臂打在膝盖上,无语道:“这都不走,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花猫闭着眼睛睡着了。
袁飞飞抬起一根手指,在它脑壳盖上顺了顺,花猫小脸微微一紧,随即舒服地动了动。
这猫在地上爬来爬去,但是身上的毛却异常的干净,摸起来也十分柔软,看起来是经常洗涮。
袁飞飞觉得手感不错,就蹲着多摸了几下。
日头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降。
袁飞飞看了看手边睡着的肥猫,又看了看天边隐在余晖中的残云,只觉得分外的遥远。
忽然,袁飞飞的手顿住了。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征兆,但是袁飞飞偏就是停下了。
她转过头——
张平手里拎着一捆柴,站在路口的地方。
青灰色的石板,从街角,一直铺到巷子的尽头。
有那么一瞬间,袁飞飞觉得自己或许要哭了。
但是她终究还是没有。
袁飞飞站起来,背后的秋风吹来浓浓的晚霞气息,带动她水绿色的裙子轻轻飘动。
长发被风吹起,几丝黏在嘴角,袁飞飞也懒得去动。
她只看着眼前。
一条路,一捆柴,一个男人。
她在心里算了算,七年,张平此时不过三十七八,可她却看到他的鬓角已经斑白了。
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色单衣,袖口挽起,小臂上满是灰尘。
袁飞飞看着张平,张平同样看着她。
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这种沉默与从前不同,那时他虽口不能言,但是袁飞飞知道他何时欢心,何时愤怒。而现在,张平像是一把锈了太久的刀,无力,无锋,就算高高举起了,也不知要落向何处。
袁飞飞开口:“老爷。”
在叫出这一声后,袁飞飞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奇特的轻松。仿佛一个行走天地的旅人,在风轻云淡的一日,突然毫无征兆地卸下全身的行囊,得到了那一瞬间的豁然开朗。
没错,袁飞飞看着因为短短的两个字,不禁后退半步的男人,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道:“就是这里了。”
就是,这里了。
在袁飞飞站起来的时候,她脚下的花猫也睁开了眼睛,它晃了晃脑袋,然后托着肥硕的身子一颤一颤地往路口走,走到张平身边停了下来,轻轻地叫了两声,舔了舔张平扎紧的裤脚。
袁飞飞见了,笑道:“老爷,这肥猫是你养的?”
张平垂下头,才发现了脚边的花猫,他的反应有些茫然,盯着猫看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袁飞飞道:“你每天给它喂几顿。”
张平又顿了一会,然后抬起左手,伸开五指。
袁飞飞道:“一天喂五次,怪不得肚子都拖到地上了。”
张平低头看猫。
袁飞飞走过去,站到张平面前。
张平抬眼,同袁飞飞看了个正着,马上又把头低下了。
袁飞飞在张平身前站了一会,然后道:“走吧。”说罢,便转身朝巷里走。
张平跟在她后面,花猫打了个哈欠,看出主人的步伐,率先朝家里跑去。
它这一跑,浑身都在颤,路过袁飞飞的时候,袁飞飞忍不住又笑了。
来到院门口,袁飞飞站住脚步。
“……十几年了,这门就从来没有锁过。”袁飞飞转过头,道:“老爷,明儿我抽空把门拆了吧。”
张平眼睛一直看着地,闷头往前走,他的步子大,加上反应迟钝,以至于袁飞飞忽然转头说话,他完全没有防备,差点同她撞到一起。
不过还好他身子反应快,在看见袁飞飞后,马上连退了好几步。
一小段路,让张平走得前后乱窜,这狼狈的情景落在袁飞飞的眼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的苍老、沉默,都是因为她。
同样,他的迟钝、木讷、小心翼翼,也都是因为她。
这个认知,让袁飞飞的心又疼又痛快。
家里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树下的那两个石头垫子不见了,其他的,都与从前一样。他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张平看了袁飞飞一眼,什么都没做,袁飞飞点头道:“好啊,你去做饭吧。”
