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安地问:“景纯,现在怎么办?船毁了,我们是不是要步行走到附近镇上去再说?”
郭璞摇摇头:“我想不必了。”
他往岸上走了几步,既不是对我,也不是对荀灌,而是对着变得昏暗难辨的夜空冷冷开口说:“若要决一死战,不必躲藏,就在此现身吧!”
夜空中一片沉寂,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暗哑难听的鸟啼,一片黑云竟然动了,缓慢向下降来。
不,那并不是黑云,而是一只巨大的漆黑怪鸟!
它的双翼展开如同城墙,尖利的鸟嘴如同帆柱,血红色的双眼犹如灯笼,在那漆黑怪鸟的颈上,端坐着身穿融入夜色的墨色长袍的长发男子。
正是李脱。
驭鬼符之卷 第十节
第十节
漆黑的鸟翼在夜空中有规律地扇动着,李脱挺直身躯坐在巨大怪鸟的颈上,手中握着正在散发出隐隐青光的符咒。一轮黯淡的弯月,被这一人一鸟的影子遮挡了大半。
“不愧是名布京师的郭景纯。”从高空中洒下李脱的冷漠话音,“没想到你竟能击退溧水之渊的成群水鬼。”
郭璞扬起轮廓分明的脸,高声喝问:“你这个假冒的李脱,是从何人手中获得驭鬼符的?”
李脱发出一声森森的冷笑:“我乃是中州的李八百,何来假冒一说。”
郭璞啧了一声,淡淡说:“若是已经修成不死药升仙的李八百,可没有必要借助这张符纸的力量来对付在下。别以为这张符是什么善物,阁下可要当心自己被人愚弄利用才是。”
李脱冷冷说:“休要自作聪明。”
就在这时,从我身边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少女喊声:“我想起来了,你不叫李脱,你的名字是李多才对吧!”
空中的怪鸟凄厉地啼叫一声,李脱的声音带着几分焦躁和动摇,开口喝道:“你认错人了!”
荀灌自信地吟吟一笑说:“喂,你明明就是我父亲衙门里的小吏李多吧。你犯下罪行之后销声匿迹,没想到如今却改头换面成了吴郡的真人李脱。灌娘还真是差点被你蒙混过去。”
我大吃一惊:“荀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李脱,不,李多,究竟是什么人?”
荀灌说:“他是家父部下的属吏,却鬼迷心窍想要盗窃官库的银钱,被人发现之后,他杀了同僚仓皇逃入荒山。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我还以为这人早就野死山中了呢。”
李脱发出一声神经质般的尖叫。他胯下的怪鸟也猛烈地拍打起巨翼,刮来混杂着湿气和泥土的风。李脱咬牙切齿地咆哮说:“不许……不许用这种轻蔑的口气……和我李脱真人说话!”
荀灌仰头说:“你身为官吏却窃取库银,为掩盖丑行还杀害同僚,像你这样的鼠辈,还自称什么李脱真人,真让人笑掉大牙了!”
李脱激烈地大喊说:“你又懂什么!像你这样的名门仕女,一出生就被众人捧戴推赏,又有的是建功扬名的机会。随便做些事情,一颦一笑、随意一言,都会传之后世。但你有没想过出身寒门之人是怎么生活的!”
他恶狠狠说:“没有人会照拂我们,没有人会推荐我们,没有人会称赞我们。寒人的命运,就只有被你们这些自以为优越的士族们充当陪衬、当牛做马。就算偶尔有士族会做出和我们平起平坐的姿态,那也只不过为了博得礼贤下士的声名罢了!说到底,你们这些所谓的士族在多少代之前的祖先,也只不过是低微的庶民,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又是这种自以为是的理论……我叹了口气,仰头对李脱说:“人与人确实没有区别。但人和人组成的群体,付出积累数代人的努力、在各种机运的护佑下,才会形成所谓的国家、门阀、家族。亦可以说是由于千万人的行动和天命的结果,才形成当今世间的样貌。一个人的力量,凭什么和这世道相抗衡?若说这个世道真的不公平到了极限,自然会有崩坏的一日。纵观历史,这才是天道的常理。”
我顿了顿,举起手指向李脱冷冷说:“然而,李多!不论你有何借口,天理也不会容许你窃财和杀害同僚的丑恶行径!”
