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灌感叹着说:“左慈是汉末最神秘莫测的术士、华佗则是一代医圣,费长房能和这些不世出的天才并列,也真是非同小可了。”
我说:“费长房的经历,讲起来可是奇特非常。他本是汝南郡的市场小吏,有一天,他在巡视市场时,发现一个奇怪的卖药老翁卖完药后,跳入了药店门前挂着的一个壶内。”
荀灌一合掌,笑吟吟说:“兴趣上来了,干君请快往下说吧。”
我也笑了笑,接着说:“费长房对此感到很奇怪。第二天,他带着酒肉前往拜访老翁,老翁带着他一同跳入壶中。费长房没想到壶中竟是一处庄严华丽的玉堂,到处摆放着拿不完的美酒佳肴。老翁和他在玉堂中共饮一番,又跳出壶外。后来,那老翁告诉费长房,他乃是神仙,因为犯了过错而被贬下凡。如今事情已了,即将离去。他在楼下放了一小坛酒,让费长房下楼取来饯别。费长房下楼搬不动那酒坛,又叫来许多人帮忙,那小小的酒坛却依然纹丝不动。老翁在楼上听见动静,笑着走下来,用一根小指头勾起酒坛就提上了楼。别看那酒坛只有一升的容量,但费长房和老翁两人共饮,却一天都没能喝完。”
荀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倾听,她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我说:“费长房决心跟随老翁求道,但又怕家人会为他担忧。老翁于是砍下一根和费长房身高相仿的青竹,让费长房把这青竹悬挂在房后。他的家人见到这根青竹,都中了老翁的幻术,以为是费长房上吊缢死。全家老小号哭不止,把费长房的尸身收敛殡葬。”
荀灌说:“被下葬的其实是那根青竹吧。这样一来,费长房就断绝了人世的因缘,可以和仙翁去求道了。”
我点点头说:“正是如此。不过,两人进入深山之后,老翁却并没有立刻传授费长房仙法,而是给了费长房三次试炼。”
荀灌好奇地问:“怎样的三次试炼?”
“第一次,老翁让费长房站在丛生的荆棘之间,独自被数只猛虎包围。但费长房却毫无惧色。”
“第二次呢?”
“第二次,老翁让费长房睡在一间空屋之内,屋梁上用朽烂的绳索绑着一块万斤巨岩,而又有蛇群争相啮咬绳索。虽然面对如此险境,但费长房依旧泰然安睡。”
“他可真是奇人。”荀灌一合掌,笑着说,“如此说来,接下来的第三次试炼他也应该通过了吧。”
“第三次嘛。”我苦笑了一下,“老翁的第三次试炼,是让费长房吃下粪便,在粪中还有三条蠕动的长虫,恶臭污秽至极。费长房感到恶心欲呕,因此没能通过试炼。”
荀灌怔了怔,微皱眉头说:“就算是仙人,这老翁也未免太过分了。”
我说:“虽然他没能通过试炼,求得仙术。但老翁也没有让费长房空手而归,他给了费长房一根竹杖,说只要骑上这根竹杖,心中默想回家,就可以瞬息间到达目的地。并让费长房到家之后,就把这根竹杖丢掉。老翁又给了他一张符纸,说使用这张符,就可以驱使地上所有鬼神精怪。费长房乘着竹杖,转眼间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按照老翁的吩咐丢掉竹杖,竹杖顿时化作一条长龙腾空而去。费长房回家之后,发现他虽然跟随老翁入山修道只是十天左右的事情,然而家乡的情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荀灌感兴趣地问:“他的家乡怎么了?”
我说:“费长房发现自己的故乡已是物是人非,长辈们大多都已经亡故,昔日的小孩也都成了大人。这才知道,距离自己假死离家至今,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岁月。”
荀灌轻叹说:“这就是所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吧。”
我说:“费长房回家之后,家里的人们全都认为十多年前费长房已经自杀身死了,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年轻人必定是个骗子。费长房告诉他们当时只是仙人施展的幻术,家人们埋葬的只是一根青竹而已。众人半信半疑地挖开坟冢,打开棺木,赫然发现棺中果然只有一根半朽的青竹。自此之后,费长房使用老翁给他的那张符纸,就能医治百病,鞭笞驱使百鬼和土地公,留下了许多逸事。诸如有个老鳖妖扮成太守每天去汝南城的衙门擂鼓,被费长房识破;能够唤雨的妖物东海君被费长房所擒,后来东海大旱,费长房便驱使东海君降雨;还有只老狸偷走土地公的坐骑,被费长房斥责归还等等。”
荀灌笑着说:“这可真是令人向往。你刚才还说了魏武帝曹操也曾邀请他前往许都的事情。那么费长房最后又怎样了呢?”
