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惊之余,也是看到张守仁眸子里的笑意和一丝狡猾,老头子掀髯大笑,心中有所会意,但也是闭口不言语了。
底下自然是大摆宴席,浮山这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这时候也是集训结束后没有多久,从十分紧张到放松,也是难能可贵,加上孙承宗一家前来,张守仁临时取消禁酒令,允许大家喝酒,于是酒桌上十分热闹,推杯换盏,所有大小军官都是一一上前,对老孙头礼敬有加,连带孙家的其余人等,都是受到众人的尊敬。
人群之中,也就是孙之洁不大高兴,年轻人爱面子,刚刚被张守仁这么一闹,祖父也盯着看了他一眼,弄的孙之洁心中有了一个大疙瘩,半天也消解不下去。
不管是谁上来敬酒,他也只是斜眼看人,不大理会,没过多久,孙家这个年轻男子不大合群,也不大瞧的起人的印象,也是给在场的人留下了。
“你可来了?”张守仁看到一个熟愁的身影,十分欢喜而且畅快的大笑道:“你这家伙,阁老来了你也这么慢待…为什么来迟了?”
正文 第695节:第二百七十七章 挽留(2)
“鱼塘要准备起鱼了!”来人也是熟不拘礼的模样,就在张守仁下手坐了下来,神色举止都十分自然,也是有点大大咧咧的味道。
张守仁对武将,都是称官职或是名字,只有对赶来的这个高大年轻人你我相称,十分亲热,颇有点朋友间熟不拘礼的感觉。
孙家的人,立刻知道这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不是张守仁的直接部属,应该是朋友客卿一类的人物,也有可能是一个师爷,因为从对答之时,听出来这个人是明显的南方吴地口音。
当时的绍兴师爷已经形成规模,彼此都在大官入应幕当师爷,遇事声气相连,互相帮忙。一个官员,如果不请绍兴师爷那当然是他的自由,不过请了的话,办事就方便的多。
比如一个知府,向上写公启禀帖,是请师爷还是自己写,其中学问很大。自己写,可能不懂公文格式,出了错都不知道,请外行师爷,更加不成。如果上司衙门里头有绍兴师爷当书启,底下自己也请一个,公文叫这个师爷来写,十分方便,遇到事情,还能通报消息给主人,所以这年头,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总会请几个南人当师爷,或是当清客,遇到事情可以帮助主人,十分方便。
“还得有一阵子吧?”
张守仁怀疑道:“八月交九月才放的鱼,放晚了小半年,虽然肥追的好,不过这会子起塘还是太早了些。”
“是预备一下,现在已经是月半,打算是再过十天起,得了鱼不管你怎么弄,四周百姓一定得实惠…也是叫大家过一个好年嘛。”
“嗯,说的是,说的是。”
张守仁低头想了一回,觉得对方说的有理,便是答应道:“此事反正是你和钟显哥俩商量去办,鱼怎么处理,也由钟显主持,反正大政方针我是定了,营里不缺这点钱,以叫百姓得实惠最为要紧。”
“好了,知道了。”
两人对答时,旁人都是停筹暂候,孙承宗等人也在浮山转悠过了,对浮山那几百个池塘十分惊奇感叹,同时也知道里头放了几个月的鱼苗,因为一直喂养肥料粪便,所以鱼长的不算小了,老孙头垂钓试过,最小的也有一斤以上,普遍都是斤半到三斤左右,虽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了。听张守仁的意思,要是放的早,恐怕平均一塘能起五六千斤鱼,这几百个鱼塘,真不知道能起出多少来!
就是现在这样,一塘两千斤怕也是不止,提起这事,老孙头都是觉着奇怪,凭什么浮山的鱼,也是长的比别处强的多?
这年头养鱼学问可远不及后世,因为人少,河流多,所以一般养鱼的少,打鱼吃的多。山东地方是不比江南,近海吃海,鱼塘更少,倒是孙承宗的河北,不靠海河流也少,挖塘拦河养鱼的要多一些。
但偏偏到浮山这种地方来开了眼界,这和谁说理去?
而张守仁丝毫不把这眼前利益看在眼中,竟是打算不赚钱把鱼惠及百姓去…要知道,这几百塘少说也能弄一万以上的银子,这利润,在很多总兵官眼里也不能算小了!
