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唤来唯一侍从,交待他寸步不离守着菲拉斯,我会在天黑之前赶回来。然后,由奥尔辛带领着,我身边拥簇着二十个护卫,纵马直奔埃布卡松而去。
太阳依然没有褪却它热度,风吹干了汗水,经过一个小时不知疲惫奔驰,我已经可以听见战场上喊杀声,那样清晰而惊心动魄。我毫不迟疑抖动缰绳,向着前方飞奔。
“请不要再前进了,我恳求您到此为止。”奥尔辛拉着我缰绳阻止我继续前进。
我望了他一眼,指着前面一个山丘说:“那里,我们到那里去。”
我们登上山丘,向下俯瞰整个战场,那是怎样一副画面啊!地狱般景象在红褐色平原上绵亘延伸。双方军队厮杀在一起,战场上倒满尸体。
半空中,飘扬着成千上万面色彩鲜艳旗帜;而地面上,散落着更多这样色彩。这些旗帜曾经气度恢宏地被悬挂在王宫和城堡中,趾高气扬飞扬在立柱和拱门之上。如今却残破委顿在地,被马蹄无情践踏,被鲜血和泥沙污染。
我看见山下战斗正酣,人群像沸腾翻滚海洋,掀起一个又一个凶险浪涛。骑士们盔甲闪着血光,锋利矛尖带起支离破碎肢体;箭石如同雨点,飞蝗一般落在人们头上;刀斧快如闪电,每一下都砍出一片血浪。大炮远远轰鸣,喊杀声、嘶吼声交织成一片。
奥尔辛不安看着我,试图用身体挡在前面,让我不去看那些血腥场面。可是,怎能不看?我伫立在山顶,双手揪紧了马鬃,几乎忘记了一切。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场面,这样血腥而残酷,让人窒息……
在右边,詹姆斯元帅旗帜翻飞,深深切入到对方腹地;而在战场左翼,艾尔文标志白盔白甲如同编织好大网,忽而散开,忽而收紧,牢不可破阻止着潇洒勇猛梅多罗伯爵攻击。
两军正中一侧,飘扬着红色王旗,上面金色雄狮张牙舞爪,那是瑟基!而在他对面,高高飞扬银色旗帜……是阿玛克尼亚公爵……
两军在左右两翼上胜负各半,战斗陷入胶着状态;而在主力中军争斗中,混战显得更加激烈凶狂。阿玛克尼亚公爵咄咄逼人,而瑟基公爵这边顽强浴血奋战着,不肯退却一丝一毫。
奥尔辛焦急看着战场,又看看天色,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是,激战已经持续了一天,每个人都感觉疲累不堪,必须尽快决出胜负,否则……
我看着,指甲越来越深陷进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我看着,竭力想要从旗帜上辨认出每一个人来…每一个人……
局势渐渐起了变化,阿玛克尼亚公爵指挥军队向前推进,轰轰炮声和战斗喧嚣伴随着他旗帜,把战线向瑟基公爵这一边缓缓压迫过来。
奥尔辛发出模糊低语,胯下马焦躁跺着四蹄。
“哦,我天!”不知是谁发出惊恐叫声,我定睛看去——在那里,在那混战中间,在那被勇敢凶猛护卫团簇拥着中心,银白色旗帜迎风招展,像一柄利剑,劈开层层波浪——是阿玛克尼亚公爵本人!
人群如同潮水一样在他面前退去,几乎没有人抵抗得了他利剑和长矛……只有一个人没有退缩,他高举着长剑迎着阿玛克尼亚公爵策马而去——我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一声惊呼就要脱口而出:瑟基!不要去!
正在这时,从瑟基公爵身后冲出一支队伍,迅速地把他和阿玛克尼亚公爵隔开——维歌元帅赶来救援了。
然而,已经太晚了,局势已然不可挽回,银旗挟着骑兵军团,猛烈冲击着维歌元帅防线,眼看就要瓦解一切……突然,从对面山颠上传来一阵嘹亮号角,响彻了整个战场。
无数绿色和白色相间条纹旗帜在山间飘扬,一只展翅欲飞雄鹰傲然之上,旁边绣着奥格瑞玛皇家图章,那是王御驾……
我不敢置信张大眼睛:安妮罗琳?!
