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道路条件十分恶劣,山上立上炉子,就是羊肠小道下来,然后经过坑坑洼洼的官道,送到莱芜城或是泰安境内,泰安是南北通衢的要道,生铁和熟铁送到泰安,运转就方便许多了。
但就是莱芜境内,运输十分困难,加上矿脉悠长,矿坑到处分布,都是一个两个的小炉子,出产有限,运输能力也有限,所以莱芜这边,一年出产的生铁就十分有限,以这个矿区规模来说,简直就是没有在开采。
“这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张守仁神色冷峻,连连摇头。
“大人,前头就是方下镇,内有金牛山和铁铜沟,都是蕴藏极丰富的矿区,也有可容骡车上下的道路,是现在莱芜这里最主要的矿区了。”
说话的是利丰行的一个伙计,姓徐名永,四十来岁,人很精明,就是一脸谄媚的微笑,叫人看着十分不欢喜。
但张守仁并没有歧视的感觉,人只要精明向上,懂得又多,就是可用之才。
至于谄媚,一般的小人物没有机遇,想要家人和自己过的好,不谄媚难道又能如何。总比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偏又一身死硬脾气,自视极高的秀才们要好的多吧。
现在的张守仁,因为胶州城外之事,对大明的秀才和士绅集团,从开始的好感和仰视,已经到现在的鄙夷和瞧不起了。
“好,我们去瞧瞧,咱们的官照就在金牛山,现在就直接过去!”张守仁应答着,不过突然神色变的古怪,他的肚皮,也是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声响。
林文远在一边笑的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只道:“大人,你这肚子可是提□□了!”
从莱芜城一路下来,张守仁心急公务,催马急行,早就过了饭点,各人以他为主,当然不能说什么,只能一路跟着。他就是这种急脾气,众人也知道说也无用。
不过别人不说,自己的肚皮却是提反对意见了。
正文 第452节:第一百八十六章 集镇(1)
第一百八十六章集镇
“罢了,罢了。”张守仁也是难得脸红,他是豪气干云人物,又是上位,平时哪里有这种丢脸的机会。
当下在马上摆了摆手,笑道:“既然前头有个镇子,先到镇子打个尖吧,吃饱了祭好了五脏庙,再到矿区去!”
这一次是所有护卫,加上利丰行的人,一起笑着答应下来。
“说什么呢?叫东主!”
大家都是平民装扮,只是全部带着刀剑。明朝早年是禁止百姓带刀剑的,只允许带朴刀一类的兵器,火铳,铠甲,更是军国重器,民间禁止拥有,一旦私藏,就是意图造反的罪名,其罪非轻。
到现在,法令废驰,原本是诸生老爷们的特权,也是渐渐下移,到处都有响□□盗,百姓携带兵器防身,也是迫不得已之事。
这副模样,明显就是走长途的行脚商人,反正莱芜这里也是南北通途,往济南和胶东去,走莱芜是必经之地,行商很多,眼前这一队人马,虽是精强,里头有张守仁和林文远这样的出色人物,但也不是特别扎眼,最多是行人看上两眼,惊奇一下,也就罢了。
说话的地方距离方下镇也是很近,这里是一个人烟稠密,四方商客经过的大集镇,也是生铁的一个小型交易中心,不少大小商行都是在这里坐地收购,然后用自己的运输力量,把收来的生铁再运走。
以前商行不多,主要还是矿区的人自己贩卖,但是这几年缺铁的情形越来越严重,北方的遵化铁厂几乎是停产,南方的芜湖矿区又是操控在南直隶人手中,要么行销南直隶闽浙湖广,要么就是大宗生意才向北方,小生意人家根本就不加理会。
所以无奈之下,这些商行只能加强了在方下镇等矿区集镇的投入,这个镇子也就是急剧发展,现在是一条十来里长的长街,商号酒楼堵坊饭庄一应俱全,客栈更是从街头一直开到街尾,满街都是牵着骡马的商人,一进集镇,一种蓬勃奇特的商业气息,就是扑鼻而来。
在这种地方,感受到的就是勃勃生机,人的脸上都特别有精神,眼神也是活泼机警,语言也是都带着笑。
酒香,饭香,更是勾动人腹中的馋虫。
这种地方,根本就叫人想不起来现在是末世乱世了。
“隔不到三百里地,就差人吃人了,这里,倒真的是太平地界。”
林文远的感慨最深,毕竟他曾经路过河南境内,是张守仁特别令他去沿途观风。李自成在河南起家,河南受灾极重,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所以张守仁也是特别关注。
但知道归知道,他也是毫无办法。
河南这种祸及半省地方,受灾人口过千万规模的天灾,个人的能力是没有用的。赈济的银两是百万以上,赈济的粮食最少也是数百万石才够用,然后还要给灾民提供耕牛和种子,这样才能安定人心,不使得天下被祸乱。
正文 第453节:第一百八十六章 集镇(2)
但崇祯治下,明王朝已经只是在苟延残喘,每年征取的赋税,供应朝廷和边军犹有不足,哪里还有钱来赈济灾民?