事实上,事关自己,几百银子也是大事来着!
来的这个高个子男子显然是饿坏了,衣襟上又满是泥污,显是在各处辛苦跋涉,十分劳累,但坐定之后,他倒也不敢失礼,举起杯来,对着孙承宗笑道:“阁老,晚生敬阁老一杯。”
“后生且坐,老夫饮了。”孙承宗现在对浮山这边的所有人印象都十分之好,所以在对方举杯时,自己就已经举起杯来,并且已经将酒饮了下去…这样对方就能饮洒,并且能早点坐下去了。
这样体贴,并且不摆老年人和阁老的双重架子,这个敬酒的青年人也是十分崇敬,因又向孙承宗礼敬道:“阁老声名,远扬天下,今能相会,实在是晚生之幸事。”
适才他进来时,和张守仁对答,十分狂放,此时连饮两大杯酒,但却是声气十分恭谨,适才那副狂生样子,倒是消失不见了。
张守仁笑道:“阁老,不要被他的样子蒙蔽了,这厮十分骄横无礼,在末将这里,可是没有人能为难他,阁老在此,今后要替末将撑腰了。”
这算是半真半假的请孙承宗留下,要是承平时节,一个游击延揽一个前阁老留下,就算是做客,那也是太拿自己当人物了。
但现在所有人都明白,清军入寇,山东很可能保不住太平,不要说济南了,德州也未必就稳如泰山。
消息一旦传开,还不知道多少人往登莱这边来避难,甚至是到兖州,甚至是到南直隶!
孙家得张守仁恩惠,现在已经阖家平安,并且在胶州和浮山营这边都安排了住处,孙家的家财已经散尽,张守仁把孙府每月开支都接了下来,每月二百两银子的规例,从买菜钱到给奴仆的开销,都是包括在内。
这样的开支,真正豪阔官绅是不看在眼里的,也不够用,对孙家来说,不丰不俭,宜乎酌中,倒是十分相宜。
银子不多,安排的住处不是很大,但处处是显的很用心思,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这么大人情,加上战局变幻不定,张守仁才能大胆请老孙头留下。
孙承宗还真是没拿定主意,他一个帝师阁老,留在一个游击的营中,确实是有点骇人听闻。当年复社张薄是曾经和刘泽清相交,但刘泽清在当时已经是副将,并且拥兵过万,霸据曹州一带,是一个大军阀了。
而张薄虽然是复社领袖,名满天下的大名士,但官毕竟做的不大,根本不能和孙承宗相比。
虽然对浮山印象极佳,但孙承宗此前的打算是到莱州府暂居,或是干脆到登州去。
难得出外,不如多见识几个地方为佳。
现在张守仁这么盛情挽留,他是有点踌躇不定了。
正文 第696节:第二百七十八章 乱象(1)
第二百七十八章乱象
“一个师爷,平时脾气也敢狂放吗?”
似是看到祖父为难,孙之洁大着胆子,冒着被祖父斥责的风险,半真半假的笑道:“难道为幕客者,不该敬重家主么?这个,晚生真的是不知所以然了。”
他曾经在国子监当贡生,在京中与当时名士来往,名头颇大。现在也年近三十了,在孙家一门也算一个青年俊杰,此次到浮山,却是无人理会,一口怨气难出,这一下又算是发作出来。
“呵呵,这是我的过错。”
张守仁不打算和一个冒失后生较真,对方只是纨绔脾气重些,不值当再叫他难堪了。
当下笑了一笑,指着停筹皱眉的高个子男子,对孙家众人笑道:“这位不是我军中将领,更不是幕客师爷,这位是胶州通判陈子龙陈大人…嗯,他虽是官,但是惫懒的很,每天在我营中出入,熟不拘礼,一时竟是忘了给阁老和诸位介绍了。”
孙承宗刚到胶州时,已经快卸任走人的秦知州十分欣喜,不是谁都有机会招待一个帝师阁老这样身份的大名士来着。
当时大宴宾朋,胶州够资格够的着的士绅和官员都请到州衙门里头去摆酒款待,但当时陈子龙在下头各处巡查屯田和牧畜的情况…入冬以来,牧畜都要精心照料,大型的牧畜,比如牛和马,都要建马厩和牛栏,要大量的干草,一则给这些大牲口取暖,二来随时可以喂食,至于平时的豆料麦麸一类的精料,更是每天都不能断,发现疾病,更要及时防治。冬天是大牲口的一道关卡,到春夏草木复苏,人照料就不必象冬天这么费事了。
巡查马厩牛栏,看田间地头,查视鱼塘,商量过年时给百姓的赈济,到慈济局和抚幼局看那些孤老和幼儿,查视穷困的低保户过冬的情形,有无棉衣,有无取暖的柴薪…这些事,有的是营务处,有的是仓储处的职责,但陈子龙是有事无事都要插一杠子,没过多久,浮山控制登莱各地的底细都是叫他摸的清清楚楚。
好在陈子龙没有丝毫的反对之意,这年头的强藩象左良玉那样,直接就敢抢光襄阳城,刘泽清那样的,派部下当强盗强钱,张守仁这样也算是循规蹈矩,而且做的全是好事,有什么可反对的?
