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薛国观如此,他就真没有办法了。
论精明,薛国观不在他之下,论帝眷,薛国观也不在他之下。论权势,薛国观更在他之上。
今日之事,也是他自己犯蠢,怨不得别人。
“阁老,”杨嗣昌刚刚落座,兵部便是有个侍郎过来,见面先是行礼,然后便是指着桌上成堆的公文道:“这些都是批复了的么?”
“正是。”杨嗣昌有气无力的道:“都拿下去,遵旨照办吧。”
明朝的办事规矩,是各地的文书公文奏折,分门别类,有的先送通政,有的是各部直接送内阁,送通政司的,还是要回内阁。
内阁贴黄,也就是写了处理的办法后,送到司礼监的文书房。
文书房整理完毕,送给皇帝御览,皇帝下令司礼再批复给内阁,就成为正式的公文了。
一般来说,士大夫可以对皇帝的中旨,也就是不经内阁直接下的旨意不当回事,抗旨不遵,或是把圣旨当手纸都没事…大家都这样,皇帝也习惯了。
正文 第378节:第一百五十七章 示以威福(3)
但内阁的旨意就是这个国家的意志体现,任何人都无权抗拒,否则的话,不仅是抗拒皇权,甚至是与整个官僚体系对抗。
这个后果就严重了,大明这几百年,还真没有和皇帝加内阁对着干的逆天级人才。
懒皇帝就是不操心,除了自己安全和军国大政外,一般的小事就直接由内阁和司礼一起操持着办了。
嘉靖年间,皇帝操控阁老,阁老处置大政,隆庆、万历到天启,一直都是如此。
只有一个崇祯十分勤政,内阁送上去的文书,明明已经把转迁和升迁的官员名单写的好好的,崇祯为了示以帝心不测,威福在手,经常会随意改动官员升迁的名单,明明该平调的,被他升了两级,该升级的,却弄成平调。
或是干脆在绅士名录上,随意乱指,授给官职。
等吏部千辛万苦的找到地方,发觉人在三个月前就死了。
这一类的笑话,崇祯闹过不少,在臣下看来,简直就是昏了头。一个十七岁长在深宫的少年,当了十年帝王就以为可以把臣下玩弄于股掌…这不是昏了头,还能是什么?
在大明,能干到阁老和尚书一级,首先是千军万马中考试得考出来,然后在官场中一路厮杀上来,所费的辛苦,岂是一般人所能及的?
皇帝自以为聪明,却是被人看笑话,崇祯的刚愎自用,其实就是夜行人走路唱歌,只是给自己壮胆。
但如此乱搞,壮胆不成,反是露怯了。
那个侍郎显然也是深知皇帝性格的,这一次报上来的官员名单可不少,武职官的授职可不能乱来,不然的话,明明该是参将,皇帝御笔一挥,改成千总,这乱子可就够瞧了。
好在崇祯虽是糊涂,这一类的笑话也是不常有,那个兵部侍郎把几封公文拿起来一看,随口笑道:“这山东的张守仁真是运气,刚升的游击将军指挥佥事,斩首千级,直接升任登州都司指挥同知兼灵山卫指挥,并给灵山卫指挥佥事的世袭,赐职田,银牌…虽说差遣不变,不过也算是少年有为了。”
原本张守仁只是一个百户,在大明武官体系中勉强算是个官,明朝其实没有正经的武官七品八品九品,总旗要加冠带总旗并给差遣,才算是七品。
所以百户六品,就是最低级的世袭武官了,现在可好,不到一年时间,由百户晋副千户,然后一步登天,直接升任都指挥同知。
