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和他前妻的关系进展,我始终没有问过。是好是坏,是进是退,虽不能说与我无关,但很显然超出了我能主动关心的范畴。除非想更进一步,否则便不要轻易刺探彼此的私事。他既不打算说,我也无须多问。自相识以来,我们一直都如在结伴旅行——只是同路一程,亦不代表要共度某段人生。
“嘿,到了!”企鹅愉悦地偏过头跟大家宣布。
往前望去,路边的庄园——真不能用“农庄”两字来形容——坐落在密密麻麻的果树之间,三层高的小楼白墙蓝顶鹤立鸡群,若不是四周没有海,我几乎要怀疑我们一路从北京驱车直至圣托里尼岛。
唐唐见我眼睛都直了,立马开始炫耀:“美吧?家里翻新的时候我设计的!那时候爹妈都说丑,后来被一群来隔壁院子农家乐的家伙围着拍了半天照以后,才承认我英明啊!”
“你这也太夸张了吧?有游轮吗?”我毫不否认唐唐同学的审美眼光,只是这样的小楼。真让我们有莫名的穿越感。
唐唐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哎,我妈!”
企鹅将车停在果树宽阔的树荫里,我们跳下车便见到面前一棵杏树边架着人字形梯,上面站着个穿衬衫、长裤的阿姨;正挎着个篮子摘杏。那竹编的篮子个头不大不小,边儿上竟然还有一圈小碎花布和蕾丝边装饰。唐唐一家的农庄生活真是跨过大洋,直冲到意大利了。
唐唐妈听见响动,扭头热情地冲我们打招呼:“来了?走,洗杏吃去!刚摘的都是顶上的,晒的太阳多,甜!”
这一扭头,除唐唐之外,我们三个整齐地目瞪口呆了:阿姨晒得微微发红的脸上,戴着一副硕大的Gucci太阳镜!接连震撼让我自己都觉出了点大惊小怪的意思,于是真心地赞美了一句:“阿姨,您戴这墨镜真好看。”
“是吧?”唐唐妈两步就从梯子上下来了,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咳,我们家唐小雅她老板去国外出差带回来的,说是一百来块钱。这外国人就是实在。”
我们三人无比默契地转头凝视唐唐,她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走,咱进屋去吧!”唐唐妈气宇轩昂地一挥手,把我们往那梦幻的蓝白小楼里领。
唐唐压低了声音吩咐我们几个:“千万别告诉我妈那墨镜多少钱,不然她会打死都不肯戴,回家擦亮找个樟木盒子供起来。”
我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黎靖目光如炬,提出了一个非常可靠的猜想:“阿姨的篮子也是你选的?”
“那还用说!我妈批评了我半天呢,说它上大下小太不实用,还花里胡哨的。”唐唐吐了吐舌头。
进到唐家的“小别墅”才是真正惊喜的开始,刚才的一切都如浮云般无声地从脑海中自行散去:楼下尚算正常的整洁居家环境,到顶楼唐唐的卧室,我的嘴几乎张成了O形。卧室吊顶垂下海浪形的天蓝色饰边,白墙中嵌着漆成蓝色的木窗格,灰蓝窗帘和床头的白色纱幔相映;一扇混有细沙和贝壳的圆顶小拱门隔出了室内阳台,阳台的斜顶全由玻璃构成,阳光直射进屋内,木花架上的盆栽郁郁葱葱。
我退了一步,仔细欣赏脚底那块厚厚的棕黄色粗线毯。它一直延伸到木书桌的脚边,一个颇有古董风貌的铁黑色衣帽架昂然竖立在墙角。
为了避免因长时间保持惊愕的表情导致下巴脱臼,我果断地向唐唐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你的房间装成这样,不怕跟整个屋子不搭?”
“本来全屋都设计成这样的,爸妈死活不干,所以我就只弄了这间和隔壁一间客房。”这类问题唐唐显然回答过无数访客,悠然答道。
“那间客房给我睡,行不?”我顿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羡慕嫉妒的眼神。
“行啊。那两位男士今晚住二楼我爸设计的客房标准间吧!”
