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解释是,那是一件无法销毁的东西。因为无法销毁,圣祖只能将其重新掩埋,筑佛堂,诵佛经,助它永眠。圣祖知道,那东西会在某个时候醒来,埋藏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这是圣祖的心病。他不想让后人记住这件事,却又担心完全的遗忘,会导致某天邪灵醒来,再无人知晓它的来历,无从找到应对的办法。直到高宗乾隆皇帝时,一座巨大的西式建筑,海瀛观,建了起来。海瀛观下是高大的台座,台座由汉白玉雕刻而成。石头将那秘密严密封存,上面又建三层楼阁,为高宗寝宫。高宗皇帝终于做到了高枕无忧,邪灵从未显露丝毫醒来的迹象。它可以被忘记了。
谁会想到,一百多年后,战争来了。鸦片战争,使我们从强大转向衰弱,诅咒的传说又开始流传。要知道,皇室中,我并非是唯一一个关注诅咒传说的人。尽管自鸦片战争后,我倾向于西洋科技。但诅咒之事事关重大,当这个传说再次在皇族中流传,我觉出,我们离邪灵醒来的日子不远了。后来,叶赫那拉氏入宫,再后来,圆明园被焚。那年十月,大火围困了圆明三园,我看见长春园里,远瀛观倒塌时废墟上腾起巨大的烟雾,那烟雾和火光组成变换的人形。我深信诅咒并非只是一个传说,也理解圣祖小心隐藏,却又用传说的口吻告诫后人警惕的用意。
四代君王从秘密之上安全经过了,离圣祖掩埋邪灵的时间,也已过去了一百五十年。觉罗们真的遗忘了,园林失去了最初建造时的含义,变成了一座单纯的园林。纳兰明珠的后人寂灭无声,而诅咒,也就成了真正的传说。
我命人秘密挖掘海瀛观残损台座下的根基,从中找到了一个空空的石函。石函上破损的封条证明,石函为圣祖所封。封条已损,石函里空无一物。这并不奇怪。邪灵自然会在觉罗力量最衰微的时候醒来。石函向我证明,末世之光正高悬在紫禁城的上空,而邪灵,已经来到我们之中。
公主,你看见过我头脑里的大火。我是皇室中唯一见证过那场大火的人,也是唯一看见邪灵在火光中显现的人。之后,它隐匿了。我在看见魅影之后,知道咒语跟一个女人有关。而从现有的文献中,我只查到金石台。若是有一个女人,那就是被追封为孝慈高皇后的孟古。显然,这个女人不会是孟古,即便她死于母族被灭之后,她也不会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说,另有一个女人,是这个女人发出了咒语。我找不到这个女人的记载,不知道她是谁。我虽然依稀于火光和梦中看见过邪灵的魅影,但我找不到它,邪灵。公主,也许,你能看见、找到它。你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是觉罗皇族的公主。你去的后宫,是我无法深探的地方,我让你去接近她,来告诉我,你可否看见叶赫那拉氏脑子里的东西,你可否看见邪灵?我忙于紫禁城外的事务,而你,公主,你得帮我料理紫禁城里的内务。父亲需要你的帮助。
我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进宫前,父亲问我,你能看见她脑子里和心里的图画吗?我没能回答父亲的问题。三年后,父亲再次问我,父亲提出的问题也更加明晰,父亲真正想要知道的,是邪灵在哪里?邪灵是否附体于西宫太后,或者,太后就是邪灵?如果邪灵不是她,也不在她身上,那么它在哪里?
停了很长时间,我才说,要接近她,就需赢得她的信任。要赢得她的信任,就会失去灵魂。
父亲说,荣寿固伦公主,即便没有这个封号,你也是大清的公主。现在,以你父亲的名义,以大清公主的身份,去找到答案,哪怕付出灵魂的代价。
书名:紫禁城魔咒Ⅱ:邪灵
作者:简千艾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08-01
ISBN:9787556102433

 

第五章 地下紫禁城
安公公的目光落在福锟身上,像在说,我说的效果,将在福锟身上应验。我最初并不懂安公公这番话的意思,然而,很快,我就懂了。我相信,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汗毛倒竖,陷入无以言状的惊恐。不会有人将看到的告诉别人,因为不会有人相信。确如安公公所言,秘密毕竟是秘密。这秘密,却是一场我醒不来的噩梦。
无梦人
“母后,这件红色织金牡丹八仙一字襟紧身衫的图样,已经修改了十次,您看这次可中意?”
