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顿时神采飞扬,仿佛深夜里踽踽独行的人突然看见一线曙光。他不断督促民夫继续发掘,并且语无伦次地表达了增加工钱的承诺。也许是受到金钱的激励,也许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民夫们越发精神抖擞,时隔不久,又在官署西面清理出一间宽大的房屋。人们在地面和壁炉两侧的墙台上发现了大约两打写着文字的木牍,仔细搜寻,又找到许多纸质或羊皮的文书手稿,有公函、信件、账簿、佛经等各种文献,上面的墨迹新鲜如初,并且加盖着一系列封泥。据此看来,这间屋子很可能是古代官方的档案室。
民夫们夜以继日地挖掘,绝对无愧于得到的几个便士。考古队员也群情振奋,每个人都像是忘记了疲劳的滋味。发掘的过程中,布莱恩的勤勉更加突出,几乎没有一刻停止工作。白天,他在沙壕土沟间穿行奔走,指挥拍照,绘制平面图,挨个为每处遗址编号,并在图上详细注明文物的出土位置及大小尺寸。夜晚,他钻进自己的那顶喀布尔小帐篷里,点燃由伦敦购置的北极牌煤油炉,用一双冻得僵硬的手整理各类文稿,分别写下说明材料。数日下来,废寝忘食,以致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只是凭一股顽强的毅力支撑着,脸上始终没有任何倦意。
不辞辛苦的工作态度又一次感动了余伯宠,敬佩之余却有几分担忧。人们在恶劣环境下的负荷能力远远低于平常,身体一旦垮掉,复原起来也十分困难。而对于探险队来说,布莱恩博士的作用似乎不可替代。前思后想,决定婉言谏劝。
“多谢余先生的好意,”布莱恩温和地笑道,“我也知道到考古事业绝不能靠蛮力完成。可是,我们取得的文物丰富多彩,门类繁杂,若不事先加以整理注释,将会给以后的修复研究工作带来诸多不便。所以,不是我不懂得爱惜身体,只是实际情况不容许有丝毫偷懒的机会。”
余伯宠淡淡苦笑,不再强求,却又取出一只蓝布包裹的长条形木匣,说:“博士,这是伦先生送给我的长白山参,你拿去切成细片,熬成汤喝,对补充体力大有好处。”
“啊,谢谢。”布莱恩接过木匣随手放在一边,显然心不在焉,却又眉飞色舞地说:“余先生,其实你来得刚好,我正盼望着有人和我一起分享喜悦。看哪——”他指着灯下一堆参差不齐的木牍文本,目光炯炯,如数家珍。“经过粗略统计,这些文书所使用的语言竟不下二十种之多,有希腊故事、犹太文学、伊朗寓言、叙利亚药方、汉文文献、吐蕃信件、回鹘赞歌等。其内容显示的宗教信仰方面也异彩纷呈,包括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有早已消失的摩尼教、景教、祆教等。总而言之,古代西域简直是一座思想融会的文化宝库。”
余伯宠微笑着说:“《乔治日记》里曾贬斥汉人目光短浅,思想僵化,由此可见这种论调未免有失公允吧。”
“绝对是偏见,”布莱恩语气笃定,“这些木牍文稿中不乏汉唐统治的痕迹,如此绚丽多姿的文化奇观得以共存,足可证明古代中国的政治力量强大无比,当时的君主开明而睿智。举一个例子,譬如说西至盐泽的汉代长城吧。和秦始皇不同,汉武帝续修长城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防守,而是要保护新开辟的连接东西的通商大道,维持和促进同西方国家的经济文化交流,是一种以坚实国力和军事行动为后盾的具有远见卓识的伟大举措,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