我对企鹅和黎靖表示混杂着欣喜的歉意:“男同学们,不好意思了。”
“不要紧。我住过那间,虽然没有玻璃顶,但有个很大的飘窗,晚上也能看到星星。”企鹅好心地给我温馨提示。
唐唐狠瞪他一眼,他立刻扭头望天。
黎靖在一边笑而不语,唐唐妈在楼梯间叫我们下去吃水果。
下午跟着唐唐妈摘杏玩得不亦乐乎,晚餐后已是满天繁星。
唐唐的堂兄一家三口晚上来串门,聊得兴起,带着企鹅和黎靖去看他家的大苏牧。唐唐从楼下橱柜里抱来黎靖带来的那瓶白葡萄酒,拉我到她的房间聊天。
我们一人抱来一个坐垫,头顶星光在小阳台上席地而坐。星光从头顶洒下,一杯酒,一盘堂兄带来的樱桃和草莓,顿觉归隐山林之类的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刻莫过于当下了。
“你知道那柜子里是什么吗?”唐唐左手端着高脚杯,整个人靠在我身上,右手一指阳台侧边的木柜。
“被子?”按常理,一般这种地方都是储存当季不用的衣物被褥。
“对了一半,是五大麻袋棉花!自家原产,绝不外售。”
我早知合租的公寓里唐唐盖的、垫的所有棉被都是自家的棉花,舒服健康又保暖,她长这么大从没买过棉被;却不曾见她年年准时换新被子,存这么多棉花,难道是用来给全家大小做棉衣的?
她笑起来:“太后留着我结婚用的,每年一换,年年都把最新最好的存这儿,怕我哪天突然结婚,没棉花做新被子。”
“这是从哪年开始的?”每年五大麻袋新棉花费力不小,心思更是温暖。
唐唐静静地喝了口酒,才说:“四年前,我第一次带企鹅回家来那年开始。”
我看着她,想问她这次再带企鹅回来,是不是表示那五袋棉花有可能要派上用场?然而没有问,只是从盘子里拿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
“我爸妈当时不怎么喜欢企鹅,觉得他长得不如我好看,家境不如我好,书也不比我念得多,还木讷。”唐唐靠在我的肩上小声说,“后来他走了,爸妈有一阵子欢欣鼓舞地给我安排相亲;再后来我一直都没嫁出去,老妈偶尔开始念叨:其实小徐也不坏…”
可是那只叫徐伟聪的企鹅,跑了三年多才知道回来。
我也把头斜靠在她的头上,斟酌了好几秒,说:“如果他这回真有诚意,你就从了吧。”
“他那榆木脑袋最有诚意的只有一回,还把我吓了个半死。”唐唐指指头顶的玻璃天花板,“就在那儿,他有天夜里爬上来,还举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红红绿绿的野花朝我晃了半天。不说那脸贴着玻璃就跟猪脸似的,还差点把他自己晃掉下去。”
企鹅爬屋顶示爱?联想到他趴在滑溜溜的玻璃上的窘态,我忍不住乐了:“那他成功了没?”“成功地被我骂了一顿!”唐唐笑道。
“然后呢?又成功地从危险地带爬下去了?”
“然后——啊!”话说一半她忽然惊叫起来。
真是大晚上的不要背后说人,这企鹅果然说来就来。此时此刻,从斜屋顶的一角上冉冉升起一只庞大而笨拙的爬行动物,看上去既不伟又不聪的徐伟聪正吃力地从水泥房顶匍匐着身躯爬到玻璃顶上来!最惊险的是他还单手抱着一大束粉玫瑰,见我们抬头看到他,他那张已被紧张主宰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战战兢兢的笑容…
唐唐两只爪子紧紧地掐着我的胳膊,我们对视一眼,同时叫起来:“啊!”
——她是被吓的,我是胳膊疼的。这一叫,企鹅慌了。
他手忙脚乱地稳住身体,摇摇手上那束花,那造型活像007的远房亲戚250。虽说场面有点傻,但这一幕真不是不感人的。
我紧张地一推唐唐:“快叫他下来,不然摔成残废,你得伺候一辈子!”
唐唐一抖,当即以高频率冲他招手:“快下来快下来!摔不死你!”