“就这么定吧,你来就为这事?”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问母后。”
“说。”
“我本不该问,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想问,我在母后心里到底占有怎样的一个地位?虽然我已经被母后封为公主,本不该怀疑母后对我的宠爱,但是,在我一再奉献热情、时间和全部的精力时,我还是不能停下来问自己,怎样才能跨过最后的距离,成为母后真正的心腹?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织造事务上,让我觉得,我每天都在接近一个目标。我的目标,就是成为母后最贴心的人。但是当我看见安公公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越过这段距离。这个人离母后更近。也就是说,母后宁可信任一个太监,也不肯将信任交给真正值得您信任的人。难道我没有付出自己全部的心思和热情?难道我没有用我原有的生活来换取您为我安排的命运?难道还有什么疑虑,让母后不肯使唤您亲自选定的人,去完成任何一件或小或大的事情?”
我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的句子,又因为紧张和激动而面红耳赤。三年来我所有的压抑这会儿都变成泪水,从眼眶里涌出。
她平静地望着我,直到看见泪水沿着我的面颊落下时,才伸出手。我握住太后的手,将脸埋在她的手掌里,轻轻抽泣。她用另一只手,抚摸我的后颈。然而,我抽泣得更厉害了。
“你在宫里过得不高兴吗?”她严厉地问。
“如果无法获得您的信任,又有何高兴可言呢?”
她的严厉在缓和。
“安公公只是个太监,即便身为后宫主管,也还只是个奴才,他的地位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你不该嫉妒他。或者,你另有所指?”
“我怎么会嫉妒一个太监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无法让母后满意,因而忧烦。”
“你做得很好。你该知道,从一开始,我就是以一个心腹的眼光和要求来训练你的。你没有让我失望。现在看来,反而是我让你失望了。告诉我,我的儿,你想要什么?”
“我在绮华馆待了三年,却不曾看见养蚕制丝的地方。福锟对此事避而不谈,可我料想,宫里必然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制丝养蚕之地。我将您所倚重的人想了个遍,觉得能进入这个地方的人只能是安公公。身为一个监督服饰,熟知服装工艺各个环节的人,对蚕丝的制作过程却一无所知,这未免可笑。况且,一个太监能去的地方,我却无法进入,这无疑是说,母后对我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而如果母后对我的信任有任何瑕疵,都会让我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不够完美,让我怀疑自己的能力和继续下去的意义。每次,当我想着这件事时,便觉得我在宫里的地位其实并不如一个太监重要。母后,虽然我对于织造之事所抱有的热忱并未有丝毫松懈,但是请您告诉我,支撑着这份热忱的动力是否真正存在呢?”
她笑了。
“你在试探我。你想知道一个秘密?我喜欢聪明人,却厌恶聪明人自以为是。”
“我只想得到您的信任。如果您觉得有必要对我保守秘密的话,我就不再过问了。”
她的目光移向别处,沉吟了一下,才说:
“这是最后一个了。不让你知道秘密,是为了保护你。我用太监来保守这个秘密,那是因为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保守并服务于这个秘密,需要一个人成为真正的奴才。而你不是,你是大清的公主,难道,你想做一个奴才吗?”
“难道我不配知道和管理那个秘密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眉头挑起。
“知道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知道你已经丢弃了一切,入宫只是名义上的荣誉,实则是来受苦的。你失去了父亲和母亲,而我取代了他们的位置。我想你一定恨我,可我发现,你自入宫以来,一直在努力做我的公主。尽管如此,我对你保守这个秘密的理由,却并非对你缺乏信任,而是,我不能让你付出更高的代价,因为进入那扇门,意味着要失去半个自己。”
“半个自己?”