夜空中只听李脱发出一阵狂乱的惨笑,随后他声音激动地说:“你又知道我什么?我李脱乃是天意所授来破除这腐败的世间,建立长生之国的真人!凡俗所谓的道德伦理,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荀灌、干宝、郭璞,你们三人犯下了惹怒我的大罪,今晚就死在这里吧!”
李脱疯狂的嘶叫在夜风中消散之后,漆黑怪鸟背上青芒四射,驭鬼符放出的光芒甚至盖过了半空的月光。就在这时,我们脚下的大地开始了震动。
仿佛是无数蚯蚓啃噬挖掘泥土般的声响,从地下喧嚣传来,晃动的地面甚至令我几乎站立不稳。我不由对郭璞喊道:“景纯,这是怎么了?”
郭璞淡淡说:“看李脱真人要为我们表演什么了。”
忽然,从我脚边响起“啪”的一声,一只漆黑的手臂穿破泥地而出,猛然扣向我的脚踝,我大吃一惊,慌忙挣脱朝后跳开。只见泥沙翻飞,一只丑陋妖鬼从地中钻了出来!
还没等我叫嚷,只见一道白光闪过,荀灌手中宝剑如匹练般一绕,已将那只地鬼从头到尾分成两截。
这时整个河滩全都轰然巨震,从芦苇从中、鹅卵石滩上、泥地中,成百的地鬼争先恐后地钻出地上,发出潮水般的低低咆哮,缓缓向我们三人包围而来。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朱红色少女,也不由怔了怔,问:“郭君,怎么办?”
郭璞静静从袍袖中取出一张空白的符纸,咬破手指尖,以鲜血在符纸正面写下一行密密麻麻的咒文,在背面则草草涂写了一个篆体的“景”字,把符纸交给荀灌,微微一笑说:“把过这张符串在箭上,向地鬼最密集的地方射。”
荀灌无暇多问,取下挂在身后的雕弓和箭,将箭镞穿过郭璞交给她的符纸。她深深吸了口气,脸上一瞬间露出凛然之色,干净利落地张弓如满月,一箭射出!
在夜空之下,那支飞行中的箭竟然涌出了白色的光芒。先是从箭镞,然后是箭身,光芒越来越涨大,最后竟变作一道汹涌的雪白光流,把河滩照得如同白昼。光流所过之处,众多的地鬼被一扫而空。因为荀灌射向妖鬼最密集之处,仅仅一箭之后,河滩上的地鬼就消灭了将近半数之多!
残余的地鬼全都发出惊惶惨叫,空中则响起了李脱的咒骂咆哮。郭璞又取出一张符纸,用指尖血写上了另一行不同的咒文,随后开口对荀灌说:“荀姑娘,你的箭法,可否射中李脱手中的驭鬼符?”
荀灌抬头望了望夜空中的李脱和怪鸟,咬了咬嘴唇说:“灌娘尽力。”
郭璞将他刚写下的符纸交给荀灌,缓缓说:“那么,便射吧。”
荀灌将符纸串上箭镞,仰望夜空,此时李脱掌中的驭鬼符正在放出强烈的青色光芒,正是绝好的靶子。从朱红色少女口中发出一声凛冽的叫喊,随着弓弦的绷响,飞矢带着郭璞的符咒,如流星般穿过黑暗的夜空。一闪之后,空中的青色光辉转瞬即灭。
“我的手……啊啊啊啊啊!”
从怪鸟背上响起了李脱的惨叫,他的右掌被荀灌那流星般的一箭射穿,驭鬼符也被郭璞的符纸破坏,焚烧化为飞灰。照亮夜空的符术青光瞬间完全收尽,只剩下清冷的残月俯照大地。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
只见那怪鸟尖锐啼叫着扇动巨翼,把李脱从它的脖颈上摔了下去。还没等李脱落地,怪鸟猛然冲刺而下,飞溅的血花洒满了夜空,怪鸟竟在空中把李脱的身体咬成了两截!
残破尸身坠落而下,周围的地鬼们发出低低的咆哮,全都向李脱的残尸涌去,反倒没有妖鬼再来袭击我们了。
看着李脱被妖鬼们包围撕碎的凄惨景象,荀灌不忍地转过头去。我心中一阵郁郁,不由脱口而出:“景纯……这也太悲惨了。”
郭璞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怒之色,淡淡地说:“自从李多从那人手中接受驭鬼符之后,这便是已经注定的命运了。”
我怔了怔,问:“景纯,听你的口气,莫非你知道李多是从谁手上拿到驭鬼符的?难道是费长房故事中的仙翁?”