企鹅居然试试探探地松开了另一只手,摸索着将花束里的卡片拿出来、打开,贴在玻璃上给她看。
屋顶少说也有三米高,唐唐踮着脚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上面的字:“唐唐,原谅我了就放我下来,不然我以后都不下来了。”后边还贴着一张哇哇大哭的企鹅贴纸。
“有病啊你!”唐唐中气十足地怒吼一声,脸涨得通红。
我真担心,唐唐那一嗓子会活活地把企鹅震得滚下地去,轻者半身不遂,重者直接去见马克思。但企鹅意志坚定,仍岿然不动地趴在屋顶。
此时,卧室门砰地打开,黎靖冲进来,问:“什么事?”这三个字还没响完,他也看到了屋顶上匍匐着的奋不顾身的战士企鹅。原来他们俩早回来了,企鹅在爬房顶,而他则是听见我和唐唐的惊叫才从二楼奔上来。
见此情形,黎靖当机立断,跑到书桌边搬来椅子,摆在企鹅身影的正下方,站上去,抬高手臂,三两下摸到了一个玻璃边的插销。他挥手示意企鹅慢慢挪开,再拉起插销,将那块能活动的天窗向下打开,伸手抓住企鹅,好歹把他弄了下来。
企鹅脚刚着地,唐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徐伟聪,你有病啊你!趴上边想吓死人啊?我们正看着星星,你这不明爬行物来影响什么市容啊!还带这么一束破花——”她一把抢过企鹅抱着的花就扔,还不偏不倚地朝我手里扔来,恐怕她大学军训时候练射击都不带这么准的。
黎靖又站上椅子,去把天窗关好。企鹅趁空扭头对黎靖说了声谢谢,唐唐紧跟着他的道谢吼道:“你还知道谢谢!要是屋里就我们俩女人,谁也够不着你!还有,要是我一块活动的玻璃都没留,你就翻滚下去吧!要是天窗朝外开,看不把你拍飞了!”
“呃,天窗肯定不是朝外开,我刚才摸到合叶了。”黎靖见企鹅一脸惨相,试图转移目标给他解围。
唐唐毫不领情,继续朝企鹅吼叫:“我看,你是在这儿过得不好,想一跤摔回南极吧?!还让我原谅你,你都摔成企鹅饼了,我原谅谁去?让我去原谅一张饼?让我嫁给一张饼?让我跟一张饼过一辈子?你以为‘饼太太’这仨字儿好听啊!你丫要还想娶媳妇,就给我小心点,再敢上去,看我不甩了你!”
企鹅只顾摸着头傻笑,唐唐气呼呼地瞪着他,直瞪到眼圈泛红。
黎靖拉拉我,示意撤离现场。整间屋里离我最近的物体就是床,我迅速把手上那束玫瑰摆在床上,跟在黎靖身后闪了出去,把门严严实实地带上了。
就这么轻轻一“砰”,房门内是唐唐和企鹅这些年的兜兜转转,房门外是我们与寂静的夜。彩片玻璃吊灯发出温柔的光,短短的走廊静得连脚步声都有回响。
黎靖站在走廊尽头,他身上都被灯光笼罩了一层辨不清温度的柔和光晕。此时此景,必然有一些比回房看电视更有趣的事情可做。
我走到他跟前问:“要不我们也去屋顶天台爬爬,看能不能也爬到唐唐的房顶上?”
他低头仔细凝视了我几秒,试探地反问:“你们刚才喝了多少?”他一定是在屋内见到那瓶开了的酒,见到我和唐唐傻站着大叫,也将我此举视为酒后情绪高涨的产物。
——看,他果真不曾真正了解我。他所认识的丁霏是个冷清的女人,不善交际、不凑热闹,甚至不太爱说话。近两年来,我所表现出的种种性格都与本性大相径庭,并非刻意收敛,更像是对生活终于有了水到渠成的疲态。当我偶尔显露出几分从前的热闹跳脱,对我而言,久违的自己在他眼中又将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过去无从知晓,未来无法预期,他只存在于我当下的生活中啊。人生何其漫长,谁的性情能始终如一?
能有人懂得现在的自己、不被往事所扰、没有成见或预设,这不是幸福,又是什么?眼前这个人,他温和谦厚,他心细如发,他喜怒不形于色,他不轻易走进但也未曾远离…在这场棋逢对手的游戏里,没有试探和退守,没有攻占与抵御;根本不会有人赢,也不会有人输。如果说恋爱就是我们之间的所有再加上负面情绪,那么,我想我内心的几分怅然、几分遗憾已经明确地预示着:我对他的感情已不仅仅是朋友。日久生情多么俗套,我几乎不相信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甚至根本记不起是从何时开始发生。
而黎靖,他毫不知情。
他伸出手背,探了探我的脸颊,想确认是否因为酒精作用而发热。“没有喝多少。”我不自觉地退后半步。这是我头一回在与他肢体接触时退避。此前,大雨中牵着手奔上出租车、街边他环抱着我的肩、路灯下并肩跑步,都未曾有过如此微妙的异样感受。
“还去不去天台?”他问。
“不了。”我平静地摇摇头,省略了道别,便开门进房间。
背靠着关上的房门,我正前方的飘窗外是与唐唐房间同样的星空。漆黑的夜卷积着远处微弱的星光灯火,像一幅明明暗暗的卷轴。难怪唐唐要给自己留个透明的屋顶,都市里那被霓虹染色的夜,很难见到如此景致。
走廊上并没有脚步声,他还在门外,没走。
是觉察到我与平日有些不同,还是他以为我真的喝得太多?
