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目前的情形,安静休息是不可能的。”布莱恩忍着疼说,“不过,漫无目的持续挺进似乎也没有必要,唉,一切到了该痛下决断的时候了。”
“博士,你是想……”盖勒茫然。
布莱恩却没有解释,轻轻吩咐:“你去把威瑟和余先生他们请过来,我有一些重要的话说。”
其实不必盖勒一一通知,刚才撕心裂肺般的呼叫已经惊动附近,威瑟、苏珊、余伯宠及几名队内的骨干成员闻声赶来。探问伤情,纷纷致意宽慰。但布莱恩显然心不在焉,略微客气了两句,很快改换了话题。
“先生们,从佛塔西南的寺院遗址离开后,我们的发掘工作再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而各种困难与日俱增,冰块逐渐减少,水源无法保障,疾病和伤痛的程度不断加深,迄今为止已经损失了七匹马和五峰骆驼,并且有十一名同伴长眠于沙海荒原。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我们需要保持坚强的信念,但也必须懂得审时度势和当机立断,眼看着希望越发渺茫,相信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博士,你什么意思?”威瑟打断他的话,皱眉问道:“难道想让大家放弃吗?”
“不错,”布莱恩点点头,说:“与其在毁灭的边缘挣扎,还不如及时掉头,脱离险境。这次虽然没有找到德纳姆爵士的遗物,但在佛塔南边废墟的发掘已取得成功,应该算得上不虚此行了。”
“你的成就感也太肤浅了吧,”威瑟讥笑道,“莫非失去了两根脚趾,连本身的勇气和毅力也丧失殆尽了。”
“不,恰恰相反,肢体的残缺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就像切除坏死的脚趾可以保全生命一样,摈弃偏执的思想能够挽救整支考古队。约翰,真正的冒险精神并不等同于鲁莽逞强,假如扩大成果必须以全军覆没作为代价,那么我们原有的行动计划还有什么意义呢?”
“纯粹是贪生怕死的托辞,”威瑟不屑一顾,“任何成功之路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唯有知难而进,才可能达到辉煌的巅峰。这时候我们需要的是相互勉励,而绝不是悲观泄气。也许再坚持一两天,最终的目标就会出现了。”
“太天真了吧,”布莱恩淡淡地苦笑,“拿起望远镜站在高处,所看到的路程也不止三天,但除了滚滚黄沙,你又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目标?根据地图上的注释,佛塔距楼兰遗址顶多有三天的行程,我们辛苦跋涉将近半月,却似乎仍然遥遥无期。并且沿路所见尽是链状沙丘,和《乔治日记》里记述的雅丹地貌大相径庭,我们的行进方向过分依赖那幅地图,却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误入歧途了。”
“博士——”苏珊惘然若失,“我父亲的测绘技术是经过专业培训的,这幅图又是心血之作,你难道还怀疑它的可靠性吗?”
“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低估德纳姆爵士的绘图技术,只是有太多的离奇现象无法解释。更加难以置信的是,短暂的九年过去,沙漠里的地形变化竟然如此巨大,从而使当初绘制的地图降低了指示作用。余先生……”布莱恩的目光转向余伯宠,似乎在寻找新的支持。“在补给紧缺,迷失方向的前提下,你认为考古队该不该改弦易辙呢?”
“我……”余伯宠正欲回答,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伦庭玉的私人助手,对于队伍的进退行止并没有决定权。但这一层隐衷不便明言,婉转笑道:“博士分析得确实很透彻,我们也会提出一套自己的方案。只是在此之前,首先希望贵方内部的见解达成统一。”
布莱恩颇感失望,只得侧身征询同胞。而反馈的意见莫衷一是,有人赞同撤离的主张,也有人觉得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约翰,”布莱恩叹道,“既然我们彼此不能说服对方,时间上又不容许继续争执,只好再次采取非常的手段解决了。”
“什么非常手段?”
“还记得前些日子剥离壁画的情形吗?”布莱恩无奈地笑了笑。
当初剥离壁画的行动由掷币裁定,威瑟算是最后的赢家,自然不会忘记。于是稍作踌躇,咬一咬牙说:“好吧,我就来和你比一比运气。”
布莱恩又掏出了那枚硬币,先请威瑟挑选,威瑟依然选择头像。硬币抛出,不偏不倚地落在煤气灯旁,这次面朝上的却是十先令的数字。威瑟气色灰败,布莱恩则长长舒了口气,说:“嗨,看来女王陛下也反对你的观点。”
《楼兰地图》(十五)(7)
不料,和笃诚守信的方子介不同,威瑟可不是愿赌服输的角色,懊恼之际,一脚将地上的硬币踢开,直眉瞪眼地叫嚷:“开什么玩笑?探险队的命运怎么能靠这孩童的把戏定夺?根本不能算数!”