《楼兰地图》(十五)(3)
余伯宠的胸中不由得涌动着一份自豪感,虽然很陌生,却也十分强烈。默然体味了片刻,说:“还有一个问题,联合考古队的计划本来是找寻‘德纳姆的财宝’,在抵达楼兰遗址中心以前,意料之外的发现或许层出不穷,倘若见风转舵,随意逗留,原定的日程定然延长,装备补给也将短缺匮乏。因此,究竟如何取舍,事先必须做出明确的决断。”
布莱恩的脸上颇显为难,沉吟着说:“你的见解非常深刻,罗布荒漠潜藏的珍宝浩如烟海,想要一网打尽是绝不可能的。我们当然不会放弃既定的目标,但若对其他的文化遗产熟视无睹,恐怕大家也不会甘心。所以,进入楼兰之前,我们应该遵守一条原则,对于中途发现的文物只做选择性的发掘,去粗存精,尽量节省时间,以求达到最圆满的效果。”
想出了折中的办法,第二天便付诸实施。全体队员仔细分工,各司其职,对于出土文物逐次进行整理筛选,然后分别捆扎装箱。查验鉴别的程序周密而合理,最终的定夺服从于两位博物洽闻的考古专家——布莱恩和方子介。在他们看来,近日的发现大多数是珍品,所能剔除的只是一些不易搬运或破碎不堪的文物,决定存留之际,往往谨慎小心,反复斟酌。即使这样,仍然不免有所遗漏。
一天早晨,苏珊路经一个堆放废弃物的沙坑,偶尔风起,地上沙沙作响,一本残旧破损的羊皮书引起她的注意。蹲下来翻拣查看,那本书的封面早已不存在,一侧有两个可供串系的圆孔,圆孔周围似乎有细密的纹饰,上边的麻绳已经断裂。另一侧被沙尘和石灰粘连,只有三两张散落的书页随风而动。用刀子轻轻刮开石灰,抹去沙尘,露出了不少平整光滑的书页。羊皮书的内容使用了两种文字,苏珊看出其中一种是梵文,另一种像是汉文,只是不敢确认。但无论如何,书写形式和装订规格都是她从未见过的,于是隐隐感觉这是一本相当珍贵的文献资料。捧起文书,抬头四顾,恰巧看见方子介在附近巡望,便兴冲冲地跑去请教。
方子介掏出放大镜审视,看不到两行,眉眼尽皆舒展,口中低声吟哦着。“但诸恒河尚多无数,何况其沙……啊,这是一部梵文和小篆对照书写的《金刚经》,总有一千五六百年的历史,上面字迹清晰,格式规范,是绝世无双的精品。多亏了德纳姆小姐,我们的疏忽简直不可原谅。”
“过奖了,我也是无意间碰见的。”苏珊矜持地笑道。
“不必谦虚了,我早有耳闻,德纳姆小姐才华横溢,慧心灵性,颇具乃父遗风。今日亲身得见,才知道你鉴赏文物的功力和挑选伴侣的眼光一样出色。”
苏珊的腮边不禁微微一红,自然明白方子介所谓的“伴侣”指的是余伯宠。古堡归来后,两人的形迹日益密切,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苏珊虽不避讳,但初次被人当面道破,还是不免有几分羞涩。
“教授,”她假作嗔怨地说,“您该不是在取笑我吧。”
“不,不,我是诚心祝福,绝无杂念。”方子介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你和余先生都堪称鸾交凤友,佳偶天成。”
“哦,”苏珊暗含惊喜,笑颜如花。“像您这样正派的学者,居然可以容纳一个恶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倒也难得的很呀。”
“说实话,”方子介收敛笑容,面色沉静。“以前我并不清楚伯宠的人品,仅凭传闻而论,对他的举止做派多有微词,甚至不同意他加入这一次的联合行动。但经过全面的接触了解,才明白不可轻信流言,如今的观感已经截然不同了。”
“那么,”苏珊笑眯眯地说,“您能够告诉我此刻对他的印象吗?”
