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躯体,站在对面看着自己被倒挂的样子。而同时,那个倒挂的我也在看着另一个倒立的自己。我被掏空了,血液也似流尽。有人将一条细丝线穿过我的鼻子,将离开躯体的我牵走了。然而我还有意识留在身体里,这余下的意识从麻木中醒来。被牵走的我,我看出,他想要扯断那根很细很细,从鼻子里穿过的丝线,重新回到躯体里来,然而那丝线像铁丝一样强韧,他很快被制服了,被一根丝线,像制服一头不听话的山羊那样被制服了。之后,我被放下来,躺在地上,其他六个太监也躺在我旁边,像我一样睁着眼,恢复了活气。我们互相问候,问对方有何感觉。我们那时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知道自己好像捡回了一条命。回到住处后,我们以为这下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但是尽管我们闭着眼,却完全没有睡意。夜晚变得空洞而失真。我们从此便不需要睡觉了。公主,您还不知道吧,在绮华馆里埋头做工的太监,都是无梦人。当然别的宫里也分布着这类无梦人,他们是最忠诚的奴才,他们混迹于正常人中间。他们时刻清醒,无梦是他们忠诚的标记。
安公公在我们失去梦之后说,有一天,若是你们被恩准出宫,梦还可以还给你们。可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话。失去梦的人,除非死,是不能出宫的。
地下花园
天黑了下来。在平日出馆的时间,我和福锟滞留在延春阁。福锟向我展示了他令人称绝的技艺。福锟倾听翠缕的动静,讲给我听。我们以此打发这过于漫长又紧张的时刻。要越过许多重门,听到储秀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中一位宫女的动静,着实让我惊愕。翠缕是围绕在太后身边的十二名宫女中的一个。她面皮白皙,眼睛细长,嘴唇丰厚,心思灵巧。她们都是千挑万选而来的旗籍女子,不仅长相端正,举手投足间也要灵巧聪慧。宫女要熟悉太后的所有喜好,知晓太后表情里蕴含的要求。太后的每个动作都表明了一项指令,宫女便是熟悉这些指令并依照太后心意实施的人。宫女和太后朝夕相伴,自然是太后的心腹,但奇怪的是,这些宫女却没有失去梦。福锟说,这是因为她们没有必要进入那堵墙后面的世界,何况,她们没有介入绮华馆的织造事务。否则,连公主您也早就是一个无梦人了。
我在储秀宫见过翠缕。翠缕负责保管太后的首饰。太后头上那许多的珠宝簪花,都是翠缕以极轻巧的手法簪上又取下的。翠缕能从太后的眼神中得知,她今天想要用哪些珠宝,而哪些珠宝又与太后今天的心情相匹配。不仅是心情,还有服饰。翠缕也是为太后择衣的宫女。她熟悉太后的服饰制度,知道每件衣服存放的地方、保存的方法。太后有一个储衣间,就像安公公拥有那个秘密的钥匙一样,翠缕拥有储衣间的钥匙。她像熟悉自己的指纹一样熟悉那么多复杂的服饰。我以为,这该就是福锟喜爱翠缕的原因,除去她外表的灵巧秀丽,她每天捧出捧进的,是绮华馆织造的衣物。每天晚上,翠缕取出太后第二天可能要用的衣服,用特制的香料熏香衣物和随时要用的手帕、被褥。天天与这些光彩照人的衣服相处,难免会生出想要拥有这类衣物的想法。福锟从翠缕的举止行动间洞察翠缕的心思,她想要一件绮华馆织造的衣服。哪怕不穿,或只是在睡前偶尔试穿一下,对翠缕而言,都是莫大的满足。福锟满足了她的想法;而我满足了福锟想要满足翠缕的想法。我在登记簿上忽略了那件春衫所用去的布料和宝石。福锟说,翠缕将那件春衫小心叠好,放在一只枕头里,每天都会枕着那个枕头睡一会儿。怕压坏衣服,翠缕有两只枕头。一只用来藏衣服,一只用来枕着睡觉。她时常抱着那只藏衣服的枕头入眠。
当翠缕在暮色中用香料熏烤太后的寝衣时,我们离一个神秘的时刻越发接近了。我虽然极度鄙视安公公,却无法使自己免于紧张。我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面对安公公这样猫一般灵敏又极为严酷的太监,不紧张实在很难。我问福锟安公公在做什么。福锟说,只有等翠缕睡下后,他才能将注意力移向安公公。这是他几年来的习惯。如果不能等到翠缕安眠,他是无法放下翠缕,而将全部听力和嗅觉移向安公公的。绮华馆陷入黑夜,而翠缕今天似乎比往常睡得晚些。福锟说翠缕今天不知为何多熏了两件衣服,也许是拿不准明天太后到底会用哪件。我焦躁地等着福锟告诉我安公公的动静。在翠缕将熏好的寝衣和被子交给另一个宫女,在床上躺下后,事情才算结束。翠缕总能很快入眠,这和熏衣香料有关。香料有催眠安神的作用,往往在将睡衣熏香后,翠缕也会因为衣香而很快入睡。
