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个女孩,就是当年在金谷园中的少女宋祎?
宋祎静静地看着那女孩,目光中流淌着一抹温柔和忧伤。注视着二十年前的自己,宋祎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呢?
片刻后,她压抑着内心的波动,低声对郭璞问:"我已经带你来到这里了。但是,我们要怎样才能解开金谷园的幻术呢?"
这也同样是我心中的疑问。
郭璞平静地说:"那就要先从蜃楼幻术的原理来说起了。"
我问:"蜃楼幻术?这就是让金谷园重现的法术吗?"
郭璞说:"我们都知道,宇和宙构成了这个世界。宇是空间,宙则是时间。而所谓的蜃楼幻术,其实就是利用地形、道具、术法来欺骗宇和宙,制造出一个虚假的时间和空间。"
听他这么说来,我稍微有点明白早已不存在的金谷园为何能够重现人世了。我问:"那么,这个蜃楼幻术要如何才能够破解?"
郭璞说:"虽然通过各种巧妙手法的结合,可以欺骗宇宙,使得本已不存在的场景重现人世。但是,一旦真实的事物与幻术制作的虚假事物相接触,由于这种真实与虚假之间的尖锐矛盾,幻术制造的这个虚假宇宙就会出现缝隙。而出现缝隙后,即使是再强大的秘术,也可以被轻易破坏掉。"
开头我还总算是似懂非懂,但郭璞越说下去我就越是困惑。看来即便是术士的世界,也并非随心所欲,而是需要相当复杂的技巧和知识的。
正当我被郭璞所说的幻术理论弄得头昏脑涨的时候,小楼内的女孩仿佛从铜镜的反光中看见了站在楼外的我们。她吃了一惊,就像作了坏事般连忙把头上的金步摇和簪钗都拔下来收进梳妆盒内,匆匆跑到外面来对我们行了一礼,有点害羞地问:"你们三位是来借宿的客人吗?"
郭璞看了宋祎一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对女孩说:"小姑娘,你是不是名叫宋祎?"
女孩吓了一跳,犹豫地看着郭璞说:"我是宋祎,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郭璞依然还是淡淡地笑着,但我却隐隐感到那笑容中多了一丝无奈的残酷。郭璞对女孩说:"巧得很,我们的这位女同伴,也名叫宋祎."
蜃楼之卷 第九节
女孩怔怔地看着宋祎,而宋祎也静静地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
女孩忐忑不安地说:"姐姐,你……你也叫宋祎?我们同名同姓呢。"
宋祎蹲下身注视着女孩,温柔地说:"是啊,我们同名同姓。"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刚才就觉得姐姐好面熟。我们不但名字一样,长相都有点像呢。"她格格笑了笑,"不过,姐姐比我漂亮多了。"
宋祎的眼眶中仿佛有什么亮光闪了一下,她更加轻柔地说:"等你长大以后,会比我还要漂亮的。"
女孩开心地笑着说:"要是真那样就好了。"
这时,郭璞开口说:"小姑娘,你会变成她那样的,因为你和她其实是同一个人。"
两个宋祎全都朝郭璞望去。小宋祎是惊愕的表情,而大宋祎则是哀伤的表情。
我吃惊地看着郭璞和两个宋祎,为什么郭璞要刻意揭穿这一点呢?突然,我的脑海中闪现出郭璞刚才叙述幻术理论的那番话:
"……虽然通过各种巧妙手法的结合,可以欺骗宇宙,使得本已不存在的场景重现人世。但是,一旦真实的事物与幻术制作的虚假事物相接触,由于这种真实与虚假之间的尖锐矛盾,幻术制造的这个虚假宇宙就会出现缝隙。而出现缝隙后,即使是再强大的秘术,也可以被轻易破坏掉。"
那番话里提到的真实的事物与幻术制作的虚假事物,难道指的就是现实中的宋祎和金谷园幻境中的这位小宋祎?犹如眼前灵光一现,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从建康出发时郭璞就早已预料到了会发生的状况,所以他才邀请了宋祎同行!
面对着小宋祎疑惑不信的眼神,郭璞淡淡地对她说:"不信的话,你可以问这位姐姐,也就是二十年后的你自己。"
小宋祎迟疑地看着大宋祎,问:"姐姐,他是在骗我吗?"