郭璞没有回答我,挥了挥袍袖,转过身说:“已经结束了,我们还是尽快想办法回建康吧。”
在夜晚荒野中,他缓步而行的背影,带着几分洒脱,但又令人感到难以忍受的孤寂。在郭璞的内心深处,也许还有很多即使对我也无法开口的隐秘和悲伤的过去吧。
荀灌侧过俏丽的脸庞,望着我说:“干君,走了。”
我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李脱那凄惨的死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清冷的月光下,跟上了郭璞和荀灌的脚步。
当时的我,还以为驭鬼符事件已经画上了句号。
然而,谁又能预料到,就在不久的将来,吴郡真人李脱还会如鬼魅般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
(驭鬼符之卷完)
四:大星落之卷 引子
引子
东晋太兴年间,说起当时最大的英雄,莫过于豫州刺史祖逖。
他少年时性格豁荡不羁,轻财好侠,到十四五岁时从未读过书。忽然有一日开始苦读书籍,博览古今之事。二十四岁时他来到司州担任主簿,和同为主簿的刘琨二人性情相投,睡在同榻。每天早晨听到窗外鸡鸣,祖逖便踢醒刘琨,说:“此非恶声也!”一同出门舞剑。这便是所谓“闻鸡起舞”典故的由来。
不久之后,西晋王朝在八王之乱和五胡之乱中崩溃倾覆,刘琨在并州起兵抵抗胡人,奋战多年,最后兵败战死,追封司空。祖逖带领族人来到江东后,也向天子上书请求自己发兵北伐。
当时晋室南渡,人心不稳,天子和士人们本无北伐之心,朝廷勉强任命祖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只给了他千人的粮食,三千匹布,但没有任何兵杖甲胄,让他自行招募兵马。祖逖便只带着部曲流民百余家渡过长江北行。
当他所乘的舟船来到浩荡长江的中流之时,祖逖以船楫击打水面,立下了悲壮的誓言:“倘若我不能平定中原就渡江回来,有如大江!”四周的部下无不泪流满面,无法仰视。
此后数年间,祖逖仅仅以他的千余寡兵起家,兼并割据势力,联合各地义军,不断挫退后赵皇帝石勒的数十万胡骑大军,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北方群雄无不对他畏惧有加。石勒甚至派人修复并看守祖逖母亲的坟墓,还绑回背叛祖逖的叛将交给祖逖,以表示对祖逖的敬重。
这位北方的将星,威名震慑海内,不论是敌国还是本国,人们都对他敬畏有加。
《世说新语》中记载,坐镇武昌的大将军王敦准备前往京师安插党羽担任朝廷要职,先派遣麾下参军沈充前往建康和各地散布舆论,想要让朝廷下诏请他入京摄政。祖逖得知此事后,对沈充瞋目大喝说:“汝给我滚回去告诉阿黑(王敦小名),怎敢如此傲慢无礼!叫他收起老脸躲开!倘若还要放肆,我将亲率三千兵卒以长槊戳他的脚,撵他回去!”
即便是被称为“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两大栋梁之一的大将军王敦,也只能对祖逖忍气吞声,垂头收起自己的野心。
在此之后某日,正当王敦和沈充在武昌的大将军府中商议机密时,发生了一件奇异的怪事。
那是一个阴雨如晦的午后,浓厚的雨幕将武昌的整个城廓全都笼罩入其中,粗长的灰色雨柱毫不留情地戳打着鱼鳞般延伸开去的平房的屋瓦,以及亭台楼阁的飞檐。巨大的豪雨哗声响彻天地,周围黑如夜幕,不见五指,宛如世间已到末日。
王敦和沈充议事的书房内,燃起了粗如手臂的巨大鲸油蜡烛照明。为了防止泄密,房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没有旁人,多名全副武装的军士在房舍周围严密守卫。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从窗外的雨幕中扫来,书房四角的烛火被这风吹得摇曳不已,在室内渲染出诡异变幻的光影。
在使人胸生寒意的凄厉雨声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仿佛不似人间言语的冷漠话声:“大将军所忧之事,莫不是北方那颗将星。”
沈充大吃一惊,喝道:“是谁!”急忙转过身去。但王敦仍镇定自若端坐绒席之上,挑起眉头注视着突兀地出现在书房中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是个身穿漆黑如夜的墨色长袍、长发披散而下的男人。他的脸庞看似年轻,但却又带着厌倦一切般的苍老和冷漠;细长双目中的眼珠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很少移动一下;苍白的皮肤之下,仿佛根本就没有血液在流动。一张青色的符纸贴在他的左掌中,隐隐发光。
更令人吃惊的是,虽然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但这人的长发和墨袍却一点也没有淋湿,
“真是个怪人。”王大将军冷冷开口,“你也是位奇能异士吗?如此冒昧出现在老夫面前,倒不怕惹来老夫雷霆之怒吗?!”
