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殿里的情形更加具体和清晰后,大殿的空间似乎有了限度。我们最终穿过人群和不断升腾的蒸汽,走出大殿。像乾清宫前一样,殿外是一个空阔的广场。这里,所有的地方,无论建筑内外,都空阔无比。站在这儿,会觉得自己很小、很弱。紫禁城给外来者以威慑,威慑最终是为了使人恐惧,心生敬畏。在紫禁城,恐惧是必须的氛围,而这里的无边让人虚弱。因为虚弱而恐惧。我尽量让自己心思平稳。我一直在做这件事,使自己与恐惧分离。我个性坚定,生性冷酷。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只能选择无惧。然而我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勇敢,我仅能做到假装尽可能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一切,还要不断说服自己随时准备承受坏消息、坏结果。
此时的福锟,已是面色如蜡,一脸惶然。
“既然来了,不如见识见识此地。”我故作轻松。我们脱离了声音的控制。
福锟的神色已不像来前说“愿意用未知的代价换取秘密”时那样坚定,虽然连连点头,可他额头上已渗出汗珠。福锟忘了掩饰自己的狼狈,竭力压低声音说:
“倒并非我后悔来这里,而是因为刚才在殿里所见,着实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恍惚,难道公主没有认出,那些忙碌的人,不过是每天在绮华馆做工的奴才?”
我无暇分辨他们是谁,我为大殿里幻术般的氛围分神,根本无法看清那些人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可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呢?
“即使如此,这意味着什么呢,福锟?”
“公主,”福锟更加沮丧,“这意味着,在这里,我有可能遇见自己。”
“怎么可能,你会分身术吗?”
我差点儿笑了。我太紧张了,想要缓解心情。可福锟的脸色更加惨淡,我的表情跟着僵硬。我意识到福锟其实是在说,他会遇到那个失去的梦里的自己。不过,这难道不正是福锟所希望的吗?
“福锟,即便遇到了又如何,也许你恳请安公公,安公公看在你服务多年又忠心耿耿的分儿上,会将梦还给你。”
“借您吉言,公主。”
福锟欲言又止。我们一同看着安公公,安公公诡异地笑道:
“福锟,可记得我曾说过,等你出宫的时候,会将梦还给你。”
“安大人,您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出宫需要太后的恩准,太后没有恩准我出宫,那也就是说,即便这里真的藏着另一个我——我的梦,您是不会将他交给我的,就像当初您不由分说拿走他一样。”
“这件事还未严重到需要惊动太后的地步。”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很乐意满足你。福锟,你在宫里服务多年,正如公主所言,你忠心耿耿,完全配得到这个恩准与优待。虽然,在这个地方,这样的要求,还是头一次。”
福锟还是不安。
也许他想到了失梦那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他的疑问是,他是否要经历与失梦同样的痛苦以得到自己的梦?无论福锟是怎样想的,他不再说话了。我回头看看大殿上悬挂的匾额。显然是汉字,却与汉字完全不同。许是另一种汉字?我怎么也辨识不清匾额上的字迹。在走过许多步后,我才想到,这其实是些反写的字。在上面的世界,绮华馆里,纹样反着画,拓在布料上便是正的了,绣片上的字也同样反着写。我将这些笔画暗自在手心复原。是“阁春延”三字。我们来的地方。这里岂非是另一个延春阁,另一个绮华馆?我着实没有看出这两座建筑的相同处——我回味福锟方才说,有些奴才是上面宫里的太监时,安公公并未否定。这就是说,那些无梦人,他们梦中的另一个“我”被关在这里继续做工。他们在这里缫丝、抽丝、纺丝。自然,上面绮华馆所用丝线,全来自这里。
“安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公主,您一直想要知道一个秘密,而我一直都在遵照您的意愿,带着您参观这个秘密。”
“这的确是一个出产秘密的地方,超出了我的预想,但是安公公,既然有剿丝的地方,想必一定有养蚕的地方,你何不带我们去看看养蚕的地方?”
“公主,您是说,您想看看花园?”
“我只是想看看养蚕的地方。”
“福锟福大人,你是否有同样的想法呢?”