说完,两人都是一愣。
张平先反应过来,他转头进了火房。剩下袁飞飞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怒了努嘴,自语道:“怎么就看出来了……”
袁飞飞同花猫一起,坐在屋子里等饭吃。
袁飞飞走后,张平重新搬回了主屋住,袁飞飞坐在凳子上看了一圈,屋子里已经没有她的痕迹了。她看到木架上的摆设,从前放纸的地方,现在空落落的。倒是没有蒙灰,看起来经常打扫。
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一间简单到极致的房间。
山林的猎户?苦行的僧人?还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袁飞飞一个人在屋子里思绪翻飞,张平端着饭菜进来。他先到屋子角落里,把饭菜拨进一个小碗里一些,花猫凑过去吃。
袁飞飞见到,靠在椅子上道:“这猫还能抓老鼠么。”
张平转过身,把两盘菜都放到袁飞飞面前,然后坐在桌子另一边。袁飞飞搓了一块火石,点亮桌上的油灯,张平的脸在灯火下,轮廓分明。
袁飞飞看着张平,道:“老爷,你瘦了。”
张平看着桌子上的油灯,没有回应。
火光在他眼眸中轻轻窜动,可张平半分心绪都没有流露,袁飞飞看着,觉得他的一双眼睛就好像一口干涸的老井一样,扔下一个木桶,只能听到空旷的回声。
张平晚饭只吃了半个馒头,袁飞飞问他吃的这么少,有没有吃饱。张平点了点头。
吃过了饭,张平收拾了桌子,袁飞飞对他道:“今晚我要睡在这里。”张平就去木柜里翻出一床厚被子,铺在床上。
袁飞飞躺了上去,然后看着张平慢慢退出屋子。
她没有叫住他,因为她觉得今日已经够了。
张平整个人都像是在梦游一样,她再做什么都是多余。
夜里,袁飞飞醒来了一次。
她在外面过的久了,冷不防回到这里,难免有些不惯。袁飞飞在黑暗里坐起身,听得深夜静悄悄的。
她觉得有些闷,便爬到床尾,推开窗子。
在推开的一瞬,袁飞飞就看见火房里面亮着蜡。
袁飞飞笑了。
就说嘛,半个馒头,怎么够他吃的。
袁飞飞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朝火房走过去。她打算调侃一下张平,若说一直到晚上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个心思,那现在她有了。
门开着一道小小的缝隙,袁飞飞凑过去。
她觉得他是在偷吃馒头。
袁飞飞扒着门边看进去——
只看了一眼,她就愣住了。
张平的手里的确握着一个馒头,但是看起来却并不是想要吃下。他头发披散着,手拄在灶台上,浑身都在发抖。
袁飞飞听到一声哽咽。
然后张平就快速地拿起馒头,塞进自己的嘴里,把余下的声音全部噎住了。
他将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背对着灶台蹲下了。
袁飞飞看到他脖子上满是涨起的筋脉。
不知何时,那只肥猫走到他身边。活物皆通灵,它看见张平痛苦的模样,轻柔地叫了一声,然后舔他的脚踝。
张平颤抖地伸出手,将那只猫紧紧抱在怀里。
袁飞飞站起身,轻声回到自己的屋子。
红尘丹心何处止,情字最难知。
来,也叹不是。
去,也叹不是。
第五十九章
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袁飞飞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
她坐在床上,听见院子里有些微的响声。
张平在做早饭。
袁飞飞捂着头发了一会呆,然后下地出门。
她来到火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里面正在蒸馒头的张平,道:“老爷。”
张平好像又被吓了一跳,他看了她一眼,马上又移开目光了。在短短的对视中,袁飞飞看到张平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袁飞飞问道:“老爷,你昨晚没有休息好?”