“约翰,”布莱恩愕然,“你总该顾全一点绅士风度吧。”
“哼,我本来就不是绅士,哪里有什么绅士风度?”威瑟冷笑着,“为了中亚之行,我奉献了全部财产,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如今梦想即将成真,没有人能让我半途而废。就算分道扬镳,我也绝不会接受你的荒唐建议。”
布莱恩哭笑不得,一筹莫展。但暗自揣摩,他的话里似乎留有转圜的余地,便不失时机地接口。“暂时的‘分道扬镳’也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如果你有此意,不妨坐下来仔细商量。”
谈及具体事宜,或许关乎内部隐私,余伯宠及两名中方代表感觉不宜滞留,随即提出告辞。走出帐篷,方子介的一名学生跑来找余伯宠,说是教授有急事相请。
余伯宠明白,必是方子介听到了风声,想要进一步了解情况。果然,来到方子介帐内,见他翘首企盼,满脸焦灼,却又身裹棉被,神容委顿,仿佛刚刚发过病的样子。
“教授,你病体未愈,不该过度操劳,只管安心静养就是了。”
“咳,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安得下心来。快说说,最后的决定是什嘛?”
“还没有结果,英国人内部也争论不休。”余伯宠说,替他掖了一下被角。
“那么,你的看法呢?”
“我比较倾向于布莱恩的主张,”余伯宠说,“队伍水源短缺,又有辎重拖累,继续深入沙漠腹地的危险性越来越大,不如及早撤退。最麻烦的是人员的伤病不断增加,就像你目前的状况,连正常行走都有困难,哪里还谈得上考古发掘呢。”
“可是,”方子介说,“威瑟的意思不是想坚持挺进吗?”
“那个利令智昏的家伙,”余伯宠轻蔑地一笑,“在野心和贪欲的驱使下,有什么蠢事干不出来?”
“但你想过没有,”方子介的面色趋于凝重,“万一他的野心得逞,将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什嘛?”余伯宠微微一怔。
“如果由威瑟单独完成楼兰遗址的发掘,英国人就会在最后的谈判席上占取主动位置。而分配比例的偏差,意味着我们将失去更多的珍贵文物。”
“教授多虑了,即使存在差异也是有限的。”余伯宠故作轻松地笑道,“说句实话,我们挖出来的东西在行家眼里或许有一定价值,但在寻常百姓看来不过是一堆破木条烂纸片,甚至不如一顿可口的饭菜来得实惠,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伯宠,想不到以你的学识和见解,竟会出此荒诞的言论。”方子介莫名惊诧,难以置信似的睁大双眼。“想想看,我们找到的文物虽然只是吉光片羽,却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那些艺术精品凝结着先人的勤劳与智慧,是探索和考证古代社会的重要线索,但凡有一点民族责任感,也不该掉以轻心呀,咳咳……”
由于太过激动,引发了一阵剧烈咳嗽,顿时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余伯宠自觉失言,不禁暗暗懊悔,正要解释,却见方子介伸手在自己的喉结处使劲揉搓了几下,待喘息稍定,紧接着又说。“近百年以来,国势衰微,民生凋敝,世界诸强乘隙蜂拥而至,横行霸道,巧取豪夺,庚子赔款更是达到了丧权辱国的极致。然而,无论签订了多少城下之盟,泱泱中华却始终于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是因为我们仍然拥有绵延不绝的传统道德和民族文化,当然,其中也包括埋藏地下的昔日瑰宝。正是凭借这份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蕴,我们的民众才得以在苦难中生生不息,并且总有一天会重新崛起。所以说,土地割让不可怕,物产流失也不要紧,一旦薪尽火传的民族文化受到摧毁,我们离真正亡国灭种的时刻就不会太远了。”