我缓缓说:“有一天,老翁送给他的那张符纸忽然不见了。”
荀灌睁大眼睛:“符纸……不见了?”
我说:“费长房之所以能驱使鬼神,正是因为这张神奇的仙符。当仙符消失之后,费长房也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已。那么,你应该可以料想到他的结局了吧。”
荀灌怔了怔,说:“那些昔日被他欺凌的鬼怪妖精,想必……不会放过他了。”
我点点头:“这就是费长房的结局。”
荀灌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说:“总觉得,这像是一个被愚弄的可怜人的故事。”
我点点头,说:“关于驭使鬼神之人的逸闻,这就是最有名的一个。好了,现在也该解决荀姑娘在吴郡遇到的那件怪事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荀灌问:“去哪里?”
我一笑说:“当然是前往吴郡调查驭使鬼神之事。不过,在动身之前我们还要去找一个人。要解决这类稀奇古怪的事件,没有他的帮助可不行。”
第四节
我带着荀灌去的地方,是位于朱雀航附近一座不大的宅邸。宅邸的主人正是京师建康最具盛名的神异奇才郭璞,他不但注释《尔雅》、《山海经》、《楚辞》等数十万言,作《游仙诗》等诗赋,更精通星占、望气、风角、谶纬、占卜、相术、占梦、风水、堪舆等各种秘术。在建康都上至皇帝,下至庶民,都对他怀有一种敬畏和恐惧的心理。在遇到各种神秘事件、或者在重要事情上需要进行占卜时,经常有人前来请求郭璞的帮助。
同时,他还是我最好的友人。上个月的金谷园重现事件、不久前的夺回《宣示表》事件,都是我们一同经历的。
不过,其实这些事情全都是靠郭璞的秘术奇能才得以解决,要说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只不过是在一旁记录事件经过和吐糟罢了……
“原来如此。不过,啧啧,也难怪令升今天的样子这么一本正经。哈哈哈哈。”
听完我的叙述,郭璞爽朗的笑声在会客室内响起,旁边为我们斟茶的婢女大美人婵娘也绽开了温柔的笑容。
我的脸色有点难堪,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坐在我身旁的朱红色少女,不太高兴地对郭璞说:“喂,我的样子有何可笑之处?在贵客面前,景纯你未免太失礼了。”
郭璞总算止住了夸张的大笑。他仔细打量了荀灌几眼,随后用坦率的表情对她说:“荀姑娘,可能你还不知道,其实你正是令升最喜欢的那个类型,所以他才会像个少年人般如此在意你的请求。”
“是吗?”荀灌有些吃惊,随后感到有趣地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该死的郭景纯,他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恶狠狠瞪了郭璞一眼,不敢转头看一旁露出好奇目光的荀灌,尴尬得脸颊阵阵滚烫,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好啦好啦,郭郎别欺负令升了。”婵娘在一旁好心地为我解围。我这才红着脸对荀灌拱手道歉说:“荀姑娘请别介意,郭景纯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少女毫不在意地笑吟吟说:“原来干君和郭君的交情这么好呢。”
我干咳两声,连忙把话题转回来,对郭璞说:“刚才提到了荀姑娘在吴郡遇到驭使鬼怪之人,景纯对此有何看法?”
郭璞说:“嗯,挺有意思。不过坐在这里谈话也不可能了解真相,我看还是直接去一趟吴郡吧。墨袍人既然能驱使鬼怪袭击荀太常的队伍,想必在当地也会有别的异行奇事。”
我点头说:“好,我们这就出发吧。”
一旁的婢女婵娘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对郭璞问:“可是……尚书令刁大人不是已经派人发过拜贴,说下午要来拜访吗?”