果然,片刻沉默后,有轻轻的敲门声。那声音响在我紧贴着的门外,细微的震动一下一下忠实地传到我的后颈。我转过身打开门,走廊灯光霎时间迎面倾泻在我的身上,脚边那两个斜斜的、狭长的影子某部分重叠在了一起。
“怎么不开灯?”他问。
“有事?”我问。
我们又一次同时开口。他抬手按下墙上的开关,室内的光亮顿时驱散了刚才那两个拥抱着的影子。
他走进来,我关上门。然后,他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下,目光最后落在窗帘拉开着的大飘窗上。接着,他又关了灯。
黑暗中,他说:“你是不是关着灯在看星星?”
“你想一起看?”
“我来看你。”“我又不会一闪一闪。”我想将话题若无其事地轻松继续下去。
他笑而不答,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找到了垃圾桶,将它移至床边;还把桌上的抽纸和水杯都摆到床头柜上。看这架势,连我半夜可能起来吐都作好了准备。
他就如此深信自己的判断,丝毫不怀疑我今晚的异常是源于清醒?
我呆呆地看着他做这些动作。末了,他还不忘翻开被角,让我只需钻进去就能睡。彻底完成后,他像往常道别一样嘱咐:“早点休息,明天见!”
“黎靖,”我叫住他,“你是对谁都这么好呢,还是不同朋友不同待遇?”
他笑笑,走过来几步把我拉到床边:“睡吧。”
“陪我聊会儿天。”既然他以为我醉了,干脆不解释;此时说任何话,提任何要求,都只会被当做酒后失言,听过即忘。
我不想让他知道。他当然尚未准备好开始新感情,只有浑然不觉,我们才不会越走越远。
他拉起被子:“进去作好睡前准备,我就提供陪聊服务。”
从小到大,除了爸妈还从没有谁这样伺候过我就寝。于是,我二话不说钻进了被子,将枕头竖起当做靠垫坐在床上:“来,聊五块钱的。”
他一愣,随即笑了:“你不是已经包月了吗?”
“包你?我要包也包个老实的陪聊。”
“我不老实?”
“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黎靖没有再笑,只是看看我:“你真挺容易满足的,只要有人做一点儿小事就感觉被照顾了。”“这不是小事。”我立即否认。
他答得理所当然:“男人照顾女人是天经地义的。”
“我没那么身娇肉贵、弱不禁风。有人照顾就当是额外幸运,自己照顾自己也很开心。”这是句朴素的实话——尽管我自己对此相当坦然,但说出口似乎总有些孤独且无奈的意味。
果不其然,他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会有人照顾你的,无论别人的照顾对你来说是不是必需的。”这一句话缓慢、清晰而笃定。
“你已经在照顾我了。”我倒像反过来宽慰他一般。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种。”他这一句犹如掺进了凉水的热咖啡,暖的是关心,冷的是否认。
我决定不去理会他刻意营造的疏离感,只答:“我有这种就够了,不需要别的。”
感情这种事从来没有度量标准,假如我爱你,你能够给我多少,我便会满足于那个“多少”。黎靖欲言又止地注视着我,终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看着我,我看着窗外的夜,原来“若无其事”四个字才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谎言,将种种感觉毁尸灭迹,再假设一切都只是虚构。彼此沉默许久,他出人意料地向我谈起上一段感情。
“我二十五岁结婚,当时恋爱才刚刚一年。那时候以为一年时间很长,足够用来判断会不会和身边那个人过一辈子。现在,十一年过去了,用了这么长时间我才明白,人是会变的。无论有多深的感情、有多大的决心,都只能代表当时,代表不了永远。而有些东西即使消失了,你也无法否认它们曾经那么真实。根本没有谁能保证永远不变,那感情对我们来说又是什么?一次一次失败的记忆,还是一次一次屡败屡战的勇气?”
