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周勰是前代江左士族领袖周玘的嫡子,朝廷害怕论罪诛杀他会引起无法收拾的动乱局面,再加上是同为义兴周氏的周札和周莚的行动才平息了叛乱。朝廷最终没有进一步深究此事,把发起叛乱的罪名推卸到周勰的堂兄周邵身上,诛杀周邵论罪。而真正在幕后操纵这次叛乱的乌程公周勰,则没有受到任何惩处。
这位曾经只手掀起动摇晋朝根基的大乱的野心反贼,此刻正挺着身躯站在我们面前的石桥上,用若无其事的悠然神态俯视着我们三人。
察觉我和荀灌的紧张表情,周勰感到很有趣般微微一笑,冷冷说:“不必害怕我会吃了你们。现在的周彦和,只不过是一头被拔掉牙齿、关在笼中的病虎罢了。”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感伤的情绪,上前一步拱了拱手说:“虽然如此,但令尊的大功和遗恨、阁下的努力和失败,干宝在撰写国史时,必当秉公而书。”
周勰的目光中一瞬间掠过如剑刃般锐利的光芒,但他随即淡淡一笑:“人生如此短暂,但当极尽欢愉而已。当今天子圣明,满朝忠良贤臣,国中太平无事,当年的叛乱什么的,只不过是毛头孩子时的愚蠢玩闹罢了。”
他顿了顿,神态平静地说:“还不知三位大驾光临我们义兴周家,有何指教?”
我说:“我们听说吴郡李脱道人的大名,出于兴趣,一直想要结识。打听到李脱现在正在尊府逗留,因此冒昧前来求见。”
周勰点点头:“李真人确实正在鄙宅,今日下午就会为我们族长宣季翁举行驱邪仪式。干君是搜集神怪逸事著述《搜神记》的作者,郭君则是名满建康的秘术奇人,也难怪几位想要一睹李真人的神通大能。那么,在下这就带三位前去客房会见李真人。”
我拱手道谢说:“劳烦周君了。”
“不必多礼。几位若有空闲时,我也很有兴趣向你们讨教诗赋,听听奇闻逸事呢。”
周勰收起玉骨扇,仪态悠然地在前带路,迈步往前方一片青翠竹林丛中的房舍走去。我们三人在后跟随。
荀灌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失望地对我们说:“灌娘一直以为那位发起士族叛乱的反贼周勰是个三头六臂的野心家,没想到也堕落成了没骨气的纨绔中年。如今此世,还真是个无聊的时代呢。”
在阳光投下的竹影间,郭璞脸上露出了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轻声说;“荀姑娘,我看……那也未必。”
我抬头望着竹林深处的院落,心想那位神秘莫测的李脱应该就在那些房舍中的某一间之内。倏忽现身吴地的真人李脱、袭击荀家队伍的妖鬼、既是旧吴士族的英雄儿又是昔日反贼的周勰,这些人和事交织在一起,仿佛形成了一张笼罩在迷雾中的大网。
这次的事件,说不定隐藏着我们无法想象到的可怕真相……
驭鬼符之卷 第七节
第七节
周府占地面积之广大,简直如同一座城镇,如果不是有人带领,我想我十有八九会在里面迷路。我们跟着周勰穿越竹林后,前方出现了七八座式样别致的客房,呈“品”字形展开。而在正中央的那座客房的廊下,有一个墨色的人影正安静地坐着饮茶。
他身材瘦长,身穿墨色长袍,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脸庞看起来似乎年轻,却又带着几分苍老,说他是二十多岁、或是四十多岁,都会有人相信。甚至就算他自称是活了八百年的真人,也未必没有说服力。
他用右手端着茶盏,一言不发,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注视着我们。
周勰哈哈一笑,开口招呼说:“李真人,我来为你介绍这几位客人。他们是京师最有名的术士和大文人郭璞先生、著述《晋纪》和《搜神记》的干宝先生,还有在宛城名震一方的女英雄荀灌姑娘。”
随后,他又转身向我们介绍说:“这位就是近来名扬吴地的‘李八百’李脱真人。”
李脱放下茶杯,依旧沉默地注视着我们。但是,我注意到他好像有点故意避开荀灌的目光,不禁令我心中有些生疑。
这时,荀灌忽然开口问:“李真人,前几天我和父亲一行人前往吴郡,途中遇到妖鬼袭击,当时见到了你在场。”
李脱淡淡说:“我当时正好路过,见到有鬼怪袭击你们,便以法术收了妖鬼。”
“……原来如此。”荀灌犹豫了片刻,说,“说起来,我好像以前遇到过一个和李真人相貌很像的人……”
李脱沉默了片刻,说:“竟有如此之事。不知道那人是谁?姑娘既然记得他的相貌,想必印象很深吧。”
荀灌的脸上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灌娘一向不是很擅长记人名,大概见过两三次吧。那人仿佛是家父的一个属吏,总之感觉有点怪怪的,所以灌娘有点印象。但要说他到底是谁,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察觉到李脱的脸色猛然一沉,他从走廊上站起身来,冷冷地对周勰说:“我困了。在我给令叔驱邪之前,需要安静养神。”说完之后,他便拂袖转身,踏步走回客房中。