不错,被那鲜衣怒马骑士围拥着、身披战甲王者,除了安妮罗琳王后不作第二人选。
我看着远方,心里感慨万分:
你果然成了广阔天空中展翅高飞鹰,安妮罗琳……
号角再次响起,奥格瑞玛黑色兵团凶猛冲下山,旗帜烈烈,如同迅猛疾风,顿时在平地卷起风暴。
局势再一次发生巨大变化,奥格瑞玛兵团加入立即使得两边兵力有了决定性差异。瑟基公爵军队重新鼓起勇气,局势突变,所有人都知道,生存与死亡,胜利与溃败,绝望与信念都在这一瞬间。
而命运女神天平终于开始倾斜了。
士兵们高喊着瑟基公爵名字,呐喊声在埃布卡松战场回荡。
我看着,阿玛克尼亚公爵旗帜仍然闪着银辉,詹姆斯元帅旗帜折断了……
呐喊声音越来越急——胜利!胜利!
那声音如同雷霆,震耳欲聋。战斗着人们疯狂地做着最后拼杀,有人开始仓惶四散奔逃,然后轻易送掉性命。
奥尔辛面露狂喜神色,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去吧,奥尔辛,到你主人那里去。”
奥尔辛不再迟疑,留下两个侍从,带着其余人纵马冲下山去。
我直起身体,紧闭着嘴唇,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努力想要穿透昏暗光线,看清战场上一切。我看见阿玛克尼亚公爵旗帜被包围在战场中间,英勇护卫队簇拥着他们主人,身陷险境仍拼命地抵抗着突围,左冲右突,且战且退。
黄昏快要褪尽它最后一点底色,黑暗渐渐开始笼罩这场殊死搏斗。瑟基公爵一方开始发起最后冲锋:弓箭手、骑兵和步兵,中军、左翼和右翼,人们呐喊着奋勇前进,箭如飞蝗,长矛密集,刀剑雪亮……
他旗帜…折断了,我僵硬而漠然看着,心中一片空白……
我木然抓住缰绳,调转了马头,策马跑下山丘。
到哪里去?一个声音在问。
我神思恍惚抬起头来,天边一线铁锈色暮霭,仿佛一痕鲜血划过我眼睛……我丢开缰绳,用双手蒙着脸:
“你们两个…走开,都走开…离我远点……”我声音颤抖,几乎语不成调。
我没有听见他们回答,只是身边渐渐变得安静。我下了马,提起虚软脚步慢慢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我茫然走着,我要去哪里?我要做什么?我怎么了?我越走越快,终于开始不顾一切奔跑起来。
……不,这不是真…我不相信……没有人可以……
眼前又出现那一幕,他旗帜…他旗帜折断了……我突然停住脚步,用手按着胸口,慢慢跪倒在一棵大树面前,失声痛哭。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我双手紧紧揪住衣襟,泪水滴进泥土里……不,不能…无法一个人呆下去了,要马上回到菲拉斯身边去,马上……
“蓝基娅……”
我抬起泪痕斑驳脸,倏然间睁大了眼睛——阿玛克尼亚公爵满身血污,疲惫不堪站在我面前,身边是他同样狼狈却依旧忠心耿耿护卫队……
迷雾森林
我退后一步,又是一步,双手掩住面孔,泪水仍在无知无觉的顺着手背滑落……我猛然转过身,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兽般急于从那双血红的眼睛面前逃离……
一双手捉住了我,如同铁箍般阻止了我的所有行动。于是,一切挣扎、彷徨、抗拒都成为徒劳……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他怀中安静下来——我的双手握在他的手中,而他的另一只手臂环绕在我腰间,几乎把我提离地面。
一阵天旋地转,我听见自己叫出声来……世界在眼前颠了个儿,我伏在他的肩头上,接着被举上了马背,他翻身坐到我的身后,催动了胯下的马,一言不发地向着黑暗的森林深处奔去。
暗夜低沉,风吹动树枝,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令人惊惧的响动;马蹄重重的踏在泥地上,沉闷而枯燥;没有人说话,甚至哪怕是发出最小的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伴随着这支阴沉的队伍。
