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哦"了一声,有些不安地看着郭璞说:"景纯,这是关系到琅琊王氏两大栋梁之间的秘辛,我和你同去是否会有不妥?"
郭璞笑了笑说:"无妨,我已经征求了逸少的同意。何况……"
他顿了顿,注视着我说:"何况,令升身为'鬼之董狐',难道会因为畏惧世间的权势,而不去记载如此难得的奇闻轶事?"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郭璞说的没错,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奇事,若是我现在不亲身参与,事后定会悔恨万分。
王家所在的乌衣巷,离朱雀航并不远,我们从郭璞家出来不久,就走到了巷口前。
这里本是孙吴时期的军营所在,吴兵身穿黑色制服,所以这里就有了乌衣巷之名。孙吴被大晋朝灭亡之后,军营荒废,后来琅琊王氏就在此处建立起了占地广袤的众多宅邸。
本家、分家、嫡系、旁系、近亲、远属……十多座王家宅院占据了几乎半个乌衣巷。而在其中最为庄严气派的,就是司空王导的府邸。
王羲之带我们来到司空府的客厅前,告辞离开了。蓄着美髯、手拿拂尘、风度翩翩的主人王导就坐在客厅内等待着我们。
宣示表之卷 第二节
我刚要向客厅内的王导大人拱手行礼,但他一看到郭璞,就喜出望外地从坐床上站起身,只着袜子快步走到门前,拉着郭璞的手说:"景纯啊,我可心急如焚地盼着你前来啊!"
郭璞连忙向王导回礼,又指着正拱着两手、表情尴尬的我说:"司空,干令升也来了。"
王导这才看了我一眼,说:"哦,令升也在此。来来,景纯和令升都坐下吧。"
我们刚进屋落座,王导就迫不及待地把坐席挪到郭璞前面,急切地说:"景纯,想必逸少已经把发生的怪事告诉你了。老实说,这幅钟太尉的《宣示表》,我可是视若性命般爱惜。当年中原沦陷,我逃亡之中只来得及把《宣示表》缝进衣带,带着它一同渡江来此,到现在已经十余年了。我曾经有好几年时间都始终只临摹这一幅字帖来练习,你可以明白它对我的意义吧。然而,现在《宣示表》却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一张白纸。我心中的痛楚和遗憾你是否能够体会?景纯!"
郭璞至少是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王导频频点头说着"我知道"、"是的,我很理解"、"郭璞完全能够体会".不过坐在旁边的我却一直忍不住有些好笑。
在我以往的印象中的王司空,有时是一位在朝堂上礼仪端庄、严守法度的重臣,有时是一位在聚会中谈笑风生、洒脱自如的名士。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丢失《宣示表》竟能让王司空失态到如此地步。看来人的癖好也就是他的弱点,就连被称为"江左管仲"的王导大人也不例外。
虽然这件事倒也可以看作名人之间的风流轶事一笑置之。但是,牵扯其中的两人却是琅琊王氏的两大栋梁,以及大晋目前的最高权臣。倘若事态恶化到最坏的地步,说不定会导致琅琊王氏的分裂、甚至成为影响天下安宁的导火索。想到这里,我脊背上又渐渐涌起一股寒意。
王导继续愁眉苦脸地对郭璞说:"我可不是怀疑王大将军,不过,他一直对《宣示表》很感兴趣。昨天上门来看《宣示表》的时候,还带了一名道士同行。等王大将军看完还给我之后,我就收起来没有让任何人碰这幅字帖,结果今天早上再去检查,字帖却变成了白纸!景纯,我说过我并不是在怀疑王大将军,但是,他的嫌疑实在是太大了,你说是吗?可惜王大将军昨晚就出发回荆州了。我又不方便追上去搜查他的行李。这实在是令人扼腕。景纯,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人能帮得上我的忙了。你千万不要推托,务必给我出出主意才是。"
等王导的抱怨和申诉结束之后,郭璞这才说:"郭璞暂时还不能对此事作出任何推断,不过司空能否先让我看看《宣示表》现在的样子。"
王导连忙从旁边的几案上拿起一个卷轴交给郭璞。郭璞缓缓展开卷轴,我也凑过去看了一眼,确实是一张没有任何墨迹的白纸。
郭璞并没有仔细检查,随便看了一眼,就把卷轴像废纸般揉成一团。王导吃惊地低呼一声,慌忙伸出双手想要去抢救。郭璞却笑了笑说:"司空放心,这只是和《宣示表》同样大小的寻常白纸而已,和字帖真迹没有任何关系。"
王导有些茫然:"那么,真迹到什么地方去了?"