只是这样一来,陈子龙这个通判几乎没有在任上的时候,每天就跟着浮山营的文职官员们到处乱跑,他地位高,身份足够,能力也高,没过多久,登莱一带很多人都是把陈子龙当成浮山文官系统的老大,钟显等人,反而是要排在他后头了。
“唉,卧子都叫你骗了来么?”
陈子龙是几社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故大学士徐光启的弟子之一,同时也是复社的中坚之一,同时还是名满天下的诗人,词人。
这样一个大名士,又是极年轻的江南才子,整个中国,只要是□□阶层的,怕是没有几个不知道陈子龙的。
正文 第697节:第二百七十八章 乱象(2)
孙承宗虽然和陈子龙的辈位相差的太远,两人的科名差了十几场,按官场规矩,陈子龙已经要叫孙承宗老前辈了。
而孙承宗又是东林党的中坚之一,是当年叶向高系的出身,只是老孙头不大喜欢党争,对他的同林同党平时只是维护,自己很少主动出击,这一点和他那些遇事就打了鸡血一样的同党完全不同。
陈子龙则是东林外围,这一层关系又是极亲近了。
这么一个优秀的后辈,虽然科名不高,班次在三甲,所以不能选翰林,也没有留任京官,但陈子龙也没有必要去当惠州的司理官,直接在家闲居,养望著书,将来可以复出直接主政一方,从州县起步,到方面大吏还是问题不大的。
至不济也能成名儒,摇摇折扇,一生衣食也不必忧愁,到了哪里,也是笑傲王侯,谁成想,他居然来给一个营游击和州守备帮忙打下手?
一念及此,孙之洁一直留在身上的傲气都打消了。哪怕是被人救了性命,这些读书人一样傲气十足,瞧不起武夫,而一旦看到一个名满天下的士子中的大名士也替张守仁效力帮忙,吃惊之余,这一点酸腐的傲气就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守仁看在眼里,心中只觉好笑,亦复觉得这些人可怜。
孙承宗这样的人物,是明朝数十年上百年一出的大人物,不过他也没有办法扭转儿孙们因为读书产生的迂腐气息,还有他们对武夫的这种既定的恶劣印象和不堪的感觉。
哪怕就是孙承宗本人,如此人物,也不是在犹豫迟疑?
毁灭一个城池是很容易的事,毁灭一个国家也不是办不到,但想毁灭人的信念和社会的主流思潮,反而是极难极难,甚至是办不到的事了。
对武人的轻视和歧视,从宋初到明,清初武人有过反弹,因为八旗是以武力得天下,但到了清中晚期,武官又是远远不及文官,历史的惯性如此,神仙也是无计可施。
有陈子龙在前,孙承宗的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他原本也是豪气十足的人,脾气是老而弥坚,当下便是大笑道:“既然骗了卧子来,老夫也留下吧,就替国华多多壮一壮声势,蛟龙岂是池中物,嗯?”