福锟说,今天安公公与太后玩的小游戏与往日并无分别。依然是骨牌。天天玩骨牌而令太后不生厌倦的,恐怕也只有安公公了。今天,安公公小胜一局。这样做只是为了勾起太后获胜的欲望。果然,接下来,太后连连获胜,而安公公自认运气不佳。之后,六位伺候太后洗浴的宫女进屋,安公公这才退出。安公公回到自己的住处,喝了几口茶,在脸上扑上香粉。福锟说,安公公有这样的习惯,就是在进绮华馆前,将自己修饰一番,脸上搽香粉,唇上涂唇脂,衣服也要洒上香水。若在晚上忽然遇见安公公,一不留神,是会受到惊吓的。不过,一般,没有谁会在晚上遇见安公公。安公公晚上差不多就是猫,蹑手轻足,更何况,他要去的,是一个秘密的所在地呢。
起风了。除了花园里那片青竹的簌簌声,再没有别的声音。竹叶飘摇的声音像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福锟说,他来了。安公公的脚步混淆在一片竹叶的声响里,无论如何是我无法分辨的。我也闻不到福锟所说的香水味儿。延春阁里充斥着各种气味儿,绸缎、金银器,还有许多人身上的味儿,只有福锟,像训练听力那样训练过的嗅觉,才能闻到单属于某个人的气味儿。福锟在说完“他来了”后,便不再说话。我们事先约定,屏住气息,不发出任何声音。安公公,一个极度灵敏的人,既然身为太后的宠臣,谁也不知道他有着怎样异于常人的能力,说不好,他的听力和嗅觉都更甚于我呢?福锟早前如是说。严谨而慎重的福锟说出的,正是这个晚上我担忧的原因,我不知道安公公有着怎样的过人之处——我暗自想过,也许他比福锟更胜一筹,也许,他有别的本事,毕竟没有人见过他在夜晚出现在织造间的情形。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暗上。墨汁般的黑暗里,张挂着的衣料已渐渐散出光斑,星星点点,又透出难以捉摸的色彩。我一时灵魂出离,深陷于幻觉中,这或是在一个难以醒来的梦里,而并非在紫禁城,也并非在绮华馆。来不及细想,我们各自披上一块布料,混迹于星光闪烁的布匹。今夜,我只求看清安公公怎样打开那扇门。
我双眼一眨不眨,衣服上的微光让我觉察到,一团漆黑的东西,在向前移动。那当然是一个人的影子。他该是穿着件斗篷样的东西,身体被严密遮蔽。他比周围更黑,他熟练地避开所有羁绊。我们隐蔽在衣料下,只露出眼睛。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自觉恐慌,担心被听到声音,被闻到气味儿。黑影儿笔直地走向福锟指认过的镶嵌室的北墙,站住。许是我精神过度集中,或是布匹散出的光比刚才更强烈,我能清晰地看见黑影儿。安公公伸出右手,在那面毫无印记的北墙上摩擦着。墙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花形图案,像衣服上的图案一样,有五个花瓣儿,花的边沿和花芯都散出蓝光。若不是亲眼见证这神奇的一幕,我如何也想不到,那堵墙会显现这般奇异的景象。这是一朵蓝色的花。花芯处的圆形就是钥匙孔。安公公手上的扳指,就是钥匙。这一点,我们事先是猜对了。福锟听到的那声玉石相碰的响动,是钥匙与锁子相互咬合的声音。我听到了,那声音清脆而短促。花形在墙面扩散,散开的花形,像湖上涟漪,波动着。这面墙,是一泓竖起来的湖,又像在风中展开的丝绸。墙怎么会变得这样柔软,又流动着水波般的波纹?而墙上闪亮的花,渐渐演变为一朵巨型花。一直盯着墙面,会晕眩,我在逐渐加剧的晕眩里,还是清醒地意识到,那就是通往秘密的门。安公公是从那扇门里,进去的。
安公公却没有进入,而是在墙前站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工夫足以让我们心跳加快。而当我听到安公公开口说话时,心简直停止了跳动。因为他说,出来吧,你们不该错过这个机会。我们依然保持不动的姿势,这也许是讹诈。但是,安公公已经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转过身。
“瞧,你们披着布料,就像我披着斗篷一样。我们共同的目的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我和福锟依然僵硬地坐着,我们身上的绸料正在滑落。被一个奴才揭穿,让我焦灼。墙在安公公身后依然如水和丝绸般波动,而那朵蓝色的花,墙的入口,时而张开,时而合拢。像是一抹奇怪的笑,在嘲笑我和福锟。福锟立即跪下。这是一桩天大的罪。安公公没有发话,福锟已将前额贴在地上。安公公并未向前走,他摘下头上的斗篷,露出脸颊。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如果那是一张脸的话。那脸上涂着很厚的白粉,眼睛像京剧旦角的彩绘描画得漆黑而狭长,唇上一点猩红的口脂,虽是宫里女人们常画的樱桃形,可在这张惨白的面具上,着实醒目骇人。安公公并不看福锟,而是像往日在宫里遇见我时一般请安。这不是尊重,而是讥讽和嘲弄。他在说,公主,你怎么像个奴才一样偷偷摸摸,身上还可笑地披着块衣料?
