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爬了一炷香时间才到的山顶。
梵宇琳宫四个字金光灿灿的挂在殿前,隐约带着青庙的风格,出入的和尚却都是黄衣喇嘛。寺院规模虽比半山大显通寺小些,但也相当宏大。殿堂房舍层峦叠嶂,看起来都是年代颇新。尤其与五台山诸寺不同的是,这寺庙华丽大气的很,瓦为三彩琉璃瓦,砖为青色细磨砖,豪华程度可谓是五台山诸寺之首。隐隐觉得这建筑风格面熟,再细看,居然是参照皇宫模式营造的。
当下心就一凛,明白这缘由必然深刻了。
曹寅早就在寺庙门口候着了:“二位主子,住持大师已经在里候着了。”
“他呢?”
曹寅摇摇头。
两人面色都不是很好,收拾了一下情绪就跨步进去。
一个面有菜色的老喇嘛披着主持袈裟坐在上首念经打坐,直到领我们进入的弟子在他耳边大声叫道:“师父,贵人来了。”
老喇嘛这才缓缓停了拨动佛珠,睁开细细的小眼睛,从缝里把我们四人都打量了一番,尤其盯着我的目光很是刺眼:“确是贵人来了,请上座。”声音带着一些嘶哑,说不上好听。
玄烨在主持身边坐下,福全坐在了右下首,我陪着曹寅站在了他们身后。
老喇嘛似乎挺满意我的识相,菜菜的脸色又送了我意味难明的一眼:“不知贵人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在下是为五台山浴佛节一事而来见佛,不知佛何处可见?”福全先开了口。
老喇嘛似乎没有听懂那样拨了拨佛珠:“佛么,五台山随处可见。本寺为黄庙,不参与青庙佛事,也请不动大菩萨,贵人最好换个寺庙看看。”
“空相大师,原是北宗玉林琇大师师侄门人,在菩萨顶修行五十年,十八年前接受行字辈弟子一名,不知在下可有说错?”福全特意在“玉林琇”三字上加了重音,非要老喇嘛挺清楚不可。
老喇嘛也不意外这点事:“玉林琇大师啊,记得,贫僧师叔。圆寂多年了。”
“那大师可还记得,这梵宇琳宫为何要从青庙改黄庙?”玄烨沉声说道,并未因老喇嘛的话语而动气。
老喇嘛慢悠悠的晃着脑袋念经。候在他身边的大喇嘛大声的在他耳边吼:“师父,贵人问为何青庙改黄庙。”
老喇嘛恍然大悟有人在说话:“都是供的文殊师利菩萨,青庙黄庙又有何差别呢。”
老喇嘛显然在装傻。
我和玄烨对了一眼,开口道:“既然青庙黄庙无差别,师父为何不参与青庙的法事呢?这浴佛,拜的可不就是文殊菩萨么。”
脆生生的嗓音未加任何掩饰,一听就是个女子的声音。老喇嘛根本耳聪目明,那我又何必掩盖什么呢。给我进来,那必然有他的道理在。
老喇嘛不动声色的继续装傻,不过右眼皮貌似不小心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
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不知道老喇嘛信不信这个。
大喇嘛以为师父又没听清楚,凑到老喇嘛耳边又吼了一嗓子。
我看见老喇嘛的耳朵不太舒服的动了两下,才开口道:“这改的也不就梵宇琳宫一个,贵人何必执着于此呢。”
“既然如此,不知可方便让我们四处看看?”
“惠林。”
“弟子在。”
“带贵人四处看看。”
随侍在旁的大喇嘛上前来,仔细看才发现也是个练家子,走路只脚尖踩地,五大三粗的人走路居然没有一点儿声音:“是,师父。”
要逛完这几十亩地大的寺庙不是几个时辰就能结束的事,玄烨就点名要看下僧房、膳堂、经堂。
一间一间素净的僧房排列在寺庙的后部。日暮的鼓声响彻寺庙,快上晚课了,僧房陆续有黄衣僧走出来,经过大喇嘛身边互相行礼鞠躬,然后目不斜视的离去。
玄烨和福全的目光紧紧盯着每一个经过的僧人,直到再也没有人出现。
随手推开一间僧房,沿墙摆着一张偌大的炕,被子整整齐齐叠在上头。除了些座椅板凳和一个大大的“禅”字,了无长物。
“这是初入寺的普通弟子居所,年长弟子的僧房在这边。”惠林大喇嘛稍加介绍道。
随着惠林来到年长僧人的房间,这边大多是单人间或者双人间,更小巧,但同样的简洁清净。
然后去了膳堂,只见一溜一溜的长桌子长椅子整齐的摆放着。
福全细细巡视着:“每日里,膳食如何?”
