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福琨:“你想到了扳指,为什么?”
福琨说:“自我第一天见到安公公,直到今日,他手上的扳指从未更换过,也从不离身。这很奇怪,扳指是王公贵族的佩饰,安公公虽是大内主管,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奴才,奴才戴不合法度的东西,是一定要被严惩的。但是安公公从未受到惩罚,也从来不曾隐藏这枚扳指。绿扳指是安公公身上的招牌,安公公随时随地都在抚着摸着这块翠玉,生怕有人不知道这是太后的赏赐。安公公养着这块翠玉,就好像这块玉长在他身上。”
“你说这块扳指就像他的命根子?”
“阉人的命根子早就被割了。一个阉人一生中总在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却总也寻不到,就只能用一件东西来代替。阉人总得恋着些什么,要不在这宫里,日子可就没有尽头了,尤其是像安公公那样的人。”
我与福锟的看法不同。那奴才炫耀,是因为,那块翠玉值得炫耀。
安公公与福锟,他们并不隐瞒,一个秘密的确存在。
太后让我小心斟酌,也许是在试探我,到底对秘密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如果我说自己愿意失去睡眠与梦,那就意味着,我想要知道秘密的愿望十分强烈。而若我再用获取太后信任的说法,来打消她的疑虑,显然结果并不会如我所愿。所以,最好是装作什么也不想知道,而只专注于自己手边的工作,只有这样才能让太后放心。但是,太后也许是在用是否甘愿失去睡眠与梦,拿到神秘之门的钥匙,来试探我的忠心。当然,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她也未必会将钥匙交给我。在已经确定的奴才和尚待考量的奴才之间,太后自然不会将秘密轻易交付于我。而如果太后说可以,那意味着当我成为秘密的保管者之后,对她而言,我,的确就没有半点危险可言了。如果是这样,知道秘密与不知道秘密之间又有何区别呢?
日日夜夜,我陷入种种复杂的思索和揣测中无法自拔。我的睡眠越来越少,我尝到了不能顺利入梦的危机。这很痛苦,在我失去睡眠与梦之前,“秘密”,已经在吞噬我的睡眠与梦了。由此我了解父亲为何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个问题也同样在吞噬着他的睡眠和梦。父亲想要用一个答案来熄灭梦里的大火,可那场大火反而愈烧愈烈。
我父亲脑海中的大火,渐渐变成了我睡眠里的大火。我在父亲愈演愈烈的火光中,辗转难眠。终于有一夜,我起身,只携贴身侍女弄碧从西长街,过百子门,经惠风亭,来到存性门前。
三年来我遵守绮华馆的规则,只为表现得如太后所愿。将一切礼仪约束执行得完美无缺,意味着完全承认太后的权威,并将威慑传递给他人。真正的贵族是尊重礼仪的。正是繁复的礼仪,铸造了我们这样与普通民众格格不入的少数族群,同样,我们以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服饰制度树立起来的等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和确立我们的权威与尊贵,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没有人看到在礼仪和规矩之间,那在恐吓与畏惧中建立的秩序。虽然,我在宫里已经树立起严密而审慎的形象,但是这个夜晚,我无法顾及丢弃礼仪和规矩的后果,挺身前往。我倒要看看,安公公到底从哪个房间进出,夜晚的绮华馆又有何不同。
夜晚,除了值房的四个太监,绮华馆是一座空园。织、染、镶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影。幸好我穿着千层底荷花缎鞋,否则我会被自己的脚步声惊吓到。虽说我已颇具胆量,还是需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弄碧掌灯照亮我,我威吓值房的四个太监,无论谁问起,都要说今晚并无人造访,尤其是安公公;也少不得说,谁若透露风声,我会削了他的脑袋。我向来严厉,我的恐吓还算有效。弄碧提灯走在前面,我们一起进入了我其实已经十分熟悉,此刻却一团漆黑的静怡轩。