张平低头摆弄蒸笼,摇了摇头。
袁飞飞走过去,道:“我来做吧。”
见她过来,张平连忙退后两步,袁飞飞手顿了一下,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接下张平手里的活做了起来。
张平站在袁飞飞的身后。
袁飞飞长大了,身材玲珑有致,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翠绿的玉簪轻轻挽起,露出干净白皙的脖颈,窗外的光照在她的衣裙上,就像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一样。
张平看了一会,默默地低下头,转开了眼。
袁飞飞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屋子里,对张平道:“老爷,吃饭。”
张平点点头,拿起了筷子。
他吃了一会,看袁飞飞没有动静,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袁飞飞道:“我没什么胃口,吃不下。”
张平看着桌上的饭菜,似乎愣住了。
袁飞飞又道:“你别多想,不是饭菜不合胃口。只是我头有些疼,吃不下去罢了。”
张平又转眼看袁飞飞。
袁飞飞道:“没事,或许刚刚回来,睡得不习惯,过会就好了。”
张平点点头,袁飞飞道:“别光看我,你快吃饭。”
张平这才又吃了起来。
吃过饭,袁飞飞收拾了碗筷,张平去铁房打铁。袁飞飞坐在屋子里,半天也没有听见打铁的声音,她来到铁房门口,看见张平一个人坐在铁房的凳子上发呆,别说打铁,手边连块铁皮都没有。
他只是在躲她。
袁飞飞看着他沉默的背影,觉得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要如何同她相处。
花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院子里晒太阳,袁飞飞看了看它,打从心底里认为,张平现在或许只会同这只猫交流了。
袁飞飞觉得,这只是张平不习惯,过几天就会好了。
但是一连六七天过去了,袁飞飞从早到晚待在家里,也不见张平有什么改观。他小心翼翼地同她相处,做饭,打铁,发呆,睡觉。
十天过去,袁飞飞终于决定不再忍了。
当然,她不会去逼迫张平,她想到了另外一个方法。
一天早上,袁飞飞对张平道:“老爷,我出去一下。”
她永远也忘不了张平那一刻的神情。
好像是妥协,又好像是认命,他就那样看着她,就好像在说——
【好,至少这一次,你告诉了我。】
袁飞飞的心酸到发疼,她低下头,对张平道:“我晚饭前会回来。”
说完,她转身离开。
袁飞飞来到城外河边,深秋的清晨,山林里的风带着浓浓的寒气。袁飞飞站到河边,将衣裳脱了个精光。然后走进河水里。
寒意像冰冻的毫针一样,丝丝入骨,袁飞飞站在水里,嘴唇冻得发紫。
等到腿已经麻木得快没知觉的时候,袁飞飞从水里走出来,又站在山林的风口处吹冷风。她一边吹一边在心里咒骂老天爷。她觉得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冷过。
不。
好像不对。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袁飞飞就否认了。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好像比现在更冷。那时张平捡到了她。
想到这里,袁飞飞在寒风里笑了。
就这样,她泡完冷水就吹风,吹得差不多了再去泡冷水,半天下来,她的神智已经快要恍惚了。
在觉得要断气之前,袁飞飞重新吹干身体,穿好衣裳往回走。
进到城里,她居然还迷路了。
她觉得自己的头实在是太沉了,嗓子也疼得说不出话来。靠在墙壁上歇了一会,她接着往家走。
等到了家门口,袁飞飞振作了一下再进门。
张平坐在屋子门口的台阶上,袁飞飞一进来,他就看了过来。
天已经黑了,张平看不到袁飞飞的脸色,只道她回来了,便去火房把饭菜重新热一遍。袁飞飞东倒西歪地进到屋子里,一头栽在床上。
张平端着饭进屋,看见袁飞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是睡着了。他想了想,最后也没过去叫醒她。
当晚,袁飞飞发起了高烧。
