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皇帝问。
“她来了。”我说。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说太后还是在说恐惧,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也许她们本来就是一回事。
我们一同向殿外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今天为何这么安静呢?听不到一点声音,空气里没有香味儿,看不到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丝风?”皇帝说。
“下雪了。”我说。
不是雪,是一片白色的雾霭。不是白色的雾霭,是一片缤纷的碎屑般的翅膀。这是午夜时分,有千万只白蛾子从空中落下,遮住了月色。我伸手,一只白蛾子落在掌中扑腾几下就死了。有更多的白蛾子落下来,将黑夜映出一片苍白。树上、门楣、地上,以及墙上的雕花一时都形如妖孽,显出另一番景象,犹如忽降大雪,却并无寒意,反而是一股闷热的气息,静止,停滞,空旷,与任何我们熟悉的东西都不再粘连。
她的仪仗从这浓厚的白色中来了,华盖,凤辇,侍卫,成批陪侍的宫女太监。这个时刻,她却穿着朝服,胸前挂着朝珠,头上戴着朝冠。这是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然而我们却都知道这就是她。现在应该在太后前加上一个字。她是老太后。
我注视着这一切,这一幕像是发生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的目光很慢,我的思维也很慢,我所有的知觉都放在闯入养心殿像是重新复活了的这个人身上。我不相信复活,这不可能是她,这个人是谁?她在扮演谁,还是生来如此?
我们被疑问钉在原地,看着她向我们走近,如大难临头。
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太后的手离开我的脸颊时我几乎没有知觉,皇后手上的护指划伤我的脸颊时,也没有痛感,我还是站在极远的地方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切,我一定是在梦中,也一定是从一个梦注视着另一个梦。我看见的其实是两个梦,它们套在一起而我还未找到离开的办法,我希望谁来叫醒我,摇醒我,当头浇我一瓢冷水。然而,我终究无法醒来。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地上落下的蛾子的翅膀像尘埃一样旋起。终于刮风了,这里闷热而没有可以吸入的空气。难道邪灵又从石棺里被掘出来,而黑摩罗也跟着复活了?抑或是谁又念起了那被废止的咒语?
从午夜开始的这一天像是瘫痪了。后宫完全为太后控制,当她的步辇走近西华门,御林军看见她的朝冠就为她开启大门,他们还将磨指捆绑,敬献于她。她当即处死磨指。她踏过磨指还没有变凉的尸身,从紫禁城的中轴线走来,所过之处,奴才们都为她让路,倒头下拜。她一路畅通直奔养心殿,而我们陷入沉睡无法醒来。皇后穿着朝服,可见她早有准备。太后怒斥皇帝,称他不孝不敬枉为人君,她说了很多,说了很久,我只觉一阵比一阵更为热烈的热浪正源源不断涌向殿内。她换了一张新面孔,陌生而新颖,三个月我们迎来了一个新太后,然而新太后比之前者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出场,我们就惨败了。
光绪
事情的发生,迅疾而不容思量。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去了我刚刚拥有的一切,权位。令我不解的是,人们很快就适应了她新的形象,仿佛那形象早为他们所熟知,他们摒弃我赋予他们的自由和尊严,而甘愿臣服于他们并不了解的面孔,以及裹在最外层的服装。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在睡眠里修复了脸上的皱纹和褐色的色斑,那让她看上去不仅老迈而且肮脏。她脖子上的一道道赘肉也不见了,连身材也变得苗条。先前光彩夺目的年轻脸孔是无法恢复了,她看上去虽说精练却已显老迈。她脸上说不清是涂了大量的白粉,还是同生出白蛾子身上的萤粉,总之,她带着人和蛾两种气质,既是一个老女人同时又是一种昆虫。当她出现时,说明整个后宫已为她控制,不然她不会走出乐寿堂,走出颐和园,这么快就到了养心殿。当我看见她脸上雪白的粉末时,我知道我败在了哪里。我忽略了白蛾子,人们迷醉于无法解释又亲眼所见的神迹,当白蛾子一层层落下时,新的恐惧又将人们拖入新一轮的膜拜。
如果我失败了,那所有的人都失败了。
我无法超越从小就养成的礼仪,宫中课程从一开始就教坏了我,我跪在她面前,以一个罪臣的身份匍匐于地,虽然,我并不认可我身上的罪。她一出现,我就溃败了,败得再无回旋的余地。
“你可知罪吗?皇帝。”她坐在养心殿中央我的宝座上。
“我罪在冒犯了邪灵也冒犯了太后。”
“岂止是冒犯,你是想杀了我!”