“刁尚书要来找景纯么?”我吃了一惊。郭璞的官职为尚书郎,正是尚书令刁协的属官。刁协此人年老好酒,又得到天子的信任,经常喝醉了酒辱骂公卿,可以说是位很不好去得罪的头痛角色。若是刁尚书下午要来见郭璞,郭璞也不能动身跟我们出行了吧。
然而,郭璞却云淡风轻地说:“哦,我倒差点忘了此事。不过,也无妨。”
我不由为他担心说:“景纯,不如我们还是明日再去吴郡吧。荀姑娘也不会急在此时的。”
荀灌点头说:“正是。我和干君还是明日再来找郭君同行好了。”
郭璞并未回答我们。而是随手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张左伯纸,三下两下,就用纸刀裁出了一个小小的纸人。随后,他对婵娘淡淡一笑说:“帮我拔根头发下来,不过别太用力,会痛。”
婵娘轻轻一笑,靠近过去小心翼翼地从郭璞头上拔下一根长长的发丝,递给郭璞。
郭璞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把长发围绕着纸人打了个结,便将纸人放置在他身旁的坐席上。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只觉眼前一花,房间里竟然出现了两个郭璞!
无论是白纨袍的皱褶、发髻的样式、端坐的姿态,全都一模一样,毫无二致,甚至两人脸上还同时都冲我们露出了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笑意的表情。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是在数万敌军重围之中来去自如的少女英雄荀灌,也不由吃了一惊。
我不由苦笑着叹了口气。这家伙,还是这么喜欢耍小把戏……
“那么,谁才是真的郭璞呢?”忽然,左手边的郭璞开口对我们发问。
“是我,还是他呢?”右手边的郭璞紧接着发问。
荀灌紧张地咬着嘴唇,仔细分辨着左右两个郭璞,最后还是露出困惑的表情说:“我分辨不出来。郭君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是用障眼法吗?”
“或许是吧。”右手边的郭璞摊了摊手。
“就连令升你也分辨不出来吗?”左手边的郭璞似笑非笑地对我问。
真是的,郭景纯以为这点伎俩就能难倒“鬼之董狐”干宝么?我缓缓从袍袖里拿出了几样东西。那正是火刀、火石和火茸。
“就算用法术模仿得再像,但纸人还是纸人,实质不会变化。”我举起引火用具,高声说,“只要把你们两个都用火点着,哪个是真人,哪个是纸人,自然就明白了。”
左边的郭璞脸上露出苦笑,说:“果然不愧是令升。罢了罢了,你可别烧坏了纸人,浪费我裁纸的工夫。”
荀灌合起手掌,会心地笑着说:“原来如此,干君和郭君真是让灌娘大开眼界。”
郭璞笑了笑:“虽然瞒不过令升,但这个纸人用来糊弄刁尚书应该不至于出破绽。接下来的应对,就交给婵娘吧。”
婵娘点头含笑说:“妾身明白下午要如何接待刁大人。”
郭璞站起身来,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说:“那么,令升、荀姑娘,我们这就出发前往吴郡,揭开那驭鬼之人的奥妙!”
第五节
荀灌把桃红马暂时寄放在郭璞家。我们前往附近的秦淮码头,租下一条小船,吩咐船夫驶往吴郡。
晴日泛舟,同伴又是郭璞和我仰慕已久的“宛城少女”荀灌姑娘,我的心情自然舒畅起来。一路上我说些最近搜集到的神怪逸事,荀灌听得入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有时因为故事的出乎意料而惊叹,有时又因为逸事里有趣的内容而开朗发笑。
她披着大红色披风,穿着袖摆有刺绣花边的朱红色紧身衣裳,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露出白皙姣好的脸和手臂,大大的眼眸灵动剔透,宛如夏日之下绽放的明艳鲜花。身后背着的弓和箭囊,则给她增添了飒爽明艳的英气。
一直看着她,我有些心猿意马,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却发现郭璞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我……呃,这个令人生气的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船行顺水,只用了一两个时辰后就到了吴郡的码头,我和郭璞、荀灌下船之后,向旁边各家客店、驿栈的人询问有关能驭使鬼神的墨袍人的逸闻,在一家茶馆里,我们从茶馆老板口中打听到了消息。
“客官说的那位墨袍道人,想必也只会是李脱真人了。”
在夏季浓烈的阳光下,茶馆老板一边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殷勤地朝简陋凉棚下的几张草席伸出手说:“来来来,既然客官们对李脱真人的事情有兴趣,不妨到小店吃些茶水解渴,小人来慢慢为各位介绍李脱真人之事。”
“你倒是个会做生意的人。”荀灌不由扑哧一笑,转过如同白鹤般优雅的脖颈,对我和郭璞问,“我也有点渴了,我们一起进去听他说说如何?”