她半夜醒来一次,还以为自己在外面,想叫狗八进来送水,刚一开口嗓子就冒烟了的疼,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已经回家了。
又晕过去之前,她最后一刻想着,要是这老哑巴一直这么闷着,搞不好这次她真的要死了。不过死也就死了,死在他面前,倒也不差。
张平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早早地做好了饭,但一直不见袁飞飞出来,他以为袁飞飞昨天出去累了,也就没有在意,自己去铁房发呆,可耳朵却一直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一直到中午,袁飞飞还没有出来。张平把早上的饭重新放到锅里蒸了一遍,然后拿着碗筷推开了袁飞飞的屋门。
袁飞飞还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脸朝下地趴在床上。张平觉得这个姿势怎么看都不舒服,他走过去,想让她翻过来接着睡。
可他的手一碰到袁飞飞的身体时,立刻惊呆了。袁飞飞的身子热得像火炉一样。他连忙去扶袁飞飞的脸,这才看到她脸色沉灰,气息不匀。
张平这才意识到,袁飞飞病了。
他手忙脚乱地把袁飞飞抱起来,平躺在床上,又翻出了两床被子给她上上下下盖好,然后去给她请郎中。
郎中看过之后说是受凉了,开了个方子,张平又跑去抓药。
等他再回来煎好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他把药放到床边,然后坐在床上小心地拍了拍袁飞飞的肩膀。
袁飞飞毫无动静。
张平又晃了晃,袁飞飞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目光涣散地看着天棚,没等张平把药端起来呢,又要闭眼了。张平赶忙拉住她的胳膊,让她提起精神。
袁飞飞慢悠悠地转过眼,看见张平,像是不认识一样,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叫了声老爷。
她的声音干哑,有气无力。
张平听得手都颤抖了,他扶着袁飞飞的肩膀,抬手比划着——
【喝药,先喝了药再休息。】
袁飞飞看着张平的手,过了好久,才低声道:“你终于跟我说话了……”
张平沉默。
袁飞飞转过头,又低低地道了一句,“肯说话就好……”一边说,她一边又闭上了眼睛。张平回过神,想起袁飞飞还没有喝药,他拉着袁飞飞的手臂,示意她先别睡。
袁飞飞皱着眉头转过脸去,“不喝。”
张平再拉,袁飞飞哼哼一声,干脆把身子转进去。
眼看药就要凉了,张平着急之下,伸出手,直接把袁飞飞从床里面抱了出来,袁飞飞痛苦地叫了一声就被张平拉了起来。
张平把药放到她嘴边。
袁飞飞鼻子不好用,但是看着那黑乎乎的要就烦,她坚定道:“不喝不喝。”
张平一手端着药,一手托着袁飞飞的后背,她要倒,张平就一用力,牢牢地撑住她。
袁飞飞坚决不喝药,张平两手都占着,也腾不出空闲劝她,两人就在屋子里对峙。又过了一会,药凉了,张平皱着眉头把药放下,打算重新煎,刚一放开手,袁飞飞噗通一下倒下了。
张平看了看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老爷。”张平端着药碗走到门口,袁飞飞忽然叫住了他。张平回头,看见袁飞飞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她看着有些憔悴,一双细长的眼眸也没有平日的神采。
袁飞飞低声道:“你陪陪我。”
张平还有些犹豫。
袁飞飞悲惨道:“我要死了。”
张平:“……”
张平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药碗放到桌上,重新坐回床边。
袁飞飞拉了拉他的衣摆,她病中力气小,但张平也顺着她的意思又坐过去一些。
袁飞飞翻身过来,双手环住张平,脸埋在张平的腿上。
张平的身子绷得很紧。
袁飞飞轻轻地枕着,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过了一会,张平的身子总算是放松了下来。袁飞飞躺在张平的腿上,他的衣裤简单结实,或许是因为刚刚煎过药的缘故,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味道,袁飞飞在病中,鼻子不灵便,却也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苦涩。
