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淑苇四点钟就起来上菜场,果然买到了新鲜的猪肝。淑苇把副食本子递过去,那学生的妈在上头划了一划再递回给她。
等淑苇转了一个巷口时,才发现,副食本上,她的计划并没有划掉。
淑苇很想返转回去跟她说,你忘了划掉我的计划了。
可那脚像是粘住了似的,终究还是没有回去。
淑苇下了很大的决心,摸到林育森家门,把买得的猪肝送给林育森的母亲。
这是她第一次跟这个老太太打交道。
她发现,这是一位相当利落的老太太,瘦骨嶙峋而面目严峻,花白的短发用夹子紧密板扎地夹得齐齐整整,紧紧地蹙着眉,不知为什么淑苇觉得她对她的到来以及好意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不悦甚至是憎恨。她无比坚决地推开她手里装着猪肝的网兜,像是这块猪肝比肝炎病菌更加可怕。
淑苇极尴尬地扎着手,拎着那块猪肝,有血水滴下来,落到她的鞋面上。
老太太很快地退回屋里关上了门,淑苇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把网兜拴在林育森家的开着的窗框子上。可又不敢走开,怕东西被人拿走了,躲进近处的一个拐角里,她看见那块猪肝可笑地挂在那里,有苍蝇立即飞来扑上去盯,血水滴在极洁净的窗台上。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林育森的妈妈探出头来看了看,伸手把东西拿进去了。
等林育森病好回学校时,六一年也快过完了。
江淑苇看到大病初愈的林育森,大吃了一惊。
她其实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的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是中等个头中等块头,头发用发蜡梳得很整齐,所以他的身上总有一点点发蜡的香气,面目究竟如何,淑苇觉得不能形容,但无论如何,绝不是眼前这个小老头子,鼻翼旁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神混浊,头发掉了一半。他午休时拢着手闭着眼在太阳里打盹,头低得快挨到第二颗扣子,活脱脱地一个不得志的穷教书匠的样子,萎顿得像是一块旧抹布。
甚至,在课堂上,他也不再是一个意气飞扬口若悬河的年青骨干教师了。有好几回,他忘了带齐学生的本子,或是拿错了书,打了铃之后再忙忙地跑回办公室拿,他撮着头,有气无力地批着作业,大团大团的红墨水滴零滴落地涂在学生本子上,党课也不去听了。生病以前,他差不多要入党了。
江淑苇想了许久许久,有一天她私底下对他说:要是你还想娶我,就快点好起来吧。
几乎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江淑苇就后悔了。
可是林育森说:“你不必把自己当作一种牺牲,真的,现在我这样子,跟你是没有关系的。我只是身体不好,只是身体不好。”
江淑苇听见自己说:“不是牺牲。是我想这样。”
江淑苇与林育森确定了恋爱关系。
她跟他有过两次约会,两个人隔了一肘的距离,做贼似地小心地在街上,捡那最暗处,并排走着。
大冬天,冷得不得了。淑苇的手指头在五指的毛线薄手套里全冻木了,她心里头总转着些不相干的念头,比如,手套还是一把抓的好,像小时候戴的,絮了厚棉花的那种,怕丢了,一根扁松紧带系了挂在脖子上。
有时,他会很小心地飞快地拉一拉她的手,然后再飞快地把手缩回去,那种触碰不象是触碰,倒象是有什么东西,比如,昆虫,飞了过来,在她的手上叮了一下又飞走了。
后来他胆子大了一点,拉她手的时间长了,甚至还有了一点点抚摸。
在最黑的地方在最黑的时候,她由得他那样做,不拒绝。
她觉得黑暗是个好东西,总让她觉得身边的那个,是佑书。
一九六二年过了端午,人们总算脱掉了棉衣的时候,林育森正式提出结婚的请求。
江淑苇答应了。
结婚前的晚上下了雨,江淑苇终于又看见了沈佑书。
佑书站在她窗外的雨地里。
剪了极短的头发,几乎贴着头发,眉眼太清晰,太清晰了。
他还是孩子的模样,淑苇觉得他现在象自己的弟弟。
她惊喜万状,扑在玻璃上,喊他:佑书佑书,你进来。外头雨多大,我给你开门去。
她看见佑书在雨里摇头,风带着雨扫在他脸上头上,使得他眯起眼睛来。
她看见他张张嘴,她听不见他的声音,看那口形是:再见。
她哗地打开窗,伸了手出去,在冷雨里抓挠:佑书,佑书!你来,你来!