我背后的怀抱冰冷,坚硬的甲胄摩擦着我的手臂,把那种疼痛渐渐变成一种漫长的折磨……
可是,心啊,这颗狂乱刺痛的心啊,却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它在我胸腔中扑扑跳动着,不停的尖叫呐喊:啊,快些,再快些,别停下来,别去想,别去听……
我已经睁不开双眼,所有声响在耳膜中都化作一股远去的轰鸣,在极度疲惫中,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而梦境中,坠落的感觉却真实而清晰,那种无所依凭,无休无止的下坠,令我忍受不住的大叫出声……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披风上,头枕着一只手臂……而天已经大亮了。
我迷茫的向旁边看去——阿玛克尼亚公爵的面孔近在咫尺,黑发垂落在我的脸侧……迎着我因为意识到什么而突然清醒的眼神,那双黑色眼眸中的迷离与沉思立刻消失了。 我重新闭上眼睛,却无法不去感知每一次细微的触碰与颤动,但很快,我就不用忍受这种难言的痛苦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周围的响动把我解脱出来。 他起身离开我,隔着灌木丛我听见问答声,接着,是铠甲和刀剑的摩擦和呼喊声,混合着马匹不安的躁动。
“动作快点,全部上马!上马!” 我睁开眼睛,循声向四周望去,只见空地和灌木丛中,依旧疲惫的人们很快站起身来,翻身上马,整装待发。
阿玛克尼亚公爵牵着一匹马来到我面前,抱起我,将我举上马背,他自己则如同前次一样坐在我的身后,策马扬鞭,沿着密林深处疾驰而去。
又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痛苦的、疲惫的、仍然在流着血却奇怪地冷漠的人们,仍然是残酷的疾驰和奔跑,仍然是不得休息,没有食物;仿佛仍然身在战场之上,即使精疲力竭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却仍然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指挥着行动。 所有的脸孔都淡漠而冷酷,所有的眼神都凝聚在一点,仿佛没有人在意最终是否会走向死亡,然而也没有人怀疑…… 终于看到了水流,浑身是汗,粘着鲜血和尘土,气喘吁吁的人们,终于可以停下来,沾湿他们干涸的咽喉,清洗他们污秽的面孔。
清水恢复了少许的气力,带来新的希望。人们被这希望重新鼓舞起勇气,在队长的指挥下准备再次跨上坐骑出发。
然而阿玛克尼亚公爵站起来,用一个简短的手势令人们安静下来。 “各位,现在,你们听我说。” 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沉默中只听见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也看着他。
他慢慢环视着他的护卫队,目光凝视,面容严肃。
“你们对我忠心耿耿,我的侍卫们,”他说,“我的命运究竟会指引我们走向何方,我无法给予你们保证。走出这片森林,就是瓦勒德瓦兹的山野和农庄,你们现在就可以离开,摆脱身后紧跟不舍的追兵。”
没有人说话,护卫队长费尔南德斯站出来,青白的脸上涌动着一丝激动的神色,他单膝跪下:“阁下,请允许我跟随您。” “请允许我跟随您。”身边陆续响起同样的话语,几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向着这个男人低下了他们高傲的头。 “那么,你们依然愿意毫不考虑的服从我,”阿玛克尼亚公爵平静的说,“即使我将你们引向死亡?”