周勰感到意外地“啧”了一声,对我们抱歉地笑了笑说:“半个时辰后,李真人就要给家叔宣季翁举行驱邪仪式。真人的脾气太大,也不知道哪里着恼了他……总之,还是让我来陪三位吧。”
刚才观察李脱的言行,很明显是因为荀灌的话而受了某种刺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望了望身旁的朱红色少女,她的眼眸中仿佛正在若有所思。碍于周勰在一旁,我也不好深究。抱着满腹的疑问,我跟随着带路的周勰,心不在焉地游览了一番周府的假山亭榭。
只是,郭璞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和周勰谈笑风生地从园林聊到道术、又从道术聊到诗赋。我们差不多把周府的庭院转了一圈之后,一名身穿短打扮的家丁小跑来到周勰面前,拱手说:“彦公子,驱邪仪式的场地已经准备好了,已经派人去请李真人来为主人进行驱邪,请彦公子也快过去吧。”
周勰转过头,微笑着对我们说:“那么,三位是否也一同去观看?”
我们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仪式的场所,是在周家族长周札周季宣翁所居的院落内,虽然只是整个周氏大宅中的一小部分,但庭院的大小却足以容纳数百人之多。
在院子中央空地上,以雪白的丝绸幛围起了四四方方的一片场地。身份较低的周氏族人都站在白绸幛之外,只有地位最高的几人才被允许留在帐内观看驱邪仪式的过程。
见到周勰带着我们走来,幛外的周氏族人们慌忙沉默地让开道路,周勰也不和他们打招呼,径直走到幛内,当然也不会有人敢阻挡我和郭璞、荀灌三人跟他进去。
在白丝绸幛围起的空地中央,搭起了一座祭台。一座古色古香的铜炉放在台上,从炉体的几个孔洞往外喷出一股奇异的焚香味道。披散着长发,一袭墨袍的李脱,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地站在香炉前。
在祭台下,铺着一张紫色绢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仰面朝天平躺在席子上,他那肥胖的身躯把质地华贵的白袍撑得高高胀开,眼睛翻白,面如金紫,一身的肥肉不断颤抖着,口水从嘴角往外流着。这位老者看来就是义兴周氏族长周札了。
荀灌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问:“周札是生病了?还是真的中邪了?”
我回答:“望他的气色,正如典藉上所记载,确实是妖邪入体,并非寻常药石可治。”
郭璞淡淡说:“正如令升所言。”
周勰咳嗽一声,打断了我们的窃窃私语。他向幛内的几名露出疑惑神色的周氏长老颔首示意,低声说明了我们三人的身份,随后便提高声音,拱手对祭台上的李脱说:“李真人,时辰已到。还请真人施法为季宣翁驱邪!”
李脱略一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淡青色的符咒,在空中以奇特的轨迹挥动了几下,用森森的声音重复念诵了几段咒语。随着他的咏唱,原本在昏迷中颤抖的周札忽然猛地睁开眼睛,张大嘴巴,以激烈的幅度摇晃着身体,但却什么声音也叫不出来。
李脱带着冷漠的表情走下祭台,站在周札面前,俯下身去用手指一点周札的咽喉,肥胖老人顿时嘶声叫嚷起来,简直就像是猪被屠户用杀猪刀捅进肚子的那一瞬间发出的惨叫般凄厉尖锐。几个周氏长老都不安了起来,有人想要过去阻止,但周勰冷冷却伸出手臂拦住了他,示意他继续再等着看一会儿。
周札的惨叫持续了好一阵子,叫得越来越凶。他突然一把推开李脱,以完全不像老人的猛烈动作跳起身,双手支地凄惨地呕吐起来。
一开始呕出的是混合着胃液的碎肉饭粒、接下来是黄浊的胆汁,到最后什么也呕不出来了,但他的表情却益发惊恐痛苦,满脸眼泪鼻涕地干呕着。
李脱再度面无表情地念诵起咒语,他手中的淡青色符咒放出越来越浓烈的光芒,色泽越来越深,直到光芒把李脱的半个身体都染成青黑色时,妖鬼,终于出现了。
先是一只手臂,然后是肩膀,接下来是头颅,胸膛、腰部、臀部、腿,一只三四尺长的丑陋灰色鬼物,竟然犹如分娩般从周札满是呕吐物和鲜血的口中逐渐挤了出来。
“真可怕……不可思议。”荀灌手按着剑柄,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低声说。
周札全身脱力地伏倒在地,满嘴鲜血,含糊不清地指着鬼物叫嚷说:“就是它!就是这个鬼物在我腹中作祟!”