佑书没有来。
第二天,天睛了。
天好得有点过份,简直看不出前一天晚上下了那样大的雨。
林育森来接江淑苇,穿了件新的深蓝的中山装,套在棉袄外头,蜡了头发。
江淑苇穿了件新的外罩褂,暗红色小黑圆点子,张妈新做的。
他们一起对着对着主席像鞠了躬,对着张妈和佑书妈妈鞠了躬,育宝嘴里咯咯地嚼着水果糖,低着头,努力地剥着手里的另一颗糖,那糖纸粘在糖上,很难剥。
淑苇说:“育宝,我走了。你乖。”
育宝就抬起头,大睁了睛看她一会儿,跟着她跑,一路叫:“姐,姐。”
江淑苇跟着林育森一路走到他家里去。
这一年江淑苇整二十八岁。
结婚的当晚,林育森让江淑苇非常非常地吃惊。
他很激动,但是他非常地温柔。
非常。
然后他用力地抱着她,像抱着重要的宝物。
江淑苇发现他在哭。
同时,江淑苇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处女。
原来她跟佑书真的没有孩子。
真的没有。
江淑苇在黑暗里也哭了。
眼泪滴在枕头上。
佑书的枕头,她是带着佑书的枕头结的婚,她给枕头套了个新的枕套。
在淑苇结婚后不久,张妈还是走了。悄悄走掉的。
等到淑苇他们放了暑假,她与育森商量着,一起下乡去看看张妈。
这个时候市场上出现了“黑市”, 不过都是偷偷摸摸好像做贼一样,小贩们无不目光飞快地四下转动,淑苇甚至觉得可以看得见他们炸起的汗毛,因为做这样的生意不合法,有关部门要抓的,说是是“扰乱市场”,要割掉这样的资本主义尾巴,淑苇他们也做贼一样买了一些蕃茄以跑出去买“黑市”蕃茄,七毛钱一斤, 还有一点肥肉,淑苇把它炼成了荤油,装在一个搪瓷茶杯里。
见到张妈时,淑苇才发现,原来老太太已经快不行了。
原来她早明白自己得了重病,是好不了的了。
张妈陷在一张团旧棉被里,淑苇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头发掉得只剩挨着头皮的一点绒毛,面颊全塌陷下去,牙齿黑了,身上有一种濒死的人特有的腐臭,江淑苇俯在她枕边,拿草纸小心地替她擦掉嘴角的白沫。
张妈是第二天傍晚咽气的。之前有过短暂的清醒,她认出淑苇,拉住她的手,忽地很清楚地说:“从前,我抱着你,领着你出去的时候,有个算命的,跟我讲过。”
“讲过什么?”淑苇温柔地问,用脸颊去贴住老人脱型的脸。
张妈说:“我的囡囡,可怜你命苦。”
葬礼过后,淑苇要回南京了。
还是要坐船。
是一个阴天,江淑苇和林育森坐船离开了小镇。
这些年河道似乎瘦了,越发显得蜿蜒曲折。夏天的河面上水气森森,比岸上冷快许多,乌篷船顶破了一个洞,不多时淑苇觉得有水滴在自己额角,原来下雨了。
雨很快大起来,水面上起了无数的麻点,一层叠着一层,河水污浊,扑鼻的腥气。
船行得极慢。
江淑苇望着前面茫茫的一片水,还有曲折的河道,发着呆。
好容易到了岸,青砖的台阶有点松动,长了青苔,颜色深得发黑,很滑。
她觉得旧日的生活是被这小船抛在后头的那一片水,前头有什么,她也不晓得。

第十九章 生活

林育森家是典型的老房子,原先是一个工厂小开给一个相好的妓女赎身后买的两进小院。后来这小院收归政府所有,分给三户人家,林家占了前头一进院子的两间屋,前面一间稍大的,现在做了林育森与江淑苇的新房,只粉白了墙,添了一个新的大衣柜,林育森托上海的老同学花完了他与淑真两个人的结婚劵买的,是当时最时新的样子,柜面右侧镶了一面大长身大镜子,正对着窗子,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左侧有一个小开门的柜子,柜门上蒙了浅绿的纱,纱上织就的回字纹,下面是一溜四个长抽屉。这是他们新房里唯一光鲜的东西,却引得全校女教师的艳羡,她们时常趁着午休跑到学校隔壁的林家,来到小夫妻俩人的新房,看这个闪着深棕色漆光的新家伙,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光滑的木头表面。
大家都在暗地里议论,原来江淑苇命还算是好的,年纪老大嫁这么个人,有学问,脾气好,三十多岁的光棍,积蓄也有一点,还这样地宝贝她,想必从今往后是有好日子过的。
淑苇也觉出日子里的一份安稳来,一安稳,日子就显得长,日头一天天地升上去,再一天天地落下来,有的时候周末闲来无事,淑苇半躺在床上,看着那日光一点点地爬上窗棂,好像被粘住了似的,很久很久动也不动的一块明亮,里头飞着细细的尘土。