“安公公,既来之,则安之,这个地方由您掌管。”
福锟狐疑地四下望望,广场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
“奉公主之命,我们正走在去往花园的路上。”
“安公公,你的做法倒让我不解。一开始,我想要知道那个秘密,而你说,那是一个别人不可能知道的秘密,你因为职责所在,不会泄露秘密的半点内容。你拒绝了我。可如今,你为何又如此爽快地带领我们来了解这个秘密,你难道真的愿意将秘密泄露给我?这样做,太后不会责罚于你?”
“公主,您有所不知。我带你们进来,是因为我想到,您并不是外人,福锟也不是。我们都在为太后劳作,只是我们分工不同。你们在一个有光的世界,而我在一个无光的世界。有光与无光,就是我们之间的分别。公主,您第一次来这里,恐怕您并未觉出,这里与上面的世界,其实是相同的——公主,刚刚您听到了,我称我们来自的那个地方为‘上面的世界’,我是在说,我们现在正走在一个相反的世界,显然,这是相对于上面那个世界而言。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上面那个世界为下面的世界,因为现在它正好被我们踩在脚下。当你和福锟白天在碧琳馆里忙着镶嵌、核对纹样与花式时,你们脚下的这个世界也正在十分忙碌地运转着。公主,您是一位敏锐且善于观察的人,您对于秘密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我虽然不知道您为何一定要了解这个秘密,仅仅是出于好奇,为了解开心头之谜,还是您听从了别人的指使——也许,您是为了回答一个人对您提出的问题,因为这个人想要知道这个秘密,所以…”
“安公公,”我不得不打断他,“并没有什么人指使我来了解这个秘密。如果你在绮华馆忙碌三年,却根本不知道你织造用的最基本的材料来自哪里,是如何产生的,难道你就不会对此生出疑问和好奇吗?每天,我们都在重复劳作,劳作没有尽头,我们的手在不停忙碌,眼睛紧盯着花式与纹样,挑出其中最小的错误,与此同时,难道我们不能为自己寻找些乐趣吗?难道我们不能用解密这样的智力游戏,来愉悦我们的头脑,磨练我们日渐单调的心智吗?”
“公主,您的回答倒也言之有理,在您这样的年龄,也许正是好奇心正盛的时候,您的回答无非是在说,您只是为了好玩,为了类似于游戏的心情。不错,我认为换作太后来听您的这番解释,想必也会信以为真。但是在宫里,一个女孩子应该考虑的头等大事是婚姻。像您这样一位公主,难道不曾想一想未来的额驸,为自己准备一些称心如意的嫁衣吗?”
“没错,我也许正经该想一想未来的额驸,但是这些事向来都是太后在做安排,太后喜欢撮合门当户对的婚姻,而作为大清的公主,我的婚姻又如何能由我做主呢?安公公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浑话,倒令我吃惊——还有所谓的嫁衣,平常人家的孩子才有这样的权力,为自己缝制嫁衣,将自己的希望、祝愿与才艺在衣服里全盘展示,可作为大清的公主,我哪里会有这样的自由?我的希望、祝愿与才艺,必须围绕着皇室的利益,必须符合皇室的品位,我们所有的喜好都须服从宫里的制度,我们是制度的载体,就像我们并不是穿戴衣服的人,而是衣服穿戴着我们一样。”
“公主所言已然是一个成年人的语调了。公主智慧超群,能言善辩,奴才今天算是领教了。一开始奴才拒绝说出这个秘密,是因为奴才认为宫里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我们各司其职,分别在同一件事情的不同阶段和领域里供职。但是公主您如此急切地想要进入别人的领域,了解他人的秘密,我后来想,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总归会产生强烈的吸引力,包括像福锟这样的老奴,也有自己一直想要了解的秘密,而且已经到了不惜代价的地步,那么我为何要因为设置障碍,阻碍你了解秘密,从而引起你们更加强烈、更加不计后果的好奇之心?好奇之心只有在得到满足时才会消除,为了消除你们的日益增加的好奇,我觉得不如就带你们来一探究竟,况且,福锟大人的…”安公公没有说完,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安公公,您为何只说半句?”