再者说,明朝对赈济向来不用心,倒是在明之后的清,因为深知此事的危害,所以终清一世,一有灾害,赈济是肯定的,虽然清的吏治一塌糊涂,赈济一千万两,最多有三成到灾民之手,但好歹是比明朝强过百倍了。
“也不算太平。”
听着林文远的话,徐永摇头笑道:“一路上响马极多,打家劫舍,无恶不作。通衢大道,也不太平啊。”
“梁山李青山,拥众过万了,这样的大响马,朝廷也是没有办法。”
“官道都不太平,还有什么可说的。”
“咱山东就是出响马,不象南直隶太平无事。”
“南直隶现在算是最太平的地界了,听说十里秦淮,夜夜笙歌,热闹的很啊。”
在这小小集镇,因为热闹,就使得人有太平盛世之感,要是人在南京,那金陵繁富之地,身处十里秦淮,目睹金粉丝竹之盛,必定也是有醉生梦死之感。
这也就怪不得明朝京师被攻克,清军南下,危亡关头,南京城中却仍然是十分热闹,一副太平景像。
刀兵不临头,是很难叫人感觉害怕的。
一行人先是找着一家酒楼,唤来小二,将马匹涮洗喂料,精心照顾,然后也不上楼,反正这集镇地方,到处都是房舍和弥漫着烟尘的官道,连树木也没有几颗,更没有什么山水之盛。这年头不象后世,南北城市差不多,都是钢筋水泥的楼房建筑,任何城市都差不多是一个模样,只是街道名字和标志性建筑物不同罢了。
此时的南北风味就是不同,莱芜这里,铁多,煤多,好几个大山脉的断层都在这里,放眼看去,都是荒山,河流也没有几条,论起风景什么的,就相比南方要差的老远了。
既然没甚好看,大家又是急着一会到矿区去,所以就坐在酒楼大堂之中,并不去二楼的雅座落座。
“客倌们都要吃点什么?”
远来是客,坐定之后,自有小二们端上茶水来,进房时,大家也是拍打过身上浮尘,洗过手脸。
这年头道路就是土路,纵马奔驰,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烟尘,脸上手上全是厚厚的尘土,不拍打清洗一下,还真是特别的难受。
“倒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特产可吃?”张守仁松展了一下筋骨,随口问道。
“嘿,客倌这是头一回到莱芜吧?”
“倒是,怎么说?”
“咱们莱芜,最有名的就是全鸡宴,远近闻名啊。”这酒店伙计是一脸的自豪,看的张守仁等人发笑,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谁不说自己家乡最好?
当下便是笑道:“好,既然闻名,就每桌上一份这个全鸡宴,别的好吃的,也多上几份。酒就不要上了,面条有的话,多多的下了端上来。”
“好勒!”