惠林没有说什么佛语带过,而是实在的介绍着:“拨烂子、天花菜是常见的,其余的视季节而定,一般每位弟子两小碟素菜一碗清汤。”
看不分明玄烨的脸色代表什么意思,他点点头,随着去了经堂。
不待走进,梵音已经从经堂往外传来。那样整齐如同吟唱一般的诵经声,盘旋在清冷的山顶,营造出庄严肃穆的氛围。不时有木鱼和敲击的声音传出,直接震向心头,酸酸的。
我们站在殿门外,没有踏进去。眼光逡巡在一殿满满当当的人群中,许久。
老喇嘛仍旧坐在大殿中,不急不缓的拨动佛珠,嘴唇一开一合默念着心头已然千万遍的佛经,甘之如饴。
“大师,在下等前来并无恶意,亦非强求。只是顾念一位老人,一位儿子,二十多年来的牵挂,是以不得不来恳求大师。还望大师转达。告辞。”
跟着玄烨福全正要走出梵宇琳宫,老喇嘛却又悠悠的开了口:“后面那位贵人,也如此想?”
我顿住脚步。
玄烨、福全和曹寅不明所以的回头看我和老主持。
“出家人自是四大皆空,却须得顾念这凡尘诚心求佛的人心,抛不开血缘牵系之俗。大师,当渡,也得渡。”
“走吧。”
站在菩萨顶,看着脚下的石阶。塔院寺的高大白塔显眼的矗立在暮色中,俯视着群山环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叶斗峰无垢文殊
“可惜现今不是满月,不然这西台的挂月峰可是必然要去的。”福全对五台山可见是下了番功夫的,介绍起五台山的寺庙景色头头是道。
五台山之西台,名挂月峰,“顶广平,月坠峰巅,俨若悬镜,因以为名。” 顶上建法雷寺,供狮子文殊。有诗赞曰:“西岭巍峨接远苍,回瞻乡国白云傍。孤峰岭翠连三晋,八水分流润四方。晴日野华铺蜀锦,秋风仙桂落天香。当年狮子曾遗迹,岩谷常浮五色光。”
“朝台,朝台,不去往五台寺庙礼拜,又如何能叫朝台呢。”
曹寅看着被玄烨半抱着下山的我:“你可知这东西南北中五台峰都有多高,不是我笑话你美才人,就你,是绝对爬不上去的。”
我郁闷,因为自己体力确实不够,就这千层的菩萨顶已经叫我爬的气喘吁吁的,想反驳也得有实力才是。
福全不知其中典故,好奇问道:“曹寅为何叫天心为美才人?”
我给了曹寅一个大白眼,看他怎么解释去。
“天心,你想去?”玄烨低头问我道。
“也没有,就是被曹寅这家伙气的,若是可以,还真想和他打个赌。若我真爬上山了,他还待如何。”
曹寅对玄烨情绪很敏感,今儿虽然什么也没收获,但是玄烨心情很平缓,他自然也敢随便和我说话了:“你若真上去了,就说那最低的南台锦绣峰,我就把五个峰都爬上一遍给你请个最灵的平安符。”
“那若我爬上最高的呢?”一听,我还真不服气了,就这么看不起人的?
“北台叶斗峰?可七百多丈高呢。”福全劝道。
偏曹寅还就不放过我:“你爬的上?先声明,可是得自己爬的。”
“爬上如何?”不争馒头争口气,我还就杠上了。
曹寅一看我来真的,自然也不能弱了气势:“你若真爬上了,我就把五台山三百多佛寺一个个走一遍。”
“这可你说的。”
“对,就我说的。”
曹寅压根不相信我这个几乎赖着玄烨才能下山的人居然还能去爬上九百多丈的山,但有句话叫啥来着——忘了。反正,我还真就去了。
我就顾着和曹寅赌气了,压根没注意到背后三人别有深意的一眼。
知棋爬的跟老牛一样龟速,远远的落在后头,靠着山壁不停抹汗:“主子,这还有多久啊?”