郭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王导:"司空是否知道昨天和王大将军同行的道士的名字?"
王导面有难色说:"大将军没有向我介绍,我也就没有问他。"
郭璞又问:"那道士可有什么相貌特征?"
王导回忆了片刻,说:"那道士的长发半黑半白,清瘦,脸上很少皱纹,一副仙风道骨。"
郭璞说:"既然是和王大将军同行,想必是西州的异能之士。符合司空所说相貌的这位道士,我想大概只有许逊许敬之了。"
他转头又对我说:"令升,你博闻多识,想必也听说过许敬之吧。"
我点点头,对王导说:"许逊曾作过旌阳县令,后来弃官修道。据说曾经降服兴起洪灾的蛟龙,以铁索绑缚囚禁在一口水井之中。在豫章一带,许逊被众多百姓敬若神明,称为'真君'、'真人'."
王导怔了怔说:"昨天大将军带来的竟是这样一位异人……景纯,如此说来,就是那位许逊用法术窃走了《宣示表》了?"
王导顿了顿,又犹豫地问:"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宣示表》始终都在王大将军手上,我也一直紧紧盯着,直到大将军亲手把《宣示表》还给我为止。"
郭璞平静地笑了笑,说:"这件事稍等片刻再说。我最近刚得到一些庐山名茶。不妨我们三人先一同品茗,我再来向司空详细叙述其中的玄机吧。"
虽然王导和我都对他转移话题有点不满,但对饮茶也并非全无兴致,所以只好耐下性子,看着郭璞从怀中取出个纸包,从中拿出了一枚茶饼。
在客厅里就有煎茶的炉具,郭璞取来使用,先将茶饼炙成赤红色,用小铁杵捣成粉末放进三个白瓷杯子里。然后把刚才热好的水注入杯中冲泡,一股清淡的茶香顿时充满了客厅。
郭璞笑着说:"司空、令升,请尝尝这庐山名茶的滋味吧。"
王导和我互相看了一眼,都拿起瓷杯一小口一小口品茗。王导每尝一口便赞叹一声,我也感到这茶水的口感和香气都是前所未尝过的美味,不愧为庐山名茶。
正当我和王导交口称赞的时候,郭璞忽然大笑起来,随后犹如击碎空气般清脆响亮地拍了一记手掌,说:"司空、令升,请你们再看看杯中吧。"
我迟疑地把目光投向手中的瓷杯,赫然发现,杯子盛的只不过是普通的白水!
王导吃惊地抬头看着郭璞,说:"为何茶茗变成了白水?景纯,这是什么法术?"
郭璞笑着说:"这只是障眼法之类的基本幻术而已。如果事先让你们提高警惕,这术法就不容易奏效。但只要你们对我没起疑心,我就可以不动声色地让你们中这个幻术。"
我不解地问:"但是,你是如何做到的?"
郭璞淡然说:"人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因此只要用幻术给人施加一个强烈的心理暗示,人就会混淆眼前的现实和幻想。换句话说,从我对你们说我带来了庐山名茶的时候开始,你们就中了我的幻术。接下来我只是用茶具煮了热水给你们,你们就误以为是真正的庐山名茶。刚才你们看到我取茶饼、煎茶泡茶的行为,实际上全都是你们在我的心理暗示下想象出来的。"
王导"啪"的一拍膝盖,叹了口气说:"原来如此。看来我昨天和王大将军会面的时候,是被那个道士许逊下了幻术。"
郭璞点点头:"当王大将军口中说把《宣示表》还给司空的时候,实际上给司空的是这个白纸卷轴。由于司空中了许逊的幻术,所以就误以为那是真迹收下。而真正的《宣示表》,现在十有八九在王大将军手中。"
王导神色黯淡地说:"虽然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景纯,我们能否找出真凭实据来证明大将军的确带走了《宣示表》?"
郭璞摇头说:"术法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既然昨天没能当场识破许逊的幻术,现在也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是王大将军拿走了《宣示表》。"
王导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郭璞随后就微微一笑,说:"司空不必过虑。我和令升现在就出发。"
王导怔了怔:"出发?"随后明白过来说,"景纯,莫非你要帮我从王大将军手中取回《宣示表》?"