我们小心翼翼,不碰到任何东西,不发出声响。我命弄碧沿着墙壁走。我看过所有日间被打开过的门,没有一扇门,在我眼里是被禁止开启的。但安公公却有一把钥匙。那是说,有一扇我所不知的门,和一把我从未见到过的锁头。门在哪里?如果没有一个明显的门,那么,每一堵墙都有可能是一扇门。父亲的书房里有一间暗室,机关就藏在一副对联的后面。那扇门是一堵墙,可以像屏风那般折起。
我们沿着墙走,不时将耳朵贴在墙上倾听动静。宫墙厚而凉,墙壁长期在织造的氛围中染上了丝绸和染料的混合气味儿。我们缓慢前行,并没有听到丝毫声音。这多半是一个无望之举,我在黑暗中对自己说。宫灯的圆形光环笼罩着我们,我们只能看见光环内的情形。虽然我对静怡轩可谓熟悉,却还是无法避免磕磕绊绊。有时我的裙子被一柄伸出来的织机挂着了;有时我的袖子被一只没有放好的铁钩挂住;忽而,一面高悬的幕帘和布匹,在我们身后无声滑落。深夜,在静怡轩走动是险恶的,这种印象又被我的紧张放大了,我们好似走在一处茂密的森林中,不时被藤蔓和斜倚的树桩牵绊。最终,我们摔倒了。弄碧踩到一个盛着各种工具的工具盒,脚下一滑,向前倾身。我伸手去拦,衣袖被一个伸出的钩子挂住,我却并没觉察。殿里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是挂织好的小幅绸缎用的。
整个挂衣杆随着我的用力而倒塌,光滑的绸缎倾泻下来。我们埋在了绸缎堆里。弄碧手里的宫灯会着火的。我拼命想要扯去身上的缎匹,结果根本理不出头绪,心越急,手越忙乱。我闻到了焦煳味儿。无疑是弄碧的宫灯着了。我顾不了太多,喊道,快扑灭,别烧起来,千万别烧起来。然而我被更多的绸缎缠绕,头上的簪子又挂在丝线上,根本无法挣脱。我闭上眼。待会儿我们会被熊熊火焰包围,不等大殿化为灰烬,我们先就被点燃烧化了。阿弥陀佛,这里全是最易起火的东西,丝绸、丝线、染料、木质的织机…我五内俱焚,停止一切动作,等着葬身火海。
这个可以预见的结果并未发生。我听到弄碧在喊,公主,您还好吗?我这就帮您出来。我身上的布匹正在被一双手拖开。火没有烧起来?没有,公主。我吐出一口气。又听弄碧说,这绸子根本烧不起来。我埋在一大堆丝绸中快被闷死了。最后一块布料拿开,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坐在黑暗中喘着气。
适应这种黑暗后,我发现,我们处在一片微弱的光环里。
我的寝宫里点着长明灯,一年四季不灭。宫里各处在夜晚都是灯火闪烁,有些地方更是宛若白昼。只有这里是完全黑暗的。这里没有半点灯烛。我在从未有过的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围绕着我的光斑更加清晰。弄碧压低声音叫道,这些布匹会发光!我越是坠于这里的黑暗,越能看见不可思议的光的斑点。是布匹上的图案在发光,我从未见过的五色光斑。我确信,五色光斑不是珠宝散出的。这一处大多是女装衣料,光斑显现花形不足为怪,奇怪的是,光斑呈现的是一类单一固定的图形,像徽章,印在织物上。在绮华馆,每件织物的设计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意味着没有两件衣服的图案是相同的。我望着这些星星点点的图案,心里起了很大的疑惑。
这些花纹为何都一样?
我身上的衣服散发出同样的色斑和图案。我在星星点点的光斑中站了起来。今夜并非一无所获,我从未想到要在暗处看看这些布料,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衣物会有这般奇效。挂衣杆倾倒的声音惊动了守夜太监,两名太监提着灯猫着腰出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发现,哪怕有一点烛火,衣服上的光斑便会黯淡下去。衣服似乎有一种意识,它们不打算在有光的地方暴露自己。我摆摆手说,没什么事儿,只是不小心绊倒了。去把门口另外两个太监叫来,掌灯,将这里重新收拾好。
我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眼见他们将所有弄乱的东西恢复原样后才离开。
在这漫长的一夜里,我并未遇见安公公。紫禁城里有众多人所不知的暗道,不难设想,安公公从一个入口进入,又从另一个出口出去了。回到寝宫,我让弄碧点燃一只火盆,又命她捧来我的一件春衫。
“把它放在火上。”
“公主,您该不会要烧掉这件衣裳吧?”
“我倒想看看,这布料果真烧不着?”