她看上去并不震怒,她的愤怒里甚至有一些悲哀。
“为什么在驱走邪灵后您依然如此强大?是谁背叛了我?黑萨满、磨指,还是…邪灵被重新释放?”
“你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这一切。皇帝,我将指派一个人替换你,这样你就可以专心一意思考你的过错。我相信无论花多长时间忏悔,对你都是必要和有益的。要记住,我随时都可能废除你皇帝的身份,也随时可以杀了你,你将在担忧与恐惧中度过余生。”
两年后,老太后处决了他他拉氏,我的爱妃。她将她沉入井中,而我在被太后挟持出宫的途中,一直以为,珍已经沿着一条密道顺利离开后宫。王商会像我事先吩咐的那样,带着珍离开紫禁城。我委托王商,将我吉服冠上的珍珠交给珍,她带走珍珠,也就带走了我。我想我不能给她幸福,却可以还她自由——
每个人都经过那口井,包括我,她躺在井底,她一定睁着双眼,她一定在对我说,这两样,幸福和自由,皇上,你都无法给我。
十年来,我一直在等老太后处决我的命令,又用这时间来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我知道回忆和心痛犹如一场慢性病,将我拖入一条死亡之路,然而我觉得这条路并不陌生,我想这一切,多么像一场噩梦,除非死去,我难以从这噩梦中醒来。我下定决心,除非死亡带走叶赫那拉,那么叶赫那拉也无法带走我。除非,我与她一起坠入死亡,否则我就要一直活下去,尽管,我正在一寸寸失去生命。我时常想到那年夏天漫天漫地的白蛾子,像是六月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我想这一切就是一场梦。我需要的不是兵器,而是一对能令这一切回到最初的翅膀。我想要一只蝴蝶,飞过环绕在瀛台周围的茫茫水域,飞过重重金黄的屋顶,上翘的飞檐,那么多威武的龙与凤的镶嵌与雕刻,飞过我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一直飞到那老女人面前,她邪灵的心肠从未改变过。十年来我们不曾谋面,我想她该比以前更加衰老,她正在等着我的死讯,就像当年,我等着她的死讯一样。
是的,我准备好了。
珍妃
我越是向前走,就越是闻到死亡的味道。
那是一股酸味儿,从牙齿的缝隙里流淌,我鼻子里也是一股酸味,令我窒息。外面天气炎热,我从阴冷的北三所走出来,很不适应这样的热度。我觉得即便出了冷宫,我与整个皇宫,还是隔绝的、无关的,我像一条单薄的影子,热气随时可能吞下我、焚毁我。我沉默地走着,骨头在单薄的皮肉里咯咯作响,木鞋底踩在地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两个太监一前一后,走在道路边。他们无声无息,垂着肩,弓着长腰。我没有多看他们一眼。他们是后来入宫的太后身边的人,他们身上的衣服,比我这待罪妃子的衣服要鲜艳华丽。让我放心的是,摩罗花不会再活过来了,这鲜艳华丽,没有危险。我身上的旗袍陈旧,色彩暗淡,袖口上还有破损,但这并不能影响我走路的姿势,也没有影响我在少女时代就养成的步态。我身上有别人无法抢夺和改变的东西,这些,只为我所有的东西,是皇帝为何只愿将目光投在我身上的理由。我这样走着,腰身笔直挺拔,在炎热夏季的光影中寻觅渐渐逼近的气息,即便那是死亡的气息,我也想从这气息中辨认出皇帝的身形,只有我才能觉察的秘密讯息。
我找不到他的呼吸,找不到那令周围事物熠熠生辉的眼光,还有,只有他在场时,那朦胧的暖意。皇宫里怎能没有他呢?在我被幽禁的两年里,曾无数次想过,她不会杀他的,尽管她有着置他于死地的怨恨。我一直在想,太后若是杀了他,这皇宫里,就失去了最后一口活气。
我一步一步走向颐和轩。
当我在冷宫里最后一次整理妆容,重新勾画唇上那枚鲜艳的樱桃时,老太后早已从她柔软清凉的象牙席上起身。入夏以来,她住在乐寿堂里。这天中午,她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城楼上火光冲天,而我的影子却越过火光,清晰而明媚。她看见我带着嘲弄的笑容,看着她在惊慌失措中丢弃的头饰与手镯,嘲笑她因囚禁皇帝,令大清遭遇最严重的灾难与危机。她梦见华丽的宫门变成了黑色的焦土,而我脸上的笑容始终烙在这一切之上。醒来后,她对自己说,是时候了,是处决这个狐媚的时候了,即便紫禁城落得像圆明园一样的下场,我也决不容这个狐媚嘲笑我的错误与今日的残局。
洋人又来了。四十年前,他们纵火释放了邪灵,四十年后,紫禁城上空,是否会飘过新的邪灵?