“是的,我们服从。” “很好,从瓦勒德瓦兹向南走,在芒什会合。那时,再来看看我们命运的方向,其余的,就让运气或者别的什么去决定吧。”
对他说
他就地架起火堆,用刀子割下一大块野猪后腿肉,在火苗上烤得滋滋作响。
我坐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受伤的左手刻意隐藏在身侧,我于是明白,他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伤。我转过脸去,看着火堆,火焰欢快的跳跃着,带起的热浪烤得我的脸颊发烫。
他用刀尖挑起一块肉递给我,我接过,低下头沉默的啃起来。 太阳落下去了,树林里的光线很快黯淡下来。他熄灭了火堆,把刀子在土里插了两三次,又在草叶上抹了抹,起身走到一边。 我用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见他走到一个水洼跟前,弯膝跪下,就着水洼里的水清洗伤口,然后用刀从衬衣上割下布条,牙齿咬住一端,用右手缠绕着布条。 我走过去跪在他身边,接过他正在进行的这项工作。他低头看着我,不置可否。我屏住呼吸,双手有些微的发抖,小心翼翼的把伤口包裹起来,最后在手腕处打上一个小小的结。
伤口很深,布条上很快浸出点点殷红的血迹。
“好了,”他说,“不过是一点小伤。”
我抬头飞快的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天很快黑了,温暖湿润的夜,群星在头顶闪耀,深邃的天空灿烂又壮阔。我平躺在干燥的草丛中,睁着毫无睡意的眼睛,静静的看着……空气中传来草叶的清香,混合着他身上的味道,让我更加无法入睡。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吧,睡吧,进入无梦的睡眠吧……至于明天,明天会怎样,谁知道呢……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在我的眼睑上,很快唤醒了我。
阿玛克尼亚公爵抱着双臂靠在一旁,我发现他双目通红,脸颊上有淡淡的阴影,一副完全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他牵过马,向着我伸出手来。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把手放在他的掌中。 他的手指冰冷,掌心湿腻,让我的心没由来的一紧。
清晨的树林温情而静谧,身后的人却透着一丝异样,他不断抽打胯下的坐骑,驱使它奋蹄狂奔,发疯般的踏碎石楠,越过溪流和沟涧。
我紧绷着身体,忍受着剧烈的颠簸,却无法阻止心中的不安,我抓紧了他的手臂,想要掩盖那异常的感觉。 紧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松开了,我背后的躯体突然向后倒去,我惊叫一声,回头侧身想要拉住那下滑的身躯,却反而被他带着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他躺在地上,紧闭着双眼,脸上笼罩着不正常的红色,似乎失去了意识。
我慌乱的抬起他的头,不停呼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没有用,他的头沉甸甸的靠在我的肩上,额头烫得惊人。 我的慌乱变成了恐惧,我无助的抬起头来,好像要向空无一人的四周寻求帮助。失去主人的马孤零零的站在不远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咬着牙,竭力想要把他扶起来,然而我的力量那样微不足道,我跌坐在地上,徒劳的怀抱着那沉重的躯体。 啊,怎么办?我怀中的身体热得烫手,却仿佛因为寒冷而不住的颤抖,汗水湿透了他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着他的额头。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慌,半跪着脱下自己的衣裙盖在他身上,光着双腿,只穿着一件衬衣。 然后,我跪坐在他身旁,抬起他的头放在我的大腿上,紧拥着他的肩膀,俯下身,把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我心中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也许,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热病,也许,他很快会恢复过来……的 过了多久?太阳从头顶慢慢越过,四周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我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光影的变化,我的眼睛酸涩,身体更是麻木僵硬到了极点,手下的躯体却像火炭一样,灼伤了我的皮肤。
夜晚破灭了我的最后一点希望,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恶劣,他完全陷入了昏迷状态,牙齿打颤,翻来覆去,间或发出压抑的呻吟。 我绝望的凝视着那模糊不清的面容,好热,好烫,这是什么病?来势汹汹,令我束手无策。
耳畔是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我看见他嘴角动了动,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
我靠近他的面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心紧张得要跳出来。
他张开眼睛,我的心却一直往下落去,因为他神情恍惚,目无焦距,显然还没有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是你么?”他问。 “是我啊,是我……”
“你是谁?” 我害怕失望得心都在发抖,双手攥得紧紧的,手心沁出冷汗。
“是我啊,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蓝基娅啊……”
他又叹息了一声,低低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于是我知道,他开始呓语了。而这一发现无疑加深了我的恐惧和痛苦。
“阿玛尼……”我俯身在他的耳边,一遍遍的呼唤着,“醒醒啊,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天亮了……快点擦亮我的剑……克拉克……尤利马西斯……他在哪里……我看见…快啊……给我……” 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这副情景,简直要令我痛苦得发狂。 “……我知道……”他痛苦的面容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喜色,“……他……并没有完全抛弃我…看,他不是把你还给了我吗……”
我听到这几句话,不由咬住食指,泪水大滴大滴的涌出来。
我紧紧的抱着他,泪水落在他的脸上,一个声音在我内心深处尖叫着,呼啸着,叫得我的头快要裂开,叫得我的心脏快要炸开。
那样充满野心,磅礴旺盛生命力的生命,也会干枯吗? 阿玛尼,你不是应该绝不感情用事,也绝不做无用的事吗?你不是应该冷酷无情,不受任何情感羁绊吗?你不是应该坚不可摧,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你击倒吗?