“我知道,但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我承认,刚才对你说的那些的确有点儿虚伪。会有人照顾你,这句话并不现实。你依赖过也独立过,你比我更清楚,任何一个美好的承诺都有个有效期限。我希望你过得幸福,但谁没幸福过?幸福过之后的结果呢?周而复始有意义吗?”他从未对我如此坦白过,这是第一次。
“照你这么说,只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以保自己周全?”我脱口而出。
他叹了口气,俯下身拥抱我:“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讨论这些。”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也轻得像不存在一般,直到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胸腔因为呼吸而有规律地微微起伏,他的温度逐渐侵袭至我身边,缓缓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他带着陌生的气息和熟悉的体温,这一刻的安全和温暖恍如隔世。我独自生活的时间还不够长,根本不足以遗忘被拥抱的惶惑的幸福感:孤独感一步一步退后,坚硬的壳一点一点剥落;这一秒的我已与前一秒不同,有一些不曾想拥有却不愿意再失去的东西在潜滋暗长,如藤蔓般绕住了我。
他颈边的衣领紧紧贴着我的脸颊,我的头发与他的下巴摩擦出耳朵听不见的声响。我知道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即使这感觉即将消失不见,一点儿证据也不留下。即使我们若无其事地回到今夜之前继续生活,这一切也不是幻觉。
他拍拍我的背,在我耳边轻声说:“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
——他又说了一句废话。人生中不由自己掌控或选择的事十有八九,我们唯一可以做主的是当某件事来临时,决定是拒绝还是接受。想与不想这两个选项同样消极,一则逃避,一则自欺。
我摇摇头,脸颊被他的衣领磨出了轻微的痛感。他双手握住我的肩膀将我扶起,我们面对面看着对方,彼此鼻尖的距离只有不到一厘米。我们从未如此接近,却都停留在了触碰不到的位置。
心理学家说,1.2米是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0.45米以内则是亲密距离。而我们之间只间隔了0.01米,这个距离显然能让任何伪装都变成徒劳。
“我们不能…”黎靖只说了半截,这句话就迅速消隐在彼此的呼吸里。
“嗯,不能。”我也轻声说。
这个“不能”实在太软弱无力,有多少明知故犯都是从一个“不能”开始的?
他微微前倾便触到我的嘴唇,那0.01米距离不翼而飞。柔软的枕头从我背后悄无声息地塌陷下去,我们随之陷落入那只有1.5米宽的短暂梦境。头顶的白色纱幔静静地垂在眼前,隐约透出窗外星辰那模糊又遥远的轮廓。
我平静地仰卧在他面前,前所未有地、清楚地感受到再长的永远也不过就是这一瞬;仿佛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
深蓝色薄毯下,他右臂横抱住我的腰,抬起左手抚开我的额发。是想看得再清楚一点儿,看清楚我们正真真实实拥有的这个突如其来的瞬间?我的双手绕在他背后,一寸一寸地沿着肩胛骨细数皮肤的纹理。彼此陌生的身体在熟悉的温度中努力证明有些什么曾存在过,纵然转瞬即逝,它也曾完整。
当热烈归于平静,我缩在他臂弯中等待睡意一点一点累积。刚才的一切完全在我们意料之外,但也不算是一时冲动;但如果可以回到进房间之前重新来过,我想我们绝不会发生同样的事。如此回想起来,甚至体会不到究竟有没有后悔的可能。这感受太复杂,我干脆放弃,不再去想。万籁俱寂的午夜,唯有窗外不时传来微弱的虫鸣。
他从身后抱着我,在我耳边低声问:“你没有问题要问我?”
“有。换物活动那天,你到底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
他将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松松地握着拳。看来这个问题正在他的意料之中。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掌,呆住了。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戒指,细细的银白色戒圈托着一颗半克拉钻石。这枚款式简单的六爪钻戒我再熟悉不过,它是旧感情留给我的纪念物之一。我曾不止一次地想:不知道是谁从旧物纸盒里带走了它,或许只当它是一颗仿得逼真的玻璃。再美的钻石一旦置身于被遗弃的旧物堆中也不再昂贵,犹如回忆——再珍贵的时光一旦被证明本不属于我,便从此成了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