郭璞平静地坐在席上,向王导拱了拱手,说:"正是如此。因法术而失,因法术而得。郭璞将施展雕虫小技,从大将军手中取回《宣示表》完璧归赵,聊以回报司空对郭璞的多年厚恩。"
王导大喜,伸手用力拍着郭璞的肩膀,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只有景纯能帮得上我!"之后他又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景纯,倘若有万一……假设运气不佳……如果失手的话……"
郭璞淡然说:"敬请放心,郭璞绝不会给司空添多余的麻烦。"
王导这才点头欢喜地说:"那我就安心期待景纯的好消息了!哈哈哈哈……"
宣示表之卷 第三节
从司空府出来,我焦急地对郭璞说:"景纯!你真的明白自己刚才向司空许了什么诺吗?"
郭璞淡淡地问:"哦,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皱起了眉头,说:"王大将军手握重兵、权倾天下,不要说司空,就连天子都惧他三分。当年他在洛阳参加金谷园之宴,故意不饮酒,坐视石崇杀死三名劝酒美人,美人在他面前流泪哀求,王敦仍然谈笑自若;他堂兄王澄原本名望和地位都远在他之上,但王敦渡江手握兵权之后,找个借口就杀了王澄。王大将军就是这样一位无视任何世间法度的枭雄,而且睚眦必报、心如铁石。假如我们触怒了王大将军,就算司空也未必能保护得了我们。更何况,你刚才还对司空保证说不会给他添麻烦。万一出了事情,想必司空也不会出手救我们的!"
郭璞"哦"了一声,嘴角依然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我继续说:"况且,现在在王大将军身边的术士是许逊。他在豫章郡被百姓称为许真君,甚至有降服蛟龙的神通大能。景纯难道有把握一定能胜得过他吗?"
郭璞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这可真是相当危险和困难。"
我恼火地提高了声音:"景纯,想要从这样的王大将军和许真君手中夺回《宣示表》,可不是光靠自信或者勇气就可以轻松过关的!不,根本就是超乎想像的疯狂之举!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
郭璞停下了脚步,面带着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悲伤的表情注视着我。这神秘莫测的表情,使我不由闭上了嘴。
他站在我面前的石桥上,小河水面上的轻风托起他的袍袖和裳摆。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郭璞随时都会乘风飞去化为仙人似的。这时他犹如叹息般微笑着说:"令升,你真是个关心别人的善良男子。"
我一时语塞:"……"
郭璞平静地看着我说:"我对占卜还算有些心得,令升你应该知道吧。"
我"嗯"了一声,带着疑惑点了点头。
郭璞说:"你猜猜看,在一个人学会占卜之后,会重复占卜最多次的是什么事情?"
我想了想,犹豫地说:"大概是占卜自己的寿命吧?"
郭璞笑了笑,说:"说得对,人的心理正是如此。"
我惊诧地问:"难道景纯已经知道自己的寿命几何了?"
郭璞淡然说:"我曾用卜卦、占星、以及观察面相等等方法,多次重复测算过我的命数,结果全都相同。"
郭璞顿了顿,眼眸中又流露出那若笑非笑的神情说:"令升,其实我早已知道我将在何时、何地,被何人取走我的性命。算起来,也就只剩下最后四年了……"
他说完这番话,就紧闭上了薄薄的嘴唇。我怔怔地看着郭璞,心头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寂寞之情。
眼前的这位洒脱俊逸的男子,早已洞彻了自己的生死和命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剩下四年的寿命。对这样一个人而言,人生又是什么呢?