这件缂丝工艺的华丽春衫,弄碧手里握着,不忍放进火里,只在火焰最近的地方悬着。再近些。弄碧又近了一些。衣服没被点着。弄碧大着胆子将衣服的一角放进炭盆。依然没有变化。我吩咐两个宫女撕扯这件春衫。也没有丝毫损伤。去拿把剪刀来。剪刀也不能将它剪开。这是一件无法摧毁的衣裳?看来是的。公主,这太神奇了。弄碧说。
福琨说过的,这是有魔力的衣服。
第二天,我不动声色,坐在碧琳馆。福锟进来,我冷眼看着他。我在纱帐里想过了,福锟知道的事情一定要比他说出来的多很多。不想,福锟先开口问。
“公主,您昨晚在馆里可遇到麻烦?”
“你说,我会遇到什么麻烦?”
“如果您遇到安公公的话,会很麻烦。”
“福锟,跪下,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福锟跪下了。
“公主息怒。请公主明示,我什么地方不慎,惹恼了您?”
“福锟,我问你,你在绮华馆供职几年?”
“回公主,奴才在绮华馆供职的时间只比公主多三年。”
“也就是说你有六年的时间思考和弄清楚安公公守护的那个秘密,然而你向我隐瞒。”
“奴才并不敢向公主隐瞒。”
“别装糊涂。除了安公公,这宫里,你可也是一个无梦人?若你不知道安公公守护的秘密,至少,你该知道有一扇秘密的门。”
“回公主,奴才并非有意隐瞒,而是,这的确是一个秘密。既是秘密,便不能像谈家常那样随便说起。请公主到侧室叙谈。”
我们换到镶嵌室旁边的一个屋子。这间屋子不大,我在中间的座椅坐下,一言不发,等着福锟吐露他知道的事。
那天,时间在座钟的玻璃罩子里缓慢地兜着圈子。那天,时间走得很慢。
福锟
公主,奴才在绮华馆供职多年,有些事是天大的秘密,奴才并不敢知道或是探听。有些秘密,知道后就会是死罪。正如公主所言,这宫里,除了安公公以外,福锟,也是一个失去梦的奴才。我与安公公的区别在于,太后并未赐予我绮华馆织造的衣服。宫里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穿着绮华馆织造的衣物是一个有力象征,象征着离太后很近。我只是一个普通太监,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绮华馆;而安公公不同,安公公出入于太后的寝宫。对安公公而言,内宫并无禁地可言。可像我这样的普通太监,除了供职之所,处处都是禁地。
在这宫里,无梦人并非凤毛麟角,而是大有人在。这些人都是奴才,是太后选定的忠实仆人。这是为了守护太后睡梦的平安无恙。太后即便是在睡着后都能清楚地知道宫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所有的事,事无巨细,都要向太后禀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太后是一个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的人。有那么多双无眠的眼睛盯着宫里的角角落落,黑夜甚至比白天还要亮堂。太后要的,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内廷,一个没有影子的后宫。除了太后,这宫里处处都是秘密和阴影。
公主,您说得不错,我,我们,一年四季睁着双眼。即便合拢眼皮,我们也是醒着的,我们的耳朵专注地听着宫里所有的响动。白天和夜晚都是漫长而无边的劳役,不得休息,无法在梦里获得安慰。当一个太监被迫交出做梦的权力,最初的那些日子,真是苦不堪言!白天有许多差事要做,还好些,到了晚上,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煎熬。我小心留意黑暗里的动静,如果外面的世界毫无声响,我便聆听自己身体里的响动,注视自己的手指、皮肤和毛发。我时常听着我胳膊上的脉跳而到天亮——后来,我有了翠缕。我暗恋这个宫女,倒并非出自真正的情谊,而在于,我为自己找了个可以在黑夜打发时间的法子。我聆听她,听能够听到的一切;熟悉她的脚步声,从众多宫女的脚步声里辨认出她;从众多说话的人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除了听,我还嗅。要从众多宫女使用的香粉闻到她用的香粉,她头发的气味儿,她贴身衣物的气味儿;她是走在长春宫的甬道里,还是走在储秀宫的回廊里。这一切,在开始时都是我打发和消磨时间的练习,可久而久之,我走火入魔,变成了深藏不露的绝技。翠缕,我即便是身处绮华馆,也能清晰地知道她的方位,她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辫子,辫梢上系着红绸还是绿绸,知道她早上用的香粉与晚上不同。虽然我们只见过短短几面,翠缕每次来绮华馆,不过几分钟,可她的坐卧行走,我都了如指掌。这并非我爱得有多深,也并非我有异于他人的怪癖,而是时间太过漫长,我的技艺——如果这可以称之为技艺的话——我的技艺随着黑夜增长,我无法控制这种能力。如果,一个人有种能力,还有一个想法,而他又有着可供支配的时间,无疑,他的能力会随着想法无边施展。