原本张守仁自己觉得可能是升任都指挥佥事,正三品,兼卫指挥使,也是正三品,这样和游击将军的职事也算配套。
现在可好,武官职位成了从二品,还好没有加都督府的都督佥事,要不然,事情可就真的叨登大了去了。
杨嗣昌的脸涨的通红,薛国观却是忍不住噗嗤一笑:这张守仁,运气来了真是山也挡不住,这官帽子,等于是凭白捡来的。
原本确实是最多加到卫指挥使,都指挥佥事,但杨嗣昌刚刚和薛国观顶牛,彼此争执,于是一气跑到大内求见,与崇祯海吹了一番。
皇帝对武职官没有什么成见,也不会和内阁成员正经讨论,只是崇祯也是好大喜功的,听杨嗣昌猛吹一气后,倒真的把张守仁的名字记了下来,然后决意破格多提一级,正三品变成了从二品。
这官帽子,果然是大风吹来的。
正文 第379节:第一百五十八章 相臣度量(1)
第一百五十八章相臣度量
“学生这里还有事,老先生不妨先去忙吧。”
杨嗣昌虽是兵部尚书,不过能官至侍郎留京为官的也不是凡俗之辈,原本不欲得罪人,不过里头薛国观的笑声却是传了过来,一时间,杨阁老自是十分难堪,于是就下逐客令了。
这个侍郎也是觉出不对,于是十分乖巧,连忙告辞,狼狈而出。
眼前这是一幕笑话,令得忧心忡忡的薛国观心怀大畅,看看天气不早,踱步出门,向众人拱一拱手,笑道:“列位老先生,学生先行告辞了。”
“老先生慢走。”
诸阁老当然是拱手送别,接着其余两个阁老也是告辞而出,杨嗣昌等众人都出外后,这才咬着牙齿站了起来。
他刚刚的事做的孟浪,召见完毕在回来的半路上,就是有个内阁中书在半路堵住了他,说明了刘景曜和张守仁的关系,杨嗣昌是聪明人,就是刚刚急着找个例子来驳薛国观,所以才会忙中出错,一听之下,就明白自己出丑了。
说起来,他对卢象升的敌意还真不浅。
卢象升也是南直隶人,虽不是东林党,但和江南一带的官员交情都很不坏。要紧的是这个人确实是十分难得的人才,少年科举得中进士,读书文才不必说了。又是自幼爱击剑,力气犹大,自崇祯年间天下事坏,到处用兵,卢象升这种文武双全的人才当然就得到重用。
前些年,官兵对流贼屡战屡败,被打的抱头鼠窜灰头土脸的多,罕有胜迹。
卢象升是以兵备道起家,练兵,征战厮杀,屡立奇功,后来为剿贼总理,自己麾下有天雄军一支,算是官兵中的劲旅精锐,加上自己勇武善战,经常提把大刀冲杀在前,所以连续打了几次胜仗,高迎祥等早期的农民起义军的领袖,在卢象升手中吃了不小的亏。
文治武功都是了得,崇祯将其调入宣大,重整北方边防,意思也是更为倚重了。
杨嗣昌这人,心胸极其狭隘,卢象升为人耿耿,不善逢迎,因为几件些微小事得罪了他,杨嗣昌一直怀恨在心,加上与卢象升在北方边境的防御上有不同的政见,彼此间成见就更深了。
因为这个原因,一听起薛国观夸赞,杨嗣昌就是勃然大怒。
别的阁老,对薛国观十分忌惮,杨嗣昌却是存了要斗上一斗的心思。
官场秘决,向来就是拉比自己地位高两层的,打比自己高一层的。内阁之中,刘宇亮尸位素餐,不足为患,而且地位比杨嗣昌高两层,薛国观却是隔的更近,而且拱倒了此人,自己成为首辅的希望,就是无形中大增。
怀着这种目的,杨嗣昌才吃了这么一个闷亏,一时间好生气闷。
“我公不必耿耿!”