倘若有人告诉我还有四年就必定会在什么地方死去,我想我这几年恐怕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惶恐地坐等死亡的来临。
或许,一个人知道得越少,才越能得到心灵的安宁和幸福。
郭璞沉默地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我也越过石桥跟了上去。郭璞刚才告诉我那番话的用意,我现在已经非常清楚了。对他而言,既然命数已定,那么在这最后四年的人生当中,他选择的道路就是恣意挥霍他的才能与天赋、不对任何权势和困难低头、纵情声色、不断追求刺激和离奇的经历。
就像是明知到黄昏就会坠入深渊、因此在白昼反而奋力释放出光和热的太阳一样。
而我所能做的,大概也就只有用笔记录下这颗太阳的轨迹,和郭璞一同经历这虽短暂但却光芒耀眼的最后四年吧。
假如四年后真的没有了郭璞,这个世界会变得如何空虚寂寞?这是此刻的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必要去想像的事情。
我们走到了秦淮码头。在众多等待雇佣的客船中,郭璞挑选其中一条船雇下,付了定金。不过,他还是留在码头没有立刻上船。我询问郭璞为何不尽早出发追赶王敦,郭璞回答:"还得再等一个人才行。"
秦淮码头总是热闹非凡,不断有来自各地的货物运输到这里卸下,甚至偶尔能看到来自海外的异国蛮夷的面孔。虽然建康几年前才刚成为大晋的京师,但从孙吴时起就已经是一座繁荣的大都市了。在这座城市居住的几十万人,集中了全国大部分的财富,而又挥霍这些财富来购买全国大部分的奢侈品、粮食、日常用品。如此想来,包括我和郭璞在内的这些京师的居民,在外郡人的眼中或许也是一个很奇怪的物种吧。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在喧闹的码头上等待了约莫一顿饭时间,郭璞说的那人总算赶来了。
原来是在司空府才刚分手的王羲之。
他白皙的皮肤因为奔跑而有些泛红,额角也出汗了。王羲之喘了几口气,随后笑着从袖中取出两个卷轴交给郭璞,说:"郭君,按照你的要求,已经全都写好了。不过因为是靠记忆力写的,也有可能没法完全吻合。"
郭璞拱了拱手向王羲之道谢,接过卷轴收入自己袖中,说:"我信任逸少的天才。"
王羲之有些害羞地搔头笑了笑,说:"那就这样了,希望你们能顺利把真迹带回来。"
随后,他挥了挥手告别,就离开了码头。郭璞对我说:"令升,可以上船出发了。"
我们上了客船。船夫撤掉踏板,开始升帆解索,撑船出港。我带着好奇心问郭璞:"逸少给你带来的是什么?"
郭璞笑了笑说:"是很重要的东西,等到时候就会派上用场了。"
他没有继续说明,我也就不再追问了。有时候,留些悬念的余地或许会更有趣。
由于我们是从扬子江逆流而上,所以只能依靠风帆和桨力来和水流抗衡,船夫也相当辛苦。幸好大多时候风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因此客船的行进速度还算令人满意。
郭璞上船之后,就开始聚精会神地掐指计算。我不敢打扰他,于是去帮船夫撑了一会儿船,结果累得气喘吁吁。看来我这一直伏案写作的生活习惯,日子长了实在是相当损耗身体。
把竹篙还给船夫,我一边擦汗一边回到郭璞旁边的船沿坐下。这时郭璞也结束了占算,他指着前方浩浩荡荡的江面说:"明日中午,我们应该能在濡须口追上大将军的船队。"
宣示表之卷 第四节
我们在芜湖休息了一夜,到了次日的正午,果然在濡须坞江岸边发现了挂着大将军旌旗的船队。
濡须坞是约一百年前孙吴将军吕蒙建立的水寨,吕蒙曾在此以万弩击退了从岸上来袭的魏军。在大晋统一天下之后,濡须坞被荒废了一段时间。但由于近十来年的战乱,沿江的各处渡口要塞又被重新恢复,进驻重兵。所以濡须坞目前依然是军方的一个重要据点。
晴空白云之下,濡须坞的城墙犹如江岸边拔地而起的黑色危崖。远远朝水寨中眺望,可以看见几十艘蒙冲和楼船的船体或桅杆。
有一艘在周围巡逻的蒙冲飞快地划过江面,朝我们所乘的这艘小客船驶来。这是一种尖锐细长的小船,船舱上蒙着牛皮,水手在船舱中划桨驱动小船飞速行进。在蒙冲的船头上站着一名下级军官,接近我们视野之内后,军官刷地扬起手中的令旗,高声呼喊:"民船不许接近水寨!立刻掉头离开!"
郭璞站起身,在船头对军官拱了拱手,大声回答:"我们是尚书郎郭璞和佐著作郎干宝,为求见王大将军特意从建康赶来。现在大将军的船队应该在濡须坞停泊,劳烦你替我们向大将军通报,请求接见!"