大宋祎哀伤地凝视着过去的自己,轻轻点头说:"是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小宋祎用力摇着头,不敢置信地说:"怎么会呢?我们是同一个人的话,怎么会这样子两人面对面呢?姐姐,你是不是也在骗我?"
宋祎咬了咬嘴唇,终于露出了决绝的表情,说:"你刚才说的没错,不同时间的同一个人,是不可能面对面在一起的。所以,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当宋祎说完这句话之后,女孩那甜美可爱的脸上,露出了惊慌恐惧的表情。我清晰地看见,女孩的身体在渐渐变得透明。
郭璞冲上前一步抓住了小宋祎的手腕,低声快速念出了咒语。虽然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如蚊虫般轻微,但很快就变得如同雷鸣般向四周传播开去。我仿佛看见有一连串无法分辨的奇妙文字围绕着郭璞和小宋祎飞快转动。这一连串的文字转得越来越快,也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带着霹雳般的巨响向四面八方旋转横扫金谷园内的一切。
奇花异草、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小桥长廊,这极尽人们的想象力而营造出的奢华美丽的一切,全都被那飞旋舞蹈的符文撞得粉碎,消散于虚空之中。我甚至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崩溃瓦解,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三人所处的这一小块台风眼是安全的。
郭璞,正在毁灭这个宇宙。
面对着这幅景象,我当时的心情是感动?是震撼?还是悲伤呢?即使到许久之后我回忆起来,依然没有明白。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天崩地裂的壮绝景象。
整个世界被破坏之后,四面八方无数的残渣、碎片、粉末、颗粒,汇集成一道道巨龙般的尘流,呼啸着从我们身边经过,飞进郭璞向前伸出的右手掌心,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尘流巨龙终于都被郭璞收纳入手心,伴随着一道光芒,郭璞手中多了一管白如凝脂的玉笛,玉笛上贴着一小张符纸。
金碧辉煌、无与伦比的金谷园,就留下了这最后一件遗物而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我、郭璞、宋祎三人,孤独地站在布满池塘、溪流和杂草的荒凉谷地中央。
天色依然是傍晚,夕阳正渐渐向山后落下,满天晚霞犹如火烧。
一切景象,都和我们从山坡下来准备进入金谷园时的情形毫无二致。
我不由恍惚地想,莫非在金谷园中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梦境?难道石崇、绿珠、黄裙少女、小宋祎、引路少年……他们全都只是在这场梦中虚构的配角而已?这么想着,一阵无法抑制的寂寞顿时紧紧攥住了我的心灵。
郭璞从那管玉笛上撕掉了符纸。那张符纸的边沿画着奇特的花纹,中央则是一个篆体的"元"字。郭璞随手将符纸抛入空中,它就自己在空中燃烧化成了飞灰。
我此时才注意到,郭璞手握的那管白如凝脂的玉笛,正是在崇绮楼中绿珠吹奏《明君曲》时用的笛子。
郭璞淡淡地说:"这根玉笛还保存着在金谷园中被吹奏的记忆,所以被那人拿来做了施展蜃楼之术的道具。"
宋祎从郭璞手中接过了白玉笛,把它紧紧抱在怀中,垂下睫毛,在夕阳下双肩颤抖着低声饮泣。
蜃楼之卷 尾声
从天目山返回建康之后的次日晚上,我来到郭璞家饮酒赏月。
事实上,我是因为对金谷园的那件事情还抱有许多疑问,所以前来向郭璞寻求解答。
我们把竹席铺在庭院里对座,一边用折扇扇风,一边谈笑饮酒。郭璞的酒杯空了的时候,我就给他斟满;我的酒杯空了的时候,郭璞则给我斟满。
视线望着头顶的明月,我开口问郭璞:"你认识那人吧。"
郭璞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你说的是谁?"
我转头看着他说:"就是在天目山中施展蜃楼幻术,制造出金谷园的那个术士啊!"
郭璞"嗯"了一声,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我问:"你果真认识他?"
郭璞又"嗯"了一声。然而,他却并没有告诉我答案。
我注意到郭璞的目光中带着一抹悲伤和怀念,他和那个人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过去吧。既然郭璞不愿意提起,那我也就闭口不再追问那人的身份了。
我默默地喝下一口酒,说:"景纯啊,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郭璞替我斟上酒,淡淡地问:"是什么?"