我往山阶上毫无形象的一坐,接过温顺递来的水,咕咚咕咚几大口下肚才喘过气来。随意的用袖子擦了一下满头大汗:“休息一下,我就不信了,咱爬上三天都爬不到这个头的。”
“主子,就为了和曹二爷赌气,犯得着吗?”知棋总算连手带脚的“爬”到了我身前,喝上了一口水。
温顺就是温顺啊,陪着我们一天半走下来,居然不见丝毫疲色。他和另一个陈希敏侍卫陪我们一起来的,二人分担了我们所有的行李,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的。若不是当初答应绝对要自己爬,我还真想让温顺背着我直接飞算了,总好过我爬的手脚发软肺部像要着火一样烧。
“你知道啥叫不争馒头争口气吗?我爬上七百丈,这三百多佛寺走个遍,他就得走上七十多公里的山路,值了。”
“温大哥,还有多久可以休息啊?”知棋刚开始还知道问多久到山顶,现在已经只想问多久可以休息了。
温顺接过我喝完的水:“山上天黑的早,再一个时辰就不能爬山了。我们得稍微加紧点才能赶上休息地方。”
所谓休息地方,就是可以找到水源和休息地安营扎寨过夜的地方。
“那起身,继续。”
知棋一声惨叫。
“陈侍卫,你帮着点。”我也累啊,但总心里却又一股力气支撑着我继续,“是我和曹寅打赌,没带上你们,帮着点没关系的。”
说完,也不管知棋和陈侍卫有没有大小眼的害羞或者其他,我还得留着精力继续爬山呢。
“温顺,唱首歌来听听,转移转移我注意力。”
温顺脑子倏的一下有点儿短路:“我?唱歌?”
“是啊。”我大口的喘着气,扶着石壁坚定的向前向前向前。
温顺迟疑啊那个迟疑,纠结啊那个纠结:“主子,我不会。”
“荒腔走板都行,我累死了,看你那么轻松我嫉妒。”
温顺悄没声息的稍稍落后我一步。
“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就能逃啊,你不唱就让知棋唱,反正给我唱一个。”
知棋哪里还像能唱歌的人,借着陈侍卫的搀扶都快被我整晕了:“主子,回头奴婢给你唱几天都行,就别在这会子了吧。”
陈希敏看了看几乎挂在自己手臂上的知棋,突然清了清喉咙:“主子不介意的话,奴才给您唱一个。”
“两个。”
三人在后面对视,一起无奈。
从没听过的调子中气十足的从嗓子里飞出来,还颇是好听,虽然我听不懂他在唱什么。
半夜驻扎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满天星斗似乎触手可及,一颗颗刻在漆黑的幕布上面。
“啊————”
我大声的叫,满身的疲惫似乎也随着叫声飞走了。
温顺见怪不怪,走过来给我披上毛毯:“山上夜里凉。再一会儿就能吃了。”
我由着他给我裹紧毯子,瞄他,总觉得我做什么他都不会以外的样子。连知棋都知道小声抱怨“主子居然还这么有力气”。
温顺对上我的眼光,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第一次这么近对上他的眼睛,淡灰色的眼眸深沉,很多很多看不分明的东西在里面盘旋,混沌成一种感觉叫坚定。他的眸子,在他平常的脸上初看不起眼,再看却仿若流星闪过,叫人沉迷于一种感觉叫实在。
他突然笑了,兀的隔着毯子抱了我一下。一阵温暖的鼻息拂过我的脖子…
“主子,终于看见山顶了,快啊。”
看见山顶的知棋,突然神力加身,直冲上前。
我拎起裙角,紧跟而上。踩上叶斗峰的平台,站在灵应寺的门前,呼吸着山顶冰凉的空气,有种功德圆满的味道。
踏进灵应寺,有小沙弥迎上来:“贵人终于到来,法事即将完结,请贵人移步随我来。”
我一头雾水的看着小沙弥,随着来到大殿。
一殿的喇嘛在吟诵着经文,细细听来,像是在超度谁一样。一个熟悉的名字突然从耳边闪过,我瞬间失了神。
“绝磴摩群峭,高寒逼斗宫。
钟鸣千嶂外,人语九霄中。
朔雪晴犹积,春冰暖未融。
凭虚看陆海,此地即方蓬。”
碧玉的扳指从我手中挪进了硕大石碑前的深坑中,伴着几件眼熟的小衣服,在一起静止时光。
我蹲下,掬起第一捧土,轻轻盖上了扳指。
土一点点堆积,掩埋,筑成一个小小的土丘。
眼泪控制不住的开始湿润眼睛,嘴角却忍不住微笑。
你喜欢瑞雪吗?听说叶斗峰是五台山看瑞雪最好的地方。
睡在这么高的华北之巅,俯瞰阿玛的江山,是不是很美?