这么一说,就是对张守仁十足的肯定,在场的浮山武将听到了,都是感觉十分的欣喜,忍不住都是欢呼大叫起来。
如此一来,张守仁这里,有两个标杆似的人物留驻,就算将来陈子龙和孙承宗一定会走,但有几个月时间,对张守仁在士林中的威望来说,也是已经足够足够了。
“来,大家请满饮此杯。”
张守仁自己亦极为高兴,当下举起杯来,大笑着道:“今日实在高兴,请一定满饮,尽兴为好!”
数日之后,济南城中,也是有另外的一番景像。
清军击败两支强军,将明朝最后的机动力量打扫干净的消息,在传到浮山的同时,也是开始在济南城中流传了。
正文 第698节:第二百七十八章 乱象(3)
眼看没有几天就要过年,往年这时候,不论贫富,到处都是喜气洋溢,各家各户,都是在做过年前的准备。
洒扫屋宇房舍,准备吃食,贡物,鞭炮,喜字,擦洗铜活,不论是男子还是主妇,都是要忙的不可开交。
得一直到腊月二十八之后,各项事情都停下来,衙门里头都放了假,各商行店铺也是准备关门停业,待来年过了初五初六,再开业迎新。
只有那些小商小贩,卖各种年货用品的,在这个时候反而更忙,但越是忙,心里头自然是越发高兴。
张德齐在十一月时,经朋友举荐在知府衙门里充任师爷。以他秀才的身份,原本教书一年也不愁吃喝,不必到衙门里做事,每天弯腰揖让,摧折性灵。不过张德齐知道现在局面千变万化,随时可能有不对的变化,以他秀才的身份观看到的邸抄和塘报都是过时的旧消息,得消息传扬开来,才可能看到详细的塘报抄稿…为了得到一手消息,分析利弊,同时尽可能的和官场人物结交,以保全自己的家人,不得已,只能委屈自己了。
他的文字通畅大气,大字写的尤其漂亮,入衙不久,就被知府苟好善看重,留在身边做书启师爷。
大官身边的师爷,最亲近和看重的是钱粮和刑名师爷,如果是领军的总督巡抚,当然也要重兵谷,要知兵的幕僚协助。
苟知府这样的,承上启下,书启公禀比较要紧,也是明显对张德齐较为看重。时间不久,外面来的消息塘报,张德齐就能先拆阅观看了。
从卢象升全师覆灭,高起潜仅以身逃之后,张德齐就十分紧张,感觉到大势不妙,这一天外间又有塘马赶到,赶路的士兵跑的浑身大汗,塘马脖间的棕毛也是被汗水湿透了,在府衙二门前的院里不停的打着响鼻。
他接过转来的兵部公文,也不先呈给知府,而是自己先行阅看。
一看之后,便是面色十分难看,只觉一颗心不停的下坠,沉甸甸的十分难受,喉咙之间,感觉干涩欲呕。
“兵部尚书咨山东巡抚,东虏入寇,声势日迫,兵锋有凌山东之意,着令该抚速领麾下兵马入援德州,限文到日为始十日为限,若违期不到,该抚并其部均当请旨处分!”
这一封文书十分严厉,是兵部咨文至山东巡抚衙门,然后转抄给各衙门,一收到文书,巡抚颜齐祖必定会带着抚标人马立刻赶赴德州,将济南城中仅余的一点力量抽空。
“天啊,天…”
张德齐知道,这一份兵部咨文,必定是杨嗣昌下令所发,身为阁老和本兵,他的命令是无可抗御,不能怀疑的。
但以京师大佬的身份地位,还有高人一等的眼界,难道就看不出来,清军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他们将要对山东进行拦腰一击吗?
“大人,这是兵部咨文。”
张德齐匆忙赶赴二堂,将公文转呈给知府苟好善。
“哦,哦,我知道了,转给我们,无非是备办粮草,这个好办,请替我写一份禀帖给巡抚衙门,就说备了冬衣五千件,鞋两千双,干草束十万,干粮两千担,豆料若干…嗯,反正是备办了两万银子的物品,还有五千现银,转呈巡抚大人备赏兵丁,好了,就是这样。”
正文 第699节:第二百七十九章 乱兵(1)
第二百七十九章乱兵
苟好善神色十分轻松,张德齐忍不住提醒道:“东翁,是否想过济南已经十分空虚?”
