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育森把小锅放在窗台上,匆匆地逃也似地走了。
那以后,江淑苇的窗台上,每常会放着一口小锅,或是一只小瓦罐,里面有时是稀饭,有时是一点冬瓜海带汤,有时居然有肉汤,浓稠的雪白的汤汁上漂着两块肥得透明的肉块儿,可真是稀奇得要命了,便是冷了,也一股子扑鼻的香。
起先,江淑苇会在锅或是小瓦罐放一点张妈送过来的小菜或是一小束挂面做回礼,收到肉汤的那一天,她开始慌起来,她忽然觉得,这真的不成。这不成的。
她还不起。东西也好,旁的也好,都还不起。
可是她不晓得怎么去跟林育森说,只好到校长那里退了那半间屋子,住回了家。
佑书的母亲依然和他们一起住着,她还是没有工作,可是有的时候会在街道帮忙,画了许多的宣传画,淑苇淑真两姐妹一直照顾着她。
育宝大了,可是人似乎更木一些,因为长时间地不大说话,连口齿也越发地笨起来。这样子,他没有办法上学,只是在家里跟着淑苇淑真稍稍认认字,学着数数数。
江淑真这一年二十七了,这对于一个姑娘家,真是一个可怕的年纪,她早就剪掉了长辫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因为她的头发天生地有点微卷,所以她的短发并不板直,而是微微的向里一弯,衬着她秀丽的面孔,使得她看上去比淑苇还要年青。可是,岁数是个经不起藏的东西,这样大的一个姑娘家,若是平常人,孩子都拖了几个了。张妈有心问问她究竟是怎样打算的,可是又开不了口,连淑苇也问不出口。那些离开的岁月,使得她们多少有点隔膜,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要开口往深里说点事时,它便硬是跳出来,叫人哑了口。
淑真复员后,并没有象一般的女兵那样,去图书馆或是机关,而是被分到一家布店里做了收账员,她工作不积极,参加运动也不积极,把一份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对她在部队的往事讳莫如深。
所以,当淑苇想跟她说说心事的时候,又犹豫了。
正巧,陈老师的爱人生了,高龄产妇,剖腹生子,竟然是一对龙风胎,全区都轰动了,这两口是解放前的老党员,原本可以到教育局做干部的,可两个都坚持在一线教书,人都好得不得了,平时他们待淑苇都很好,淑苇买了油撒子,还有两套小毛衫到医院去看产妇,护士抱来了小婴儿,淑苇一看到那两个粉嫩软乎的小东西脑子就懵了。
有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视线,她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她怎么总觉着,自己与佑书,好像是有过一个孩子似的。
一个小姑娘。
也是这样粉嫩的,带着一团奶香,这样软软的细发,这样肉肉的极小极小的手脚。
陈老师的爱人姓马,看到淑苇的样子,示意丈夫倒了一杯水来递给淑苇。
淑苇终于回过神来,笑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马老师说:“儿子叫超英,女儿叫超美。”
淑苇咧了嘴笑起来,笑得有点傻,马老师叹了一口气。给丈夫使了个眼色,陈老师走了出去,马老师示意淑苇坐得近些,拉了她的手小小声地说话。
一屋子住了八个产妇,还有许多来探视的人,有点乱团团的,正好给了马老师给淑苇说两句悄悄话的机会。
马老师凑近淑苇的耳朵说:“小江,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其实,是有个人,托我问你两句话。”
马老师忽地转了话题问:“小江,你今年,二十四了吧?真年青,我二十四的时候,头一孩子正好没了,那个时候,真难,革命工作难,生活也难。可是,现在,真是一切都好了。所以我们更有理由好好地活着,是不是小江?”