“福锟,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倒立的世界,那么这个地方的花园就会不同于上面的世界。在走过一段石砌的路面后,我们上了一座陡峭的小桥。桥是花园不可缺少的建筑饰件,没有桥,没有亭子、台榭,就不能称为花园。尤其是皇家花园。即便是最小的花园,里面都会有这些构件,亭台楼阁,以及桥。在这个倒立的地方,由于空间都被放大了,所有的建筑都显得无比高大和广阔,有这样一座陡峭高耸的桥,差不多,是合乎情理的。只有上了桥,才能看见安公公所说的花园。就是说,这个花园离地面有一定的高度。桥上下起伏,处在浮云之中,正如方才的大殿从雾霭里浮现,花园从浮云中渐渐现身。这是一个牡丹园,一簇簇牡丹在桥周围簇拥着。太后喜欢牡丹,虽然寝宫里也养着些兰花、水仙,太后真正爱的,却是牡丹。但这也许并不是牡丹,而是一种类似于牡丹的花——它的花盘要比牡丹更为柔媚,颜色也更艳丽。仔细端详每一朵花,我发现,花一直在持续快速地盛开,新的花瓣不断从花心涌现,犹如延禧宫的喷泉。每朵花都是这样。不断涌动的花心里,一股不断增强的吸引力吸引我,好似花心里有一个地方、一道门,可以走进去,又好似有一道声音在我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呼唤我:进来,进来,进来。
我很想进去,这是很大的诱惑。
“公主,这是荣寿花园。这里的花园可是不同于上面那个。您得当心,您不能总盯着一朵花看,您会掉进去的。您得时常看看您脚下的路,或是看看远处,看看花旁边的叶子,才能让您远离花的诱惑。”
“安公公,若是一个人一头栽进花里,又会怎样呢?”
我收回目光,却依然能感觉到花的诱惑。
“您将看到另一个自己。但您其实什么也没看到。您看到的,只是倒影。这本身没什么危险,只是您将无法分辨自己,无法分辨哪个是真实的自己,最终…”
“最终会怎样?”
“想想看,一个自我的倒影。想想您若以为倒影就是您自己,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我无法想象…”
“倒影会慢慢获得您的能量,取代您。”
“梦…这些花是一朵又一朵噩梦。”
“公主,这不是梦,只是在这里,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发生。”
“这是什么妖花?”
“在这里我们不该说这花的名字。”
“莫不是牡丹花?”
“我只能告诉您,它不是牡丹。”
为了不被花朵迷惑,我向远处望去。这里没有远处,只有望不到尽头的花海。桥如树的枝条般分出许多枝杈,通向花海中不同的方向,很像耕田里的阡陌。这里,除了桥,还有船。花海中渐渐显现出这些船。有人驾着船,如同行走在陆地上一样行走在花海中的每一株花树之间。这多少有点像西苑的莲花池,只是我们看不见水。
“这是一座悬空的花园,安公公,我很好奇,难道这些花不需要土和水吗?”
“当然需要。公主初来,一时无法理解这个地方。简单地说,这个地方其实是上面那个世界的倒影,就像一个平静的湖面,可以清晰地映出岸上的景致。岸上的树木花草是如何扎根在土里的,湖面就会反映出相同的景象。所以,湖水里的花草也是长在土里的。如果我们现在是在上面的世界,那么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就仅仅只是一个倒影。但现在,我们进入这个倒影,情况就不同了,上面的世界已然是这个世界的倒影,真实变成了虚幻,而虚幻变成了真实。所以说,公主,您现在看到的,都是真实的,是真实的花园、真实的花木,还有真实的人。您正走在花园里,您之所以走在桥上,是因为这是一个湖泊。花都种在湖水里,要不怎么会有船呢?”
船在花的枝叶间穿行。船像细长的柳叶,两端高高翘起。每条船上都有一个人划桨,另一个人则不断地抚弄着花瓣,在花朵上放些东西,又取走一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无法看不清。
“以公主的聪慧,您难道真的猜不出吗?”
“这么说,这就是养蚕的地方了?为什么我一条蚕都看不见?”
“公主,您看,每朵花的颜色都十分艳丽?”