“你是否知道安公公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知道一个真正的奴才的含义吗?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真正的奴才,不仅是在早晨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奴才,而且在他睡着后,也是一个奴才。他没有为自己保留一丁点儿余地,他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统统奉献给我。为此,他失去了睡眠。他是一个无法入睡的人,他失去的,还有梦。就是这样,他将他的梦交给我。你愿意将你的梦交给我吗,我的儿?”
“这个说法让我糊涂了。您是说,安公公是一个无法做梦的人,还是说,他根本不会睡觉,永远不睡觉?”
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
“一个无法睡觉的人,是不会做梦的。他每时每刻都清醒,他随时都用心于主子的传唤和洞察主子的心情,一刻也不能松懈。即便是在主子睡着后,他依然要睁着双眼,守护着主子,将她吩咐的事情一丝不苟地予以执行。”
“不…不就是不再做梦了吗?做梦多累啊,我倒宁愿失去梦。一个人若是不睡觉,就会拥有大量的时间,这难道不好吗?能做更多的事儿。”
我有些口吃。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梦对于我们的意义。我们生活在一个如此复杂的地方,普通人会说,我们处在权力的最高点,但你知道权力是什么吗?权力,就是让人失去梦的东西。权力让人无法安眠,甚至,像种田人那样在夜晚做一个好梦的想法,都将变成奢望。权力取代人所有的生活乐趣,权力只让人专心于权力本身,即便是在看戏、打牌、吃饭、喝茶时,你也只倾心于权力,无法真正享受吃喝玩乐的乐趣。人时刻要保持最佳状态,以最好的精神来瞩目权力,权力让人在睡着时也睁着双眼,留心周围人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有人觊觎你手中的权力、你的宝座和荣耀。当权力入侵你,就像一剂毒药侵入血液,你所有的快乐都会让位于权力,让位于一个至高无上的指令。权力就是你的全部快乐。一旦你尝到权力的滋味,你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它,让他人从你手上夺走。在权力取代你的一切乐趣时,梦就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为什么先祖们要不惜重金修造庞大的园林?不,圆明园不是一座园林,它是一个人造的梦乡。我们在权力中损耗的一切,都将在梦中修复。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仅仅有阵容强大的嫔妃是远远不够的,女人只是装点,而梦却是一个可以让他放下和修复残缺的地方,所有在权力中遭遇的创痛,都可以在梦中得到修复。这就是梦的意义。
“梦是另一个帝国。是为你所有的国土,一个人可以索要别人的性命,却无法掠夺别人的梦,即便是噩梦。这是最后的自由和领地。还有什么比梦更自由的游历?还有什么比梦能让你得到更好的补偿?我看没有了。倘若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梦交给我,那意味着什么呢,那意味着他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我,从此他没了自己,只有我。但这并不是意味着,我的权力就是他的权力。这仅仅意味着,我的权力得到了强化与保护。他的存在将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与损耗。去仔细瞧瞧安公公,你能看到他与别人的不同。那是因为有关梦的一切他都无法享用,他只服务于干巴巴的现实。他是一个真正的奴隶,而我是他唯一的主人,我对他的回报,仅仅是给他一个虚名、一些珠宝和衣物。宫里塞满了这些东西。我自然也会给他几个笑脸。这些都是无梦的补偿,仅此而已。你会羡慕这样的人吗?”
“一个从来不睡觉的人会死吗?或者,会不死吗?”
“与常人没什么不同,除了失去梦。他不会因为失去梦而死去,只不过,他的灵魂会枯萎干瘪,剩下一副躯壳。太监没有后人,若连梦也交了出去,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就是说,死后,他的灵魂不会再有机会醒来,他是永远地死了。他仅仅是一个工具,与一把花铲没什么分别。宫里有那么多人厌恶安公公,想要除他而后快;可他们不知道,安公公骄纵也好,进谗言也好,对钱财贪得无厌也好,这些,都无关痛痒,因为,他其实已经死了。告诉我,当你知道安公公是这样一个人时,还会为自己没有知道一个秘密而惋惜吗?还会为没有得到安公公那样的信任而遗憾,因为我对你保留一个秘密而怀疑自己吗?”