安公公伸直腰后,话听着是说给福锟的,那张脸却一直面对着我。
“福锟福大人,你身为太后信任的奴才,在绮华馆做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忘了这馆里的规矩呢?太后可是顶顶讨厌破坏规矩的人。”
福锟除了说“奴才知罪”,便再无应对。
我稳稳心神说:
“安公公,是我让福锟陪着来的。”
“这么说,福锟,你是明知故犯了?”
话是说给福锟听的,脸还是朝着我。我们就一直用这种方式对话。
“难道我不该知道更多与织造有关的事宜吗?以我对太后的忠心,我服务于此处的热情,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奴才,更配知晓这个秘密?”
“福锟,你是知道的,想了解这个秘密,要得到太后的允许。我问你,你有太后的口谕或手谕吗?你带着公主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到底居心何在?”
“好奇!我好奇我白天工作的这堵墙后面,进去后会是一番怎样的状况。安公公,既然门已经打开,你不妨带我们进去看看。”
“福锟,你我同为无梦人,你也知道,要了解墙后面的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再问你,无论这代价是什么,你都愿意领受吗?”
“安大人,”福锟说,“从我失去梦的那天开始,我白天安心在绮华馆为太后做工,晚上,我就抑制不住地猜测,我的梦去了哪里?我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当初,我眼见从嘴里吐出来的另一个我,被一根丝线拴着带走,他去了哪里?时间越久,我便对这个问题越是好奇。这欲望像一枚铁钉嵌在我脑子里,刺得我生疼。您说过,有一天,等我离开宫廷的时候,会将梦还给我。我虽然信任您的承诺,但直觉告诉我,不会有这一天。我,以及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太监,是终生为奴而不得离开的。我一直想做一个明白人。我想我也许可以弄清楚,您到底用梦做什么?而您又是如何处置自己的梦的?这些问题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使我无法放弃。这就是今天晚上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理由。”
“福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用一个未知的代价,来换取知道这个秘密的机会吗?如果愿意,我这就满足你。”
“安大人,奴才愿意。”
契约就这么签订了。安公公又向我屈膝弯腰。
墙上的花朵一张一合,我们随安公公从张开的花心迈了进去。这便是福锟说的穿墙而入。当我们走过闪着蓝光的花心,接着,是一个隧道。光芒环绕着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回头看看我们刚刚穿过的墙,发现它并不是一面墙,而是另一个幽深的、被蓝光遮蔽的隧道,通向相反的方向。若是没有指引,进来后就会同时出现两个无底的洞口,像岔路一样难以分辨。定下心神后,我才察觉,我们走在一条两面有扶手的旋转楼梯上。我离福锟和安公公只有几步远,我看清这个楼梯其实是带着倾斜的弯度向下方延伸。安公公和福锟在前面走,他们的身体随着楼梯的坡度和斜度而倾斜。
从我的角度看,他们在一点点地掉下去,掉进无底洞里。但他们依旧走着,似乎并无掉落的危险。当然,我会跟他们一样,顺着楼梯的斜度倾斜下去,我也没有要掉下去的威胁。再瞧走在最前面的安公公,倾斜得更厉害。此时楼梯已经扭曲到几乎翻转。我紧抓栏杆。栏杆很光滑,像是藤蔓和树枝,我握着的地方,留下手的痕迹,我陷入光滑的扶手里,像握着一捧雪。这让我恐慌,担心手无所扶,然而,在我松开手后,扶手被按压的地方,又恢复如初。扶手是坚硬的,又是柔软的,这到底是什么?我来不及想,福锟已经跟在安公公身后倾斜到接近倒立的样子。楼梯螺旋般旋转,无疑,我也在旋转倾斜着走向地下。