招呼客人的也是大伙计了,功夫十分了得,当下便是报了十几样菜名,见张守仁等人没有异议,便是下去准备。
正文 第454节:第一百八十六章 集镇(3)
“出门在外,就要多尝尝各地的特产,不然凭白糟蹋了功夫。”
等候的时光左右无事,张守仁一边打量外头的街景,一边也是和众人随口说笑着。
他这个上位,在处理公务的时候,铁面无私,不留情面。在平时,却是性格直率豪爽,有一股叫人亲近的大气,令人十分心折。
林文远一群人,就是在张守仁的千捶万打之下,还有这种平时的闲聊式的交流,慢慢的由普通的军户,转变为现在这样一流的人才。
徐永已经年过四十,口才十分了得,此时连忙凑趣道:“东主说的是,莱芜这里讲究无鸡不成席,做鸡的办法特别多,鸡越多,就说明大吉大利,运气十足。咱们这一次到金牛山,一定能马到功成,大发利是。”
“徐掌柜好口彩,哈哈。”
“徐哥,你不如改行去说书,好一张铁口。”
“嘿嘿,我这点道行哪够。”
被众人一说,徐永也是不好意思,见张守仁只是笑着不说什么,便也是放下心来。他这一次,是成心好好巴结,要攀上张守仁这颗大树的高枝,因为这么长久时间下来,张守仁的为人处事,对下属的栽培和信任重用,这些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徐永做生意来得,算术也不坏,一手好算盘打的飞快,在利丰行,也是老掌柜退休后大掌柜的强力竟争者之一。
但利丰行的局面也就是这么大了,再做下去又如何?
倒是浮山的局面,一天比一天换个样子,象林文远这样的,去年这时候,一年赚的钱还不如徐永一个月赚的多,现在人家却是成了五品命官,一年俸禄福利什么的过千两银子!
人生在世,博就是博一个机遇,钱财是一回事,要是能博一个世袭武官的职务,也就上对的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后代了。
有这种心思,自是对张守仁奉迎的过了一些,好在此时看看这位张大人脸色,好象也并不如何,当下便是放下心来。
放心同时,也是颇感自得,心道:“还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看来这张大人虽然人不错,不摆架子,也是一等聪明,到底还是吃不住俺这马屁功夫。”
他在这里自得,菜却一道道端了上来,果然都是以鸡为原材料,红烧爆炒清炖都有,都是香气扑鼻,现在这会子可没有用饲料猛追肥的肉鸡,全是走地土鸡,这原材料好,加上功夫深,鸡的香味就是出来了。
虽没味精,但盐花椒大料等诸多调味下去,吃一口,也是感觉口感十足,十分的地道,清炖的鸡汤更是清香十足,一口下肚,回味良久。
就在众人甩开腮帮子大嚼大吃之际,街面上却是尘土飞扬,行人客商都避让开来,一些明显是本地人的汉子拼命奔逃过来,后头也是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模样的人,正是在后头猛追过来。
“这年月,大约是没城管的吧?”张守仁看的愕然,不禁如是想着。
正文 第455节:第一百八十七章 大道(1)
第一百八十七章大道
大明崇祯年间是肯定没城管,不过眼前这些衙役模样的人,战斗力可是比后世城管只强不弱。
每人都是手中拿着铁链,不停挥舞着,还有单刀,铁尺,反正公门中人惯常用的装具,每人手中都是有那么一柄。
被追的,多是短打打扮的汉子,褐衣单裤,脚上穿着草鞋或是布鞋,衣襟敞开,身上似乎是被火燎过,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泡,脸上也是不少。
此时他们一个个脸上神色惊惶,在人群中拼命闪躲逃避着。
不过这集镇上人群甚是稠密,这些人能闪到哪去?没一会儿功夫,就是被衙役们分头堵住,几十个衙役往这群汉子头上拼命招呼,把其中不少人打的一头一脸的鲜血,然后砸趴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踩住,众衙役这才松了口气的样子。
“这他娘的也太过份了些!”
张守仁停下筷子,感觉十分不悦。
其实这年头衙役执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打人是家常便饭,一个快班头目下乡来,沿途敲锣打鼓,百姓也要跪接,没有完粮纳税的,打一通小板是常事,挨打过后还要谢恩,不然的话,惹恼了班头爷爷,直接抓进州县里头的牢房,那可就是真暗无天日了。
现在的牢房,没供水,没饭食,就一个便桶丢在里头,瘟疫,各种疫病,加上缺水少食,饭人之间彼此争斗厮打,牢房禁子虐待侮辱,被关进牢房的,一百多斤进去,骨瘦如柴出来,甚至死在牢中的,也是大有人在。
不过这样当街打人,不由分说把人打成这样,确实也是过份了些。
“这位大爷,遇事少出头!”