你是那么聪明又洁净无垢的精灵,一身洁白的来,一身清白的走。与叶斗峰的无垢文殊相伴,真是最好的地方了。
爱新觉罗寿儿,阿玛写下的诗,陪你。
额娘留下的爱,给你。
来生,你要好好儿的,找个幸福的家,好好儿的。
——————————五台山小介————————————
注:五台山位于山西省东北部,与四川峨嵋山、安徽九华山、浙江普陀山共称“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五台山由古老结晶岩构成,北部切割深峻,五峰耸立,峰顶平坦如台,故称五台︰东台望海峰、西台挂月峰、南台锦绣峰、北台叶斗峰、中台翠岩峰。在东台顶能看日出,西台顶能赏明月,南台顶能观山花,北台顶能望瑞雪。五峰之外称台外,五峰之内称台内,台内以台怀镇为中心。五台之中以北台最高,北台顶海拔3061米,为华北最高峰,有“华北屋脊”之称。山中气候寒冷,台顶终年有冰,盛夏天气凉爽,故又称清凉山,为避暑胜地。
因为五台山海拔即有600多米,所以此章节中计算北台高度时候是相对高度而非海拔高度,那年代还没有海拔这一说呢。
隋朝,隋文帝曾下诏在五个台顶各建一座寺庙。即东台望海寺、南台普济寺、西台法雷寺、北台灵应寺、中台演教寺。也因为五台山是文殊菩萨演教的地方,所以这五个台顶上的寺庙均供奉文殊菩萨,但五个文殊的法号不同:东台望海寺供聪明文殊、南台普济寺供智慧文殊、西台法雷寺供狮子文殊、北台灵应寺供无垢文殊、中台演教寺供孺童文殊。到五个台顶寺庙里礼拜,叫做朝台。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清凉山的痛
下山是温顺背的,花了两天多时间爬了上去,下来居然连半日都未到。
曹寅候在山下等我,一脸风尘仆仆:“才下来啊,我都已经走完五台山了。”
“还真识相。”我不客气借着他的帮助爬上马。
曹寅牵着马慢悠悠的往回走:“能不识相吗,和你打赌我就没赢过。”
“那你还赌?”
他回头看着我笑:“各有所值就行了。”
我反应过来,曹寅随福全先行,二人对五台山之熟也不是一点半点。这五台山只怕早就开始地毯式搜索了,不过恰好近日搜索完毕而已。
这叶斗峰,根本就是他们商量好了故意让我上钩的。不过,真的各有所值。
回到别院,好好洗了个澡,温顺特意嘱咐务必要叫人给我捏脚缓解疲劳。还没等开始捏脚呢,泡着暖暖的热水,氤氲的花香漂浮在水面上,我在澡盆子里不小心睡着了。
梦里看到很多很多熟人。姨娘一如既往的美丽,躺在景仁宫的榻上对我招手。赫舍里氏哀怨的看着我,对我说“皇上是我的”。钮祜禄氏骄横的笑我“果然被我说中了,你还是得叫我皇后”。
梦回京师,卫琳琅在寂静的屋里念经,虔诚的脸上带着平和的期望。周昌秉烛夜读,捧着的却是我那本《治河经略》。空荡荡的乾清宫里,那首梨花白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寄托几多难言的情思。禛儿安静的睡在我的床上,不时呢喃着叫“皇额娘”。
梦杂乱无章,突然飞回叶斗峰看见寿儿在笑,一会儿又回到佛香别殿看见福临在教我下棋。他摸着我脑袋对我清淡的笑:“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然后,龙袍突然变成袈裟,愈行愈远…
别走,不要走啊,福临——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摸了摸脑门上的虚汗,才道只是一场梦而已。
五台山的夜里很凉,这场杂乱的梦下来叫我了无睡意。披衣下榻,打开房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走到院中,下意识的抬头看天,星光闪耀。
夜凉如水的渗入肌肤,我正打算回屋,不意听见女眷院外李德全低低的声音:“快去换壶热茶来,还有夜宵,紧着点。”
玄烨还没休息么?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提脚走出院子。
书房的灯果然还亮着,我轻轻敲了一下房门。
“不是说了让朕一个人静一静的吗?”玄烨有些低沉的声音传出来。
我迟疑了一下,抬起的手还是收了回来,转身要走。
送热茶和夜宵的下人正好来到,看见我的出现颇是惊讶:“主子,您怎么来了?皇上说要静一静。”
我轻轻嘘道:“这不是就回去了。你赶紧送进去。”