我知道昨天发生在这里的所有事情,也知道安公公的某些秘密。因为后来,我将用在翠缕身上的心思,用在了安公公身上。
这又有何不可?既然我有用不完的时间。在我用尽心力,在听觉中靠近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后,可以说,我用长夜为自己恢复了某些梦。我像一个无形的夜游人,陪伴在我聆听的姑娘身边,直到她酣然入梦。之后,我被关在了门外。这时,翠缕除了均匀的鼻息,再无响动,我试着聆听一个人的梦,借以和她拥有同一个梦。我失败了,我发现梦是唯一能将我关在外面的东西。就像屋子,我被门留在了屋外。我无法听到一个人梦里的动静。我能听到她的心跳,却无法听到她梦里的脚步声,她去了哪里?在梦里,她跟谁在一起?这一切都是我无法分享的。我的听觉止步于梦。因而在翠缕睡着后,我便无事可做了。我又一次陷入无聊。我得为自己找到另一个乐趣。很自然地,我想到了安公公。我跟安公公的共同之处在于,我们都是无梦人。一个无梦人自然可以揣测另一个无梦人。黑暗中,我一边听着翠缕轻微的喘息声,一边想,此时,这位太后身边的红人在做什么呢?我很快就熟悉了安公公的一切声音特征。熟悉他的脚步声,他说话时声音的尾音,熟悉他的气味。晚上九时一刻,那是翠缕睡下的时间,我的听力自觉移向安公公。我听到他在储秀宫逗留,陪太后玩骨牌,我听到他手里的骨牌哗哗作响,他的牌技很好,总输给太后,是为了讨太后欢心。之后,他出了储秀宫,上了轿子,从西长街绕一个大圈子前往绮华馆。这时恰好是十时零五分。他下轿,脚尖着地,猫一样走动,无声无息。安公公不仅搽粉还抹香水。香水是太后赏赐之物。香味儿近似某种植物的花香。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何种花香,我从未闻到过这古怪香味儿。每次安公公都会带来这种气味,安公公离开后,这气味在半个时辰后才散尽。
轿子停在延庆门外,两个小太监前面掌灯,安公公从延庆门进延庆殿,过广德门,走一段长路,进建福门,过抚辰殿、建福宫、惠风亭来到存性门。安公公在存性门前整理衣装,两个掌灯太监退去,安公公提灯,进门,从静怡轩廊下走至慧耀楼。慧耀楼、吉云馆、敬胜斋、碧琳馆、凝晖堂,这些他都不曾进入,而是直奔延春阁而去。
想必公主您已经见识了绮华馆夜晚的景象。您已经看到,衣服会发出五种颜色的光。我曾经跟您说过,绮华馆的衣服,是有魔力的衣服。这不只指它们会在最黑的地方发出光亮,它们还会形成某种图案。至于这衣服里的图案,我并未破解出其中的含义。除了令穿衣服的人显得耀眼,我猜测,它可能是某种特殊的印记和记号,表明它专属于太后,也可能它本身就是符咒,会给人带来好运或晦气。但无论如何,能穿戴绮华馆织造的衣服,都是地位显赫的人,是太后另眼相待的人。
公主,您最感兴趣的是安公公将要去的地方。您知道有一扇门,通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太后和安公公知道。即便是对我们这些与安公公一样的无梦人而言,也是秘密。安公公不允许别人跟随,一个人走向那扇门,去和秘密幽会。安公公像猫一样绝无声响,这对我的听力是一个挑战。要想准确判断他的方位,的确有难度。此外,他的喘息声也很轻。虽然我能分辨出翠缕的呼吸声,但安公公是一个没有呼吸的人。我的确很难听到他鼻翼边的响动。我只好用我的另一种技艺,嗅觉。我的嗅觉跟随安公公身上的气味儿,我闻到,他顺着建福宫的中轴线一路向前走。他没有碰触任何东西,连同绮华馆里的寂静。这是安公公异于常人的地方。没有哪个奴才能像他那样无声无息走过——从慧耀楼开始,他离开中轴线。我的嗅觉跟着他,我闻到他在延春阁西室,停了下来。除了墙,没有别的东西。那面墙后,我不再能看到也不再能闻到,我只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好似玉石相碰。之后,安公公身上那种奇怪的气味儿便减弱了,香气的源头消失了。唯一的推断是,他进入了这面墙。这样说您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的确是这样,安公公穿墙而入,进入了墙后面的世界。这时,我便会像被关在翠缕梦乡之外般,再也难探究竟。白天,我曾仔细察看西室那面墙,寻找破绽。但那只是一面普通的墙,没有任何缝隙,任何能让人与一扇门联想在一起的提示,一道划痕、一个标记、一点暗淡的影子都没有。
