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将大婚前后的皇帝稍加对比,就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皇帝假借颐养天年将太后送出宫外,又让许多宫女太监侍卫守着她看着她,一个睡死的人需要这么多人防范吗?这无疑是监禁,即便是在乐寿堂那样的地方。太后已经失去自由,尽管看上去,这是太后主动放弃的。他们在等她的死讯,虽则目前依然还在维持现状,而不是一了百了杀死太后。不过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以太后现在的情势,若是真不在了,朝堂将失去平衡,多年来太后的拥戴者不会轻易就转而拥戴皇帝,他们很快就会看出皇帝的真相,他既没有权力赋予的威严,也没有权力带来的至高无上的蛊惑力,仅仅凭借皇帝从书本上学来的那一套,皇帝根本无以服众,而皇帝所没有也无法拥有的品质,太后全都具备,她的容貌和姿态,她在衣食住行上所显示出的不容侵犯的高贵和威慑,都会形成权力的魔圈和诱惑,仅只看她一眼就会令大多数人心悦诚服,甘愿成为她的臣子和奴仆。然而,皇帝正在做相反的事,皇帝正在放弃权力,而不是继承和稳固权力。固然,皇帝暂时从太后手中得到了这一切,可我宁愿相信,太后只是在假寐,她无非想要看看皇帝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是想要天下大乱还是要四海归一,他是想要弑杀养母还是孝敬有加,总之太后想要看看这些人的表演,上至皇帝妃嫔朝官,下至宫女太监。既然太后已经花费了多年的心思,那么她就该在这个时刻来验收最终的收获,了解自己到头来,是收获了恨,还是收获了感激。
我听说有这样的事,说太后身上每天都飞出大量的白蛾子。我想这正是皇帝想要妖魔化太后的一个佐证。难道太后身上真的沾满了细小的蛾卵?难道说太后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卵房,里面长满了正在和已经孵化的蛾子?显然这只是皇帝有意散播的谣言,目的是为了让人憎恶太后,降低她的威信,破坏她多年来树立的形象。这形象年轻、美丽、和善、稳定。从太后第一天执政到被送去乐寿堂之前,太后的形象从未发生过改变,改变都发生在她周围,所有人都在老去而唯有她不老;又有许多人死去,唯有她不死,甚至不曾患病。不错,太后也会时常传唤太医,但那只为显示女人的柔弱,试想一个女人从来不生病,这多少会令男人们感到不满和威胁。传唤太医或是进补用药都是为了安慰周围人,不要将她永恒的青春和精力视为威胁。而要视为某种神力的显现。太后懂得使用权力的分寸,因而能将每个人把玩在股掌之间。若说不是神力这又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皇帝的不幸在于,皇帝自认为可以胜任权力所要求的一切,皇帝没有意识到,太后选择皇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皇帝也许心智很高,但是皇帝缺乏对权力本能的迷恋和忠诚,皇帝所做的一切,又怎能让太后满意呢?
太后一定是在假寐,目的是为了积蓄力量。这是皇帝和他聪明的妃子想不到的,他们总以为驱除了邪灵就会天下太平,那他们就大大低估了太后的能力。倘若白蛾子的传言足可信任,那么这不正是一个非凡的例证么?除此之外还能证明什么?证明她是一个邪灵,证明她原本是一只巨大的蛾子,还是证明她已经死去,而白蛾子其实来自阴曹地府?目前他们不敢宣布太后已死,因为他们不知道太后连续执政三十年后,朝臣们会出于权益,还是出于习惯,会一直坚持,只认可太后的懿旨。
所以太后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睡去,睡他个天荒地老也不怕。不久,他们就会毁于自身的不足与失误,太后只要保持对权力的敏锐,就能使一切又恢复到从前。我自认没有这种天赋,我无法靠学习得到这种天赋的眷顾,因而我只能默不作声,看着所发生的这一切,静待时机。
瑾妃
宫里出了大事。在太后移居颐和园后,宫里安静了,变得十分空旷。我在永和宫外站了一会儿就退回寝室。连天上的云彩也少了许多。各个宫殿的屋顶还在,宫里又新添了许多宫女太监,李莲英却不见了,再没有鼓乐的喧哗,也不用向谁请安了。皇帝说不用向他请安了,他很忙。