“那么,就听听吧。”郭璞点头,“不过,叫李脱这个名字的人,我印象中倒是另有一个。令升,想必你也应该知道吧。”
我回答:“你说的是蜀中那位成仙得道的李脱吧。他自周穆王时起,在蜀地金堂山龙桥峰下修道八百余年,蜀人号之为‘李八百’,最终在什邡仙居山白日升仙。不过,那位多年前就已成仙的李脱,应该和出现在吴郡的这位道人不是同一人吧。”
茶馆老板用力摇头说:“小人倒不知什么蜀中的李脱。但最近来到我们吴郡的李脱真人,却绝对是神仙之流。”
郭璞淡然一笑:“好吧,那便请掌柜的给我们上壶好茶,听你来说说这位吴郡李脱真人的事迹好了。”
我们三人在凉棚下的草席上一一坐下。茶馆老板连忙找出茶饼,放入火炉上的茶壶开始煮茶。随后他搓了搓手,满脸堆笑地在离我们稍远一点的席上膝坐下来,说:“看三位的风度衣著,想必是从京师来此的贵人,所以才不知李脱真人之事。在我们这吴郡乡下地方,李真人的事迹已经是街知巷闻啦!”
“那我等还真是要洗耳恭听了。”郭璞开口问,“却不知李真人是何时来到吴郡的?”
茶馆老板露出尊敬的表情,朝外面虚拱了拱手,这才说:“李脱真人原本是中州人士,修仙至今已经活了八百余年。由于中原颠覆,沦入胡人之手,他这才在几个月前来到江左。当时余杭大旱,官府和方士都束手无策,但李脱真人略施手段,便使得天降甘霖,解救了干旱的田地。从此李真人名声大噪,之后诸如降伏作祟的妖魔,驱走害人生病的恶鬼之类的奇事,也不知道他做了多少了。如今吴地的名门大族,无不把李脱真人视为座上之宾呢!”
荀灌问:“你可否见过李脱真人的形貌?是不是一身墨色长袍、披散长发?”
茶馆老板说:“虽然小人并未见过,但听过路人说起过好几次,李脱真人的穿着样貌应该正如姑娘所说。”
郭璞淡然一笑说:“那么,你可知道这位李脱真人最近的行踪?”
茶馆老板一拍大腿说:“这你可问对人了。昨日义兴周氏派了人去找李脱真人,那信使正好路过小店喝茶,小人和他闲聊了几句,得知是义兴周氏有一位大人物近日被妖邪之物缠身,特地请李脱真人前去周府驱邪。”
听到这里,我不由心中一震,义兴周氏乃是江左豪族中最高的门第之一。这一族最初起源于东吴重臣周鲂,周鲂之子周处是留下了“除三害”传奇事迹的大英雄,后来在讨伐氐人叛乱的激战中壮烈战死。现在的义兴周氏族长是周处之子散骑常侍周札。义兴周氏不但在江左豪族中是领袖群伦的名门,在晋朝皇室南渡中兴的事情上也建了极大的功劳,同时也出过好几个想要领导本土豪族驱逐晋朝皇室的棘手人物。甚至连义兴郡这一行政单位,都是皇室为了表彰义兴周氏上一代族长周玘勤王之功才特地设立。周氏一族封公侯者多达五人,堪称吴中士族第一门第。直到现在,皇室和南渡士人们依然对义兴周氏有一种深刻的敬畏心理。
郭璞对茶馆老板问:“也就是说,李脱真人眼下就在义兴周氏的府中了。”
茶馆老板说:“该是错不了的。”
这时,火炉上的茶水开了,茶馆老板连忙去一旁沏茶。我稍稍压低声音,紧张地对郭璞和荀灌说:“这李脱绝不简单,来到江左才几个月时间,名声就已经传遍吴郡百姓耳中。如今更得到旧吴豪族领袖义兴周氏的邀请,若是能为周氏的大人物驱邪成功,李脱的名声必定会响彻一方,被江左士民看作是如同一百多年前的于吉般的活神仙了。”
郭璞点头说:“令升的看法很对。”
荀灌微蹙起线条优美的秀眉,说:“听干君分析一番,这李脱的确很可疑,难不成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野心?”