酒楼里的伙计当然也是拥过来看热闹,刚刚招呼张守仁的大伙计听着他的话,便是立刻发声警告。
眼神中,也是有不解之色。
商人行走千里,这大明天下到处都是虎狼成群,衙役只是官员的爪牙,官员之外,还有太监和其羽翼,还有武将,各地的藩王和藩王的部下们,到处都是在撕扯人肉,商人求财,最怕生事,怎么这个行脚商人,却象一个刚离开家门的楞头青?
听着这样警告,张守仁心念一动,问道:“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唉,就是征铁课来着,说白了,就是抢钱。”
叫人家少管闲事,莫要多嘴,这个伙计倒是一点儿不忌讳,当下便是把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这方下镇就是莱芜派出征铁课的所在,凡是在这四周几个矿山中开铁矿的,便是一律要征收铁课,国初铁课征收,是三十税一,现在莱芜这里当然不讲规矩,随意征收。
现在铁价腾高,这些衙役身后的官员和大士绅们的胃口也就越来越高,看这架势,是恨不得把人家辛苦烧出来的生铁全部都拿到自己手中,才能畅快。
现在的税率,不说三十税一,就是十五也不止,直接就是七比一,五比一。
就是说,人家的铁石,这些人要凭白拿走最多五分之一的额度。
正文 第456节:第一百八十七章 大道(2)
这样征法,开铁矿的自是不能应承,于是这些虎狼一般的衙役,就是每天这般做法,铁矿顶的住,就少交铁,顶不住,就只能把辛苦开挖出来的生铁,交给这些衙役和他们身后的官员士绅们了。
“这真是岂有此理!”
林文远闻言是大怒,因为不得张守仁指示,也是不敢发作,只低声骂道:“胡作非为,其形似人,实则虎狼。”
身为普通军户和小货郎时,林文远当然也遭遇过欺凌之事,当时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和这些强权之士,是没有办法争执的。
此时此刻,再看到这些恶吏欺凌良善,自然也是有点忍不住的感觉。
“来人!”
就在张守仁打算出头的时候,二楼上也是下来一伙客人。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眉目舒郎,几缕长须自腮边垂下,飘飘然落在胸前,真是好一副美髯,此人肤色白皙,手指上留着极长的指甲,身上着的是士大夫才爱穿的道袍,一根布带,脚下却是皂靴。
这般不伦不类的打扮,显然是身份不俗,模样气质,更是与普通百姓截然不同。
只是脸上颇有郁郁之色,眉头紧锁,似乎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时排解不开的样子。
在这个中年人身后,则是几个年轻书生样的紧随其后,然后是长随管家模样的,再下来又是几个书僮模样的,说来也怪,挑子上没有什么别的行李,一摞一摞的,全是摆放的书籍。
“拿我的帖子,寻着本镇的官员,然后叫他们放人,青天白天,如此胡作非为,实在不成体统。”
一下酒楼,这个中年男子便是皱眉出声,语气中,拥有十分强大的自信。
有一个管事模样的家仆答应下来,然后在行李中翻出一张拜贴,拿着贴子就是匆忙赶了出去。
“有人出头,我等可以安然吃酒了。”
张守仁微微一笑,在刚刚看到贴子题头的时候,似乎是一个“黄”字模样。
姓黄的官员,以他不那么深厚的历史知识,一时半会的,还真是想不出来是谁。明末时,他最熟知的当然是李自成张献忠,崇祯和他身边几个大臣,太监,也算熟悉,黄台吉和后金的王公们,也还较为清楚。
除了这个,几次大的天灾,明末基本的战争结果和走向,都还了解。
在此之外,普通的官员,甚至是大量不够资格上明史资格的官员,那可就真是两眼一抹黑,实在不了解了。
眼前这姓黄的,肯定是一个身份不低的官员,但如果不曾做出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出来,恐怕张守仁这个高级历史小白还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我们在此暂时歇息一下,等事情了了,咱们再上路。”
这个黄姓官员看来还颇为正直,看着衙役们用锁链把这些铁矿上的人锁走,虽然没有直接出头,但也是决定就在这里等候结果,看来不把人放了,他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正文 第457节:第一百八十七章 大道(3)
“来,拿陈卧子的书来,闲坐无趣,我们来看看此书如何!”