我愣住了,望着她,心里塞满听到这种解释的后果——惶恐。我尽力克制惶恐,让自己语调平常。可我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喑哑而不自信。
“我从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可安公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来换取做一个秘密的守护和管理者?我猜,他一定得到了某些别人无法企及的回报,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件事,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回报?”
“当一个人心里的贪欲之门被打开,而我又是满足他的唯一可能,他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她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秘密或是允许我进入秘密所在之地。最后,她让我仔细斟酌她说过的话,然后再想想,是否还想知道那个秘密。
当我从太后寝宫里走出时,那句“他其实已经死了”的话总在我耳边回响。太后没有说养蚕织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的景象,可我已经感觉到那地方的恐怖。那天夜里,只要想起“安公公”这几个字,就像有利刃刮过我的皮肤。
虽然太后说安公公与死人并无分别,但是第二天见到安公公时,我还是不能将他当作死人看。他无疑是个活物,会呼吸,会说话,脸上依然挂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依然趾高气扬,站在太后身后,一只手转动着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扳指;大家依然得将怕他的心思藏起来。我问自己,我是否可以以死为代价去换取一个秘密呢?而那又是否是一个值得以死去换取的秘密呢?它是否是父亲想要的答案——一个隐匿邪灵的地方?邪灵,还有传说中藏在石函里后来不翼而飞的东西,是否就在秘密里?这些问题缠绕着我,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我回避太后的目光,怕她洞察我的所思所想。每天早上,两个侍女为我梳头着衣时,我都会问镜子里的人,你愿意失去另一半自己,去换取那个秘密吗?
镜子里的我说,如果那秘密是父亲想要知道的。
在绮华馆,我从未与安公公打过照面,可我知道,他每天夜里都会去那里。在我就寝后,躺在纱帐里,便想,这个时候,安公公正走在西长街上。再过一会儿,他就会用一把神秘的钥匙打开一扇神秘的门,进入一个神秘的地方。问问路上值夜的太监便可知晓,每天晚上,有一乘四人小轿将安公公送至惠风亭。那乘轿子是太监都认识的。晚上,我不能尾随安公公再次进入绮华馆,绮华馆的规矩素来最严厉,即便是对公主而言。我不能问安公公我最想知道的问题,这无异于直接问太后。何况,一个将梦交了出去的人,能指望他说什么呢?不过,我时常有机会单独见到安公公。宫里大大小小的节日、祭祀,尤其是太后的生日,安公公会特意提醒宫眷们准备礼物和礼服,并送来太后的赏赐。这年端午节前一天,安公公照例来提醒过节事宜。譬如朝贺设在哪里,在哪里看戏,要备的礼物。他说完这些,我并未像往常那样对他视而不见,而是说:
“安公公,慢走,宫里的规矩,我正要向你请教一些呢。”
“自公主入宫这三年来,兢兢业业,已经熟知宫里的礼仪规矩,还有什么是公主不知道的呢?”
“我才入宫三年,而安公公你从咸丰年间就已经是先皇身边的人了,这宫里头的规矩,我知道的又怎么能跟公公你相提并论呢?何况我年轻,心高气傲,平日里对安公公多有得罪的地方,也想找个机会跟公公道声不是呢。”
“公主您太客气了。如果公主想说什么,奴才可听着呢。”
“安公公,不久前,我问过太后一件事,这件事却是与你有关。太后跟我说了些你的事,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得知,你是一个秘密的守护人和管理者。既然你是守护人,我也就不为难你了;你可以不回答我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是你要回答我,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会成为那个秘密的守护人?”