如果巡抚标营赶赴德州的话,城中止有义勇大社几百人,莱州兵七百人,一座近百万人口的大型省会城市,这么一点兵,加上城防不修,根本无人过问,这种危险是十分致命的。
张德齐平素很少说话,交办事情都是立刻去办,所以苟好善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一眼,答说道:“上头自有安排,杨阁老是本兵,他叫我们山东在德州备战,自有中枢的道理。”
“现在就怕鞑兵从畿南杀往临清,据临清渡会通河,直接奔济南。”
“这样迂回一个大圈,没有这个道理,沿途几十个州府,驻军不少,而且迂回深入,鞑兵有这个胆子么?”
“叔平你也不敢说,是不是?”
“是的,但鞑兵犯境之意,也是昭然若揭。”
“那也是上头的人操心的事啦…我等只管备办粮草物品,他事自有巡抚等上宪操心,哼,两千抚标兵,我得给上头办几万银子的差,催科下去,不知道多少人骂我的娘,这等事,也是已经够叫我头疼,其他的事,我是真不想管了。”
苟知府捂着腮帮子,似乎是牙疼一般,哼哼唧唧的不愿再说下去了。
张德齐心里知道,备办这些军需物品和所需银两,苟知府最少报了两成的花帐,这些东西送上去后,颜巡抚最少再扣三成,然后经手的书办吏员再合伙分一成半,最后能到军中的已经不足三成,将领们再分润两成,最后到小兵手里的,就只是一点残渣了。
就算这样,也是因为大战来临,上宪们不好做的太过份,鲁军这边向来比边军还不如,边军将领要指望士兵卖力,还真的会置办一些武器铠甲,给一些安家银子什么的,山东这里向来没有战事,鲁军一个个穿的跟叫花子一样,平时所有的粮饷物资都被扣的干干净净,一点儿也到不了士兵手中。
士兵无饷,平时就是靠敲诈勒索和抢劫度日…上梁不正下梁歪,上头也不会真的去管,总之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在苟知府这里得到预料之中的回答,张德齐也只能躬身退出。
他将吩咐下来的差事办完之后,把笔砚纸墨也归置好,然后就匆忙出了府衙大门。
在济南,巡抚衙门和府衙等诸多衙门都是在德王府西牌楼外,从府衙出来,没有多远就是巡抚衙门,张德齐一路赶过去,今天的天很暖和,他的额角沁出几颗汗珠,不过张德齐心中忧急,没有心思去管。
“请问李老爷在不在?”
到了巡抚衙门里头,张德齐不便入内,只得在二门外向守门的打听。那人也认得打,打量两眼,笑着回道:“适才叫义勇大社的人请了去,说上头发下牌票,着总社在城中募集被服鞋子和军需物品,李老爷奉抚台命令,到总社帮忙去了。”
正文 第700节:第二百七十九章 乱兵(2)
“原来如此,那么,我得空再来拜他。”
“我会转告的,秀才放心。”
这个李老爷叫李鑫,是举人出身,但考秀才时和张德齐是同年,两人交谊不坏,张德齐现在的差事,就是李举人帮的忙做的保人举主。
既然李举人不在,张德齐只能转身离开,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就是安步当车,往家里赶回去。
他家住的西巷附近,距离西牌楼也不远,沿途商铺很多,平时买卖都是十分热闹,现在难民很多,商铺生意感觉比以前还好,但在拥堵的人群之中,张德齐很少看到有人面带笑容,多半都是愁眉苦脸,逃难的难民若是没有住处,只能在路边挤着,阖家大小,一起露宿街头…不过这样的难民少,平民百姓多半逃在德州,士绅和中产之家才会继续南逃到济南来,现在已经接近年关,往年这时候,商铺叫卖都是格外有力气,人人带着笑,小小的磕磕碰碰都没有人在意,都快年节了,谁还愿凭白生闲气?但现在看过去,却满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年,恐怕济南城中要过的十分没有味道了。
等他进入巷口的时候,突然发觉家门前多了不少人,有济南府的一些衙差,还有巡抚衙门的人,更多的是一些穿着破旧鸳鸯战袄,手持兵器的官兵模样的守城义勇,在他们前头,是本地的里甲甲总,此时正蹲在张家门首外头,愁眉苦脸的样子。
“赵甲总,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这么多人带到我的家里?”