我说:"为什么那个人要让金谷园重现呢?这件事对他有什么意义吗?"
郭璞"嗯"了一声,我以为他还是不想回答我。但片刻后,郭璞举起酒杯朝着明月,对我说:"令升,每当赏月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嫦娥和羿的故事。"
我点点头:"羿向西王母求来了不死药,想要分成两份和妻子嫦娥服用,两人一同不老不死。嫦娥却偷偷一个人吃了不死药,飞上月亮成了女仙。然而,她也为之付出了代价,永远都在冷清的广寒宫中过着寂寞孤独的生活。你说的就是这个故事吧。"
郭璞说:"是的。不过我想说的主题,是不死药。"
我笑了笑说:"不死药?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郭璞喝了口酒,说:"有人认为它存在,有人认为他不存在。然而,在术士们的世界中,不死药正是我们永恒的追求。"
他淡淡说:"从春秋战国时代开始,术士们就在研究各种不老不死的方法;秦始皇、汉武帝的时代,也有许多术士都自称自己能够得到不死药。可以说,对各个时代的术士们而言,不死药永远都是最终极的梦想。"
我疑惑地问:"不死药究竟是什么东西?"
郭璞说:"不死药其实并不是一种药,也不是任何一种可以用现成的词汇来加以说明的东西。不死药,是达到秘术之道顶峰的途径或者说象征。得到不死药的人,其实就已经成为了神仙。"
郭璞的解释反而让我觉得更加迷惑,我不想再继续听他深入讨论不死药和秘术了,于是赶紧转换话题说:"不死药之类的,和金谷园重现的事情,难道有关系吗?"
郭璞笑了笑,说:"当然有关系。"
他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我:"那座虚幻的金谷园,其实是炼制不死药的丹炉。"
我怔住了,这个解释可真是大出我的意料。
郭璞继续说:"金谷园,是世上曾出现过的最繁华的人间乐土,也是人类的欢乐达到最顶峰的地点。在金谷园一夜又一夜地轮回那欢乐的场面,正如同熔炉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加热。而为熔炉提供燃料的,则是那些误入金谷园幻境的过路人们。"
我感到有些恐惧:"也就是说,剥夺那些过路人的寿命作为木柴,以金谷园的欢乐作为熔炉,这样就可以制造出不死药?"
郭璞说:"几千年来,也许没有任何人真正制造出过不死药;倘若有人制造出了不死药,他也就此变成了神仙与人世隔绝,不可能把他成功的方法流传下来。但是,也未必没有蛛丝马迹可寻。这种蜃楼幻术,也就是许多种可能求得不死药的手段的其中一种。"
我不敢置信地说:"仅仅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就要牺牲不知道多少过路人的生命作为献祭?"
郭璞淡淡说:"对于追求不死药的术士来说,即使是自己现世的性命,也不过是达到目的的工具而已。你觉得他们会考虑区区几个陌生人的死活吗?"
我震惊地看着郭璞。犹豫片刻后,我鼓起勇气说:"景纯,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也有可能这么做吗?"
郭璞的脸上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说:"你觉得呢?"
我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酒杯,说:"倘若你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会非常难过。"
郭璞忽然发出一阵大笑。我抬头瞪着他,说:"有什么好笑的?"
郭璞收起了笑容,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我说:"我不会这么做的。我也不想去追求不老不死。"
他仿佛吟咏般说:"如果不老不死的代价,就是像广寒仙子般永远孤独一人。那样的不老不死,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我由衷地露出了笑容:"太好了。"
郭璞也对我笑了起来。
我们彼此在对方的空杯中斟满了酒。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但是,为什么是金谷园呢?"
郭璞淡淡地说:"或许那人曾经去过真正的金谷园,并对那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吧。所以,他才选择了金谷园作为不死药的丹炉幻境。"
我叹了口气说:"我还记得在金谷园里遇到的事情和人们,虽然知道那是虚假的幻境,但在我记忆中却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郭璞笑着说:"那不是很好吗?而且,这件经历也并不是没有留下任何好处的。"
我怔了怔:"什么好处?"