不祥的梦加深了老太后处决我的决心。当她坐在颐和轩里的宝座上时,心里还在揣测着梦的含义与警告。她端坐在宝座正中,将两只手分别放在两边的扶手上,她抚摸丝绸上拢起的刺绣,一双眼睛凝视着挡在宫门外的,那片雪亮的白光,她对自己说,我没有错,我所有的错,都错在准许这狐媚踏入宫廷,使她拥有至上的荣耀与地位。是她离间了我们母子的关系,使一个孝顺的孩子,变成了想要谋害娘亲的逆子,是她在皇帝脑子里塞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使他的想法越出理智与祖制的界限,她让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变成了我的仇敌和冥顽不化的革命党,她让他的内心充满了虚伪与狡诈,使他以可笑的变革从根基上动摇了皇族的统治,她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身上流淌的,是谁的血液,从她出现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叶赫那拉阵营中的一员了,他变成了爱新觉罗,她使我二十年的苦心栽培付诸东流…一切的一切,是她挑唆皇帝,使我失去了不死之灵的护佑。我不仅失去了不死的机会,还失去了天下的太平。
衰老的太后望着午后苍白的阳光,心潮起伏,怒火中烧,眼里布满仇怨的血丝,她在等我畏缩寒酸的身影,出现在她华丽的屋宇和刚更换不久的波斯地毯上。此时,她露在氅衣外缀满宝石的鞋子,发出耀眼而锐利的寒光。
我正一步步走向颐和轩,我找寻不到皇帝的讯息和朦胧的暖意。我在一片白茫茫的亮光里,看见老太后臃肿老迈的身躯,正摇摇摆摆向同一个方向靠拢。她眼神坚定,思虑清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算好了时间,也选好了刽子手。她从卧床上起身,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谁也猜不透这笑容意味着什么。宫女们慌忙帮她整理衣衫,为她穿上沉重华丽的鞋子,她坐在镜前端详自己有些浮肿的脸。她描画眉毛,修饰脸上的皱纹,和我一样点染那枚艳丽的水果,只是她唇上的樱桃因为右手不安的抖动,画成了一个扁圆。她来不及重新描画。她忘了吸烟,也没有饮下小杯里的冰镇果露,她心里摇曳着越来越强烈的黑色暗流。她算好时间,想好说辞,她设想若是我向她苦苦哀求,她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和言辞应对。她推开搀扶她的宫女的手,让她们站在三重宫门以外。这虽然是一次毫无悬念的行刑,但其中未可预料的细节,却让她颇费心机。
在邪灵离开,咒语解除后,在每件事上花费的心机,让她的衰老,又蒙上一层白霜。
我没有看到皇帝,我只看见老太后宝座上孤独荒凉的背影。无论宫墙的装饰多么富丽堂皇,无论她身边有多少宫女太监,她高高扬起的脖颈多么尊贵,我看到的,是一个老女人彻骨的孤独与荒凉。那是她的背影,有着生铁一样坚硬的棱角和让人生寒的轮廓。以前,那袍子里装着另一把白骨,如今,只剩下了她自己的。从来没有人有机会看看她背后的影子。她周围服侍的宫女,垂着小心翼翼的目光,从她身上绸缎的表面滑过,尾随自己无声的脚步,退隐在宫殿阴暗的角落。
那天,在我走向颐和轩的那一百零一步里,除了皇帝,还有很多张面孔在我眼前浮现,像水面上游弋的光斑。然而始终有一张面孔在严厉地注视着我,隐伏在众多面孔之后。那是老太后的脸。有两年,我没有看见老太后脸上涂抹的脂粉。在邪灵退去后,她开始亲手研制胭脂口红,从玫瑰与月季里提取的红色艳丽而浓重。她毫不吝惜色彩。她重新穿上绣着绚丽花朵的衣衫。但那已不是摩罗花的色彩,光芒消失了,她的衰老无法掩饰。她佩戴了更多的宝石和珍珠,却无法遮去一身凄厉的孤独。我抬头,用满含笑容的注视称赞她喧哗的服饰,我的眼光却越过珍珠的闪光,落在她身后的影子上。她的影子,是一条孤寂荒凉的河。这条河里流淌着黑色的岩浆,涨潮的水声,向我脚边奔涌,黑色的浪头潜伏在雪白的光线之外。