几个周氏长老都被这幅景象吓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靠近那只灰色鬼物。只有周勰镇定自若地从腰上拔出了佩戴的长剑,向前迈了两步,要举剑从鬼物头上斩落。
“且慢!”谁也没想到那鬼物却开口叫了起来。
就连周勰也吃了一惊,放下剑,举起玉骨扇对鬼物呵斥说:“鬼!你想要说什么!”
鬼物用冷森森的腔调说:“周处之孙、周玘之子周勰啊!你难道想要杀了我吗?你可知道我是什么?”
周勰脸色惨白地问:“你是何物?”
鬼物傲慢地说:“我乃是这吴地的古老精魄之化身,至今已活了数千年。阖闾也好,勾践也好,孙权也好,统治这片土地的人,都曾经见过我。”
周勰问:“既是吴地的古老精魄,为何要对我们族长季宣翁作祟?”
鬼物冷冷说:“周札是这片土地的叛逆!身为我们吴地的名门,却对那些北方的伧人俯首帖耳,任由那些外人践踏我们吴中的山川田园。因此我们古神决定要向他降下责罚!”
周札伏在地上,喘着气,目瞪口呆地说:“怎么可能?吴中的神灵要向……向我降罚?”
周勰厉声说:“妖孽,休得胡言乱语!季宣翁是为了保全义兴周氏一族,才忍辱负重做出这些事情。我周彦和不会听信你的鬼话!”说完之后,他狠狠挥剑朝鬼物头上砍去。
但是,那鬼物却只是嗤笑一声,猛然跳起一挥长臂,就把周勰撞飞出去,长剑在空中旋转了数圈,刺破白绸幛飞到外面,幛外顿时轰然响起一阵慌乱的惊呼。
就在这时,李脱冷冷高呼一声:“邪鬼退散!”手中符咒的青光汇集成一道光柱,直照在那鬼物身上,鬼物发出吱吱的惨叫,但却被青光所禁锢,动弹不得。鬼物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身躯挣扎着,渐渐熔化在青光之中。
外头的周氏族人们纷纷涌了进来,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勰爬起身,第一个跑过去搀扶起了族长周札,好言安抚。周札脸上还惊魂未定,但这场驱邪仪式,至此总算是成功结束了。
我抬头朝祭台上望去,却发现李脱的脸上掠过一抹嘲弄的冷笑。他转身撇下骚动的周氏族人,摇曳着墨色长袍的衣袖,飘然离开。
“真是一台好戏。”郭璞悠然的话语从身旁传来。我吃惊地看着他,说:“景纯,你的意思是……”
郭璞淡然说:“令升、荀姑娘,此间事了,我们也该回建康了。”他顿了顿,说:“不过,在离开之前,或许有必要找李脱和周勰二位再谈一次话。”
驭鬼符之卷 第八节
第八节
仪式结束之后,等众人纷纷散去,我们请周勰引路,再度来到竹林中的客舍。
一袭墨袍的李脱箕踞坐在阴凉的长廊上,用冷冷的目光望着我们,依旧还是一言不发。
周勰点头招呼他,说:“李真人,郭君一行人即将返回京师,他们前来向你辞行。”
李脱用鼻子嗤笑一声,抬头对我们说:“各位要回去便自回去,为何要向我李脱辞行?”