回答我,阿玛尼,你那么年轻强壮,一定能捱过去的是不是? 回答我,你会醒过来,明天,明天你就会在那里嘲笑我的胆小和惊惶失措是不是?
如果,如果我说爱你,你是不是会醒过来?
如果我说爱你,你会不会感到高兴,回应我的呼唤? 别死,求你别死,求你别用死亡来惩罚我,别让我绝望…… 我一遍又一遍的抹着眼睛,试图停止那些恼人的、无用的泪水,然而又有什么用呢?我怎么会忘记白天过了就是黑夜,生命过了就是死亡?我怎么会忘记命运的莫测,黑夜会突然降临,死亡会突然把我们带走?我怎么会忘记了,是什么构成我的真生命,什么样的真实,什么样的灵魂,什么样的感情,能让我痛彻心扉?
我狂乱的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跪倒在地上,泪水湿透了面颊,我从未像今天、像此时此刻这般相信神的存在,而神也必须存在!现在,我要向你祈祷,全心全意的、极度虔诚的祈祷……我双手合十,目光越过树梢,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注视着天边那颗亮星……让他醒过来,让他醒过来啊,我发誓再也不说谎,我发誓再也不从你的花园里采摘任何一朵生命,我发誓从今以后,我将每天向你顶礼膜拜,每天、每天感谢你的恩典,每天赞美你的奇迹,只要你实现我的这个愿望,让他醒过来,让他醒过来啊!
当金色的白天再度来临,当我从短暂的梦魇中惊醒,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祈祷真的被神听到,他没有呻吟,也没有呓语,安静的躺在那里,睡得很熟。 我的心中升起新的希翼,只顾用眼睛盯着他——他紧闭的双眼,干裂的嘴唇,深沉的呼吸……我的身体像生了根一样依偎在他身侧一动不动,生怕吵醒了这难得的酣睡。
可是过了中午,他还没有醒过来,我心中的不安又扩大了。
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尝试着轻声呼唤他。
终于,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从干涸的嘴唇间发出声音:“水……”
水,水在哪里?哪里有水? 我在林间奔走,四处寻找水流,草叶划破我赤裸的双腿,而我根本来不及看一看。
终于听到了水声。我欣喜若狂的奔过去,想要马上取得一点活命的甘泉,可是,水边有人!
我下意识的伏下身体,把自己掩藏在一片矮树丛中。一个人背对着我,正在给他的马喝水。我看着,突然颤抖起来。
心像要裂开一样的痛,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好像身体自己要挣扎着跳起来,要到他身边去;嘴巴自己要张开说话,要呼唤他的名字——
菲拉斯,菲拉斯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笔直的身影,紧咬着嘴唇,手指抠进泥土里。 几个全身披挂的骑士从小溪对面策马而来,领头的骑士跳下马来,摘下头盔抱在胸前,露出一头淡金色的头发。
隔着小溪,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并没有说话,然而彼此都从对方脸上看出失望来。
“没有一点消息吗?”依诺林英俊的脸上挂着一道明显的新伤。
“我会找到她。”菲拉斯简短的说。 依诺林久久地看着他沉默不语,然后突然一把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大声对跟随自己的几个骑士说:“继续!沿着小溪仔细搜索,不要放过每一块岩石,每一丛灌木!” 骑士们策马沿着小溪上游而去,我看见菲拉斯仍然伫立在岸边,低下头盯着自己紧握的左手;我看见他亲吻手上的戒指,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吼;我看见他转过身,跃马扬鞭而去;我看见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一闪而过……我看见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低头凝视着脚下,黑色的新鲜的泥土被翻了出来,污迹斑斑的手指慢慢松开,指尖上萦绕着一缕鲜红…… 我的眼眶干涸,再也没有泪水。 “够了,”我奇异的微笑着喃喃自语,“真的够了,如果你要折磨我,我承认,你的目的达到了……可是你想逼疯我…那么,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