淑苇低垂了点,没有作声。
“如果有合适的人,小江,你成个家吧。世上哪里有忍不过去的苦痛,哪有忘不掉旧事。有时候你以为你会记一辈子的事情,过着过着,你就忘记了,你怎么都没有查觉到的时候就记不清爽了。小江,你看,小林这个人怎么样?他是正经清华的毕业生,因为家里有老母亲,所以才回到老家屈就在我们这个学校里的。你不要怪大姐多事,一个女人,独身,总是难的。周围会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你,盯得你浑身长了毛,久而久之,自己都会觉得一分日子不清不爽的。你不要惊奇大姐会说这样的话,大姐讲的,是人情。大姐是党员没错,可是我们党最讲人情。小江,朝前走一步吧。”
江淑苇的头快要低到被子上去了,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忽地抬了头,摇得一头的黑头发全散乱了。
江淑苇从此更加地沉默起来。
甚至她连略带一点颜色的衣服也不穿了,成天裹了件蓝劳动布的工作服。
学校还是恢复了上课,老师们白天上课,晚上继续加班加点,江淑苇尤其拼命,有一回三天都没有睡足一小时。
淑苇病倒是在半个月之后,起初只是觉得胸口闷,身上潮热,一身一身地出冷汗,然后觉得舌头老厚的,讲课的声音都变了,喉咙里一股腥气。
倒在地上之前,她一个人推了一辆平板车,车上是一堆破铜烂铁,老师们大老远捡来的,搁在学校角落里,用油毡子盖着,前一天正下了场雨,沾了湿气,更是重。
淑苇推到一半儿路便推不动了,她对自己说,还有两步路,到了就歇。
林育森赶上来帮着她推。
也不知怎么的,淑苇脚下滑了一下,失了劲头,车子倒了。
江淑苇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萎在车子旁边。
第十七章 饥饿等到淑苇病好得差不多时,这一年已经过完了。
除夕这一天下午,开始下雪,雪珠扑打在屋脊上,留存不住,化成水滴将下来,地上湿滑得很,让人一步一趔趄。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林育森穿越了半个城市,找到江淑苇的家门口。
他觉得他今天非得见她一面不可。
他有一句重要的话要跟她说明白。
江淑苇看到打着一把黑布洋伞提着一个小尼龙网兜的林育森站在门外,半个身子被雪水打湿了,吓了一大跳,把他让进屋。
林育森坐在堂屋的方桌旁,淑苇陪着他坐着,有一个面目极像淑苇的年青女子给他端来了一杯水,他觉得那女子的黑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遍,快而极有准头的,他觉得自己简直简白成了一本打开的识字课本。他认出那是淑苇的姐姐。
林育森很拘谨地把一个大搪瓷茶缸和一个小油纸包放在桌上,小声说,这是我母亲做的什锦菜,还有自家做的一点咸鱼,江老师你不要嫌弃。
淑苇赶紧说这怎么好意思。张妈也说不好意思,赶着也去弄了些家常做的菜与一块咸猪肉,包好了做回礼。
林育森更加拘谨,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江老师,祝你,新年里,身体健康。”
说着抬起脚来要走。
淑苇并没有留他,却送他出院门。
走到院门口时,林育森突地停住了,背着淑苇站着,淑苇不好动作,只得站在他身后,她撑了把旧的花绸子伞,雪珠越发地大了,一粒粒打在伞面上,扑扑地闷响。
林育森终于说:“小江,前些时候,我跟你说的事…”
淑苇住院的那些日子,他时常去看她,有的时候,只站在窗外,并不进病房去。
有一天,他终于走进来对她说,想和她在一起。
淑苇料不想在自己拒绝他之后,他还会提出这个来,嗫嚅着说:“林老师,我说过,不成的。不成。”
林育森转过身来,淑苇赶紧低下头不去看他。
林育森隔了半天,说:“你误会了小江,我不是…今天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接受,这不要紧,你只允许我远远地看着你,帮得着的时候让我帮帮你。”
老天仿佛是特地给予林育森实践自己诺言的机会,新的一年才打头,他们与所有人一样,陷入了饥饿之中。