“回公主,太后既然已经告诉您我的一些事,我也就不必隐瞒了。想必您已经知道,我从来不睡觉,也不会做梦。睡觉和做梦的滋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太后也许还告诉您说,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最后,或者还要加上一句,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我不反对这样的评价。即便太后这样说我,嘲弄我,我也毫无怨言。因为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接受做奴才的训练。所有的训练都在告诉我,我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女人。奴才,这两个字就是我的全部定义。我发现,如果我理解和接受这两字,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而如果我反抗,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会遭到鞭打和痛斥。在我面前只有一条成为奴才的道路。认识到这一点,我并不悲伤,相反,我是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才心甘情愿地接受我是一个奴才的命运的。我发现,成为一个奴才并不像别人想得那样可悲,相反,当我认清自己后,我完全放松下来。
“我唯一不安的,是我真正的主子并未出现。恰在此时,有人将我的衣服扒去,将另一个,真正的我,从我心里的泥潭里打捞出来。作为一个聪明的奴才,我很快发现了值得跟随一生的主子。对于一个真正的奴才而言,跟对主子,是成为奴才的第一步。奴才要有一个值得他信服的主子。如果一个奴才没有找到令自己信服的主子,那事情可就颠倒过来了。你不能心悦诚服地做主子的奴才,不能将自己完整地交出去。当我第一次看到太后时,信服感便蜂拥而至,打从娘胎里出来,我就从未感受过这种幸福。
“事情是从衣服开始的。当时我站在金砖上,宣读皇上的旨意。太后那时还只是一个贵人,刚刚诞下皇子,我带去了皇上的封赏。在我歌唱般的宣读声中,太后从一个贵人升为了贵妃。太后那天不仅仅赏了我银两和衣服。那天,太后端坐堂上,而一个宣读圣旨的人却跪在了地上。圣旨在我手里像棉纸一样单薄。因为我已经嗅到,真正的主子,就坐在面前。我在她认出我之前,先认出了她。所以我久久跪着,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地,褪去身上的一件件衣服。我听到了她的命令。我听到她说,想要当真正的奴才吗?那就褪去旧主子赐你的这身皮。我几乎是在无知无觉中脱去一件件衣服的。在她面前,我是多么丑陋!但是我愿意暴露我全部的丑陋。因为每脱去一件衣服,我都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我其实是在脱去我的旧习气。我正在蜕变,变成一个真正的奴才。太后平静地看着我,将我里里外外看了个透,随后是鞭打,随后是伴随着疼痛而来的快感。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没有半点挣扎,完全心悦诚服。即便我的鲜血染红了执鞭人手中的鞭子。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一个仪式,在经过这个仪式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梦、灵魂,这些,我早该失去。在这个地方,一个做梦的太监是可笑的,一个有灵魂的太监是可悲的。只有将灵魂交给真正的主子,我的沉重才会消失,我会真的轻松起来。
“当我失去所有我该失去的东西后,补偿便来得炫目而充分——称号、品级、荣华、富贵。在两千名太监中,只有我能站在离太后最近的地方,甚至在深夜,坐在她身边,陪她打骨牌、说话儿,为她揉脚趾。但这还不是最高的荣誉,比之宫里人对我的畏惧、羡慕、奉承,至今,我还未曾看到有一件事,可与太后分享和守护一个秘密所带来的满足相提并论。我不可能和第二个人分享这个秘密。我甘愿当这个秘密的看门狗,无论昼夜都睁着双眼,洞察周围的动静,让主子安心入眠,放心入梦。公主,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看着安公公消失在宫门外,一阵无法抵御的冰冷与厌恶占据了我。这奴才让我再次意识到,除非抛弃梦,才能获准进入那扇秘密的大门。就在安公公自我表白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要除去这个人。唯有如此,我才能取而代之,触及秘密,却未必一定要失去梦。
我要找到开启那扇门的钥匙。
每天,安公公与我在不同的时段,出入于绮华馆,我们在绮华馆从未遇到过。既然安公公每天出入于这个地方,那么,绮华馆,必是那秘密的藏身之地。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查看这个看似熟悉的地方,却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在一间屋子的墙壁后面,就是那个神秘地所在。我总这么猜测,眼光掠过每一堵墙。
我问福琨,安公公管理的,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福琨说,安公公像守护着身家性命一样守护着那个地方,别人绝无可能进去。钥匙只有一把,他随身携带,片刻不离。当福琨说到钥匙,我们四目相对,我们都想到了安公公右手食指上的翠玉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