刘宇亮出来最晚,见杨嗣昌模样,因劝慰道:“此人素来刚愎,今圣上信他,是以且忍让三分,且待来日再说。”
到内阁这样的政治地位,都是尾巴都白了的老狐狸了,说话办事都是谨慎无比。刘宇亮能公开说这样的话,说明平时那笑呵呵的模样也是装出来,实在是他这个首辅被薛国观这个次辅逼的十分难堪,平时也只是隐忍罢了。
正文 第380节:第一百五十八章 相臣度量(2)
“老先生说的是了,”杨嗣昌眼神中凌厉之色十分明显,这一次薛国观算是把他得罪狠了:“这个姓张的武夫,也是且待将来再看吧。”
刘宇亮显是看的出来,杨嗣昌已经在设计打算和薛国观撕破脸面斗上一场了。原本按他的身份,一个刚加的都指挥同知根本不配被他提起,此时咬牙切齿的说出来,显是郁闷和愤恨到了极处。
“此子也是太过自大,沉不住气,看他模样,将来也未必有好下场。”
刘宇亮是惜福养身,信奉的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十二字官场秘决。每逢崇祯召对,凡有询问,但止嗑头,皇帝不悦,嗑头加请罪。
反正不管皇帝怎么讥讽,下头怎么说他无用,好官我自为之,首辅我自当之。
没有大恶,皇帝一心想撵他走,也是个不成。
当下见杨嗣昌失态,刘宇亮也只是笑一笑,当即拱手而别。在他身后,杨嗣昌犹自咬牙切齿,深恨今日之事,心里还在设计报复之策,那也是不必多提。
待杨阁老踏步出门,却但见一缕斜阳照映在宫殿群落之上,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模样,到处都是趋奉奔走的内使们,隔着高大的乾清宫门,隐约还能看到宫女奔走于其中…杨嗣昌扭过头来,再看下去就不好了。
“怎生设计了薛某人?嗯,还有,这阵子怎么找个办法,把那姓张的小厮给贬落了下去?今天这件事,实在是丢死人了…嗯,先断了他的粮饷再说!”
身为兵部尚书,各地营兵的粮饷当然是兵部负责统筹,各地方官也是有一定的责任,不过主导权还是在兵部。
真实历史上,杨嗣昌为了搞死卢象升,在卢率部与清军激战的过程中,下令各州县断绝供给宣大兵马粮草。
结果卢部兵马生生饿了十几天的肚子,每天喝稀粥啃树皮,有银子也买不到吃食,百姓都逃亡了,富户都躲在城中,而各州县得了命令,拒不纳卢部兵马入城,也不供给吃食。
结果抗清大军,生生被饿跨了!
山东驻军,当然是有两个巡抚负责钱粮,不过这兵部不发文不拨粮款下去,下头的巡抚又不会自己把粮饷变出来。
“得空再召见这姓张的,寻个错处,直接开销了他。”
“或者哪里有战事,着他这营官带兵去平乱…嗯,如此也好。”
眨眼之间,睚眦必报的阁老大爷已经设计了好几套报复的法子,全是落在张守仁一个人身上。
倒不是杨嗣昌最恨的是他,实在是文官斗文官,其中的花招多,水磨功夫多,要费的精力也多。哪怕就是刘景曜这个小小巡抚,也不是杨嗣昌说斗倒就能斗倒的。
官场平衡和观瞻也是要紧的,再差的文官也有大票同年,不能过于欺负了。
和薛国观斗,更是要一击必中,非搞的薛国观永世不能翻身才行。稍有错误,就是自己要大倒其霉。
只有张守仁是一个没根基的小小武官,连世家将门都不算,侥幸攀了刘景曜的大腿爬上来,杨嗣昌要出气,先弄这个小武官是最直接方便的办法了。
“走着瞧吧!”
杨府的奴仆们见大老爷气咻咻的从西华门出来,各人赶紧督着轿子迎了上去,在杨嗣昌上轿之时,也是有不少人听到了这句话,各人都是把头一缩,知道脾性不好的老爷又是在发火了,当下都是不敢出声,立刻扶轿走人,而杨嗣昌就坐在这凉轿之中,颤颤巍巍而去。
薛国观走的早,内阁之中,他是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那是故意刺激杨嗣昌来着,等一出了内阁,回到自己府中,当着心腹下人时,他的脸色就阴沉的多了。
好不容易,等华灯初上的时候,薛国观才等到心腹长随推门进来,等对方请安之后,便是问道:“怎么样,他们来了没有?”
“回老爷,请的几个,都是已经到了。还有浮山的林某人,也是在外头等着了。”
“哦,他是来辞行的吧?”