公主,您所说的秘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我的结论是,安公公从一堵墙前消失了,而公主想找的那扇门,我确定,在延春阁西室的北墙上。
那是一面没有标记的墙。但是既然,衣服在黑暗中可以发出微光,那么,一堵墙为什么就不能在黑暗中呈现另一种样子呢?也许,墙会像衣服一样发出某种图案的光亮,而安公公手里的钥匙,会启开隐含的门。这一切在白天是看不见的,就像衣服上隐秘的图形一样。
尽管我的推断已经十分具体和详细,我却并不想知道墙后面的世界。因而,我遵照规矩,从未在夜间进入延春阁。我知道,洞悉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绮华馆里的秘密。
公主,您一直盯着我,您从我眼睛里已经看出,我其实很想知道那堵墙的秘密。公主,请您假设,若是一个人听了很久,若他知道太后最信任的太监每天都会进入一堵墙,隔着墙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这是多大的一个诱惑,甚至比翠缕梦里的诱惑更有吸引力。而这也并非只是单纯的好奇,当安公公所有的声息都静止消失,在我陷入后半夜难耐的寂寞与无聊后,我无法不去想一个问题,我的梦去了哪里?我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也许,我的梦就在那堵墙后面。那么,安公公除了是一个秘密的守护人,还将是一个梦的管理者,他管理着所有无梦人的梦。这个想法对于我有着根本的诱惑,一想到墙后面有可能藏着我那丢失的梦时,我就坐立不安。事情总归是,当你失去某样东西后,你才会明白它对你的意义。我无数次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想要听到墙那边的响动,但那里死寂一片。真的,像死一样寂静。
唉,我没有想到,当我承认自己想要找回梦后,想要找回梦的欲望便立即占据了我。我的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灼,这个,公主也都看见了。我知道,您很想知道这个秘密,那么现在,我和公主约好,今夜,我们就等在这里,我们就亲眼看看安公公是如何启开那堵墙的。
那天,时间一直在表壳里兜圈子。在福锟和我约定晚上再探绮华馆后,我仔细查看福锟提到的延春阁西室,我像福锟一样一无所获。一个时辰后,我又叫来福锟,询问他是如何交出自己的梦的。福锟沉吟良久,像是在酝酿很大的决心。
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相当于第二次被阉割。进宫三年后,安公公问我,愿不愿意做太后忠实的奴才?我当然要说愿意。安公公又问,你如何证明自己的忠心?我问,要怎么做才能证明忠心?安公公说,交出你的梦,这是唯一可以证明你忠心的举动。你花时间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那时我年轻,我知道懿贵妃母以子贵,现在我既然被安公公选中,该是天大的福气,而交出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做谁的奴才可不都是奴才?几乎是略略想了想我就回答安公公说,我愿意。我必须快速做出回应,我的回答越是不假思索,就越会赢得对方的信任。安公公只说了一句:记住你说过的话,永生都别提“后悔”两字。
在我做了平生最快的抉择后,我开始对如何失去梦,充满好奇。
我想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失去自己的梦呢?等我经历那个过程时,我觉得自己被第二次阉割了。的确是又一次阉割,同样的死亡体验,甚至更加痛苦。那天,我和另外六个太监被关在一个偏远的宫殿里一个密封的房间里,四面都是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我们被告诫说要一直保持清醒,要不停地在大殿里走动、说话,为的是不睡觉。虽然有吃有喝,但到第五天时,所有人都濒临崩溃,眼前不断出现重影和幻觉,几乎站着就可以睡着。但不允许我们睡去。为了不睡着,我们的双脚被吊了起来,又不断用冷水刺激。我觉得我生不如死。就这样我们挨到了那个时刻,崩溃的边沿,意识涣散,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清醒的,每个人都气若游丝。我吐出了此生最后一口气,而我正随着这口气离开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