夜里安静极了,屋子里点着油灯,袁飞飞抱着张平很久很久,她甚至觉得,就这样结束生命也是好的。
张平一直由她抱着,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燃尽,屋子里暗淡下来,只有淡淡的月光,顺着门窗缝隙,星星点点地照进来。
袁飞飞低声道:“你恨我么。”
张平摇了摇头。
袁飞飞没有看见,也没有再问。
问的人只为了自己而问,答的人也是为了自己而答。
不知过了多久,袁飞飞轻轻开口:“老爷,养了我,你欢喜么。”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低的轻笑。
笑声中有无奈,有感叹,更多的,是无法浅释的深长。
袁飞飞也笑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问张平,那时的他,也是这样轻笑出声。
这一个问题,不管由哪个人来看,答案或许都是否定的。就算是袁飞飞自己回忆往昔,也会觉得张平抚养她,是苦大于甜,痛多过快。
可她依旧不会退让。
黑暗中,张平的手放在了袁飞飞的头上,他轻轻地抚摸了她的头发,袁飞飞静静地看着黑暗中的某一处,默不作声。
时光是飘忽的,偶然想起,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太久。
初次遇见,他就像拯救天地的神明,而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孩童。
再次遇见,她秀美聪颖,而他已鬓生白发。
岁月的凝重大多时间让人沉郁,可有时候想一想,却又让人心生感激。
因为这么久都过去了……
你还肯回来。
你还肯等我。
第六十章
袁飞飞的病很快就好了。
换成张平病了。
这是一个天大的奇事。因为袁飞飞同张平生活了许久,还从没见过他生病,以至于她一开始根本没有察觉出张平病了。
张平自己也不甚在意。
好像近四十年来,他还没有为病痛困扰过。袁飞飞病倒,张平不眠不休地在她床边看了三天,其实在第二天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感觉到些微的难过了,但那时袁飞飞还病着,他在一旁伺候她,换衣煎药做饭事事不差,就算袁飞飞睡着休息了,他一根弦也绷得紧紧的,根本没有空闲多想。
几天后,袁飞飞生龙活虎地将病去了个干净,张平一口气松下,身子也越发地沉重。
可他还是没有在意。
期间袁飞飞问过他一次。
“老爷,你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没吃饱么?”
张平摇头。
袁飞飞也就没再问了。
本来,这点小病以张平的体格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奈不住他因为袁飞飞的回来,心神俱扰,也不知怎么就染上了,又在两个人全然不在意的状态下,慢慢严重了起来。
终于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张平一个喷嚏把米喷了袁飞飞一脸。他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擦,袁飞飞捧着饭碗,看着张平,问了一句:“老爷,你不是病了吧。”
她一问,两个人都愣住了。
袁飞飞把碗放到桌子上,伸出手,张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还是被袁飞飞一手捂在头上。
“这么热?”袁飞飞惊讶地看着张平,“还真的病了。”
张平被她这么一说,也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袁飞飞来到张平身边,握住张平的大手。
“老爷,你身子不舒服么。”
张平张张嘴,又一个喷嚏。他连忙转过头去。袁飞飞把他拉到床边,道:“坐下。”
张平坐到床上。
袁飞飞思索了一会。她对病症医理一点都不懂,想了半天,最后看着张平,道:“老爷,前几天你给我煎的那个,还有剩么。”
张平脑袋也迷迷糊糊,他坐在床上,仰头看了袁飞飞一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袁飞飞道:“那是剩了还是没剩?”