军官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随后吩咐说:"等在这里!"他向划船的部下一挥令旗,蒙冲随即回转船头,向水寨中行去。
我和郭璞站在被江水推动而摇摇晃晃的小帆船上,眺望着濡须坞的动静。我本以为那军官必须上岸通报,没想到他在濡须坞的巨大城墙下朝城上挥动令旗用旗号说明了信息。而后城头上的士兵又向坞内舞动大旗报告。没过多久,那艘蒙冲上的军官就得到了从坞内发回的讯号,再度驾船朝我们驶来。
他高声叫喊:"大将军同意在午饭时接见你们。时间有限,你们现在立刻跟我进入水寨!"
我感到有些诧异,王敦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见面。不过,我想他应该不知道我们的来意才对……应该吧。
船夫操纵着尾舵和竹篙,有些提心吊胆地让小帆船跟随蒙冲驶进了水寨。我们从两艘楼船中间穿过,头顶的天空都被两侧的巨大船身遮蔽了大半,只能看到一道狭窄的蓝天,这情形令我不由联想起了山脉峡谷中的"一线天"景致。
从巨大的舰群间通过,帆船终于贴着刚才那艘蒙冲在码头靠了岸。我和郭璞下船通过浮桥,在下级军官的带领下,往大将军王敦一行人正在休息用餐的那片空地走去。
由于王敦只是路过濡须坞,所以也没有进行多盛大的宴会。只是在沙滩上铺了坐席,四周张开天青色的步障,王敦和大将军府的幕僚们、以及一些随行的重要人物就面对着江水一边谈笑一边进餐。
虽然楼船航行还算平稳,但从早到晚都坐在船上依然会令人疲惫。所以乘船长途旅行的人,每天还是必须停船上岸休息一两次。脚踩着不会摇晃的坚实土地,吃着陆地上的新鲜食物,只有这种方式才能缓和水路远行的疲劳。
下级军官不敢太过接近王敦,远远就在卵石滩上单膝跪下,高声禀告:"尚书郎郭璞大人、佐著作郎干宝大人前来拜见大将军!"
正坐在胡床上吃饭的王敦放下饭碗,对旁边侍立的亲兵点头示意。那亲兵立刻快步跑来,拱了拱手对我们说:"大将军请郭公、干公入席。"随后就领着我和郭璞进入步障的范围之内,搬来胡床、几案和酒菜让我们两人坐下。
周围的几十对目光,顿时全都集中在了我们这两名不速之客身上。当然,我和郭璞也毫无惧色地看着他们。
在座的人,一半头戴武弁,一半头戴进贤冠,标志着他们的武将和文官的身份。大将军王敦也戴着装饰长羽的武冠,身披战袍。虽然是在集体进餐,但自大将军以下所有的幕僚全都正襟危坐,无人胆敢出声喧哗。
这样的严肃气氛,和建康的那些士大夫们平日的懒散风流作派简直有如天壤之别。西州的武人风骨,令我不由暗暗心惊。
倘若大将军王敦率领这样的部下向建康进军,恐怕连一场真正的战争都不会发生,大将军就可以轻易攫取大晋的政权。目前他所欠缺的,仅仅是时机和民心而已。
在坐席上,还有一位犹如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的道士。正如王导所描述的,是位长发半黑半白、脸上很少皱纹、一副仙风道骨的清瘦道人。道士坐在胡床上,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们。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想必他就是被豫章郡百姓称为"真君"的许逊了。
大将军王敦先开口吟了一段魏武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随后呵呵大笑着向我们说:"郭君、干君,虽然老夫久仰二位大名,也曾经在京师见过二位,但老夫大多时候都待在荆州乡下地方,一直没有机会和你们好好攀谈过。老夫对此一直引为憾事。"
郭璞拱了拱手说:"我等位卑官轻,岂敢劳动大将军关注。"
王敦说:"哪里哪里!老夫最喜欢结交的就是文人墨客和奇能异士。郭君注释《尔雅》、《山海经》、《楚辞》等数十万言,又作《游仙诗》等诗赋;干君正在撰写国史《晋纪》,同时又在编撰颇有趣味的《搜神记》一书。而且郭君还精于风水堪舆、占卜风角等等秘术。今日能够和本朝的两位文章泰斗同席而谈,老夫颇为欣慰,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