方子介语调恳切,忧思如焚,说到伤心处,眼圈湿润,几欲垂泪。余伯宠不免为之所动,内心波澜起伏,一份责无旁贷的念头油然而生,而且绝不同于当初对伦庭玉感恩图报的情怀。
“伯宠,我没有资格苛求你的行为,却又忍不住想提醒一句,‘人必自侮而后受人侮之’,对于那些岿然独存的国宝,假如我们自己都不能珍惜,任人蚕食鲸吞也就不足为奇了。”方子介神色黯淡,意犹未尽。
“教授,请你放心,我知道何以自处。就算还有一名英方成员留下,我也绝不会退缩半步的。”余伯宠拳拳服膺地表示。
方子介遽尔昂首伸眉,深感欣慰,嘴唇不停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一些感谢的话。余伯宠明白他的心意,轻轻摆手加以阻止,然后就伤病人员率先撤离的问题进行了一番商洽,但因他体弱气虚,唯恐过度伤神,只谈了半个钟头便起身离去。
英国人的讨论也已经结束,最终的方案和余伯宠的预想基本接近。由布莱恩和方子介为首,押运装箱的文物先行回撤。返还的队伍中大多是伤员病号,但也有体格强健者负责护送,比如布莱恩的得力助手保罗·盖勒及几名腿脚灵便的驼夫等。
继续前进的有十九人,扣除劳工外,中英双方所占名额相差悬殊。余下的中国人包括余伯宠、杜昂和两位学者。但即便仅剩一人,也符合方子介的意愿,即没有脱离“联合考古队”的范畴。
《楼兰地图》(十五)(8)
此外,苏珊又向余伯宠透露了一条秘密。威瑟同布莱恩商榷进退事宜时,除了在冰块用量和工具装备上讨价还价,另外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凡是撤离的英方队员必须将出境的护照全部留下,等日后会合时再行发还。
“真正是小人之心。”余伯宠鄙薄地笑道,“布莱恩不是英国官方委派的科学顾问么,倘若有意私吞文物先行离境,只须到喀什的领事馆补办一道手续就是了。何况威瑟也不想想,自己重返雅布的机会究竟有多少。”
苏珊也笑了,却又忽然悚惕,暗忖,假设威瑟无法走出沙漠,自己和余伯宠的归宿又将如何呢。忧深思远,如芒在背,纵然极力摆脱惊慌和畏惧的束缚,还是有一片不着边际的怅惘笼上心头。
《楼兰地图》(十六)(1)
休息时间刚到,苏珊一下子瘫倒在沙堆上,周身酸胀疲乏,但最难忍受的还是嗓子灼痛的感觉。她拿过水囊,轻轻摇晃,发现只剩下小半袋水,于是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最后又缓缓地收了起来。
“为什么不喝水?”余伯宠在她的旁边坐下。
“喝过水走路反而渴得更厉害,”苏珊无奈地叹道,声音略显沙哑。“再说这点水还得支撑一天,不能不格外节省。”
余伯宠的目光里透出无限怜惜,忽然心思一动,说:“苏珊,你知道‘丹田’在什么地方吗?”
苏珊茫然摇头。
“就是你肚脐以下的部位……”
“啐,”苏珊脸色通红,翻着眼嗔怪道,“想不到寸步难行的关头,你还有兴致开这种轻薄的玩笑。”
余伯宠微微一愣,不免尴尬地笑道:“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想教你一个止渴的方法。”
“哦?是什么方法?”苏珊将信将疑。
余伯宠要言不烦地讲解着自己常年修炼的功法,诸如盘膝端坐,放松躯体,双目微合,舌尖紧抵上颚,意念守于丹田,均匀调整呼吸等。
苏珊的悟性极高,依言而行,工夫不大,已觉得舌底隐隐生津,连续吞咽几次,干渴的感受顿时缓解了许多。
“果然有效,”她惊喜地说,“我在印度的时候听说过一种瑜伽功,也是以控制呼吸为主,似乎和你传授的方法差不多。”
“或许是吧,凡此养生之道,总脱不了凝神守意,疏导气息的宗旨。”
“嗨,东方文化确实有不少玄妙之处。”苏珊大发感慨,“正如你本人的深沉和含蓄,好像总有发掘不尽的奥秘,简直就是我西域探索的另一个目标。”
“太夸张了吧,”余伯宠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我真的有那么高深莫测吗?”
“不错,你在我眼里始终是一团迷雾,尤其有一件事情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哦,什么事情?”