林育森在婚后不久便调离了原先的小学,到市中心一家较大的中学任教去了,工资也比先前涨了一点。
正如同事们说的,林育森是很疼淑苇的,每天大老远的回家就帮着淑苇做家务,到周末便陪她一起回娘家,对佑书妈妈也是好的,但凡他给自己妈妈买东西,也总记得给佑书妈妈买一份。
佑书妈妈这两年是老得多了,头发全白了,精神头还好,只是这一年多里头她的右手开始发抖,画不得画了。早些年她一直从寿衣店里接一些画炭画的活儿回家来做,贴补些家用,现在也做不了了。淑苇说不做正好,保养保养眼睛和身体。
这一回淑苇回娘家时,她悄悄地问淑苇,身上可有动静,若是以后有了孩子,林家妈妈忙不过来时,她可以帮着带。
淑苇看育森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问佑书妈妈讨要一件东西,就是多年估书的那张半寸的小照片。原本淑苇结婚时就照片夹在工作日记里随身带走的,可是后来她发现,那巴掌大的红色小本子封皮里头藏着的照片竟然不翼而飞了。
淑苇心中有数,藏得那样密实,是绝计不可能丢的,怕是有人偷着拿走了。
淑苇在佑书妈妈面前求过好几回,想要回那张照片,佑书妈妈只是不肯。这一回,淑苇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佑书妈妈说:“不是妈不肯给你,只是,人朝着走了,就别老是向后看。人活着,是为了前头的日子,不是为了过去。”
可是我很想他,淑苇说,我想他,想得快要想不起他的样子来了。
自搬了新家之后,佑书妈就把佑书的画像收进箱底,从未挂出来过。
佑书妈不肯把小照片还给她,淑苇于是在每一回回娘家时都会偷着开了佑书妈的箱子看那画像,看到佑书在一堆旧衣间对着她微笑,看着看着,那木头箱子就变成了一口井,极深极幽静,淑苇几乎要投身进去。
后来,佑书妈妈到底还是把小照片还给了江淑苇。
淑苇跟育森小俩口感情尚好,两个人都是爱静的性子,平日里说话都是轻言细语。可育森的妈妈与大姐却并不十分中意她。
育森他妈总觉着淑苇年纪大了些,况且以前是有过人家的,脑子还曾经不大清楚。自己儿子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邻里亲朋间谁不晓得林家的儿子是个大才子,清华大学啊,京城里的顶好的大学,搁过去就是天子门生了吧,却不料只配了那样的一个女人。林育森的姐姐大他五岁,嫁了一个铁路工人,生了两个孩子,有一年男人在工作中出了事故死了,她守了寡,日子过得艰难,才三十七八,已经有点驼背,眉间总是腻着一团阴影,干瘦得颧骨处脱了皮,她的好颜色全给这一份日子里头的窘迫遮盖住了,她好像一块被拧干了的旧毛巾。她从第一天见到江淑苇起就不喜欢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她看到她齐整整地梳了头,乌光的头发衬着雪白的脸,不年青了可是还是耐得住细看,身量还是苗条修长,她看到她穿着深灰的外罩衫,微微掐点腰的裁剪,她看到她黑布鞋洁白的鞋边,她就来得气闷,她跟她一样,最亲近的男人死了,不在了,可是她还活得这样光鲜,嫁了好男人,那个男人是她的弟弟,所以没有她的份,她这一辈子是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运气的,一念及此,她简直要暴跳起来。
她不喜欢她。
她脸上的忧苦相像一个烙印,而她脸上的忧苦好像是一粒眉心的痣。女人活着原来跟女人也是不一样的。
那一个周日,是淑苇嫁过来以后头一次跟这个大姑子起冲突。
起因很简单,就是淑苇的一句话。
育森他姐来的时候,淑苇正在洗头,满脸盆里飘着她的黑发,水草一样地柔软,把水染黑了似的。育森在一旁,替她把落下来的衣袖挽上去。
育森他姐一看就愤怒起来,满腔子里的怒气转腾着没有出口,忽听江淑苇说:“姐,你也来洗洗头,洗完了,我替你染一染头发。”
育森姐姐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拔高了声音说:“多承你的好意了。我是老太婆一个了,男人都死了好多年了,又不想再嫁人,染的什么头发!”