“是的,丝绸般艳丽。”
“也都十分光滑?”
“是的,绸缎般光滑。”
“又十分闪亮?”
“珠宝般光彩夺目。”
安公公露出满意的笑容。
“尽管如此,这些花只不过是那些会吐丝的虫子的食物。它们吃花。它们的身体是透明的,它们吃下什么颜色的花,身体就会是什么颜色。两种完全相同的颜色叠在一起,肉眼通常难以辨别。每朵花上,都有许多不停吞吃花瓣的蚕,胃口极大,这就是花需要不停分裂,或者说重生的原因。在这里,蚕不吃桑树的叶子,而是吃这些花。所以我们才会得到这世上最好的织物的原料,最最上等、最最不可思议的蚕丝。”
“这就是我要知道的秘密。安公公,我很好奇,为什么一开始你并不向我解释而只是一味隐瞒,现在却毫无保留地向我泄密?安公公,在上下两个世界里,你判若两人。”
安公公阴阳怪气地笑了。
“公主,我是一个奴才,既然您已经随我进来了,做奴才的还会有别的选择和退路吗?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在绮华馆见面,而如果我们见面,我必然会向您和盘托出这里的秘密。这是因为,我相信这个秘密有着足够大的能力,它会保护自己,不需要为它忧虑过度,刻意维护。一般来说,当一个人知道某个秘密后,往往会有两种选择,要么泄露秘密,要么严守秘密。这要看秘密对于他的意义。而我有这个信心,我确信任何一个人若是知道这个秘密,都会无一例外地选择沉默,继续履行守秘的职责。秘密毕竟是秘密,总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个效果,我们很快就要看见了。”
安公公的目光落在福锟身上,像在说,我说的效果,将在福锟身上应验。我最初并不懂安公公这番话的意思,然而,很快,我就懂了。我相信,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汗毛倒竖,陷入无以言状的惊恐。不会有人将看到的告诉别人,因为不会有人相信。确如安公公所言,秘密毕竟是秘密。这秘密,却是一场我醒不来的噩梦。
处决
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坐落着一座亭子。走了这么一大段路,看见亭子便会觉得舒适可人。我们顺着蜿蜒的小桥向亭子走去。一路我没有听到福锟说话,一路,福锟满腹狐疑地望着四周,望着亭子,目光里是越来越浓重的疑虑。
亭子上反写着的,是积翠亭。上面延春阁外的假山上,也有一个积翠亭。
“福锟大人,你在担心什么呢?你来时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信心现在似乎有些变了。福大人,请问你在忧虑什么呢?”
“安公公,老实说,您说的每句话都让我震撼。这个地方我虽然没有来过,但看着每件东西,经过每一处地点,都让我不安。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我是一个无梦人,看到这个地方,便有恍然如梦之感。我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醉意了,可一路上我们甚至连一口茶都没有喝过。”
“我们是该坐在亭子里歇歇,喝杯茶,欣赏一下湖光山色。”
“安公公,湖光倒说得过去,可这里哪来的山色呢?”我说。
“花园又怎么能缺少假山呢?我待会儿就命人去搬过一座山来。”
“这岂不是说昏话了,哪里有山可以搬来,谁又能搬来一座山?”