郭璞静静地微笑了片刻,随后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让我安静倾听。
在沉默当中,我隐隐约约听见从远处传来悠扬的音乐声。
是笛声。
那熟悉的曲调,正是在金谷园中曾听绿珠吹奏过的《明君曲》。而现在吹奏这首曲子的人,不用说我们也都知道那是谁。
原来这就是郭璞所说的那件经历留下的好处。
在随着夜风飘来的美妙笛声中,我和郭璞继续一边饮酒,一边谈笑赏月。
(蜃楼之卷完)
二:宣示表之卷 引子
"王与马,共天下。"这是东晋初期流传的一句俗语。
王,指的是琅琊王氏;马,则指的是东晋皇家司马氏。这句俗语的意思,也就是说东晋的天下是由琅琊王氏和皇家司马氏所共享的。
琅琊王氏的代表人物,是王导和王敦这两位堂兄弟。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王导位列司空和侍中,是文官的领袖;王敦位列大将军和荆州刺史,是武官的领袖。他们两人,也就是站立在东晋王朝权力最顶峰的两大权臣。
关于这两位的轶事,《世说新语》上有着非常丰富的记录。
王导曾经被温峤比作江左的管仲;王敦则每次喝酒都用如意敲打唾壶,高唱魏武帝曹操的名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王导出任扬州刺史时,几百名客人前来道贺。王导和他们一一谈话,个个尽欢。只有一位临海郡姓任的客人和几个胡僧还没有交谈。王导走过去对姓任的客人说:"您到了此地,临海郡就没有人才了。"客人大喜。王导又对胡僧一边弹指一边用梵语悠然说:"兰闍,兰闍!"胡僧们全都欢笑。
王敦年轻时在洛阳士族里被称作乡巴佬,家乡口音也很重,有一次晋武帝召来名士们谈论各种技艺,众人大多都懂得一些,只有王敦什么都不会,脸色很难看,于是自称会击鼓。晋武帝令人拿鼓给他,他立刻从座上振臂站起,奋力扬槌击鼓,鼓音急促和谐,气概豪迈,旁若无人。满座的人都赞叹他的威武豪爽。
还是他们年轻时在洛阳的时候,王导和王敦曾经一同前往金谷园赴宴。金谷园主人石崇在宴会上,经常让美女劝酒,如果有客人不干杯,就令家奴杀掉劝酒的美女。王导一向不能饮酒,但这时只得勉强自己喝,直到大醉为止。而当轮到王敦时,他却故意不喝,石崇连续杀了三名美女,王敦依然神色不变,坚持不肯饮酒。王导责备王敦,王敦却回答:"他杀自家的人,干卿什么事!"
如上所述,这是两位性格非常精彩的人物。
这个故事,就是从东晋太兴年间的一天,大将军王敦前往司空王导家中开始的。
王敦由于担任荆州刺史,所以一向都驻留在荆州,很少到京师建康。这次他有事前来京师,顺便就到王导府上拜访。
寒暄一番之后,王敦正要告辞,忽然开口对王导说:"司空,听说卿有钟繇的真迹《宣示表》,不知道可以送给我吗?"
钟繇是曹魏王朝的太尉,同时也是书法大家。王导非常喜爱他的小楷,因此在西晋灭亡的战乱时把这幅《宣示表》缝入衣带中带来江东。
不消说,王导当然对《宣示表》视若珍宝,对谁也不会割爱。就算是王敦的请求,他也坚决拒绝了。
王敦的脸上并没有恼怒的表情,就此离开了王导家。
第二天,王敦即将离开建康返回荆州,又前来王导府中辞行。
这回,他带着位长发半黑半白、仙风道骨的道士一同和王导见面。
清谈一番过后,王敦说:"我即将离开建康,但对《宣示表》还是很惦念。虽然司空不肯割爱,但让我在这里观赏一下总无妨吧。"
既然王敦这么恳求,王导也只好让步,将自己珍藏的《宣示表》取了出来,让王敦观赏。
王敦展开字帖看了很长时间,不断啧啧称赞。王导害怕他又趁机提出要求,但王敦最后还是把《宣示表》还给了王导,心满意足地带着道士离开了。
王导如释重负地重新把《宣示表》珍藏了起来。但到了第二天,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安,于是又拿出了《宣示表》检查。
当他展开卷轴的时候,脸色突然变得灰败。
这幅堪称无价之宝的字帖,竟然变成了一张上面没有任何墨迹的白纸!