皇帝很忙,听说皇帝颁发了许多新政令,整个大清都沸沸扬扬的。尽管永和宫十分闭塞,每日送菜做饭的人总能多少带给我一些新消息。我将这些消息拌在米汤里吃了下去。珍天天跟皇帝混在一起,也很忙。自从珍的相机被摔后,珍将我从记忆里删除了。她几乎不提我,也不再想起我。我是局外人,从来都是。我和珍一起长大,我们如此不同。进宫的时候,我们看着还是亲姐俩,珍的五官长得比我更精细,更符合皇帝宠爱的理由,我和珍很像,却不符合皇帝爱的趣味。这一切所谓何故?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打算改变。我无法让自己比珍更美,便走了相反的路子。珍没有明说,珍照相时在黑布里看了我很久,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我正在毁灭自己。不,不是毁灭,我只是想改变。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将所有和珍相像的地方都加以修改,这样,我就给了皇帝充足的理由,也给了太后充足的理由。
我给了他们不喜欢我,让我远离的理由。
在太后搬去颐和园后,我有三个月时间,可以想想这一切。
为什么是三个月,为什么只是三个月,这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我好像知道三个月后事情有变——不是我在想问题,而是问题在想我,问题先于我出现。也不是我在回答,而是答案在问题出现前就有了。这三个月,是谁留给我的。当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时,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深洞。
三个月里,我想了想珍妃。在珍为我拍照时,我知道她会因此受罚。她手里的东西会被摔坏,她照相用的东西会被焚毁。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就像这件事曾经发生过一样?所以照相不是问题,太后不是问题,珍也不是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另一个问题,需要另一个答案。每当我碰触这个问题时,我头脑里便暗黑一片。是谁在阻止我知道?是谁在我即将窥见真实时在我心头挖出一个漏斗状的洞口,需要永不停歇塞东西,填补它,是谁?也许,只有放下食物,才能令我窥见真实,然而,我无法放下,因为心里的漏洞必须堵上,要不我连心都找不到了。
食物是我的救命稻草,所以我凝视着面前的食物。我不得不吃下它们的理由是,这是我唯一能做和需要做的事。
老太后
我从绮华馆出来后跌倒了。有谁将气力从我身上抽走,连筋骨也带走了,我只剩下了皮肉。我像泥巴一样软,可以塑成各种形象。每个形象都是我,又都不是我。一时有许多人,许多面孔排列在我面前,几乎站满了乾清宫前的广场。我依次看去,却无法从中认出,究竟哪一张脸属于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没有触到任何东西,就是说,那里其实是空的。我的左手摸不到右手,我的脚下没有依托,除了白色的浓雾,我不知道自己踩在哪里。在我跌倒的同时,我失去了脸、手和脚。所以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回想这个问题会让我也变成迷雾。我竭力不去想这是否是死的征兆,我不认可这一刻,如果此时有人在我耳边叫我,轻轻说一句,叶赫那拉,你已经死了。那么我会被这句话带走。如果她又告诉我该去的地方,我就会被那个地方带走。我等着,在寂静中等着,然而,始终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提醒我。于是我一直躺着,柔软,无形,等着被确认。
我在等一个评价,是死还是活。没有人给出答案。如果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说你还活着,起来吧,回到你那香喷喷的居所去,没有什么改变发生过,那么我会坐起来,旋即站起来,离开这里。天知道他们将我放在了哪里?是那张唯我独有的紫檀大床么?上面可是要铺上十二床被褥和象牙的席子,席子要用浸有香料的水和精油擦过,一定要用鹅绒的被褥,否则我的每根骨头都要反抗,每根神经都要惩罚——我活着就是为了惩罚那些无法令我满意的人。哦,这世间到处充满了罪孽。