“比如说,”苏珊美丽的双眼紧紧盯着余伯宠,“相处了这么久,我对你早已是推诚相见,你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隐藏心迹,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这……”余伯宠迟疑地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有些话直接说出来就显得无趣了。”
“不行,”苏珊语气坚决,神情像一个负气撒娇的小姑娘。“我一定要你亲口说出对我的真实感觉。”
余伯宠啼笑皆非,不忍峻拒,转念忖度,也没有继续掩饰的必要,便踌躇着说:“好吧,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的光景吗?”
初次见面是在雅布城北的红柳湖畔,当时苏珊一丝不挂,宛若出水芙蓉,至今想起,犹觉双颊滚烫,不由得半羞半恼地埋怨。“难道让女人难堪是你的一种嗜好吗?”
“不,请仔细回忆,”余伯宠平心静气地解释,“当你怒容满面地走近,并开始实施惩罚时,我的反应是否极其迟钝,甚至近乎呆傻。知道么,除了惊诧于春光乍泄,导致我神昏意乱的还有其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见他神态郑重,苏珊也不免好奇。
“正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想起了一些割舍不去的往事,同时也勾起一段魂牵梦绕的情结。”余伯宠神色专注,如痴如醉,娓娓讲述着早年间那次难忘的经历。珍藏在他心灵深处的隐秘,自然是和田古墓壁画上的出浴美女。飘渺的眼神和优雅的体态,不仅唤醒了对异性的向往,也悄然触动了一片圣洁而激昂的情怀。致使长期漂泊的岁月里,始终将那份忠贞不渝的依恋当作唯一的安慰,任凭游蜂戏蝶,阅人无数,终究也不曾找到心仪的伴侣。直到与苏珊相遇,眼前才骤然一亮,继而产生了一种迷离惝恍的幻觉。
苏珊侧耳倾听,默默体味,终于心满意足了。对方虽然没有直抒胸臆,但简约婉转的譬喻已经彻底坦露衷肠。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被看作一段少年绮梦的化身,又在无形间成为一片至爱痴情的替代者。激动之余,竟有几分惴惴不安。
“真是愧不敢当,”她歉笑着,“能够接近你所理想的情人标准是我的荣幸,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现,才可以维护你心目中美好的印象。”
“你已经做到这一点了。”余伯宠直言不讳,“梦想固然奇妙,却总是遥不可及,切实的关怀和理解更值得加倍珍惜。何况你吸引我的不止是天生丽质,还有一份纯真与热忱,以及聪颖和勇敢的完美结合。”
苏珊目眩神摇,周身的气血汹涌澎湃,四肢百骸有一种轻盈恬适,飘然欲仙的感觉,而蕴涵于肺腑间的一股柔情变得厚重无比,浓不可化,却又无法用言语表达。不知不觉中,两人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一起。
艰难险绝的旅程中,甜蜜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队伍继续前进了三天,仍然不见楼兰遗址的踪迹,视野内皆是连绵不尽的沙丘,渺小的人畜似乎陷入一片浩瀚无垠的蛮荒世界。队员们的表情显得疲惫而麻木,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斥着悲哀和绝望,就连性格坚韧的余伯宠也不例外。
然而,正当他考虑着如何补偏救弊的时候,却没有料到,探险队即将面临一次灾难性的打击。
进入沙漠后,考古队的冰块储备一直被视作整个行动的命脉,并且遵循着严格的分配制度。驮运冰块的骆驼均编号排序,每次酌量提取,绝不容许随意动用。尽管如此,存量还是逐日递减,布莱恩离去前又分割了一部分,等到持续挺进三天后,装载冰块的骆驼只剩下五峰了。
《楼兰地图》(十六)(2)
找不到水源的情况下,冰块的分配仍然继续。每逢此时,队员们的情绪普遍高涨,尤其是体力消耗颇大的民夫,简直比领取工钱的日子更加兴奋。
盛放冰块的铁锅架在火上加热,还没有完全融化,劳工喀斯木已迫不及待地舀了一木瓢解渴,夹杂着冰屑的淡水滋润着干涸的五脏六腑,清爽惬意的感受胜过品尝天底下所有的美酒。
但是,当他的木瓢再次伸向铁锅,却忽然感觉腹内疼如刀绞,旋即翻滚倒地,惨嚎不绝,嘴角冒出黑红的血沫。