张德齐心知不对,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赶到自己家门前。离的老远,就听到儿子的哭闹声,还有妻子的哭泣和哀告的声音,老岳父和岳母也是一起在吵闹着,只没有听到妻弟说话的声响。
一见是张德齐,赵甲总抹了一把脸,神色十分尴尬,答道:“义勇总社缺乏冬衣,被褥,粮食,还缺赏银,现在县、府、巡抚各衙门都不管这事,巡抚大人又马上要带抚标开拔,城中总社上下都闹起来,现在上头发下牌票,叫总社和守城兵马自行备办。不瞒你秀才,有了这牌票,就是叫他们任意搜刮…原本我不想带到你家里来,总社的人也不会不给我三分情面,但这里头有莱州兵,他们外乡人根本不和我们讲情面,只顾捞钱…”
“好好,我知道了。”
甩开这个絮絮叨叨的甲总,张德齐沉下脸来,从一群总社和府衙巡抚衙门派出的几个吏员身边挤进去。
这些人虽然是各衙门的,但都是外头办事的小吏或是衙差,和张德齐不算很熟,但有几个认出这是府衙的师爷,于是都是默不出声的让开道路。
原本他们也就是来充人数,庭院里头,一群兵丁在一个穿着把总官服的武官带领下,正在逼迫着张家的人拿出布匹或银两来。
张德齐的岳父母苦苦求饶,只说家中光景困难,并没有什么银子,实在备办不出要求的数目,张李氏搂着儿子,哭的极惨,一家人哀声震天,就是妻弟两口子面色发白,缩在屋角,只顾看着自己的行李。
正文 第701节:第二百七十九章 乱兵(3)
而士兵们手中拿着一指多长的钢针,威胁着要把针插进张德齐儿子的皮肉里,这些士兵经常在外劫掠,知道这个办法最好,比拷打大人要省事的多,一般人家,有几斗保命的粮食或是一点银子,如果拷问成人,可能打死也不会有人说出来,但如果威胁要拷打小孩子,特别是男孩,那么一家人为了暂时保住根苗,就是一定会妥协。
如果不是在济南城中,而是在什么村子或是镇上,这针是早就戳下去了,现在毕竟济南没有兵灾,城中尚有秩序,这些兵丁也不敢闹的太过份,但他们没有放弃的打算,这些兵都是从莱州来的,由一个参将带领,原本是丘磊部下,放在莱州是叫他享福,捞些银子。结果莱州出了一个张守仁,浮山营十分强势,他带着自己七百部下,平时缩在府城里头,根本不敢闹什么事,以前还能叫部下装成强盗山匪,弄一些外快银子,打劫一些富商大户,收获也很不小。
但从半年前张守仁为了锻炼部队,经常派马队出来剿匪,有几次撞着了这个参将的部下,都是当成普通响马对付,浮山营手又狠,心也黑,基本上只要被抓住,要么当场被杀,要么被俘后一样被砍头,没有几个能幸免的,这门生意也只好放过不做。后来上宪有令,出兵济南,这个参将知道,自己捞钱离开莱州的最后机会,也就是在济南了。
抚台在城,他还不敢怎么样,既然抚标要走,济南府城就是由他防备,此时借着筹备军需的名义,派出自己所有部下在城中募捐,而说是募捐,实际上就是在明抢罢了。
张德齐看了一眼,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济南城中的义勇总社也有几百人,也一直在闹着要军需银两,但他们是本城中人,向大户募捐容易,胃口也不太大,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眼前这些军人,都是外来的客兵,对本城土著不必客气,也不会讲什么情面,他知道不能着急,更不能恶语相向,否则逼急了这些兵,立刻就会对儿子下手。就算在儿子身上戳几十针,把儿子疼个半死,事后上头也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替他出头,并且也根本不会有人出面过问此事。
整个府城,现在就靠这七百莱州兵和五百义勇防守,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来得罪这些领兵的军官和兵丁?
他只能在脸上陪笑,上前一步,向着那个把总小军官兜头一揖,嘴里笑道:“老兄好,辛苦了。”
“你是?”