宣示表之卷 第一节
这次要给诸位讲的,就是关于《宣示表》的这则奇妙轶事。
那是在太兴年间的某个秋日。前一天晚上刮了大风雨,一早起来整个院子里就都是落叶。我——区区七品的佐著作郎干宝——只得自己拿起扫帚,将被雨水和露水沾湿的落叶扫成一堆。
正当我汗流浃背地在秋风中扫着落叶的时候,发生了件怪事。
有一条毛色很难看的黄狗,从篱笆墙的缝隙间钻了进来,小跑到我面前,在自己的后腿上蹲下,朝我开口说话了。
不是"汪汪"的叫,而是在用标准的洛中腔说人话。
黄狗是这么说的:"干令升,马上去郭璞家。尽快,不要耽误时间!"
我放下扫帚,对着黄狗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那个喜欢耍小把戏的人……"我叹了口气,只得回到屋子里,换上了出行的装束。
走到院子里,正要出门,我发现那条黄狗依然蹲在地上,目光呆滞、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不由又叹了口气,十分不情愿地对黄狗拱了拱手,大声说:"多谢你给郭璞那家伙送信了!"
像是解开了无形的束缚,黄狗"汪"的欢叫一声,从篱笆的缝隙间原路返回,夹起尾巴一溜烟地跑掉了。
出门穿过热闹的市场,我沿着秦淮河堤走了一段路,来到了朱雀航附近的街道。
郭璞家就坐落在这条街上,是一座有围墙的府邸。虽然从外面看觉得这座府邸很小,但每次进到大门内,却总会让人感觉院落重重,占地面积非常广大。我一直觉得郭璞要么是刻意营造庭院的建筑结构,欺骗了人的视觉;要么就是在自家使用了堪舆风水方面的秘术。
刚进他家的院门,郭璞就迎面走了过来,清爽地朝我笑着打招呼:"令升,来得正好。我们三人一同走吧。"
三人?我朝郭璞身后望去,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那少年穿着随意,神态有些慵懒,但却有一种天生的洒脱不羁气质。
当我向他投去目光的时候,少年正一脸不耐烦地伸手进衣襟搔挠着什么,看见我,他连忙露出高兴的笑容拱拱手说:"干君,又见面了。"
这少年是司空王导的侄儿王羲之。在琅琊王氏的众多子弟当中,是位出类拔萃的俊秀风流人物。虽然年纪轻轻,但他却已经俨然有书法大家的美誉。
我忙向王羲之回了一礼。郭璞笑着说:"好了好了,王司空估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我吃了一惊:"要去王司空家?等等,是什么事情?"
司空王导,在这京师建康城中是地位仅次于天子的人,不,或许和天子也差不太多吧。就连区区在下我也是多蒙王导的恩惠,才被推荐来整理编写本朝的国史,总算有了安身立命的事业。
而郭璞和王导之间,也有很多渊源。可以说,我们两人都是众多受过王导厚恩的人们中的一员。
郭璞淡淡一笑,回答我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怪事,我觉得或许会对令升的大作《搜神记》有所裨益。所以想请你和我同行。"
我问:"难道是和王司空有关的事?"
郭璞说:"逸少就是为此来找我的,你不妨问他吧。"逸少,是王羲之的字。
王羲之笑着说:"那就由我来对干君再作一番说明吧。"
我们出了郭璞家,沿着热闹的街道向王家所在的乌衣巷走去。途中,王羲之便把昨天王敦前往王导府上观看《宣示表》,今天早上王导发现《宣示表》的字迹离奇消失的经过,言简意赅地向我说明了一番。
听完他的叙述,我不由吃惊地说:"《宣示表》上的字迹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王羲之说:"在发生这件怪事之前,司空昨天曾给大将军展示过《宣示表》,而且当时大将军还带了一名道士同行。所以司空私下猜测,会不会和大将军有关系。"
我深深叹了口气:"这可真是非同小可啊。"
王羲之说:"因为司空和大将军彼此的名望地位,而且又都是琅琊王氏的栋梁,司空不方便去当面追问大将军是否做了手脚。所以让我来请郭君过府,先对这件怪事商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