墨袍人缓缓说:“在下李脱,愿为王大将军除去心头大患。”
沈充也恢复了镇静,走到主公王敦身前翼护,高声喝道:“你叫李脱?莫非是这几个月在吴郡被称作‘李八百’的那位道人?你说要为王大将军除去什么心头大患?”
李脱缓慢移动着眼珠,注视沈充脸上,又缓慢地把视线转回王敦,手心朝上举起右手说:“余,可为大将军令北方大星陨落。”
沈充睁大眼睛:“哦!你说北方大星,难不成说的是……豫州……”
李脱的嘴角浮现起一抹诡异的冷笑,将张开的右手握成拳头,阴森森说:“近来的星象,豫州分野当出大变。若要让北方大星陨落坠地,此即其时也。”
“你是有什么方法能让祖豫州……且慢,李脱!你来这里对我家主公说出这番话语,究竟有何企图?”沈充犹豫片刻,说,“莫非,你是想来服事我家主公?”
李脱的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冷漠表情,缓缓说:“我乃超凡脱俗之真人,本无侍奉世间任何凡人之意。只是,义兴周氏对我有德。因此我李脱愿促成王大将军与义兴周氏携手,成就天翻地覆之大业。”
沈充怔了怔说:“义兴周氏?是东迁侯周札?还是……乌程公周勰?”
李脱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没有回答。
王敦终于再度开口:“李脱。”
李脱沉默地注视着威严正坐着的王敦。
王敦沉声问道:“你真能为我令豫州陨落?”
李脱苍白的脸上妖气弥漫般带着诡异的笑容,说:“我李脱乃八百岁真人,岂能胡言妄语欺瞒阁下。”
“李八百,倘若汝能办成此事。”大将军的话音如同雷鸣般在暴雨声中轰然响起,“大晋的天下,老夫将与义兴周氏和汝共之!”
大星落之卷 第一节
第一节
这次要给诸位讲的,就是在江左大乱前夕的这件最令人哀痛的事件。
尽管在下干宝的人生当中,遭遇过的怪奇逸闻数不胜数。但这段往事,却是给我留下了最深刻和痛苦回忆的经历之一。
那是太兴四年的八月,酷暑方过,正是江南梅雨时节,走在路上经常下起断断续续的小雨,我不慎被雨淋了几次之后,便一连生了数日的病。
在下父母早亡,兄长干庆在外郡为吏。我受到司空王导大人的推荐,在京师身为佐著作郎埋首案牍,写作国史《晋纪》和出于个人兴趣的神怪笔记《搜神记》,忙碌之间,年近三十岁仍未娶妻。直到病卧家中这几日,我成天在昏暗的光线下缩身在潮湿被褥中,意识恍惚地看着狭窄的陋室、黑暗的房梁,才发觉屋中空空荡荡,竟是举目无亲。虽然过了几天病体逐渐恢复起来,但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有些孤寂积郁,难以忍耐。
实在百无聊赖,我披了件布袍坐在榻上,拿过几篇书简翻看,但却心烦意乱,全然无法潜心书中。叹了口气,我颓然丢下书简,就在这时,从不远处忽然响起了奇怪的抓搔声。
我侧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墙角的阴影中,有个小小的黑影正在挪动。定睛仔细分辨,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只身带白色斑纹的黄色野猫。刚才听见的怪声,正是野猫用脚抓搔木地而发出的。
我只觉心头好气又好笑,脱口便对那黄猫喝道:“哪来的野猫!我家的地板已经够破烂了,你再抓,可就真没法看了!”
多日闷在家里养病,穷极无聊,居然会开口和一只小畜生说话,这样下去恐怕会变成自言自语的怪人了。我醒悟过来,自嘲地苦笑一下。没想到的是,那野猫却仿佛听明白了我的话般倏地抬起了脸,一双暗红色的猫眼定睛注视着我,倒让我不由心生一阵寒意。
“可恨的小畜生,居然跑来我‘鬼之董狐’干宝家吓人!”正可谓恶向胆边生,我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边的书简要往黄猫头上扔去。就在这时,黄猫“喵”一声朝前走了两步,用字正腔圆的洛中腔开口说话了:“干令升,干令升,北方大星将坠落。”
我怔了怔:“什么?”