“怎么回事?”附近的余伯宠赶来,却见喀斯木面皮肿胀,舌苔乌紫,分明是中毒的症状。犹自惊骇不已,又听到身后的摄影师史蒂芬大叫一声,口鼻渗血,紧接着又有两名队员相继翻倒。
“大家快放下冰块,千万不要喝水!”余伯宠高声提醒,奔走相告。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威瑟和苏珊等人围拢上来,惶急之余,威瑟却不忘抉瑕擿衅。“余先生,冰块可是由中国人负责监制,你最好能够提供一个解释。”
“哪里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还不赶紧救人!”余伯宠怒声驳斥,冲入帐篷拿起药箱准备实施救治,却已然于事无补。在此之前,有八九个人饮用过解冻的冰水,其中五人当即丧命,可见毒性猛烈。其余几人目睹同伴受害,无不栗栗危惧,有人把手指塞入嘴里抠挖,试图吐出刚刚喝下去的水。也有人颓然倒地,闭目等死,苦熬了半晌,却终究没有发作。
搬运尸体,勘察现场,初步得出一些结论。“眼前的惨祸是蓄意谋划的结果,有人早在冰块凝结前放进了包裹毒药的蜡丸。冰块经过加热后,蜡丸随之溶解,无色无味的毒药混入水中,饮用者看不出丝毫痕迹。”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苏珊说,“方才融化的冰总共是六块,分别装在不同的铁锅里。喝过前两锅水的人中毒身亡,喝过其余锅里水的人却安然无事,说明剩下的冰块中并不是全部藏有剧毒。”
“你该不会因此而感到庆幸吧。”威瑟冷笑道。
“我当然不会那么天真,”苏珊说,“但从中得到了一点启示。考古队出发至今,所用的冰块并无异常,偏偏到最后的关键时刻突发变故,有毒无毒的冰块掺杂在一起,更像是对方的别有用心。只不过若想在火候上把握得分毫不差,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由此可见,”余伯宠说,“投毒者对我们的行程非常了解,并且充分掌握着冰块的分配步骤,甚至有可能一直隐藏在探险队内。”
“那会是什么人呢?”威瑟发问。
“如果知道,悲剧就可以避免了。”余伯宠淡淡地说。根据作案手法,他已经联想到了阴险毒辣的“樱花社”,只是仓促之际,头脑中思路紊乱,一时还难以明察。
“无论怎样,中国人也难辞其咎。如此重要的环节,当初为什么不采取防范措施呢?”威瑟怨气冲天。
“灾难已经降临,一味的指责埋怨又有什么意义?况且你凭什么说我们没有采取防范措施,事实上每块冰在冻结以前都有人亲口尝试……”余伯宠厉声抗辩,忽然想起当初负责制冰的杜昂,连忙转身询问。“老杜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扎营的时候,杜爷带着两个人外出找水去了。”旁边的驼夫艾买提答道。
“噢,”余伯宠深锁双眉,茫然四顾,并没有看到杜昂。但在不经意间,一条似曾相识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个身材短小的劳工,扛着一把坎土曼踽踽独行于营地边缘,一副粗糙的面孔余伯宠并不认得,却觉得他走路的姿势有几分熟悉,只是急切之中无从追忆。
“艾买提,那人叫什么名字?”余伯宠伸手一指。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还以为是洋大人自己带来的伙计呢。”
“苏珊,是这样子的吗?”余伯宠又问。
“咦,我好像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余伯宠顿生蹊跷,冲着那名劳工招手呼唤:“喂,你过来一下。”
那人听到叫喊,抬头张望,看见余伯宠缓步走来,神情倏尔大变,随即掉转身体,迈动两条罗圈腿,朝着不远处隆起的沙丘飞快跑去。
“胡医生——”余伯宠恍然记起在木拉提旅店神秘消失的“樱花社”爪牙,不由得既惊且疑。比起俄国人来,日本人的奸滑狂妄更胜一筹,居然假冒劳工一路躲在考古队内。此计虽险,却也着实高明,民夫们来自四面八方,大部分素不相识,甚至语言也各不相通,混迹其中毫不显眼。而平日沙尘满面,五官模糊,更不会引起其他考古队员关注。若非布莱恩中途撤离,队伍人数骤减,加上机缘巧合,或许“胡医生”的行藏至今也不会暴露。但是,考古队内还有没有“樱花社”的同党,冰块里的剧毒是否有化解的办法,一切还须从“胡医生”的口中套取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