他们不给我答案,我听不到死的肯定,也听不到活的讯息。我躺着,这一躺,像是几个月几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提醒我时间。怎么没有人定时为我的座钟上弦报告时辰呢?我一向遵守时间,该醒来的时候醒来,该睡去的时候睡去,怎么,难道我只是昏迷了几分钟或几秒钟的光景?这么短的时间我是允许的,我这一生,只愿以这么短的时间浪费在迷失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找不到自己的脸,我回忆我走出来之前的事,那里也是一片空无,对于我为什么会跌倒,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我都不再能忆起,我只记得我跌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在等一个肯定和认同,然而什么也没有。我继续等待,我甚至需要一个声音来对我进行身份确认,告诉我我的姓氏和年龄,我对这一切充满了担忧。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确认的话,那么我便生不如死。那么我就不要再坐起来了。我缓慢地想着,既不觉得自己不幸也不觉得难过。最终我总是要获得一个确认的,要么死,要么活,或者不死不活,就这样,软塌塌倒下来。
他们将我七手八脚抬了起来,每双手都陷进我身体里。若是我能站起来,我非剁掉这些手,这些肮脏难闻的手。然而我做不到,我失去了手,脚和脸,就得任人摆布。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听不到一点声音——当然,也许仅仅过去了几秒钟或几分钟。没有时钟的话,所有感觉都是不确定的,连时间也变得忽长忽短,忽左忽右。听不到声音,是因为他们封锁了所有声音。没有人说话,即便只是些轻声低语。他们就是不想让我知晓消息,这对他们不利。对我不利就是对他们不利,可惜他们一直不知道这个道理。我躺着,天气越来越热,房间里空气不流动,有种古怪的味道,这味道差点将我从睡眠中惊醒,这味道有毒,会使我生病,皮肤溃烂,更加溃烂。我觉得我的皮肤正在像播下种子的苗圃,一时开满了花朵。是一些细小的白色花朵,这些花从我溃烂的地方长出来,以我的皮肉为土壤,它们开得生机勃勃,精神抖擞,它们一点儿都不会枯萎,反而更加茂盛和有生机。
我听到另一种声音说,它们以你为食,不久你就会因为被吸干汁水而变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皮囊,散发恶臭。是我的担忧发出了声音。这事儿,我似曾相识。我曾见识过这一幕,我儿子的皮肉上开出了色彩艳丽的蘑菇和桃花。这些毒菌和花朵吸干了他——事情其实不是这样的,为了避免这些细腻的痛苦,我为他选择了另一种死法,在浓稠的月色中消散。这甚至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月色以无可辩驳的毒性杀死了他。他太娇嫩了,月色在他皮肤上除了留下死亡外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我躺着,想着一些还能想起来的事。这些记忆都很稀薄,需要竭尽全力方能捕捉,要么就会消散,就像烛火让黑暗消散了一样。我躺着,捕捉这些似有若无的消息。它们是一片模糊的碎片,在我周围漂浮,有着确定的形体,却没有丝毫声音。我一动不动,做着这费力的游戏,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个极为微弱的声音。那是一块怀表的秒针和分针发出的声音。事实上这块表是无声的,像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一样无声。他们不能制造声音,却可以制造效果。这块怀表经过消音,它的声音只能被感觉到而不是听到。我差点失去听力,然而我在一片漂浮物中捉到了这块怀表的声音,秒针分针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这需要更加非凡的辨别。
我想我该醒了,于是我醒了。我想我该坐起来,于是我坐了起来。我想我该站起来,我真的站了起来。在我周围腾起了一片白雾,又像扬起了一阵雪花,这屋子里纷纷扬扬有许多翅膀张开又合拢。这是怎么回事?我根本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想看看我到底是否失去了脸,手,和脚。我向镜子奔去,镜子里空无一人。我使劲闭了闭眼,再看,镜子里还是空无一物。我伸手摸了摸镜子,我不相信我失去了脸,手和脚。我触到了光滑的表面,触到了我自己的手指。镜子里出现了一只手和另一只手,而不是手的影子。我于是知道我需要借助镜子恢复所有形体与知觉,于是我继续触摸,于是镜子里出现了下巴,嘴唇,鼻子,眼睛,前额,直到镜子里映现出一个完整的我,我才住手。