淑苇脸色灰了一灰,育森出声说:“姐,你说些什么?淑苇她是好心。”
“她是好心里头挑出来的好心,这个我晓得的。”育森他妈也加进来冷冷地说。
她们的关系僵硬起来,江淑苇不知道该如何讨好林育森的妈妈及姐姐。她们嫌她与他们和他们家的那些个亲戚不热络。育森替淑苇辩解,说她只是内向,他越辩解,便越惹得江淑苇招了婆婆与大姑子的嫌。
偏巧发现淑苇心思的,正是育森他姐。
那一天育森他姐趁育森夫妻两个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开了淑苇的大衣柜,拿了她的灰色外套试穿。
她在衣柜里发现一个小布包,里头是一本小小的笔记本。
育森他姐识字不多,只对里头藏着的一张小照片起了兴趣。
照片上的男孩子年青文静,那样小的一张照片,也可以看见他含着的笑。一刹那间,育森他姐明白过来,这个男孩子是谁。
母女两个私下里议论了半天,愈发地觉得林育森吃了一个大亏,她们商量着是不是要把江淑苇还挂着从前的那一个的事告诉给林育森。
还没有等她们达成一个共识,江淑苇有了孩子。
一九年,江淑苇生下她的女儿。
淑苇头一次从护士的手里接过女儿,头一次清楚地看到孩子的样子。
淑苇一下子红了眼睛。
她把女儿的脸凑到眼前,再三再四地细细地看。
她伸指在小小婴儿的眉间轻轻地抚摸。
那里,长着一颗跟沈佑书一样的胭脂痣。
江淑苇给女儿用佑书最爱的一个薇字来给她做名字。
林薇薇。
薇薇一下地,婆家并不喜欢,林育森是独子,育森妈自然是想着要一个孙子的。出了月子以后,薇薇的眉眼便显出一种异样的美丽来,那样小小的一个小婴儿,便是乌黑的头发,幽静的大眼睛,乌沉沉的,里头闪着一点星子样的光,悬胆鼻菱角似的小嘴,她遗传了父母全部的优点,并且非常地安静乖巧,育森的妈渐渐地也爱上了这个小孙女儿,想着,江淑苇年纪还算不得顶大,孙子也还不是完全地没有指望。
江淑苇对女儿薇薇更是爱若珍宝。
她经常长时间地什么事也不干,只抱着女儿,看着她的小脸,她看眉间那粒小小的痣。小婴儿薇薇盯着母亲,盯着盯着就笑起来,其实这个时候的孩子,并不能看清楚大人的眉眼,可是不知为什么,淑苇总觉得薇薇能看见她,她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
江淑苇又像若干年前一样开始失眠,她头一回明白原来快乐也是可以让一个人无法入睡的。她舍不得把薇薇放到小摇车里,她整夜地把她抱在臂弯里,在窗前慢慢地踱着。
是夏天,天气极闷热,院子里种了夜来香,越夜越是香气浓重。
这一夜月光正好,光影抹在院墙上,那墙冲着街,一街的老梧桐,枝叶繁茂,暗影憧憧,静得简直不像话。
江淑苇忽地在一片月光里看下佑书站一株树的影子里头,然后他慢慢地走近,看着淑苇。
江淑苇把薇薇举起来叫他看,贴着薇薇的脸,亲薇薇眉间的痣,佑书微笑起来。
她听得他叫:薇薇,薇薇。
淑苇把头埋进孩子的身上,亦欢亦悲,无声地痛哭起来。
林育森自从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夜里偶尔还是会干咳,容易累,淑苇担下了所有抚养女儿的事务,不肯劳动他一点。
这两年日子好过一点,不少吃的,这一回淑苇生孩子,育森跟着里头养身体,竟然白胖了一点,脸上也有了喜气。新学校环境不错,他重新焕发了工作的热情,觉得活着,有淑苇那样的妻还有美丽的小女儿,是很够的。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大姐会把那件事说给他听。
大姐说,江淑苇心里头怕是还想着从前的那个人,她藏着他的照片,她还养着他的妈,她还时常地低声地嘟囔,好像在跟什么人说着话,或许她跟你是过不了一辈子的,大姐这样说。
育森头一回跟大姐翻脸:“你是看我活得太快活了吗?那个人死了,我告诉你,他死了!灰飞烟灭,何况淑苇从来没有把从前的事瞒着我,我从来没有翻过她的任何东西。我知道他们感情很好。我理解他。”
育森不能说服大姐,只是气走了她。
大姐的话原本不过是闲言碎语,这东西像蒲公英的种子,轻飘飘的,可是落到哪里就生了根。慢慢地,林育森觉得他也不能说服他自己了。