我缓缓前行,接近老太后的背影,同时,有很多张面孔与我擦肩而过。她们是景仁宫早于我被处决的侍女的脸。她们全都笑吟吟的。她们说,只要穿越那瞬间的痛苦,就了结了所有的痛苦。她们说错了。死其实是另一种开始。在我端坐在北三所昏暗的窗前时,她们时常从墙壁里,从封锁的门窗上,从堵塞的钥匙孔里,从一张残损的八仙桌边,走出来,像生前一样,围在我周围,忙碌着。最常来的是莺络和福子,她们触摸我的发辫,抚摸我衣服的破损处,与我在同一张镜子里看自己。我并不痛苦,只是有些伤感。我看不见皇帝。当我从死亡里脱离,向上升腾时,我知道,从此,我不再有这样的希望了,我只能在黑暗中静默地望着他,即便从他身边走过,他也听不到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影子。我伸向他的手,在半空中就会被阳光溶解。我在纸上写下的字迹,只会留下一些不易辨识的水渍。我无法像大公主的故人那样,借着旧物归来。
颐和轩在静默中等候我的到来。
那里没有宫女,只有两个带领的太监。他们中有一个,是颐和轩的管事。他们将我押到后面,站在宫门外面。我挡住了射入门内的光线,屋里一下子变暗了。老太后看见我单薄的身形,眉头起皱。我挡了她的光,让她闻到冷宫的气味。这气味逼走了她嘴角难以揣测的笑纹。除了唇上的一点猩红,我是灰暗的,身上长满青苔的,散发出陈腐的霉味儿的。我的木鞋底踩在老太后宝座前的金砖上,声音清脆而响亮,这声音很快就被她厚实的地毯吸收了。我无声无息,在老太后眼里,只是一条稀薄破旧的影子。太后向我扫了一眼,将目光移向旁边架上摆着的一座佛塔。金灿灿的佛盘腿坐在宝座上,脸上流露的,是难以琢磨的笑容,那笑容,竟和老太后脸上刚刚散去的笑容那么相似。颐和轩一尘不染,环绕着太后的东西都是鲜艳的、黄灿灿、香喷喷的,太后在这些过于闪亮的东西间穿行,挥洒旺盛的精力。她凄厉的影子被遮蔽,藏在一片锦绣繁华里。
我的膝盖碰到了老太后柔软的地毯。我的身体倾向那些繁盛卷曲的花纹。我向至高无上的老太后道吉祥如意,我垂下的双眼只能看见她从衣袍里伸出的鞋底。我的声音很轻,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如此陌生。我吞咽唾沫,喉咙里却始终干燥。屋子里听不到一点声音。穿行在屋子里的,是另一种声响。
我跪着,像一块静止的石头,我的耳朵却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将颐和轩里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莺络从我背后走去,坐在老太后脚边的地上,哀伤地望着我。老太后看不见她闪亮的轮廓。福子在屋里走动,每一个脚印都带着冰的痕迹。福子想打开台子上的自鸣钟,让表针停下来。那些金属表针走动的声音像心跳。只有我听到了,她们雪白的脚趾踩在光滑的地面时,咯吱咯吱的响动。我脸上的肌肉冻结了,在七月的炎热里,我冻结在距离太后五米远的地方,嘴里涌出越来越多的酸水,我紧咬牙关,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莺络刚刚说过的,只要穿越瞬间的痛苦…
“洋人就要打进城里来了…”
老太后说。
可是穿越瞬间的痛苦,我将看到什么呢?我微微抬起头,用双眼问莺络。她雪白的嘴唇微微张开,形成一个又小又黑的洞口。在七月的炎热里,她呼出的却是寒冬的白雾。
“外头很乱…”
老太后说。
可是穿越瞬间的痛苦,我能看见他吗?皇帝在四面环水的小岛上徘徊,我怎样才能通过封锁,走到瀛台,就像从前,从前,有一点阳光停在他的鼻尖上,他微微收缩下颌,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弹,臣子递上的长长奏折,铺展在平整的金色布幔上。
“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老太后说。
只要穿越瞬间的痛苦,我就可以走到他面前,将两手放在身体的左侧,微曲双腿,垂下眼帘,行礼问候,与此同时,我身上落满他赞许的眼光。
“你在听我说话吗?”