我端详镜子里的这个人,这个人有一张新面孔。与方才排列在我面前的那么许多面孔都不同。她不是庚申年间从圆明园逃离时的那张面孔,也不是多年来一直不变的富有魅力的面孔。这是一张老人的面孔。它显示的不是衰老而是成熟与信心。比之以前不老的脸,我倒更喜欢现在的这张。它有种前所未有的气概。我因为看不透这张脸而一直凝视它,然而我还是看不透它。三十八年前,我因厌弃和恐惧依附于邪灵所赋予我的面孔。这张面孔的确让我立于不败之地,让我得到皇帝的信任,让我躲避所有的怀疑、问责、刁难和自身的局限。然而,就在刚才,我失去了这张脸。我觉得我赖以生存的地方被更改了。一个我可以隐藏自己的面具就此化为乌有。于是出现了这一幕。我摸不到自己,也无法从许多面孔中找到自己。现在的这张脸正是我要找的,是我需要的。然而这张面孔从何而来?若非出自我自己的手——当然出自我自己的手,我从镜子里唤出和画出一个我,就像镜子里本来就有一张脸,一个躯体,等着我来唤醒,拂去尘埃。我是一片空无,而镜子里的这个人却十分明确而肯定。她眼神坚定,脸颊瘦削,颧骨突起,嘴唇不再丰盈,而是薄和尖刻。她下巴坚硬,额头饱满,只要稍加修饰就会具有威仪。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见她正在修饰自己。施粉,描眉,贴鬓角,点唇彩。下唇上那一点猩红着实让这一片惨淡的景象为之一振。她不仅赋予自己色彩,还带来了活力——我在一片空无中不仅描画出自己,还重新对这张面孔加以修饰。包括那一身凤飞龙舞的朝服。
她是圣母皇太后,尊号慈禧。
我是从那里走出来的——镜子。我立即投入这个新形象的怀抱,与她相合为一。我面前的白雾渐渐散去,那片翻腾的白翅膀平息下来,落了一地,像暮春的花瓣儿。我等着宫女前来清扫。我认出我这是在颐和园的乐寿堂,这原本是供我消暑和修养的地方,我想起,是皇帝将我安置在这里的,就像存下一个已死之人的旧物。任何时候,皇帝,你都不能轻易承认死亡这个事实。
我喊了一声,来人呐。
我的声音也发生了改变,我发出了一个老人的声音,这声音令我颇不适应,然而这声音里含着一份天然的威力,沧桑,以及神秘的说服力。这声音颇为尖利,又浑厚,介于男声与女声之间。我明白了,对新得的这张脸,我中意的地方,原来在于它不再单纯只是一张女人的脸,而是一张性别模糊的脸,尤其是当我重新穿上朝服时,我无法清晰地分辨出朝服里到底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界限消失了,魅力是双重的,精神是双重的。
没有人应答。于是我稍稍提高音量重新喊了一声:你们都死了吗?
奴才们都在殿外。他们都在加紧清理那些白蛾子。他们后来跟我说,白蛾子全都来自我沉睡的身体,它们从我的五官里飞出。他们无法解释和消灭这些蛾子,因而,这便成为一项神迹。他们从前畏惧宫里浓重的雾霭,现在又畏惧白蛾子。他们天生就是只能服从于我的奴才,以皇帝的智力完全不够理解这一点。我看着他们,满不在意他们诚惶诚恐跪倒一片,我知道他们畏惧的本性无法改变。事实上,我也畏惧,我比他们高明的地方,是我知道隐藏,我总能找到一张合适的脸。我爱现在这张脸的原因还在于此。我命他们将地上白蛾子的残屑舔净,将我的床铺也整理好。床上还有一副残存的躯体,现在我不需要它了,我命令他们掘开地面,将那残体好生掩埋。
他们老实说我在这张床上已经睡了三个月。有这么长时间么?我觉得我不过在这里躺了三天或三个时辰。他们当面掩埋了我的残体,还有残留的衣物。我不明白我被置于这里之前怎么会穿这些东西,我怎能将那些残花败柳穿在身上,那件旧装需要的,也是掩埋。我发现我根本无需对这些事情加以说明。我的存在不容置疑。奴才们立即就承认了我,向我顶礼膜拜。神迹是权威最好的铺垫,这些普通灵魂需要的,是超凡的迹象,哪怕它们仅仅来自幻觉。监视我的人于是都成了我的崇拜者,禁令就地解除,无需皇帝的圣旨。
我打算立即动身前往紫禁城。
隆裕
我分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当我再次聆听的时候,声音消失了。我站在钟翠宫的高台上遥望远处,也是什么都没看见。太后住进颐和园后就意味着我的钟翠宫变成了一座冷宫。尽管皇帝从未给我好脸色,也不来不进钟翠宫,但我并未失去希望。现在我日夜担心的是,我会成为废后,或是不为人知地暴亡。消息被封锁了,我费尽周折也未能得到太后半点消息。显然在废除我的后位之前,他们会对太后动手,然而我不相信他们能将太后怎样,他们只是在等她的死讯。但死讯迟迟没有传来,罢黜我的预感却越发强烈。也许皇帝早已写好诏书,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合适的时间,也许他热衷于那些稀奇古怪的政令暂时忘了我——在皇帝眼里,我从来都不重要,可我却是他要小心提防的。