今天借着浮山的人刺激了杨嗣昌一把,亲眼看到眼高于顶的杨阁老出了大丑,薛国观一想起来就是心情愉快,因笑着点了点头,令道:“着他等一下,老夫见过范某几个再说。”
林文远确实是来告辞的,他的任务已经是全部漂亮干脆的完成了。
刘景曜已经是巡抚,还和薛国观搭上了关系,以后可以书信来往不断,并且逢年节派人上门送节敬…这都是入门的待遇,没入门的,想送也不可能。
薛国观是收银子的,但不代表他乱收,或是超出标准的瞎收。
在历史上,薛国观是以贪污罪名被赐死的,但实际上查抄出来的家产,但明朝律令是罪不至死的,这也说明,阁老大人虽然贪污,也是有节制有选择的贪污。
林文远这一次的差事,办的可真是着实不易!
诸事妥当,浮山会馆也是在东华门外二里处的灯市口寻了一个热闹所在建了起来,三进的院子,三十来间屋子,正堂偏厅后院一应俱全,还配了家俱和马厩马夫什么的,上等的口外好马也买了十来匹养在里头…浮山这会馆,听说大人要派不少人手来,京师这边每天都要通消息,好马是不可免的基本配给了。
林文远的差事自此宣告终结,或者说,他自以为宣告终结,从礼数来说,当然也是要来告辞一下。
当然,这一次他的身份是和上次不同,上回林文远上门时才是一个小旗官,在相府就是蝼蚁般的存在,这一次却是登州都司下的千户,身上是刚在成衣铺子里买的正五品官服…当然,这个身份,在相府里还是一只蚂蚁,不过,也算是一只大号的蚂蚁了。
正文 第381节:第一百五十九章 粮食(1)
第一百五十九章粮食
现在大号蚂蚁又是被引入头一回来的那个精舍之中,仍然是在偏室里坐着,只是这一次林文远气度雍容的多,自在沉稳的多了。
在京师这么多天,任务虽重,简单来说就两个字:跑部。
天下虽大,万事都在朝中各部,内阁权重,具体事物也是要经过各部。
浮山那边的封赏这么快下来,而不是按大明规矩那样,每件公文经过多少道手续的流转,一个升官的封赏,没准要两个月才出部,一个月再出内阁和司礼,然后才转发到山东,再由巡抚出文和都司备案,封赏才正式生效。
一般来说,公文流传,越远的地方越慢,但再快的速度,从山东奏上到朝廷批复生效,没有两个月的功夫是不成的。
天下之大,朝廷一共才五万多官,吏员数字相当,其中还有一部份是替卫所服务的。京师之中,吏部一共才几百个官吏,兵部也是如此,天下武官数字在景泰年间就过十万了,现在究竟有多少,这个帐怕是兵部和都督府都算不清楚。
随便有人开个玩笑,把山东的报功压上一压,叫你半年不得补官生效,也是有的。
所以林文远打通了薛国观的关节后,就是一大功,接下来就是跑部。每天请客吃酒,打听消息,隔三岔五的就是给那些部曹小吏们送礼,在京为吏的也是世袭,两百年下来,各级小吏都是肥的流油,眼界高,心也黑,象林文远初至时,人人当他是乡巴佬一个,要不是大捧银子捧出来送人,根本就不会有人理他。
这么多天下来,好歹是把事情办的很顺,张守仁升官的消息,晚上他就听到确切的情报,并且派人骑快马回山东报信去了。
事情完了,自己留在京师无益,再说也想父母和老婆孩子,当然也是想自己的甲队官兵了。
这一队兵,是他辛苦一手带出来的,沉稳老练,正如他自己的为人那样。听说现在浮山营要扩编,六百多人的规模要扩到五千人,是一个超级大营,很多地方副将直领也就是这么多人,甚至有一些小总兵领的兵马,也就是这个数了。
听闻这样的消息,林文远心里也是怪痒痒的,虽说他是货郎小贩出身,不过和张守仁一起搅了半年的马勺,现在也是实打实的军人身份,行止之间,都是有一种军人的气度和自觉。
薛国观能高看他一眼,对他门户不禁,也是因为这林文远没有什么猥琐气息,相反,还是十分优秀的模样气度,就算在相府里头,也是毫无压力,并不丢人。
今天辞行,仍然是叫他等着,林文远也不着急,反正也没有什么急事,再说,薛国观这里他哪一次来都是这个样子,实权次辅,吏部尚书,家里要是门可罗雀,那才是值得奇怪。
“林爷,您老稍候,有几个大东主过来,相爷要先见他们。”
“不妨,纲纪费心了,一会出门时,小小心意,不要推却了才是。”
正文 第382节:第一百五十九章 粮食(2)
“哈哈,林爷真是客气,每一次来都是这么着…”
和相府长随客气两句,林文远又是稳稳当当的坐下。
眼角余光一瞥,却是看到了范永斗正在往这边走过来,在他身边,又是有几个商人模样的,都是打扮富贵华丽,脸上也是一副豪奢模样。
自从在这里相识,林文远也是和范永斗打过几次交道。不过他生性谨慎,这些日子下来,知道范永斗不简单,做的生意不是表面上那么规矩,因为害怕给张守仁惹事非,所以把握着分寸,不敢和这范家太过接近了。
此时在这里重逢,林文远也是感慨人生何处不相逢,来时是见着此人,去时还是他,这般巧法,还真是无巧不成书的感觉。
再看范永斗身份,林文远都是觉着脸熟,他知道这些人全部是晋商,而且是大商人,在最后一个白胖子进门的时候,他终于是想了起来。
“这不是亢家的少东主?”