这姓黄的大约是个书呆子,就这么一点功夫,还要叫人拿书来看。
但这人一个人呆也算了,身边五六个青年书生,居然都是点头赞同,齐道:“此书一出,我等就渴慕一阅了,陈卧子既然送了一套给石斋先生,我等也是有眼福了。”
“君子之学,贵于时务;时之所急,务之恐后…”
姓黄的读着书的扉页,皱眉道:“这说的什么话,开篇就不成体统。”
“本书既然叫做《皇明经世文编》,原本就是以讲时务为核,石斋先生又何以为怪呢?”
有个青年书生赔笑,也是提出质疑。
这些人,大约全是浙人,一嘴的浙江口音,虽然说的是官话,不过也是真的难懂的很。
张守仁对此事极有兴趣,一直凝神细听,这才听懂了七七八八,林文远也是一直在听,除他两人之外,别的人都已经是转过头去说笑了。
街面上的衙役正押着人走,大约是这姓黄的拜帖还没有起效果,姓黄的也不理会,只起身慨然道:“忠佞不分,则邪正混淆,何以治?”
一句话出,众人脸上都露出沉思之色。
“我懂了。”须臾过后,一个青年士子朗声道:“石斋先生的意思,凡事需辩忠佞,行直道,大道之外,方技只是末流,非指本心那般要紧,陈卧子的这皇明经世文编,全是政、军、财制、赋税、农田、水利、学校等时务之事,以本朝律条为依凭,只讲经济时世,却不指本心,不行大道,这就是本末倒置了!”
这一番话说完,姓黄的中年人脸上露出些许赞赏之色,另外几个士子也是醒悟过来,均道:“石斋先生以与皇上奏对时语开悟我等,实在是当头棒喝,吾等尽服矣。”
到这时,张守仁历史知道虽不强,但眼前这个人也确实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一下子便是想了起来。
黄道周,字石斋,崇祯年间就是东林名臣,以犯颜敢谏闻名,屡次奏对,屡次不称旨,屡次被崇祯革退。
每革退一次,就是声名暴涨一次,这一次被革斥,似乎已经是第二次,再过一两年,还要被崇祯暴捶一次,结果声名就更大了。
此人现在已经是从四品少詹事,京官四品比外官的巡抚其实不差,而少詹事又是清要官,黄道周还是翰林日讲官,就是每天给皇帝上课读书讲经义的那种,属于皇帝的亲从官,更显身份地位非同要紧。
这人如果是个会做官的,在崇祯年间入阁也不是难事,不过屡次被革退,一直到郑芝龙拥立隆武皇帝,把黄道周拉过来当大旗,那时候此人才大拜,成为内阁大学士,隆武朝的宰相。
张守仁知道他,也是因为郑成功的传记中,郑家拥立的隆武朝与此人有莫大的关系,而此人一生在政务军事上似乎一无所长,就是在学问和声名上,是明朝文官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正文 第458节:第一百八十八章 黄道周(1)
第一百八十八章黄道周
这也是张守仁第一次见着一个历史名人,而且是一个学富五车穷究天人的大儒,但就算如此,他心中也是没有丝毫激动的感觉了。
穿越时间越久,张守仁心中的感悟就越来越深。
明朝的地方政治,财制,军制,在他看来,越深入了解,越是觉得是一团糟糕。
而身为明朝统治阶层的□□份子,也就是从秀才到举人进士的这个阶层,却是表现出远不及他们身份地位的能力来。
在先秦到汉唐,“士”就是国家的□□,上下傲王侯,下可临庶民,文能秉持国政,武能邀击匈奴,纯粹的文官或是纯粹的武将,都不算正经的“士”!