前面是吉是凶?我在决定进入这个秘密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我没有准备好参与到一个完全超出想象的地带。我不得不重新准备,准备接受最坏的结果。我会死去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死,可在宫里待久了,我已经知道,还有比死更坏的惩罚,譬如失梦。死不过是最寻常的结果。我,荣寿公主,宫里若平白无故地死去一个公主,是否会引人注意?当然,我的死可以被冠以合理的解释,暴病、坠马,或是自杀。这类事随时都在发生。然而此时,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在这件事后,我被宣布死亡,而事实上我却再也无法从这个地方走出去。我会被囚禁于此!可我得回答父亲的问题,我要将答案交给父亲。我得接受眼前的一切变化和不可思议,我还要活着离开这里。我离福锟五步之遥,若是我走到福锟的位置,也该像福锟那样倾斜而倒转,可我自己感觉不到,一如走在平常的路上。楼梯扭曲的幅度更大,福锟前面的安公公已经完全倒挂在两个扶手之间。看到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到扶手,我也不再扶着扶手,而是加紧步子跟了上去。
在完全倒过来后,我们走完了旋转楼梯,来到了一个地方。事实上,当我踏上楼梯下的地面时,我感觉不到自己是悬空倒立着的。我逐渐适应了新的空间。
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布满了浓雾。我使劲眨眼。浓雾在散去,雾里隐含的东西渐渐向我显露。等我完全适应,我发现我们所在的地方其实是另一座宫殿。宽大的大堂、柱子,地上也铺着金砖,只是这里的柱子似有天际般高远,支撑着穹顶的柱子更是直入云霄,但是穹顶上的彩绘却并不因此而模糊不清,相反,那些蓝绿相间的和玺彩绘,纹样十分逼真,仿佛近在眼前。这里似乎并无远近的分别。一切都很陌生,又似曾相识。
“安公公,这是什么地方?”
“公主,您已经走过秘密入口,您正在看着这个秘密。事实上,它与我们进来前的地方,并无太大区别。如果您已经适应了这里,您会发现,这不是什么别的地方,这个地方其实您每天都在经过。”
“怎么可能,我从未来过这里…”
“公主,您刚刚进来,您的心情一定非常紧张,这是必然的。”他又回身问福锟,“难道福锟福大人也认不出这里吗?”
“安公公,正如公主所言,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紫禁城宫殿林立,宫殿的建造模式看似大同小异,但这并不能说,每座宫殿都是同一座宫殿。即便宫殿的修造做到完全一致,可每座宫殿还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每座宫殿都处在紫禁城独一无二的方位上,对应着不同的星宿和经纬。安公公,福锟的确不认识这个地方。”
“福锟,你的心情也很紧张。”安公公沉吟片刻,“不过,你为何紧张,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晓。”
我们尾随安公公继续向前走。在这里,若是将眼光望向四方,便会有种无法解释的飘忽感。大殿广阔无边,廊柱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雾霭里,大殿尽头似在雾霭中起伏晃动。我像是站在船上看堤岸。堤岸被薄薄的雾气笼罩着,虽说风平浪静,人和堤岸却都随着船舶起伏。就是这种感觉,我站在一个轻轻摇曳的船舶上,如果以远处为参照点,那么是我自己在轻晃;若以我自己为参照点,却是远方在晃动。这是一个在雾霭中轻轻晃动的宫殿。
在我望着远处时,大殿里的情形渐渐浮现。并不是我第一眼看去的那样,这是一座空殿,事实上,这里人影绰绰。而且,渐渐地,人影儿从薄雾中透出,越来越清晰,转瞬间,看似空旷的大殿,充满了忙碌的人群。我们在人群中穿行。这里的人埋首于手里的活计,与绮华馆里忙碌的人一样专注,心无旁骛。然而,我虽则看见每个人忙碌又专注,却看不出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有人正用力搅拌着什么,可手里什么也没有。从动作看,他该是站在一口大锅前,手里握着铲子或木棍;旁边,另有人,正向我看不见的锅里倾洒着什么。两个人眯着双眼,似在忍受锅里冒出的炙热蒸汽。大殿里到处是这种景象,我看不见他们手里的工具和近旁的设备,只能从举止行动上猜测他们正在做什么。
“公主,您看到的不是梦。您看到的这些人,也不是鬼魂。他们只是些做工的奴才。”