安公公脸上的笑容让我厌恶。这个笑容太有把握了,太绝对了。一踏进这处所在,我和福锟就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我们所经过的路、所看到的东西,都仰赖他的引导和解释,若是没有安公公,可不就是恍然如梦了?我们难道没有被他劫持吗?难道这不是一个疯狂的、任其所为的所在?恐惧,我们已经来不及恐惧了。
亭子中摆着桌椅,亭子后面蜿蜒伸出的一条路,当然是通向那些无边无际的花丛的,若是像安公公所说,每朵花都能引人坠落,致人死地,我们已无路可逃。既然如此,不妨就在这亭子里喝壶茶,歇歇脚,看看会发生什么。
“既然如此,公主不妨在这里歇歇脚,赏赏花,索性把心思放平稳了,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安公公是这么说的,跟我脑子里想得一样。他无非是想告诉我,连同我想什么,他都知道。
“你…”
我觉得被操控的、无奈的愤怒正在我胸中膨胀,我本来想说,你就是这么嘲弄主子的?但话说出来却变成了“泡壶茶来,我还真有些渴了”。安公公对着向亭子后面延伸的空无一人的桥拍了拍手,然后像一个真正的奴才那样,扶我坐在主子的位置。而他和福锟都站在一边。
桥上走过来奴才模样的四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就那么出现了。在亭子一边,竟也显现一缕假山的影子,阻隔了半片花海的漫漫无际。前面一个该是领头的,后面三个人,一人手里托着一个巨大的托盘,盘子里放着茶具,后面两个太监抬着烧茶用的炭炉。每个人都佝着腰,看不见他们的脸。在这所谓的荣寿花园,奴才们不像上面宫里那样陪伴在主子左右,随时听从吩咐,而是从不知什么地方的地方冒了出来。狗奴才,他就是用这种完全陌生的方式,完全陌生的所在威吓我的,这就是他信心十足的原因。我专注地看着这几个人,他们由远及近,模样渐渐清晰。在宫里,我们随意变更他们的名字,责罚或是夸赞,我们从来不正眼瞧这些奴才。可这几个奴才,我一直注意看着。我想知道,这几个奴才是不是像福锟所言,也是白天在绮华馆做工的匠人。
领头奴才的衣着与上面宫里的太监并无二致,一直低着头,举止动作都安详从容。请过安后,领头儿的便指挥其中一个摆好茶具,放好茶炊,另两个司炉的奴才揭去炉子上的铁盖子,拨旺炉火,放上茶壶。领头太监一直密切注视着手下的一举一动,察看他们的动作和礼仪的细节。无疑他们受到过严苛的训练,在我这么苛刻的人看来,他们的礼仪也是无可挑剔的。水很快就开了。领头太监以更加恭顺和熟练的姿态侍候茶饮。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他倒了三杯茶。我拿起茶杯,对安公公说:
“安公公,既然这是你的地盘,这地方所有的东西,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我所不知的秘密,而且暗含杀机,那么,我在这里也就算不得一个主子。你和福锟不如坐下来,我们仨安安稳稳地喝杯茶如何?”
“公主,虽说我掌管着进入此地的钥匙,也掌握着这个地方的所有事务,但是公主,以您高贵的身份,在这里,您依然是主子。奴才们即便换了一个地方,也还是奴才,所以怎么能在主子面前落座呢?”
“能证明我身份的事,是要看我说的话,我发出的命令是否有效。现在我命令你们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他们在我面前的椅子落座,他们只让臀部挨了一丁点儿椅角,其实这样坐着不如站着舒服。可这若是在上面的宫里,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和荣耀了。
“安公公,这是什么茶?既然这地方如此诡异,这茶水难道不值得怀疑么,它们到底能不能喝,喝下去又会怎样?”我索性直来直去了。
“公主,这是这里最好的茶。您瞧这茶汤、茶色,还有茶叶,都是世间绝无仅有。在宫里,自然,公主您什么样的好茶都品过,可我敢保证,这里的茶您从未尝试过。”
这的确是我未曾见过的茶。我用的茶杯是一件绚丽的瓷器。杯子刚好可以托在手中。杯体内部洁白无瑕,杯子底部勾勒着一朵淡黄色的微小的花。杯体外部画着规则的藤蔓图案。沸腾的水浇在茶叶上,茶叶发出吱吱的声音。底部的茶叶升起来,卷曲收缩的茶叶散开,像烟雾一样在杯子里旋转着。杯中水渐渐呈现清澈的淡绿色。叶片明显长大了,每一片叶子都从杯子底部向上伸开,环绕在杯子四围,形成一个静止不动的螺旋形的花柄。杯子底部那朵淡黄色的花正好处在叶子散开的中心,从杯口向下定睛细看,总觉得那朵花在向上浮动,这图样很像荣寿花园里的牡丹,只是形状缩小了许多。再细看那朵花,才发现它竟然如这地下花园里的花那样不断地张开,从中心处送来复生喷涌的花瓣,而有茶杯和茶水是静止的。只有杯底的花,无限地分裂出更多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