“有一句话可以概括,”方子介举手加额,不胜感慨。“——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
苏珊懵懵懂懂,不大领会话里的含义,但见方子介满脸敬慕之色,想必是极其激赏的意思。当下心情更加舒畅,也越发增添了对余伯宠的好感。唯一困惑不安的是,至今还揣摩不清余伯宠对自己的真实看法。
许多情况下,人们共担忧患易,同享富贵难,考古队的合作关系也不例外。艰苦跋涉跨越险阻的时候,中英双方成员尚可彼此扶携,缓急相济。一旦渐入佳境,收获丰厚,龃龉和纷争的种因就悄悄地滋生蔓延。
新发现的是一座宽敞的内殿,从填满房屋的流沙中并没有挖到什么东西。但随着沙土清除完毕,人们惊奇地看到,四周高约十三英尺的殿墙上呈现出一幅幅保存完好的壁画。
这些壁画色泽鲜艳,线条富丽,表现的大多是佛教艺术及神话故事。画中有传说里的王子,穿虎皮和绑腿套的婆罗门,还有穿西域各民族服装的供养人。有些人头戴高冠,有的戴波斯头巾,也有的带着鹰翅一般的帽子;有的凸鼻凹眼,有的则是红发,还有黑发。服饰式样也极为繁杂,最多的是青色或蓝色。人种也各有不同,有雅利安语系的,有吐火罗语系的,有印欧人、塞种人、叙利亚景教徒、波斯人、回鹘人、蒙古人等。除了内容丰富,技法也十分纯熟,不但各类人像绘画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其中的屋舍、水池、池中倒映的树木及水中的游龙,莲花法座,刀剑上的皮鞘和骏马上的流苏,无不描绘得精致而逼真。人们难以想象,遥远年代的不知名的画师竟然具有如此深厚的造诣,几乎将当时各种灿烂而伟大的艺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有罗马式的优美,又有印度式的柔和,也有中国式的绮丽。
《楼兰地图》(十五)(4)
画中展示的西域曾经像海绵一样,完整博大地吸收过多种宗教文化,接纳过多种族的文明和人民。然而,印欧人在基督降临前取道哪里来到中国?景教徒的绘画如何出现在佛寺的殿墙上?塞种人是中国西域最早的土著呢,还是从另外的地方迁徙而来?这些壁画似乎引出了无数谜团,同时又像是在默默地解答着无数的疑问。
站在壁画前,所有考古队员都鸦雀无声。目不暇接之余,神情意态却不相同,或是眼张失落,或是肃然起敬,或是垂首深思,或是亢奋莫名。总之,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心灵的震撼。沉寂了许久,最先开口的是威瑟。
“我们又有活儿干了,这些神奇的壁画不应该留在沙漠里。”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宣布一项决定。
“你……什么意思?”方子介侧目质问。
“教授的思维不至于如此迟钝吧,”威瑟咧嘴笑道,“我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把壁画逐步分割剥离,装箱运走。”
“绝不可以,你会毁了这些稀世珍品的。”方子介高声呵斥,转过头望着布莱恩。“博士,我们不是有过协议吗,发掘工作必须以不破坏文物为前提。既然这些壁画带不走,只能先进行测量拍照,然后仔细封存,维护原状。”
布莱恩双眉深锁,仿佛很为难的样子,犹豫了片刻才说:“教授,就保护文物而言,我也不赞成损坏壁画。但转念又想,这些杰出的艺术品对研究人类的文明史非常重要,如果让它们永远埋没于人迹罕至的荒漠里,是不是太可惜了。”
“不可能永远埋没,”方子介振振有词,“人类社会在不断进步,考古事业的发展也日新月异,相信不久的将来,各种文物保护措施及修复手段会得到大幅度提高,甚至在沙漠边缘也能够建立起收藏古代遗产的场馆,到时候这些精美的艺术品一定会重见天日的……”
不等他说完,威瑟已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脸上充满了不屑。“哈哈,教授,我并不想伤害你的自尊心。但我敢打赌,至少百年以内,沙漠附近恐怕还看不到中国人建造的博物馆。”
方子介勃然大怒,疾言厉色,身后的中方学者也无不义愤填膺,群起斥责。英方队员虽然大多不喜欢威瑟,却也不可能坐视自己的队长受围攻,纷纷横身拦阻,揎拳捋袖。双方唇枪舌剑,各持己见,若非布莱恩及时排解,颇有一触即发之势。
余伯宠正陪着苏珊在一个角落静静地观赏壁画,犹自沉浸梦幻般的意境里,听到人语喧哗,连忙上前察看,探问缘由,却不禁进退两难。究其本心,对于文物如何取舍并没有严格的界限,甚至也认为将壁画遗弃在荒漠未免暴殄天物。他相信倘若通权达变的伦庭玉在此,也许不会和英国人发生争执。只是方子介人如其名,秉性方正而耿介,仅看那份慷慨激昂的气概,怕是不肯轻易改变初衷。费神思忖,委决不下,直到布莱恩婉转咨询,又不得不表明态度。
“……我赞同教授的主张。”
“太遗憾了,”布莱恩叹息,“余先生,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理智而豁达的中国人,怎么可能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呢?”