这奴才,竟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么些人在做工,手里却什么都没拿。”
“不,公主,他们手里握着铲子和棍子。”
的确,那些我刚才还看不见的器械,现在已渐次显露,与人影儿从雾霭里显现的方式是相同的。方才那搅拌着什么的人,正在用一只大铲子搅和锅子里的蚕茧;而向锅子里倾洒东西的人,手里的大托盘盛着蚕茧。锅里冒着蒸汽,蒸汽升腾,在大殿上空形成一层棉絮般的漂浮物,覆盖在人群头顶。原来,这就是缫丝的地方。
虽然聚集着这么多人,这里却没有丝毫喧嚣之感,这里也并非一片死寂。不,这是一个喧闹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无声的喧闹。他们用手势和表情对话,而不用舌头。走在这群人中间,跟走在一群聋哑人之间并无分别。储秀宫的宫女也这样,交谈用眼神和手势,在太后心情好,允许她们说话时,她们才能说话。不过在这里,他们不说话,并不是为了怕惊扰太后,而是因为声音若不加控制,就会变成灾祸。要非常小心地搅拌蚕茧,控制锅子里的水声;要让手推车保持平衡,车辙的声音令人心惊;要控制劈柴和火的声音,否则就会像炮仗爆裂般让人惊魂;握拳时,关节似有骨头在断裂。所以做手势时,要尽可能简化动作。声音在这里有着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原本细微到可以忽略的声响被放大了许多倍。一根针落下去的声音都会令我心惊肉跳。自然,这是因为我刚来,还没有习惯这里的声音环境,我不得不随时捂住双耳,以减弱声音带来的震颤。我最想回避的,却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是在大殿里的人和物都挤进眼帘时,才觉察出这声音的秘密。如果我说话,我的声音便如雷鸣般在我胸腔和耳朵里震颤。在这倒立的地方,只做口型,发出耳语般的声音后就该止住。
声音控制着这所大殿,控制着殿里的人。铲子碰翻时的落地声像巨石从山顶滚落,还有心跳的声音。心跳声无法掩饰,越是掩饰,声音会愈加强烈。我忽然想到,我和福锟何以在没有发出声音的情形下暴露了自己。安公公说我们是太紧张,确实如此。我尚且被自己的心跳震得目眩,又如何做到不留痕迹地隐蔽自己?安公公比谁都熟悉心跳的声音,这声音意味着失误和对惩罚的恐惧。一个惧怕惩罚的人,无疑是该受到惩罚的,因为惩罚适用于他。惩罚就是声音。安公公只须命人将犯错的人拖出殿外,对着他的耳朵吼一嗓子,吼叫声会穿透他的肺腑,震碎其脏器,令其骨骼解体。我目睹了这一惩罚,目睹了骨骼在皮肤下碎裂时,所引发的抽搐和无声的痛楚。
我心惊胆战走在这里,觉着随时会被声音的巨石砸碎。
安公公说:“公主,在这里,您尽可以自由说话。您要知道,唯有主子能发出声音,唯有主子可使用声音赋予的权力。因为主子的话,在任何时候都该是威慑力和警告的同义词,要随时惩罚那些破坏规矩的人,哪怕他们只是出于疏忽。在这里,声音便是权力。自然,公主您,以您的身份和在宫里的地位,您唯一要做的,是不被自己的声音惊吓,您随时要想到,这是您的特权。当然,我作为一个秘密的守护者,自然也分得了主子赋予的这项特权,但这权力还不能称为真正的权力,权力属于太后,我发声,只为了更好地维护太后的威信。”
话虽如此,我却并不认为我是以一个主子的身份来到这里的。还没有哪个主子披着布料,竭力想要隐蔽自己,在窥视奴才并在得到奴才的准许后,才能进入一扇门。我不是主子。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受困于这里;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是太后的人。这里如此陌生,不为我了解,在这里仅仅凭声音就可以形成有力的刑罚,我完全预料不到会遇到什么、发生什么。我是不是能从这里走出去都是一个问题。甚至,在我知晓这里的秘密后,我极有可能被拘禁在这个地方,像那奴才一样被呵断筋骨、喊碎内脏。这是一个没有限度的地方,深不可测,目不可及,像大殿周围的四壁和门,缥缈而不可触。我虽是在向某个方向走去,但我也许永远到达不了一个地方,一个事实上我一无所知的地方。大殿如此广阔、无边,又雾霭重重、模糊难辨,我差不多认定自己不是也许,而是确实很难再走出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