门仍是吱呀一声开了。
我迅速的转身,看见玄烨逆光的身影,在门前仿若天神。
屋里恢复寂静,壶里的氤氲水汽袅娜着飘进冰冷的空气消失不见。
我倒了一杯热茶,递到玄烨跟前:“暖暖身子。”
玄烨接过,顺势摸了摸我手的温度,有点儿不太满意:“不是累了吗,大半夜的跑出来也不怕受凉。”
“做了个梦,一时睡不着。本来没想过来,哪知道你还没睡,就来看看。”
“做什么梦了?”他搁下杯子,把我抱在腿上互相暖着。
靠着他怀着太多事的心怀,感觉到他的可靠与沉重:“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
他的身子突然一僵。
“怎么了?”感觉到他的失态,我奇怪的问道。
他把我放在榻上,走到书桌边拿过来一叠纸,最上面那张工工整整的,只写着一句话——金乌玉兔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
眼睛都瞪大了:“你,从哪里找来的?”
他没有言语,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几张薄薄的纸,写着长短不一的诗句,越看越让人心惊。
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这回,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不如不来又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
世间难比出家人,无忧无虑得安宜,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穿百衲衣。
五湖四海为上客,皆因夙世种菩提,个个都是真罗汉,披搭如来三等衣。
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这,这…”
玄烨从我手中取走那几张纸,依然压回桌面上。难言的情绪看着桌上的诗句,手下意识的拂过那几句话:“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
这,难道真的是福临…
“从五台山上的一些寺庙和奇峰灵崖上找到的散碎诗句。他,曾经在这里逗留许久,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是他的笔迹吗?”我没有发现,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玄烨细心的抚平纸上的皱褶:“有的像,有的不知道。”
浴佛节声势浩大的开幕,本该出现在大显通寺的老祖宗却在苏茉儿和玄烨的搀扶下,颤巍巍的爬上了鹫峰被称为菩萨顶的梵宇琳宫。
看着威严华丽的宫殿,老祖宗却却步了:“不像,不像啊。他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奢华和招摇。”
苏茉儿低声解释道:“老祖宗,这是顺治年间就修了的。这十方庙的住持原是北宗的门人,是以得到过扶持的。”
“哎,这就难怪了。他总是这么矛盾。”
以为可以让自己安于宫廷与朝廷,却始终放不下心中的寄托。以为可以用形式代替自己来满足寄愿,没想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寺里的喇嘛全都在佛堂念经,只有住持和那日的大喇嘛候在前殿等着老祖宗的到来。所有无关人等都候在寺外,只有老祖宗、玄烨、福全和我进入了殿内。
“住持大师,那日的话可曾转达?”
老喇嘛缓缓摇了摇头:“非是不为贵人转达,实是修行不够,无以见佛,又何来转达一说。”
“大师可敢佛前立誓?”老祖宗眼中那份期待与不安,令人实在不忍说出拒绝的话语,但事实摆在眼前——
“出家人不打诳语。”
梵宇琳宫最深处的塔林中,老祖宗怀着最后一丝期待睁开了眼睛。
一间不起眼的石室砌在塔林稍不注意就会被人遗忘的角落,走进去不过斗室一间,除了一张石床和一套桌椅再无其他。没有人气的角落,确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最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