太静了,老太后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有许多针飞向静止不动的石头,冰冷坚硬的石头。我还在,跪在她脚下。她并不是对着空气说话。她要听到我的回答。
“是,太后。”
我说。是,太后,只要我交出自己,只要有一个人来替他承担所谓的过错,只要有人出来担待你的怒气,你的怨恨,作为你发泄无边孤寂的替代,你是否可以放过他呢?是,我承认你至高无上的荣耀,承认你是唯一的女王,承认你的慈善与宽容,你是否愿意宽容他,保全他的生命,然后,让他继续一个帝王的梦想,而在你百年后,去实现这个梦想呢?
“你还年轻,别丢了皇家的脸面。”太后说。
“太后,我不曾丢了皇家的脸面。”
我抬起头,将整个脸迎向她。冰冷的石头里还有血液在流淌,有心在跳动,有呼吸在流动,我唇上的这一点猩红,难道不比你的唇色更为艳丽夺目?所以,这块石头比任何时候都能清晰地感受痛苦,体味痛苦的层次与级别,尽管如此,瞧,这块被你搁置了两年的石头,依然有勇气迎接你的目光,仰起脸,将消瘦的面容暴露在你挑剔的目光下,它不会在你的注视下迸裂,而是变得更加坚固。
“这个天下难道不是你给我搅乱的吗?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你有什么要说的?”
老太后突然提高了嗓门。
她心里黑色的熔岩在融化,转而变为怒火,从眼眶里喷射。我凝望这炽烈的焰火,它并不能使我崩裂,也无法使我融化。我继续看着这团奇怪火焰吐出的黑色烟雾,她脸上所有精心修护的皱纹与下垂的赘肉从厚厚的脂粉里突现,她微微抽动的嘴角,使那双薄唇变成了刀片,她脖子上松动的皮肉,手上扭动的青筋,眼睛周围陷下去的深坑,都在向我坦白她的衰老和无奈。这一切都无可救药地发生了,邪灵不可能再回来。
“太后,我没什么要说的。”
我缓慢地,平静地说。此时,莺络起身,影子稀薄而模糊,她脸上盖着湿淋淋的棉纸,乌黑的辫子垂在身后,她只穿一件单衣,赤裸的双脚在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白霜,很快,就蒸发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莺络走向一束光,她闪亮的轮廓在那里消散了。我的目光穿过她,与老太后黑色的烟火对峙。
“那…”老太后说。
那就宣布我的死。我深深吸气,像坐在北三所的黄昏里,将满屋子的黑暗,吸进去。
“我们要避一下,不能带你走。”
她的声调里已经没了热度,音调里带着宣判味道。没等她说完,我就打断了她。
“您可以避一避,可皇上得坐镇京城,维持大局。”
我不能提皇帝,也不能提京城。我对老太后说,皇帝才是京城的主人,把它还给他。我还对她说,叶赫那拉,你的愤怒是对的,向过去挑战的人是我,一切罪责也都源自我,放过他,把皇帝留给他的梦想,哪怕这个梦已经残破。叶赫那拉,杀了我,从此你将欠载湉一条人命,我替他偿还所有债。
老太后嘴角那丝神秘的笑容又回来了。那是她咬紧牙关时,形成的一个让人误解的表情。
一个相反的表情。
“好大的胆子!”
神秘的笑纹更深了,像一条鞭子,在叶赫那拉的身体里抽动,让她振奋。那是一抹暴力的笑容,暴力在显现前会绽放满意的笑容,它像一朵艳丽的花,绽开在叶赫那拉的脸上。咒语化解后,第一次,她忽然年轻了,她的嘴唇红润起来,眼睛里充溢着少有的光泽。但这不是邪灵,而是回光返照,没有在我身上应验,却出现在太后的脸上,照亮了她,使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咒语不会回来了,我肯定。但是咒语种下的邪恶,却并未随邪灵离散。
“去死吧,皇上可救不了你,来人呐…”
“我要见皇上…”
我再次打断她。我要见载湉。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见到他。没有时间了。我得离开这里。离开这张忽然年轻的脸。我想像莺络那样,自由地走在一个地方,穿过宫殿与围墙,离开这些刺耳的声音,离开判决,离开这张突然艳丽的脸,它在衰老与年轻间转换,像风里摇曳不定的烛火。我想离开紧紧卡在我胳膊上的太监的手,骨节突出,钳子一样咬紧我的手,不仅弄痛了我,还弄脏了我。我无法容忍这种肮脏和臭气。但是他们紧紧钳住我,咬住我,让我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