“你错了,这不是我的决定。”余伯宠说,“但有一点必须声明,正像你是英方探险队的考古顾问,方子介教授就是中方代表团的学术权威。即便仅仅为了维护国人的立场,我也不会容许别人强行违拗他的意志。”
此语一出,方子介及中方成员一起投来赞许的目光,布莱恩则越发扼腕痛惜。“唉,余先生,难道你不明白么,狭隘的民族情结或许将造成无法弥补的过错。”
“没办法,”余伯宠无奈地摇了摇头,“中国有句古训,‘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事既至此,只能请博士见谅。”
“笑话,”威瑟忽然冷笑着说,“中方考古队的首席代表是伦庭玉先生,除非他亲自出面干涉,你们又有什么资格行使否决权?来呀,伙计们,准备开工。”
一声吆喝,四五名随从拿着工具靠近殿墙。余伯宠怫然作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手中的洛阳铲横在胸前,厉声断喝:“谁敢乱来,我一定奉陪到底!”
英方队员大多敬重余伯宠的为人,顿时呆立不动,唯有色厉内荏的威瑟仍然叫嚣不止。多亏布莱恩和苏珊竭力劝阻,事态才没有继续扩大。
“余先生,方教授,”布莱恩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我们之间存在着分歧,也不该致使中英双方的合作关系产生裂痕吧。”
“我们无意挑起争端,但也不会委曲求全。”方子介说。
“咳,这种论调本身就抱有成见。”布莱恩微喟,“我们的合作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双方的地位也是绝对平等的。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中方队员的观念丝毫不容触犯,那么,英方队员的意愿就可以全然不顾吗?”
方子介不由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布莱恩紧接着说,“退一步讲,即使带走这些壁画,在双方最终的分配方案没有落实前,谁也无法确定它们的归属权,你们又何必苦苦争执呢。余先生——”他遽尔转向余伯宠,语气格外恳切。“假如抛开种族地域的隔阂,以及方教授虽然美好却近似虚幻的构想,纯粹从发掘文物的角度考虑,你还会舍得把这些千载难遇的珍品留在荒漠吗?”
《楼兰地图》(十五)(5)
余伯宠眼神游移,神色局促,对方的无碍辩才使自己感到心慌意乱,犹豫了片刻,却又不肯随意改变立场。“博士,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但在矛盾无法调和的情况下,我只有选择放弃。”
“哪里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关键要看双方有无诚意。”布莱恩说,“我倒是想起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知道两位先生是否赞成。”
“请讲。”余伯宠摆出了“姑妄听之”的姿态。
“既然大家达不成共识,何妨听取上帝的安排呢,”布莱恩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枚十先令的硬币。“我们抛掷钱币裁决双方的命运,猜中一方可以得偿所愿,猜错一方只能无条件服从。”
“太好了,”旁边的苏珊笑道,“这个办法公平合理,任何人都不该再有异议。”
余伯宠先是一怔,而后默然苦笑,若非情急之中,严谨沉稳的布莱恩是不会想出这种荒诞的主意的。但转念细忖,除此以外也别无良策。心思波动之际,抬眼瞟向方子介。
以方子介的敦厚质朴,自然也希望息事宁人,何况布莱恩的提议机会均等,倘若一味拒绝,则显得自己过于偏颇。犹疑了一会儿,沉声答应。“好吧,我可以接受。”
于是布莱恩攥着硬币走到中央,双方代表威瑟和方子介分列左右,经过商榷,威瑟挑选了正面,方子介认定了反面。布莱恩随即两指一弹,硬币在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旁观者的心同时揪了起来,有人屏气凝神,有人小声祷告,也有人紧闭双目。
硬币落在地上,威瑟最先发出欢呼,之后所有的人都看清了朝上的一面正是大英女王的头像。
“女王陛下万岁!大英帝国万岁!”威瑟及随从兴高采烈,重新收拾工具涌向殿墙。中方人员面面相觑,静默无语,方子介尤其沮丧,脸色苍白,神容惨淡,犹如一座泥塑木雕伫立原地。
布莱恩捡起硬币,试图安抚失败的竞争对手。“教授,抱歉得很……”