张平终于确切地点了点头。
袁飞飞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煎药。”
张平摆了摆手。
【我去吧。】
比划完他就要站起身,袁飞飞把他按回床上。
“躺着。”
张平看着袁飞飞离开屋子,盯着那半开的房门好一会,不知有何念想,自顾低头轻笑了一声。也听了袁飞飞的话,躺到了床上。这一躺下,张平顿感浑身乏力,后背疼得要命。他侧过身,用手敲了敲。
袁飞飞回来的时候,张平已经睡着了。
袁飞飞把药放到一边,自己趴在床边上看张平。
张平的确有些显老了,眉间和唇角的纹路越发的清晰,下巴上有淡淡的胡茬。袁飞飞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抹了抹。
张平睁开眼,袁飞飞笑了,轻声道:“要不要喝药。”
说着,她转身把桌上的药端过来,张平看了一眼就沉默了。
“……”
袁飞飞道:“你别看模样难看,喝起来还是不错的。”她拿手指点了点黑乎乎的一团,又道:“前几天我喝的时候觉得没滋味,这次我特地帮你加了点盐巴,你尝尝看。”
张平:“……”
他接过碗,低头看了一会,然后仰头一口喝完。
味道不好形容。
袁飞飞道:“还要么。”
张平摇了摇头。
袁飞飞扶着他的肩膀,又把他按回床上。“那就休息吧。”
张平躺在床上,头依旧昏沉,可刚刚的那份困意却淡了许多。
袁飞飞留了灯,躺在张平的身边。
慢慢的,入夜了。
那盏微弱的灯依旧亮着,淡淡的光在小屋中,显得脆弱而温暖。
张平侧着身,袁飞飞转头看他的背,然后慢慢地靠过去。
她的手轻贴在张平宽阔的背脊上,感觉手下的身子动了一下。
“我还想问你睡了没,看来没有了……”袁飞飞把脸也慢慢靠在张平的悲伤。他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温热、沉稳。
“老爷……”袁飞飞扶着张平的肩膀,低声道:“你这样睡好不舒服,我帮你脱了衣裳……”
张平埋着脖颈,刚要拦下袁飞飞的手,桌上的油灯烧尽,忽然灭了。
屋里瞬间黑了下来。
张平已经抬起了的手,也不知怎么,停在半空中。
黑暗中,一只细腻的手握住了张平的手掌。
袁飞飞在他耳边道:“你就这样张着手好了,我来帮你脱……”
张平来不及收回手,领口就被袁飞飞拨开,整个肩膀都袒露了出来。袁飞飞感觉着从张平身上散发淡淡热气,忍不住将唇印在上面。
张平动都不敢动。
袁飞飞慢慢的把他的上衣褪下,张平的脸朝向另一边,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袁飞飞从后面抱住张平。
她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宁静。
张平的背依旧宽厚,依旧凹凸不平。
袁飞飞想着,她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憧憬着这一日。她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张平打铁的时候,他赤着上身,抡起铁锤。
她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地起伏,听着铿锵刺耳的声音,熏烤着浓烈的热气……除了仰望与渴求,她无从他想。
张平忽然感觉一股柔软的湿润的触感贴在自己背上,在顿了一瞬后,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那根柔软的小舌,就在他的背上一点一点地动着,张平的背完成一道弧线,牙关紧咬。他想回头,他想告诉她别这样做,他的身上脏。
可他根本动都不能动。
“我喜欢你的背……”袁飞飞用牙齿轻轻地咬了咬,低声地说:“热热的、滑滑的……就像是动物一样。”
张平不懂她所思所想,他只疑惑为何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平稳,而他好像只要一张嘴,就会低吼出声。
袁飞飞一寸一寸地舔舐着,好像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糕点。她忘情地将自己与面前的男人融在一起,直到他背上每一块肌肤,都含着她的味道。
她的手慢慢向前,覆在张平坚实的小腹上。不知怎么,袁飞飞忽然笑了一声。
“老爷,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张平本就在病中,脑袋昏昏沉沉,加上被袁飞飞这么一折腾,一张老脸都五色混杂,看不出模样了。
袁飞飞的头垫在张平的胳膊上,手一点一点向下。
张平的两条长腿紧紧蜷着,像是想要躲避什么。袁飞飞没给他机会,手掌轻轻握下了。
张平终于哽咽一声,想要挣扎起身。
袁飞飞牢牢抱着他。
“没事老爷,没事……”
她看着张平狼狈的模样,忽然有些心酸。
张平活了近四十年,情爱之事却如同赤子。七年前,张平三十一岁,在袁飞飞的狡诈哄骗下,才初次体味个中□□。可那一晚,对他来说却只有苦痛与遗憾。