郭璞淡淡说:“只要前往周府拜访,自然就可以知道这李脱到底是哪路神仙了。”
这时茶馆老板送上茶水,我们三人喝茶讨论了片刻之后,便起身出发,再度乘船往义兴郡赶去。
第六节
如不是亲身前往义兴目睹,实在无法想像到周家的宅院竟如此华丽广大。即使是建康都的宫室,在占地面积上恐怕也难以和义兴周氏大宅相提并论。一色红漆的围墙,上面盖着精雕细琢的花鸟形状房檐。从院墙顶上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小楼亭榭、假山老树,将广大的宅地妆点得花团锦簇。
“我是太常荀崧之女荀灌。”
“在下佐著作郎干宝。”
“尚书郎郭璞。”
向门前的仆人通报名字之后不久,便有人前来引领我们入府。刚走进府中,一座盛开着成片白莲花的水潭顿时映入我们眼中,犹如雪海般明艳。我们沿着潭边堤岸,走到一座石桥前,只听桥上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今日可真是贵客临门了!”
我抬头望去,在洒满阳光的石桥上,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出现在前方,他头戴紫绫巾、身穿明紫色长袍,眉清目秀,但下巴稍有些突出是美中不足之处。他稳稳地踏在桥面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玉骨扇,以悠然的神态注视着我们,向荀灌拱了拱手,说:“这位英气逼人的小姑娘,想来是荀太常的千金,在宛城大破杜曾贼军的荀灌女史。”
接着,他面朝郭璞说:“这位仙风道骨、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奇男子,定然便是名满京师的郭景纯先生。”
最后,他又朝我微微一笑:“至于这位气质儒雅、一望便知博学多闻的文士,则自然是著作《晋纪》和《搜神记》的干令升先生了。”
他一副此间主人的姿态,然而我知道义兴周氏的族长周札应当是年近五十之人,却不知此人究竟是谁?
郭璞脸上浮现起若有若无的笑容,对石桥上的男子说:“那么,阁下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周彦和公了。”
被称作周彦和的男子啪的一声打开玉扇,轻轻叹了口气说:“郭君果然能掐会算。”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大惊失色。荀灌则睁大眼睛,露出紧张的表情,一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这位周彦和,是上代周氏族长周玘之子周勰,“彦和”是他的字。就在四年之前,此人曾掀起过一场胆大包天的叛乱,乃是背负过反贼身份的大逆罪人!
在西晋灭亡的全国战乱中,周氏上代族长周玘兴起义兵,三次平定江南的大规模叛乱,受封为乌程公,堪称东晋开国的最大功臣之一,为表彰其功绩朝廷甚至设立义兴郡的行政单位。然而,由于南渡而来的中原士人们骄奢淫逸,作威作福,抢占江东豪族的土地,在朝廷中排挤欺凌本地士族。周玘大为悔恨,策划发动政变铲除琅琊王氏、刁协等重臣,以本地士族取代掌握政权。然而政变还未发动就被泄露,周玘在忧虑恐惧中病死。
临死之前,周玘躺在病榻上,咬牙切齿地对他的嫡子周勰说:“杀我者,诸伧子也;能复之,乃吾子也。”
伧,是江左本地人对北方人的贱称。周玘把自己的未实现的悔恨和遗志完全托付给了儿子周勰。从那时起,年轻的乌程公周彦和便成为了对东晋朝廷抱持不满的旧吴士族们心目中的英雄儿,开始为了谋叛而四处奔波联络。
四年前的建兴三年正月,周勰命令党羽吴兴功曹徐馥刺杀吴兴太守袁琇,在吴兴郡发起叛乱,追随徐馥者多达数千之众;同时,东吴皇室后裔孙弼在广德发起叛乱响应;周勰的堂弟周续也聚众起兵。叛军声势浩大,企图推戴义兴周氏族长周札为盟主,诛杀王导和刁协,以江左士族取代北方士族掌握朝廷。
然而,胆小怕事的周札出卖了旧吴士族叛军,将叛军的情况泄露给义兴太守孔侃。王导又派遣周氏族人周莚设计捕杀了周续。叛军首领徐馥和孙弼陆续兵败被杀。周勰为实现亡父周玘遗志、重振江左士族地位而苦心谋划的大举反乱,最后竟因为叔父和堂弟的背叛而被轻易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