郭璞向前迈了一步,脸上泛起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淡然说:“李真人和彦公子联手演了如此精彩一出好戏,我等大饱眼福,离开之前自当前来道谢才行。”
李脱一皱眉头,朝周勰望去。周勰脸色微微发白,故作镇定地哈哈一笑,说:“郭君何出此言?李真人为家叔季宣翁驱邪,确是精彩,但与在下可没有关系。”
郭璞轻轻一笑,脸上露出了仿佛洞察一切的诡异笑容。我感到周围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了起来。郭景纯这家伙,到底想要说什么?
片刻的沉寂之后,郭璞终于缓缓开口对周勰说:“虽然四年前彦公子政变失败,但义兴周氏的势力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害。四年以来,旧吴士族对中原士族的怨恨,始终还在积累增加;而代表中原士族的琅琊王氏一族,则又出现了司空和大将军对立的局势。倘若这时候——”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说:“倘若这时候有人能利用琅琊王氏分立的局势,再度把旧吴士族的力量集结起来发起叛乱……说不定就真能一举逆转天下的局势。”
周勰沉下脸来,说:“郭君多虑了,我并无此心。而且自从四年前事败之后,在下也早就失去了对旧吴士族的控制。就算在下想要登高一呼,想必也不会有几个人响应在下。”
郭璞说:“单单彦公子之力,确实已经无法再度掀起大乱。不过,假如吴地出现了一位被士民奉若神明的仙人,彦公子与他联手,并且得到季宣翁的支持之后,一旬之间召集上万人马只不过是吹灰之力而已。”
荀灌“啊”的低呼出声。我也心头大震。正如郭璞所言,周勰一个人确实没有能力再度发起叛乱,但如果他通过真人李脱来号召江左士民,同时通过扭转周札的立场来使得义兴周氏全族加入叛乱阵营,整个吴地必定会成为叛旗之海!
如此说来,那只在周札体内的邪鬼,恐怕也是因为李脱的术法才对周札作祟。目的只是为了让软弱怕事的周札恐惧神灵,不得不听从周勰的意志。
震惊和恐惧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向我的胸膛袭来,没想到这位蛰伏数年的野心家,竟然暗中策划了如此可怕的谋略。倘若这一策谋真能实现,整个吴地,不,甚至大晋的天下,也都会被他所颠覆!
周勰冷笑了几声,始终懒散的目光现在变得如同利剑般锐利。墨袍长发的李脱缓缓站起身来,扬起脸冷傲地看着我们。而我身旁的朱红色少女则把手放在剑柄上,做好了随时出剑斩杀的准备。
在这宛如绷紧发弦般的紧张情势中,周勰注视着郭璞,冷冷开口说:“郭君不愧是文章泰斗,想像力实在奇特超凡。不过,在下绝无叛乱之意。所谓勾结李脱真人、所谓扭转家叔立场、所谓密谋叛乱,这些全都是子虚乌有之事!莫非……郭君想要罗织出这天大罪名强加在我身上,向京师朝廷报告此事么?”
郭璞摇了摇头,目光中掠过一抹怜悯之色说:“郭璞并无此意。”
他顿了顿,在双方的沉默中,我听见随风吹来成千上万竹叶摇曳如同骤雨般的声响,这时郭璞的话声清朗地响起:“江左本是你们旧吴士族的土地,却被流亡至此的中原士族们所侵占,盘踞于你们之上。即使对京师朝廷来说,这也是不得已之事。因此王司空始终在执行‘宁使网漏吞舟’之政道,就算彦公子对当朝有不满之心,但只要能避免战乱,维持我朝的太平局面……谁也不会追究此事。”
周勰阴沉着脸,在原地踱了两步,将手中玉骨扇打开又合上,缓缓转过脸说:“郭君说得甚是。纵使周勰并无作乱之心,但今后也将会谨言慎行,避免外人的猜疑。另外,郭君刚才所言虽只是子虚乌有之事,但诸如叛乱之类的猜测,还请郭君千万不要对人提起。”
郭璞静静地点了点头。
在这剑张弩拔的紧张场面下,谁也无话可说了。我们告辞之后,便立刻离开了周府。
驭鬼符之卷 第九节
第九节
从义兴周府离开之后,我们便前往附近的渡头,租船往建康返回。
时刻已到黄昏,薄红的夕阳光芒黯淡地往西面山脉下方缓慢坠去,溧水河道两旁的芦苇随着河上的凉风而摇曳作响,许多火红蜻蜓和细小蚊虫在小船旁边嘈杂地飞舞。
荀灌一手支着下巴坐在船沿,有些忧伤地说:“那位周彦和,真是个悲伤的人啊。他的心中装满了亡父的遗志和憾恨、还有对北方士族的憎恶。若是传奇故事的话,或许结局应该是他成功地洗雪了吴人们的耻辱,驱逐无理霸道的北方士族才对。然而,现实中的他却被自己的亲族所出卖,无法伸张大志。甚至连在叛乱中战死殉志都无法做到,只能忍受着屈辱度过平凡的余生。”