黄猫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说:“干令升,你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赶快到郭璞家去。”
这回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又是郭璞的小把戏!我和黄猫互相瞪视了片刻,忽然它受惊般“喵”地尖叫一声,仓皇转身跳出门去,一溜烟窜入庭院中看不见了。
“这喜欢卖弄小伎俩的郭景纯,难道就不能用正常点的方式找我吗?”我叹息抱怨着,起床开始穿衣戴冠。但是,刚才那只黄猫所说的那句话,却开始在我心头盘桓起来。
——北方大星将坠落。
这句没头没脑的谶语是什么意思?
忽然,前些日子搜集到的几个传闻在我脑海中灵光一闪,难不成……我的心情顿时一紧,不敢再多做猜测,匆忙踏上木屐,出门往郭璞家赶去。
郭璞家在朱雀航附近,我已经来过这里多次。甚至闭着眼睛,都能从我家门口出发穿过建康繁杂凌乱的街巷和桥梁,走进这座青色石墙上藤蔓攀附的宅邸。
然而,我刚到宅邸前,便听见一个洒脱清朗的声音向我招呼:“令升!”
门前的柳树下,停着一辆牛车,而坐在车夫位置的那位把绸袍的长袖扎起露出修长的手臂、气质超凡脱俗的中年人,正是我的好友郭璞。
虽然他官拜尚书郎,和我一样都只是秩七品的下级朝官,但他既是注释《尔雅》、《山海经》、《楚辞》等数十万言、作《游仙诗》等诗赋的文豪,更是精通星占、望气、风角、谶纬、占卜、相术、占梦、风水、堪舆等各种秘术的奇人。能与他成为好友,实在是我干宝人生之一大幸事。
不过,要是郭景纯能偶尔改掉他那爱卖弄小花招戏弄人的毛病,那便完美无憾了……
注视着车上的郭璞,我有些疑惑地问:“景纯,你叫我来找你,为何你自己却急着出门的样子?”
郭璞笑了笑,说:“不独我要出门,令升你也要与我一同出门。”
我问:“我也要出门?喂喂,可是要去什么地方?”
郭璞端整的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说:“去陈留,你觉得如何?”
“陈留……”这个陌生的地名让我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由叫道,“景纯,你说的莫不是豫州的陈留郡?!从京师北上陈留,来回至少也要一个多月时间啊!为何我们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郭璞的表情变得严肃下来,说:“只因为……北方大星之故。”
我怔了怔:“北方大星?”
郭璞缓缓说:“令升,近来的星象,有一颗猩红色的妖星侵犯豫州分野,主掌豫州之人必将迎来大劫。不止是我,只要对星占之术有所掌握的人,想必都会注意到这一点了。”
我不由身体一僵:“就连景纯也这么说,难道传言是真的?祖豫州他……”
不止是郭璞的占算,在我生病之前几日,我就已经从其他方面听到了相关的一些传闻。例如历阳的术者陈训说:“今年西北大将当死。”而在京师占算灵验之名不亚于郭璞的另一位术者戴洋,更是卜算出了“祖豫州九月当死”的谶语。
原本我对此还将信将疑,只希望他们卜算有误,不敢置信祖豫州这位稀世将星竟会英年早逝。但现在郭璞的话,却完全粉碎了我那侥幸的期望。
我胸中涌起一阵惶恐不安,说:“祖豫州胸怀平荡中原、驱逐胡寇的志向出征,如今北伐大业已功告垂成。大晋这几年的太平,也全是倚赖祖豫州的奋战和威名。倘若他真的有所不测,天下将会变成怎样?景纯,我实在不敢想像!”
或许,太兴以来这短短几年间的安宁局势,会在一瞬间被粉碎崩溃吧!
郭璞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滚滚传来:“所以,令升,我们才要去豫州啊!”
我吃惊地抬头注视着他,说:“景纯,难道你想去阻止祖豫州将会遇到的大劫?”
郭璞淡淡说:“虽然星象已经预示了灾难性的结果。但是,天命并非是完全不可改变的。豫州出现妖星大劫、西北大将当死……尽管出现了种种灾兆。但这次的劫难,却并非没有攘却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