我分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如果说在这宫里我对什么最为敏感的话,那就是太后的脚步声。这不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感觉,这甚而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气场,这甚而不是一种气场而是一种意念。太后是强大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在畏惧与臣服两种态度间,我选择臣服。她身上的威严一望而令人感到安全和顺,心悦诚服。我和她同姓,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我们心心相通。我能更快更准确地知道她所在的方位,是远是近,是醒来还是睡着。身为皇后真的不必如此殚精竭虑,恍然如惊弓之鸟,然而,这是无法控制的,超出了解释和理解,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陪在太后身边度过了每一天。
不会有错。她醒来了,正在路上。此时宫里一片寂静,蝉鸣声鸟叫声这时都偃旗息鼓,这种不同寻常的寂静,像是专为了让我倾听她来的声音。当然,我听到了,我不仅听到了她,还听到养心殿那边死寂一片,像是那殿里的主子仆役都睡死过去。也是,这一群人不停歇地忙了三个月,兴奋和过度的快乐让他们从未得到过片刻的休息,想来,他们今天睡成这样,是在情理之中。太后早说过,快乐是这宫中的大忌,这也是太后从来不给皇帝快乐的理由。稍加放纵,皇帝便会失去分寸,而不出两个时辰,皇帝就会以失败来证明太后的明鉴。
然而这脚步声里有着别的内容。这是一种焕然一新的声音,却还是她。就像一个人长出了新的皮肤,也褪去了旧妆容。我想在第一眼我未必能认出她,她带着新的气味、形式和态度。如果一个人连续睡三个月就能睡出一个新的自我来,那为何我不能?这些确定的,同时又飘忽不定的声音,向我递来一张新面孔。这面孔亲切又富有感召力,跟以前的旧面孔相比,少了蛊惑而多了从容,少了年轻而多了成熟,它清晰而易于分辨,它是这样的一张脸,看了就让人感动,像有许多让人感激涕零的故事,融于那面孔的所有细节,你不得不为她卑躬屈膝。
此时不仅养心殿,几乎整个紫禁城,都陷入了无法逾越的睡眠,这寂静,是真实可靠的。在寂静中,我更加确认太后回宫的消息,而且这消息越发接近。这是一个大事件而宫中无人知晓。这虽不是一个法定的节日,却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时刻。我命贴身侍女拿出我的大朝服,我肯定将有重要大事发生,我所有的恐惧和忧虑都会随着太后的君临化为乌有,之后,他们会在悔恨中煎熬,他们会因为致命的疏忽而前功尽弃——
一个厌弃死亡的人怎么能在宫中立足呢?皇帝和他愚蠢的支持者一直在宣扬那些匪夷所思的政令,他说,那是他洒向世间的福音。可断送他的前程,乃至性命的,也是这所谓的福音。
珍妃
最先听到那声音的人应该不是我。我太困太累,连听觉都睡着了。惊醒我的不是声音,而是恐惧。恐惧快于听、看和闻。恐惧犹如似有若无的灵感凌驾于所有感官之上。在那声音来临之前,恐惧已经开始在我面前留下印记。镜子里会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旋即又消散了。荷花缸里的水突然翻滚,像是有人在不停搅动,又毫无征兆地平息。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仿佛有人向我举起看不见的刑具。我的手臂会感到麻痹,似乎天气忽然转冷。我停下脚步,就像面前的路程铺满了即将融化的浮冰。我会骤然颤抖,在我还是笑着的时候。我无法解释这一切,难道对太后的安排不够周密?御林军都是新选的,由磨指监管。磨指在地下花园时,就已被太后知晓,又怎么可能背叛?更何况太后现在形同死人,而每天的传报都是确认,她正在死的路上越走越远。此外还有什么恐惧会从我身心里浮出,并暗示我它就在近旁?
是心跳声惊醒了我。
此时恐惧的浓雾已经迫在眉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乱,不知缘故的张皇,仓促而无法防范,是预感到不好的结果,同时预感又不十分明朗时的慌乱。我在慌乱中摇醒皇帝,皇帝望着我,而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