江淑苇陡然发现,生活里,突地多了无数的票据,粮票,油票,布票、烟票,缝纫机票、自行车票、酒票、家具票……,粮食开始限量供应,像她这样的,一个月26斤,食用油半斤, 肉品半斤,糖2两,点心半斤。张妈与佑书妈妈因为没有工作,的定量更少些,肉类成了俏货,有时候,有票也买不到,菜场里进的一点,一会儿功夫就没了,饭里的油水薄,淑苇惊讶自己的饭量竟然增加了一倍,还是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那饭落到胃里,就象一瓢水落到枯井里头。生活的重心,突地就变成了如何填饱总也觉得不饱的肚子。
家里的米还是够吃,就只没有菜色,张妈有时在饭锅里蒸一小碗胡萝卜,可是育宝一向挑嘴,是从来不吃这个的,市场可以买到的,不过是胡萝卜与包菜。那包菜因为没有足够的肥料,长得不好,叶片没有包拢,而是四下里飞散开,大家叫它做飞机包菜,叶子粗老,没有半点水分,加上油又不舍得多放,吃起来简直梗喉咙。鸡蛋也是限量的,甚至有价无市,家里存的一点鸡蛋全蒸了给育宝吃。
正赶在这个时候,育宝又病了一回,高烧抽筋,医生说,要加强营养。
这个孩子,有点鸡胸,十二岁了,只得人家七八岁小孩的高度,发育得不大好,脑子又不灵光,真正是淑苇心头的痛,她也不晓得该如何给他增加营养,现在有一种代食品,叫作“人造肉精”的,可是育宝一吃便上吐下泄。
这一天是星期天,中午张妈刚做好饭,正哄劝着育宝吃一点,有人敲他们家的门。
是住在隔壁的一家子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子。
他父亲正巧也是老师,虽不与淑苇同校,可是是一个区的,有时开会时也碰过面,男孩子央求淑苇到他们家去解决一场纠纷。
原来,他们父母不在家,他们煮了一锅饭,可是分不均,家里男孩子多,为了这么一锅饭,打成一团是常有的事。
淑苇跨进他们家的时候,四个男孩子正抱成一团在地上滚,一个个都扑了满身的灰。
淑苇走过去把他们一个个拉起来,拿了一支筷子,将一小锅米饭划成五个等份,每个男孩子挖走了属于他们的一份,坐下来狼吞虎咽起来,淑苇笑了,又有点心酸,回到家,狠狠心实实地盛了一碗饭,又回去给男孩子们的碗里一人添了一点。
这一天,淑真下班回家时小布提包里鼓鼓地塞了一包东西,育宝摇摇摆摆地过去掏,想掏点什么好吃的出来,却不料那包包自己动弹了一下,吓得育宝尖叫一声。
淑苇过去打开包,也吓了一跳,竟是一只被捆了爪子和嘴的老母鸡!
淑苇问姐姐这是哪来的,淑真解了围斤淡淡地说:“黑市上买的。”
淑苇又吃了一惊:“那可是违法的!”
淑真哼了一声:“育宝人都要瘦成一张皮了,还顾得了那些!”
淑苇叹口气问多少钱,淑苇犹疑了一下说:十块。
淑苇简直倒抽一口气,这样贵!可是你哪来这样多的钱?
淑真不响,半天才轻描淡写地说:“卖了件老东西。反正用不着。”
那是她当年离家出走时从家里带走的,一直藏在身上没让人看过,是她过十岁生日时父亲江裕谷给她打的一对金镯子,那个时候他的生意刚开始好起来,他还有点笑模样,还是个年青的记挂着女儿的父亲。
她是恨他的,可是也没有料到,从家里那样一走,她就再也没能见到他。
这一天晚上,淑苇一家喝了一次鸡汤,张妈还留下了不少,给育宝下面吃,怕摆坏了,装进瓦罐,用竹篮吊在井里头。
这之后,有好几年,他们再没有喝到过这样鲜美的鸡汤。
每天中午,淑苇总是在学校里吃的,交了粮票,饭还是够,但是菜只有飞机包菜,偶尔有一点土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习惯在午饭时围在一起边吃边回忆过去吃过的好东西,有的说起奇芳阁的干丝,高汤吊味,煮入大个的粉红色的虾米,吃前加一撮细如发丝的姜丝;有的说起鸭油小烧饼,酥脆的外壳,里头软嫩,雪白的面里一点点青绿的葱花;还有的说起酒酿小元宵,浓甜的,稠稠的汁里头一颗一颗颇有咬劲的小丸子;还有桂花鸭,鲜肉与咸肉加春笋头炖的汤,排骨腌菜汤,过年时候的什锦菜,家家户户还要比一比,各有多少样,淑苇说他们家的什锦菜是从不放藕丝的,寻时候总是嫌藕丝硬,放了不好吃,可是现在要有一点鲜藕,切成薄片做糖醋该多好啊!
大家把这种午间活动,叫做“精神会餐”。
淑苇总是笑着在人群里听,偶尔插个嘴,林育森听在一旁看着她,他并没有失言,再没有跟她提过那档子事儿,只在远处看着她。有时大家笑说,小林怎么这样安静,你也说说,以前吃过什么好东西?