象张良,智计百出,而又能搏浪一击,苏秦张仪之流,都是击剑高手,有用兵机会,也能沙场博击。
有名的将相和,其实廉颇并不是纯粹的武将,而蔺相如,也是有领兵统帅的能力。
至唐,士大夫之盛就到达顶点。
士大夫可以为边将节帅,立下大功后,就可以入朝为相。
这样的宰相,懂军务,知政事,文武双全,这才是真正的宰相!
中华的活力,一直到唐宋,其实都是保持着,宋虽然武功看似弱小,但宋军的战斗力并不弱。百万大军,装备精良,而且全部是由中央供养的职业兵,宋之步人甲,神臂弓,岂是明军的装备可以相比?
别的不说,养募集的职业兵超过百万,待遇优厚,光是这个财力明朝就已经无法相比,差的太远了。
农业国家,中央政府对人力物力财力的动员程度,十分重要。为什么四亿人的经济基础和庞大的人力却输给几百万人口的英伦小国?
那是因为鸦片战争时,中国政府从四亿农民身上动员到的物力财力远不及有大量产业工人的工业化国家,那个差距,其实太大了,老是强调四亿人口和经济总量占世界多少,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
明朝的赋税征收和对人力的利用,连南宋都不如,更不要提和北宋相比。
宋的孱弱,弱在文官集团过于强大,皇室过于软弱,它的军队,倒不是一无是处,论起装备和战斗力来,北宋的西军,南宋之初的中兴四将等等,都是十分强大的强军,而蒙古人纵横天下无有敌手,灭南宋却是接近百年才成功,还是在南宋中枢□□不堪的前提下,若是换了明军…只怕十年也顶不住!
明的这种弱小,是在被中枢大一统的大国气象下被掩盖住了,但张守仁身为局内人,此时已经是看的十分清楚!
政治混乱,官员贪污□□,军队一无战力,财政上接近破产,地方上流离失所,百姓困苦不堪…
这是标准的亡国之象,最该负责的当然是崇祯,但底下这庞大复杂的文官集团,包括候补的读书人,从举人到秀才这一个庞大的□□群体,也是有着不可开托的责任。
思想僵化,愚昧无知,对答只是从经义中寻章摘句,平时连马也骑不得,坐在人抬的轿子之上,更不要提骑马射箭这些原本士大夫也必须掌握的技能了!
正文 第459节:第一百八十八章 黄道周(2)
二百多年前,明初时秀才也是要考骑射,北宋时,虽然已经有轿子,但士大夫耻于坐在人的身上,把人当成畜生奴隶,所以宋的士大夫多骑马,或是坐马车牛车,鲜有坐轿子的。
明之士大夫,在张守仁的眼中,无能无耻,根本是一无是处。
就眼前这黄道周和这一群弟子,论起见识来,岂不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崇祯向黄道周这个翰林官员求足兵足饷之道,黄道周的回答就是:却奸邪,亲贤臣。
问得人才之道,黄道周的回答也是如此。
问治天下之道,仍然是如此。
这样的人,崇祯对黄道周的评价是服官十几年,只得一个佞口,天下人汹汹不服,但以张守仁看来,崇祯虽然一生昏庸糊涂,对自己治下文官们的评价,倒是十分精当准确的。
明之文官,除了少数天才之外,“无能”二字,就是他们的鲜明写照!
心中既然有这种成见,张守仁对黄道周这种明末著名的“大儒”也就没有丝毫的尊重之意。倒是对黄道周嘴上否定的那本什么皇明经世文编的书籍,还有这本书的作者,倒是有着十分的兴趣。
“好了,舍下的家仆回来了。”
远远看到那个持拜帖的家中总管扶着帽子跑来回,黄道周站起身来,神色淡然地道:“陈卧子这本书,蒙他厚爱赠送于我,不过,我是要原书奉还,并且写信批评他的。”
“卧子只是诗好,词更佳,于学问这二字,当今文宗,还是要首推念台先生,然后就是石斋和牧斋先生。”
“牧斋先生是东林文宗,吾不及也。”
“石斋先生客气了,牧斋先生也是长于诗词之道,戏文听说也不坏,学问之道,怕是不如石斋先生精纯了。”
“乱说,在外说话,岂能如此狂妄!”