往后七年,他心中只惦念着一个人,每年每月,一人一猫一院,再难有所起意。
偶尔梦中遇见故人,难忍情意,辗转律动,待第二日清醒,看着狼藉的床被,再看看空荡荡的庭院,又是满腔难掩的寂寥。
久而久之,他开始从心底抗拒。
抗拒情,抗拒*。
可是袁飞飞的手是那么的轻柔,她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心神,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与从前完全不同了。
完全不同了。
袁飞飞没有惊扰他,而是一点一点地帮他纾解。
张平从默不作声地忍耐,慢慢变得随着袁飞飞的动作而呼吸,他抓紧床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最后的那一瞬,他几乎被淹没了。那份无法言喻的快感与矛盾让他忍不住发出长长地吼声。
声音嘶哑不堪,但袁飞飞却咯咯地笑出声。
张平忽然转过身,将袁飞飞紧紧抱住。
他没有亲吻她,没有抚摸她,他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他的身子还在颤抖,在她的耳边张开嘴,用那怪异地音调高高低低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袁飞飞抱着汗津津的张平,柔声道:“懂的,我懂的。你慢慢讲……”
他们抱在一起,很久很久。
袁飞飞对张平说:“老爷,昨天我去见了裴芸。”
张平一顿。
袁飞飞道:“我把婚事退了。”
她没有问他,有没有等,他也没有告诉他。
袁飞飞与裴芸的见面,还是在那个屋子。裴芸给她泡了一壶茶,袁飞飞问他,看见她惊讶么。裴芸笑道,不惊讶。
“为何。”
“因为半月前,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袁飞飞看着他,裴芸长大了,可在袁飞飞的眼里,他却依旧是那个会因为被扬了一身土就哇哇大哭的白馒头。
也许在听到袁飞飞回来的消息时,他也是狂喜的。或许他也一直在期盼,她能来找他。
可半月的时间,已经说明了一切。
十几年经商,裴芸已经磨练得喜怒不行于色,袁飞飞坐了一会,对他道:“我要走了。”
裴芸抬头看着她,道:“如果当初……”
袁飞飞停住脚,“当初什么。”
裴芸看着那双细长的眼眸,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无缘终是无缘。如果当初,她先去了那座庙,先遇见他,是不是结果有所不同。但是在袁飞飞的一生中,并没有这些如果。
能早一步,也是天意。
岁月似乎翻转了。
袁飞飞笑着看着门缝中照进的月光,又看了看被她抱住的男人。
当年,张平的善良包容了她整个生命。而现在,则换做她,来温柔他余下的时光。
他虽口不能言,但在她的生命里,他不曾沉默。
他们一辈子都没有成婚,张平无论如何,都没有同意。他依旧觉得,这是一件违背常理的事情。袁飞飞也没有逼迫他。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张平才慢慢地放开自己,与她纠结缠绵。
街坊邻居,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们只知道在南街的巷子口,有一个哑巴铁匠。他不常出门,也鲜少与其他人交往,但他做的铁活却是全城最好的。
晴明细雨、温夏冷冬,他们在发愣的午后,总是会听见巷子里面传来轻轻的磨铁声。
那声音太过熟悉了,十几年如一日,融进所有人的生活。
他们还知道,这个哑巴铁匠家里,有一个丫鬟。那丫鬟长得很美,美得让大家都不相信她只是一个下人。
有人在茶余饭后猜测什么,后来时间久了,也就不谈了。
巷子里换了好几户人家,有一天,街口的老人忽然觉得,似乎很久没有听到打铁的声音了。他走进巷子里,来到最里面的院落,惊奇地发现院子并没有上锁。
他推开院门,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院子里有一股陈旧的味道,主人家好像已经离开很久了。老人家觉得自己有些走累了,刚好看见院子里的一棵老树下,放着两个模样奇怪的石垫子。他之前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就走过去,在其中一个石垫子上坐下休息。
那时刚刚入秋,天依旧有些温热,老人坐了一会就觉得有些困意,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半睡半醒间,他看见老树上的一片树叶被风吹动,慢慢地落下,轻飘飘地在空中荡来荡去,最后落在旁边的石垫上。
老人心想,主人家去哪了呢。
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在笑,也好像在梦里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