林育森说,小时候家里穷,母亲一个人供自己上学已经不易,真没吃过什么好的,就是母亲的家常菜做得不错,现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淑苇听着,就笑了一下,抬头的时候,就看见林育森的眼光落在她脸上。
到这一年的下半年,日子更加艰难起来。
淑苇跟姐姐商量,把育宝送进了特殊学校,费用是高了一些,也还要交粮票什么的,可是孩子总归是有一个去处,可以学一点点谋生的本领。
淑苇瘦得多了,脸色差下来,就有点显出老相,这一年她二十五岁了。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姑娘了。
有一天,淑苇在抽屉里,发现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看时是一包麻油渣,炸得过了头,有点焦糊,可还是香得叫人打一个哆嗦。
淑苇一下子就糊涂起来,想起久远时那一个小而光润的红红的花红果。
她知道这不可能是佑书,她告诉自己说,佑书已经不在了。他不在了。
淑苇把油渣带回家去,跟张妈一起把油渣揉进面里,蒸了一锅油渣馒头,这还是兰娟教她的法子,他们夫妻俩个现在倒时常跟淑苇走动走动。
第二天,淑苇带了那些馒头,偷偷地塞进了林育森的抽屉里。
林育森看到那一包馒头,心一点一点地灰下去。
她就一点也不肯欠他的,她用这样和缓的法子来坚决地回绝他,软刀子割着他,不给他一点的希望。
林育森带了馒头回家,老母亲看着他的面色,突然说:“以后,你不要再把吃的分给那个姑娘了。我们自己现在也很困难,要真的有多的,不如多支援你姐一点儿,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太不易了。”
林育森慢慢地说:“那个我会想办法的。”
林母忍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忍住,对着林育森的背影说:“育森,以后,你也不要在她身上费心思了。这些年,也没有结果,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我们家就只靠你传宗接代呢。再说,我听见人说,那个女娃脑子是有些毛病的,而且,以前她也跟过别人。”
“江淑苇是好姑娘。”林育森说,“无论如何,我也等了这么多年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江淑苇,她梳着长辫子,穿一件蓝色碎花的布拉吉,低垂着眼睛,不看人时也在笑。
学校里的高炉已经停了,校长说,那些个砖,都是钱买来的,不如拆下来,还用在学校建设上,厕所早该修整一下了。
老师们商量好,下了班去拆,再连夜把砖运回学校。
等都干完时,快十一点了。江淑苇落在最后,她收拾了包,准备回家,随手关掉了灯。
刹那间,黑暗兜头罩下来,淑苇抬起手凑到眼前,一下子,她的心被巨大的恐惧狠狠地揪了一揪。
她看不见她自己的手。
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摸索着去开电灯,光来了,她的眼睛恍了一恍,慢慢地可以看见办公室的情形,再拉掉灯,眼前又是一片纯黑。
她盯着那一片死死的黑,那一团固体一样的黑色,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她听见有人的脚步近了,听到一个声音问她:“江老师,你怎么啦?”
江淑苇细声细气地,仿佛怕吓着别人,更怕吓着她自己似地说:“是林老师吗?我看不见了。”
她听见林育森轻轻地抽气声:“是夜盲症?”