范家在晋商中是大商,但和亢家相比,那是差的远了。
不管是身家地位,还是长袖善舞的经营手段,两家都有距离,而亢家在地方上的权势,和官员的结交密切程度,也是在范家之上。
特别是亢家的人,似乎天生就有亲和力,虽是商人,但还颇有点仁人君子的味道,林文远和这亢家大少东喝过一次酒,对方也没有因为林文远的身份卑微就小瞧,言谈间十分亲切,并没有大富商的架子。
传闻中,亢家在老家平阳有过千间屋子,整个晋北和陕北的粮食供应,他家最少要占一半以上的份额。
这个年头,东南最富是海商,靠的是生丝瓷器的贩卖,江淮一带,最富是盐商,靠的是海州一带含盐量特别丰富的海水引为盐池,出盐专卖。江南一带,丝、桑、布,诸多特产,都是十分来钱,海贸也有,所以江南最富。
但真正的大商人,却是这几个山西老倌。
这年头,同时控制井盐和粮食销售,在北方就是无往不利,那钱就是人家塞在怀中,而不是去伸手赚得。
亢家,范家,都有盐的销售许可,再加上贩卖粮食,所以利润极高,身家都在数百万之间,亢家的财富,恐怕也是在千万以上了。
说来好笑,崇祯这个天子连十万两都拿不出来,每年供应皇室的金花银都是要养武官,贴补国库,万历以降的国库也是用的光光,根本无钱。
后人编派崇祯,说是李自成从他的内库里起出数千万银子来,这也是纯粹的胡说八道。崇祯又不是福王,银子发霉不拿出来用,那智商太逆天了,崇祯若有银子,明朝也不会撑不下去。李自成的银子,是打京师勋戚,太监,富商和文官那里用夹棍夹出来的,总数应该确实有数千万之多。
后来仓促出逃,以数千健骡驼负出京,一路清军追击,到山西时按传闻是给了亢家不少金银,着其收藏,亢家由此更加暴富…这种传闻不大可信,究竟如何,也是不大可考据了。
正文 第383节:第一百五十九章 粮食(3)
要是真的,亢家也是牛逼拉风,实在叫人佩服了。
一边和大明朝廷关系极好,大发其财,一边又是和李闯交情莫逆,帮其收银,还又投资在关外的满清身上,暗中贩卖粮食和情报给这些异族统治者…商人八面逢源四处下注的功夫,想起来实在是叫人嗟叹佩服不已。
此中内情还有事后的演变,林文远当然是不知道。
不过今天又是有听宰相壁角的机会,他当然也不会放过。就隔着一道墙,还是一半砖墙一半木墙,想偷听是太方便了。
“在下范永斗…”
“在下亢其则…”
“在下张子俊…”
“在下乔…”
四五个晋商,进门之后,就是先后报名,哪怕是范永斗经常到薛府来,这礼数上也是不敢或缺,一点也不能马虎。
身份地位是差的太远了!