我沉默了片刻,说:“在历史长河之中,胸怀大志却郁郁而死的人,数量恐怕要比达成传奇事迹的那些英雄多上千百倍吧。志向湮灭、梦想陨落、一切归于平凡,这,才是我们生活的世间的常理。”
荀灌轻轻苦笑了一声:“干君说得对。”她舒展了一下身体的姿势,眺望着夕阳说:“或许是黄昏的此时此刻,才让灌娘心生这无谓的感慨吧。”
我们都陷入了沉寂,不久之后,我低声说:“黄昏,也被称为逢魔之刻。白昼和夜晚的交叉点,一切的束缚都减弱了……是魑魅魍魉们得以活跃的时刻。”
郭璞点点头,说:“正是如此。”
我们都站起身来注视前方,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与此同时,持篙的船夫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从黑暗的河面上,涌现出了许多如同雾气的东西。雾气逐渐凝固成形,变成了许多苍白色的奇形怪状的生物。
荀灌咬着嘴唇,拔剑出鞘,说:“这些妖鬼,难道是李脱……”
郭璞淡淡说:“想要斩草除根吧。”
船夫带着哭腔朝这边叫嚷:“各位大人,这是遇鬼了吗?我们……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郭璞一挥手指向岸上:“趁着些水鬼还没完全成形,快靠岸!”
船夫慌忙挥篙撑船,把小船往芦苇摇晃的岸边驶去,郭璞则手结术印,低低念诵着难以分辨的咒文。
忽然,旁边水花大作,一道白雾窜出水面,迅速凝聚成形,朝船上跃来。我不由以手护身在船上退了半步。幸好那白雾刚刚显露出妖鬼的轮廓,就在郭璞一声大喝弹指而出之后,通体消散成烟。
但水鬼还在层出不穷一一从水中出现,郭璞连续施法击散三只时,第四只成形的水鬼已经攀住船沿,发出令人牙酸的低低嘶叫往上爬来。
“魑魅魍魉,退下!”
清爽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荀灌手中剑光如白练一扫,水鬼上半身已被干净利落地斩断,残躯喷出浓浊的血液跌落回黑暗的河中。
“多谢荀姑娘!”我不由庆幸地脱口而出。
“干君,那边艄公好像已经吓坏了,你快去帮帮他吧。”荀灌回喊一声。
“啊?好的!”我连忙赶到脸色惨白的船夫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让他振作精神赶快划船,我自己也抄起一根竹篙,帮着他将小船往岸边划去。
郭璞以咒法、荀灌以宝剑,两人在后面不断击退袭来的水鬼。我听得身后不断响起水鬼的嘶叫和惨叫,甚至还有飞溅的血水射到我的背上。我心中大骇,就连头也不敢回,只是一心奋力划船,然而不知为何船却感觉越来越重,直划得我两手酸麻无力、口中气喘吁吁,小船这才发出“咚”的一声撞击,靠在了芦苇丛生的鹅卵石河滩上。
“快上岸!”
郭璞低喝一声,把我推上河滩,荀灌和郭璞且战且退,终于都跳到岸上,艄公也连滚带爬逃上岸来。就在我们四人都离开小船之后,我转回头去,这才发现满船都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水鬼!怪不得刚才船身会变得那么沉重!
“艄公,这艘船我们买了,你快自己逃命吧。”郭璞把一袋铜钱丢给船夫,船夫也不敢清点,慌忙发足就逃。郭璞随即转身面对满是水鬼的小船,闭上眼睛,伸手往虚空中随意一划,宛如地下雷鸣般低吟一声:“太阿。”
话音刚落,随着他手中划出的轨迹,居然真的出现了一柄光芒四溢的古式宝剑。郭璞睁开眼睛,以手中宝剑朝木船一挥而去,太阿光芒一时大涨,竟如同泰山崩落般淹没了整个小船。光芒一现即灭,宝剑从郭璞掌中消灭之后,那艘爬满水鬼的小船,此时居然也从河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荀灌睁大了眼睛:“那是……神话中的太阿剑?”
郭璞的额角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汗水,简短地回答说:“画饼之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