“恐怕是的。”江淑苇说。
林育森扶着她慢慢地走过长长的走廊,下楼。
她没有拒绝。
脚下木楼梯有点松了,一共十二级,一级一级地往下去,吱呀声随了一路。
他无意间碰着她的手,便飞快地缩回去。
她把眼睛闭上,反正她现在看不见。
她随着他走,突然脑子又有点糊涂,她喜欢那种糊涂。
因为她这么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好像,那牵着她手的,是佑书。
江淑苇没有把自己得了夜盲症的事告诉任何人,只有林育森一个人知道,他们现在一起拥有了这个秘密。
林育森说:“小江,你该吃点鲫鱼汤。还有苹果也要吃一点。”
接着他就给她送来了两个很小的苹果。
冬天天黑得早,有的时候,她回家略晚些,他便送她回去。
也不上前来,只在她身后跟着。她发现他,没有作声,到家门口时,佑书母亲也看到了他。
佑书妈晚间摸到淑苇床边,她说:我看见那个孩子了,过年的时候来过我们家的。
淑苇坐起来,她其实完全看不见佑书妈妈,摸索着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佑书妈妈说:“淑苇,要是人不错,你就往前走一步吧。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两个人走比一个人走着,要好。”
淑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妈,我有好久,没有看见过佑书了。我老也看不到他,我们不应当搬家的,我怕佑书是找不着路。”
佑书妈说:“好孩子,你再往前走一步吧,走一步,你就能把佑书给丢下来,你不能这样挂着他一辈子。”
江淑苇突然地就哭了起来,她迷糊地记得,她好象从来没有为佑书哭过似的。
第十八章 成婚
哭过那么一场之后,江淑苇努力地把有关佑书的悲伤暂时放到一边。这似乎不再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了。
因为饿比什么都有存在感。
江淑苇饿。她们一家子都觉得饿,她的同事们朋友们也都是饿的。
人人的肚子里好像长了手,每时每刻在抓挠着,精神会餐也不顶事了,大家甚至不敢再做这种游戏,太煎熬人了。不如不想也罢。
然而不想,也还是饿的,饿得嘴里泛着酸,非得咬住点什么东西才忍得住那种酸液的泛滥,淑苇养成了咬笔杆的坏习惯。
有时候,江淑苇看着墙上佑书的画像,傻傻地问:佑书你饿不饿?
一刹那间,江淑苇觉得画像里,沈佑书黑沉沉的眼睛漾出一点水光来,一晃却又没有了。
张妈又提出了要回乡下老家去,可是一家子都不同意,淑真小声但是坚决地说:不行,听说乡下,饿死了人。
那个好像是北方,张妈说。
无论如何,不能回去。淑苇与淑真都非常地坚持。
有一天中午,林育森避开人偷着对淑苇说:“小江,中午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出去一下?”
江淑苇心扑楞了一下,一瞬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却听得林育森接着说:“我们一起去山西路。我们家有个邻居,在韩复兴鸭子店做事,他们那里…”林育森越发地小声:“今天有煮过鸭子的汤卖。就中午卖一小会儿,他答应帮我留一点。我们一起去。”
淑苇觉得挺不好意思,可是又实在抗拒不了那种诱惑,她是最爱吃盐水鸭的,从小就爱,她记得那个时候,住在佑书家,每个周末佑书都给她买盐水鸭,一片鸭脯,加一只鸭腿,切得薄薄的盛在小小的金边瓷碗里。
她几乎已经想不起来那种香嫩的味道了,而这一刻,那滋味全回来了。
她和林育森一起,趁着午休的时间,一个人拿了一个小铁锅,遮遮掩掩地走了二十分钟去买烧过鸭子的汤,再严严实实地包好了,更加遮遮掩掩地各自送回家。
当天晚上,淑苇他们家吃上了烧鸭子的汤煮的飞机包菜。
她不知道的是,林育森的那一锅汤被他送到了他姐姐家,他自己并没有吃到。
育森的母亲是有点不高兴的,她觉得儿子魔症在一段毫无可能的感情里了。
到了六一年的下半年,情形稍稍好了一点,市场上开始偶尔有肉类卖了,可是得排队,天不亮时就去排,到菜场时也许看不到人,但是看到一溜队伍,用小板凳、竹篮子,碎砖头排出来的队,兴许好容易排到时,东西也正好卖光了。
但好歹是有东西了,有点希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林育森病倒了。
急性肝炎,他的脸黄瘦得吓人,使他看起来活像一具蜡像。
他很快地被隔离了。大家想去看他,可是那是传染病院,轻易不放人进去探病。
淑苇看见学校的卫生老师找了人把林育森的办公桌抬了出去,在太阳地里用热水烫,他的所有办公用具也被摊在大太阳底下爆晒,办公室里重新刷了石灰,一连几天,淑苇满鼻子都是石灰的生涩味。
淑苇觉着微微的恐慌与微微的心酸,仿佛林育森是一道稀薄的影子,要被这阳光,这石灰那么一晒,再那么一刷,就没了似的。
同事们凑了份子,给林育森的妈妈送过去。江淑苇出了五块钱。
不少人背后说:哟,她出了这样多!也是,这两个人,最后能在一起也是好的。
只是淑苇没有听见。也或许她听见了,只装没有听见。这种事情上,她总是非常地迷糊。
淑苇班上有个学生,妈妈新近调到附近的菜场工作,这一天给淑苇带了个条子说,第二天他们那里卖猪肝,想要的话早一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