“天意如此,夫复何言。”方子介轻轻摆手,“放心,中国人是守信用的,我不会再干涉你们的行动。”
说完掉头离去,背影萧索而凄凉。站在旁边的余伯宠目逆而送,胸臆间泛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苏珊缓缓靠近,幽幽地叹道:“真是没有想到,一个简单的掷币游戏竟会给人带来巨大的伤害。教授的学问和品格无可挑剔,只是思想未免太迂腐了。”
“和迂腐无关,”余伯宠峻然纠正,“他表现出的是一副中国读书人的凛凛傲骨。”
提及抗怀物外的操守和成仁取义的气节,自幼熟读经史的余伯宠当然不会陌生,并且从公忠体国的父亲身上曾领会到其中的精髓。但随着家势破败及颠沛流离的遭遇,他再也不能将所谓的先贤遗训奉为人生的戒律,为了摆脱窘困,甚至常常干下离经叛道的勾当。然而,刚才的风波使他如梦初醒,原来还有太多中国人的头脑里保持着坚定不渝的信念,那些早已被自己视作无形羁绊的东西竟然也显得无比崇高而宝贵。
艰难的处境可以触动相濡以沫的情怀,可以勾起美妙的回忆,但也可以成为道德沦丧的祸根。西行不久,队内发生了冰块失窃的事件,侦察探究,当场捉住了两名劳工。威瑟不会放过实施权威的机会,杖责鞭挞,严加惩罚。劳工满地翻滚,哀声乞怜,这一次却没有人上前劝阻,因为大家心里明白,倘若此风渐长,考古队原本窘迫的境况将会更加岌岌可危。然而,和可怕的干渴相比,皮肉之苦似乎已无足轻重,打骂责罚和克扣工钱的双重压力下,偷盗冰块的行为仍然无法遏止。万不得已,只有委派机警干练的杜昂和盖勒轮流守护,对于屡戒不悛者格杀勿论。
其次是伤病问题。还在佛塔南边遗址发掘的时候,当狐尾锯的声音传入营帐,方子介就觉得周身发抖,悚然心惊。起初以为是悲愤所致,谁知第二天起又开始寒热大作,头痛如裂,这才意识到自己染上了疟疾。在同伴的帮助下,他吞服了大量的奎宁,虽然缓解了一些症状,精神却从此一蹶不振。
事实上为病痛侵扰的并不仅方子介一人。进入沙漠不久,已经有不少队员无法适应恶劣的环境。喝了苦涩的盐碱水,普遍的反应是头晕干呕,腹泻不止,体质稍差者根本难以抗御。加上长期吃不到新鲜蔬菜,几名队员出现了败血病的症候,行程未及一半,身体已彻底垮掉了。
天气寒冷至极,劳工们皴裂的手指得不到清洗,很容易导致溃烂感染,而小小的一块冻疮也能成为致命的威胁。再有就是心理上的负担,放眼四顾,黄沙漫漫,阒然无声,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一片苍凉死寂的天地,每个人都承受着恐慌和压抑的折磨。
队伍不断减员,目标却仍未达到,布莱恩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只是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坚持前进,也从未向人谈起自己的隐忧,直到一件事情发生,才促使他坚定了悬崖勒马的决心。
当时他正指挥安扎帐篷,奔走之际,忽然感觉右脚奇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被人搀扶着进入帐内,费力脱去皮靴和袜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他脚底的血泡粘连成片,皮肤已经呈干皱状,两根脚趾严重冻伤,瘀青紫胀,不堪入目。
他暗暗叫苦,命人找来盖勒。查看伤势,盖勒也不禁悚然变色,说:“博士,你的情况很糟糕。听说中国人治疗冻伤的药膏效果不错,我去取一些来。”
《楼兰地图》(十五)(6)
“脚趾肌体组织已经坏死,什么药都没有用了。”布莱恩凄然笑道,“保罗,还是劳驾你帮我做一个外科手术吧。”
“博士……”盖勒迟疑着。
“别犹豫了,”布莱恩催促道,“如果冻疮继续发展,我的整条右腿也会报废的。”
这句话绝非危言耸听,于是盖勒不敢耽搁,让两名队友左右扶持着布莱恩坐在睡榻上,又用一条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然后掏出一把锋利的军刀,在酒精炉上简单加热消毒,并没有采取任何麻醉措施,就开始了截趾“手术”。
虽然冻僵的脚趾近乎麻木,盖勒的手法也非常敏捷,却依然避免不了深入肺腑的痛楚。布莱恩嘴上的毛巾脱落,惨叫声直透帐顶,额头上冒出黄豆大小的汗珠。
盖勒一边替他敷上止血药,用绷带仔细包扎伤口,一边说:“博士,看来队伍的进程需要调整一下,你必须安静地休息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