这个小军官看着张德齐也有点面熟,不过一时想不起来。
张德齐连忙答道:“我是府台衙门里的书记官,前一阵老兄随参将大人一并到衙门里来,我们有幸见过一面。”
“哦,”小军官听说只是一个师爷,于是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随口答了一声,然后就昂起头,板着脸道:“老爷既然是衙门里头的人,总该知道我们是奉命办事,上命不由人,兄弟今日得罪也是没有办法,但如果不交齐数目,兄弟也是只好做恶人了。”
他指了指外头,道:“你看这宅邸连片,家家户户都要搜刮,上头胃口这么大,苦了我们这些办差的人,请还是早点交出银子,叫我们省些事吧。”
正文 第702节:第二百八十章 天命(1)
第二百八十章天命
张德齐几次想翻脸,但四周的兵丁模样十分凶恶,都是一脸蛮横,杀气洋溢。他知道这些兵都手中有人命,虽然遇到强敌就只知道逃跑,但遇到他这样手无寸铁的百姓时却是格外的凶恶,一言不合,就算拔刀把自己砍死,谁又会到军营中去拿捕杀人的乱兵?
这个年头,人命就是这么贱,根本不值钱。
看到张德齐的模样,那个小军官一歪嘴,拿着钢针的士兵就是把针轻轻扎进张德齐儿子的皮肉里,小孩子胆小,立刻就吓的嚎啕大哭起来。
一见如此,张德齐的岳父母两人就是在地上拼命叩头,答应立刻把银子拿出来,而张李氏哭的太厉害,竟是晕撅过去。
“叔平,叔平。”
就在张家一家凑银子的时候,外头传来叫喊声,张德齐听到声音,又惊又喜,连忙迎了出去,见到来人,见对方要揖让,他便急着道:“此时不是讲礼节的时候,请老兄速速替我说两句话。”
“我来就是为了此事!”
来的人是叫李鑫的举人,也是张德齐适才寻访不到的同年好友。他在回巡抚衙门之后听说张德齐找自己没找着,就是回访过来,一入巷子就发觉不对,于是连忙赶过来。
李鑫一进屋,那个带队的小军官立刻认了出来,连忙躬身一礼,参拜道:“见过李老爷。”
“老兄不必多礼。”
李鑫执住那个把总的手,微笑道:“这是我的同年好友的家,足下给我三分薄面,就此放过,如何?”
“老爷说话,我怎敢不听。”
小军官这一次根本没有多说什么,李鑫在抚院衙门是重要的幕僚师爷,平时巡抚有什么要紧的事,经常派李鑫出面去办,而况李鑫还是一个举人,随时可能应试中进士,成为正式的官员。这样的人是不便随意得罪的,上头得知消息,他也吃罪不起。
于是立刻就是笑嘻嘻的答应下来。他转过头来,对着那些兵喝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还不赶紧把小孩子放开。”
兵丁们得了命令,都是老老实实的把小孩松开,孩子被吓了个半死,此时连忙趴在晕倒的母亲身上,不停的叫喊着,好在他的母亲只是晕倒了一下,此时也醒了过来,见儿子趴在自己身上,就是连忙把儿子搂在怀中,再也不敢松手。
“张相公,我们得罪了。”
士兵们纷纷退出,那个带队的把总留在最后,见张德齐还是一脸怒气,他叹口气,对着张德齐道:“这样的事,我们也不愿做,但也是没有办法,和秀才相公你说实话,我们曾经在凤阳一带扎过营,也到过勋阳,那里遭遇实在兵灾,百姓人家都是十不存一,过了贼再过兵,没有消停时候,一家十几口人,能活下三五口的就是命大了。这里毕竟是省城,我们已经是很客气啦。”
他解释这么一通,张德齐不好再板着脸,只得拱一拱手,答道:“这一次蒙老兄留情,实在感激不尽。”
正文 第703节:第二百八十章 天命(2)
“咳,我们每次做这样的事,在小孩子身上扎几十针,心里也是怪不好受。但上命不由人,请秀才不要记仇。”
“好了,我们走啦,这里不准再来了!”
这个把总军官总算离开,见他走后,张德齐才冷笑道:“这些人催逼物品银两,最少也有很多好处在自己手中,一味推给上司,实在是奸狡可恶,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