几人先后报名,然后就是下跪的声响,接着便又是齐声道:“叩见阁老大人!”
“唔,列位东主请起,寒舍不及尊家们富贵,简慢之处,莫怪才是。”
范永斗应是第一个起来的,他看来是和薛国观最熟,因笑道:“阁老说笑了,相府也是金马玉堂,岂是咱们的山居能比的。”
“你若是山居,这天下人都住在地洞里头了。”薛国观答了一句,又是道:“列位都请坐吧。”
“谢阁老。”
“无须客气。”隔着墙,薛国观的声音还是很清楚,林文远但听他一字一顿的问道:“老夫想知道,为什么京师粮价,步步腾贵?这其中,究竟是什么道理?”
一句话问出来,场中立刻就是一片死寂,各人都是默不出声,一时间竟是冷场了。
“现下是旧粮都去,新粮未下来…”
隔了半天,大约是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威压,到底还是范永斗先开口说话。
“这倒也是个道理。”薛国观淡然道:“但京师是什么地方,粮价不稳,岂是等闲?今老夫问你们,能否急调粮食进京,以平抑粮价?”
“这委实是难…”
“不是小人等勒掯,实在是无粮…”
“请阁老恕罪,实在是有心无力。”
薛国观话一出来,众商人都是叫苦连天,这其中范永斗的声音最响,林文远听的暗笑,仔细分辨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没有亢家东主的声响。
“混帐东西!”
各人叫了半天苦,薛国观大约也是怒了,拍桌打板的骂道:“朝廷对你等不薄,今有一点些许小事,就这么叫苦连天,成何体统?”
“非是小人等见利忘义,实在是此事有甚多为难之处。”
到此时,亢家的少东主才开口接话,声音也是稳稳当当,没有一点慌乱的感觉。
事涉生意,管你是大学士阁老,商人也不会害怕。若是薛国观开口要银子,只要敢收,这些人就敢送。
但一码归一码,强迫人家做赔本生意,而且赔的还不少,这个就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按亢家东主的说法,北方大旱,陕北绝收,晋北绝收,河南大旱,山东向来也不是产粮大省,辽东自己食用都不足,宣大和蓟镇一带,也是要粮食。
北方就是这个鸟样,江南按说是粮多了,但实在倒霉,江南的粮食供给,也是出了大麻烦了。
正文 第384节:第一百六十章 一个标杆(1)
第一百六十章一个标杆
按理说,原本是“江南熟,天下足。”
意思就是,江南收获了,天下粮食就自然充足,不必再复担心。
但现在的情形却是已经换成了“湖广熟,天下足。”
倒不是江南的地变少了,或是不再肥沃了。
论起土地肥沃的程度,全天下十几个布政使司,哪一省也不如江南。土地肥沃,要紧的就是河道沟渠纵横,水网密布。
这样的地利是别省无法比的,水网密,就说明浇灌容易,水利好,更要紧的就是河道多,河道一多,淤泥就多,从河底挖上来的塘泥,和后世的化肥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了。水足,肥料足,不高产才奇怪了。
再者北方诸省这几年的麻烦,无非就是天冷而旱,越冬的小麦被干死和冻死,造成几乎绝收的悲惨结局。
南方天没那么冷,越冬时还有雪,作物被雪覆盖,根本不可能减产或绝收。而雨水足,雪也下的多,顺带还杀了虫。
北边一亩地能收一石半是正常,超过两石就是高产。
江南这边,一亩收两石算是白瞎了,正常是均产三石到四石,最高产的记录,似乎是有六石以上,到八石左右。
也就是一亩地千把斤的产量了,这收成在后世不足为奇,但后世是农药化肥等现代工业产成拼命往地里扫呼,这才有千斤以上的产量。
这个年头,上点塘泥,平时锄锄草,一年有两到三次收成,换了别的地方,哪有这个可能?