最后说话的大约是黄道周的弟子,所以放言批评,当然,话一出口,就是被黄道周给驳斥了回来。
这群读书人说话,听的林文远一群人都是云山雾罩,根本听不明白,张守仁也是稀里糊涂,不大懂得其中深意。
石斋估计是黄道周的号,牧斋显然又是一个知名的文宗,至于他们首推的念台先生,又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到这时候,张守仁就恨自己有点浅薄了。
这点黑话,换了一个稍知文坛的举人,怕是一听就明白其中的深意了,偏是自己天天看邸报,此时听一群呆鸟书生说话,竟是如闻天书。
怪不得这年头读书人都排斥异已,做官都讲究正途出身,非进士的,哪怕是举人都是异端,更不必提那些不是正经科举出身的人了。
士农工商,只有真正的读书人,才被彼此接纳,被称为“士”,如张守仁这样的武将,还有农人工匠商人,在读书人眼中,不论你成就多高,也都是不值一提的下等人。
“老爷,”赶过来的黄府总管气喘吁吁的道:“回禀老爷,这镇上有个县丞,是举人出身,听说过老爷的大名,知道老爷受贬回乡,说是十分敬佩。贴子他没敢收,只叫小人带话回来,说是拿捕的铁匠,全部放出就是。”
一边说着,一边就是回头看,笑着道:“瞧,这些人过来了。”
刚刚被抓捕痛打的矿工铁匠们确实都过来了,到了酒楼门前,就是一起跪下,在原地嗑头,表示对黄道周的感激之情。
“听说是京师出来的大官儿。”
“说是极有名的一个人,不要说咱们县的佐杂老爷,就是县大老爷,也不够资格和人家攀扯上交情。”
“不要说县里老爷,就是府里太尊,也是和人家差的远。”
“太尊好歹也是四品,这个京师里的官听说也就是四品来着?”
“四品和四品能一样吗?人家这四品,天天能见着朝廷,能和朝廷说话,咱们太尊,可见过朝廷一回?”
“倒是!”
民间百姓,称呼皇帝直接就是说“朝廷”,用以代之。
话虽粗鄙,不过倒也十分有道理,府县官员任职和出京,都有一定之规。比如陛辞召见,三年一朝等等。
但全天下数百府,数千县,皇帝要是人人都见,个个说话,光这一件事也活活累死了。
所以府县官员,陛辞和朝见,多是在宫门之外嗑头就算了,要紧的是在各部里活动,或是转迁上府,或是升职,功夫是在吏部和地方巡抚布政使司手里,想见皇帝,七品的给事中机会可比四品黄堂要大的多了。
这黄道周,就是一个天天见皇帝的主,所以这些百姓的议论倒也是对的,四品对四品,也是有优劣强弱之分。
“众位请起,些许小事,不足如此相谢。”
黄道周的脸上满是矜持的笑容,长身而起,漫步而出,手持一卷皇明经世文编,向着数千围观的百姓团团一揖,然后又对着挡着道路的百姓们笑道:“众父老请散了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学生尚要赶路南行,尚乞诸位让开道路。”
这样的大人物,做了好事也不求回报,如此身份,待人还客气,众百姓也是十分敬服,不过大家笨嘴拙舌,也不知道嗫嚅着说了什么客气话,不过动作都是一致…所有人都是让开了道路出来。
“多谢,多谢!”
黄道周做了这么一件好事,解决了虎狼口中百姓之忧,心中自是十分高兴。
天下动荡,他不是瞎子,当然看的到。不过他认为越是如此,读书人就越要秉直道而行,自己以君子待人,则人人皆能感化为君子也。
“你们瞧?”黄道周在出了镇子,回首看了一看,极为兴奋的向身边的弟子们道:“皇上总是求治太急,问对之时,我一提人心仁德,皇上就是不以为然。今日此事,不就是最好的印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