有几回,他亲眼看到江淑苇在半夜里抱着薇薇,在窗下走来走去,轻声地说着什么。他也看到过她,手里捏着一个小红本子在看,看一会儿本子再看一会儿女儿,看着看着就莫名地笑起来,再去看那个本子。
淑苇产假满了以后,回学校上班。
姐姐淑真把薇薇抱回去,佑书妈帮着带,育森他妈乐得清闲,有时想孙女儿,也会过去看一看孩子。
林育森每天下班都去看女儿,淑苇有时会在娘家留宿。月子里养得不错,心里头又快活,江淑苇胖了一些,显出少妇略丰盈的美来,脸圆白了,皱纹与愁苦之色也少了。那天育森去江家看女儿时,一进门便看见江淑苇与佑书妈亲热地头靠着头,逗弄薇薇,林育森心头无端地飞起一点阴影,好像淑苇的快活全是因为她又回到了江家,回到佑书妈的身边,跟他全无干系似的。他心里怕起来。
有几回,他几乎要去偷偷地翻一翻淑苇的那个小红本子了。他是知道那本子藏在哪里的。她没有瞒过他,她是信他的。为了她的那一份信任,他也从来没有看过她的东西。
只是,林育森现在想,如果她对他,只有信任,那怎么办?
这个念头简直使林育森怕得哆嗦起来。
过了没两天,淑苇回家后兴奋得脸都红了,她跟佑书妈,姐姐,和林育森说,她们学校里新近请了一位前伤残军人做辅导员,那人是前志愿军战士。她跟这人打听过了,他有一个战友,也是南京人,曾然跟佑书是同一个部队的。
江淑苇说,那个答应礼拜天带她过江去找那个战友,问问看情况,听说朝鲜人是为志愿军建过一个公墓的,会不会佑书也是埋在那里。
或者,那人是认得佑书的。

第二十章 战友

在一个星期天,江淑苇跟着学校里的那位校外辅导员去找了他的战友,那人住在江对岸,过去要坐轮渡。
淑苇把事情告诉林育森时,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陪你一块儿去吧,路这样远,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淑苇发现他们坐的那艘轮渡还是多年前的那一艘,她甚至在她站的那个角落里发现了同样的一条警示标语:“请勿靠近栏杆。”只是字迹斑驳了,淑苇想起那一年,佑书陪着她,去找回被拐的育宝。这一天,天也是那样地蓝,水面也是那样地阔,船也是这样慢慢的,悠悠的,岸上的树更密了,颜色更深浓,怎么就这样,一下子过去了这么多年。
这一趟,淑苇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佑书的消息,那位战友并不是那个曾与佑书同一个部队的人,只不过跟那人同姓,不过,战友告诉他们,那人的老家好像是在苏北的一个什么小镇子上,他也记不得了那地方的名字了。
淑苇求他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想起来一定一定要给她带个信来。她留下一点钱权做邮资,战友推让了半天才收下了。
淑苇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几乎每一天都跑到门房去问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却总是失望而归。淑苇有点怕,那位战友可能是忘记这码子事了。
在淑苇等得快要绝望的时候,她收到了战友的来信,信上说他想起来那个战友家乡的名字了。
淑苇在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打算去苏北。
这一回,林育森说:“不,你不要去!”
淑苇兴头头地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对育森说:“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会当心,我跟姐说好了,这个礼拜她会过来帮着看看孩子,周末你把薇薇送到我家去,星期天晚上我一准就回来了。”
林育森突地伸手压在淑苇忙碌的双手上:“不,你没有明白我的话,我是说,你不要去了,永远不要再去了。永远不要再想沈佑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