所以中国的经济中心,就是从唐宋之交,开始南移,一直到千年之后,经济中心仍然是在南方了。
以明朝的赋税水平,在江南一带,根本毫无问题。
终明一朝,近三百年时间,江南,东南、湖广,两广,几乎没有农民造反的记录。
一直到明末,江南还是明朝的财赋中心,十分稳定的提供着支撑明朝的赋税。
清能得天下,也是因为顺治元年不费吹挥之力就得了江南,除了少数地方,江南也未遭兵火荼毒,所以用江南一地,支撑起了清廷的战争费用。
这个地界,原本该是粮食高产的地方,但根据亢家少东的话来说,江南不仅没粮供给北方,相反,还要从别的地方买粮。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江南的地变成沙子了?”
薛国观气的全身打战,几乎想把眼前这伙大粮商一个个全都踹死。
这帮人,手中粮食绝不会少,现在拼了命给他叫苦,不过就是一会子有条件价码开出来。不过现在他也是没有办法。
下午回府之后,通州那边已经有消息递过来,支应北京的粮食实在不多,最多只能调两万石出来。
这些粮,放在一个大府都嫌少,更何况是北京这样人口超过百万的超级大城市。
也是真没有想到,朝廷缺银子使就算了,居然连粮食也开始缺了。
“江南的地当然还是肥沃,不过,阁老明鉴,江南粮食确实是无法自给了。”
正文 第385节:第一百六十章 一个标杆(2)
面对暴怒的薛国观薛阁老,亢家的胖少东声音不变,仍是十分沉稳,只是又加了三分无奈:“自万历年间海贸大兴,士大夫家和普通百姓都是毁田植桑,或是改种棉花,松江一府,种稻米的已经是寥寥无几,大半的田主都是改种了棉花。阁老,松江布行销天下,海内闻名,要不是一府都种棉植布,哪来的这么多?”
这么一说,薛国观和旁边偷听的林文远都是明白过来了。
自隆万开海,江南人雨露均沾,都是大有生发。
有钱的士大夫当然也有田,放着大筐的银子不赚,还种粮食,岂不是猪油蒙了心?所以毁田植桑,养蚕,种棉花,什么来钱弄什么。
这几十年下来,大田主发大财,小田主发小财,没田的给人家打工织布养蚕,也能弄一口吃食。江南地方,一台织机,一个小媳妇忙活一天,就够一家几口吃食了。
这也是南方女子地位渐高的原因所在,男子泡茶馆听评弹,最多农忙时服侍一下田地,或是养蚕忙时帮一下手。
平时手不动肩不抬,一家吃食全靠妇人的一台织机,加上吴人重嫁妆,妇人过来,总是带着自己的一份家当,原本腰杆就十分硬朗,再加上赚钱掌握了一家经济大权,想不当河东狮也难啊。
薛国观对江南男子夫纲不振是没有兴趣,对江南粮食不能自足也不大想理会…江南的事自有南直隶和苏松地方官去搞,搞不好再吃排头,内阁是轮不着多这种事的。
再说,江南的地还在,一样还是肥沃,真的到吃食不够了,那些该死的瘟生自然就又会种地了,何必外人来操这种心?
至于江南一带的粮食对全国一盘棋有多重要,江南缺粮给全国粮价带来的影响和波动,甚至是影响到中枢财政收入和支出,影响到供给北方军镇等重要的有关国计民生的大难题就这么自动被薛国观给忽略了。
事实上,明末时江南确实是大量改种经济作物,粮食不仅外销不足,很多地方自给自足都难办到了。
不得已,江南几府还要从外地购米,这在整个中国经济和农民发展史上,绝对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标志。
什么丝厂用多少人,多少人烧制瓷器,这才不是资本主义萌芽呢,而是大量的农民脱离最简单的农业生产,改种经济作物,或是彻底脱离农村进入城市形成大量的市民阶层,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标杆。
就象英国未来会发生的那样,圈地种羊,把农民弄破产,全赶到城市中去,然后借着蒸汽机的出现,大搞工业,破产农民成为产业工人,近代国家和资本主义就基本成型了。
中国在明末时,确实也是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如果没有外族入侵,明末东林党人和民间资本互相勾结的程度可能会越来越高,民间资本越来越雄厚,商人迟早也会寻求政治上的突破,最少也会寻找真正的政治代言人,然后城市手工业者和工人越来越多…不过以中国的自然科学体系来说,蒸汽机出现不了,资本主义还是无法到来,只能寄希望于航海贸易不断绝,西方东渐来解决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