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淑苇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没想到过了些日子,康老师又找了她出去,私下交谈。
“小江,你说过的那个对象,好像是个国民党旧日军官之子吧?他妈妈也好像是没有工作的。小江,你年青不知事,依我说,这事儿,你还得三思。女孩子,尤其是你这样长得好的女孩子,又有学问,唯一可惜的是你的出身不是太过硬,可是这也是不怕的,女孩子,总多着一个改变命运的法子。小江,要是找一个出身好,家势好的对象,你今后的发展,会大大地不同的。我这里,现在就有一门好亲,小江,错过,就可惜了的。就上次,来我们学校视察的那位市教育局的局长,你还记得不,姓蒋的,正正经经是一位南下的干部,他家里,有一个小儿子,年岁跟你差不多,蒋局长的意思,你的各方面都是不错的,如果能给他做个小儿媳妇…”“江淑苇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多谢你了康老师,可是我的未婚夫是一位志愿军战士,我是一定要等着他回来的。”
因为这一件事,康老师从此对江淑苇总是冷冷的,同事们似乎都心照不宣,听说康老师后来介绍了一位兄弟学校的年青女教师给蒋局长做了小儿媳妇,很快地确定了关系,年底就要办喜事了。
淑苇只一心一意地等着佑书回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那么顺当地就把未婚夫三个字说出了口,想起来,便会偷偷地觉得快活。
可是战事却越来越紧张。
这一天下班回到家,淑苇发现,沈家小屋里,来了一堆的人。

第十五章 迷梦

江淑苇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迷梦。
她先是看见母亲的脸,还有姐姐的,父亲的,她甚至看见云仙,躺在自家小院的石砖地上,面色如生,扭过头来对着她说:你看你爸爸,他这样狠心,这样狠心。我不过做错了那么一件事。也许不过是嫁错了他。
淑苇总是吓得转身飞跑着逃开,想着,佑书呢,佑书呢?佑书你快来,你看云仙在吓我!
然后,淑苇就看见了佑书,他蹲在他家屋子外头,墙角边的那一株蔷薇花架下,他转过头来看淑苇,说淑苇你别怕。看见他的笑容,淑苇的心情无端地好起来,玩皮地在那蓬蓬勃勃的蔷薇枝子上拍了一下,枝上的露水洒了佑书一头一脸,他一点也不恼,转过头去继续微笑。
转眼,淑苇又看见很多人在家里窄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
有个男人,高大威严,面色沉沉,冲着她说:江淑苇同志,我们沉痛地向您宣布,您的未婚夫沈佑书同志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了。又有一位女同志,齐耳的短发,面善却有点老像的,泪眼汪汪地递给她一张纸。她接过来看,上面写着: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淑苇认真地读着这一小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部别:某军某师某团某营,姓名:沈佑书,性别:男,年龄:二十二,籍贯:江苏南京。
淑苇不高兴地说:哪有你们这样咒人的,佑书不就在窗户根底下,不信你们看。
她向窗外看过去,果真看见佑书还蹲在那里,头发叫阳光晒得泛着一层浅浅的金色,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好像没有干透似的,皱巴巴,但是干净的。她叫,佑书佑书,你进来。佑书回过脸来,忽地,他的面容像水波一样地飘荡起来,继尔模糊,消失,整个人像是风里的一团烟,慢慢地慢慢地散了。
江淑苇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淑苇,好孩子,你哭一声吧。淑苇,毛主席那样一个大人物,也把一个儿子送上战场,牺牲了。我们佑书跟他父亲一样,升斗小民,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淑苇慢慢地从梦境里挣扎出来,那梦里张着一张细而韧的网,紧紧地裹着她,几乎叫她动弹不得。她好容易才找回视线,可以看见实实在在的屋子,身边的人,窗下的花。
正是一年里头春暖花开的时节,蔷薇开了一墙。粉粉的,密密匝匝。可是一场雨过,就被打落了大半,粉的花瓣全粘在青黑的砖石上,一痕一痕涂在那里,捡都捡不得了。
蔷薇就是这样一种不能经了风雨的花。
可是佑书说过,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
淑苇想:蔷薇开到了落,佑书你是一个从不撒谎的人哪,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一天,沈妈妈和淑苇翻箱倒柜,想找一张佑书生前的清楚一点儿单人照片,可是没有能找到。除了一张比大姆指盖大不了多少的毕业小照外,他们一无所获。
那种小照片,是年青的孩子们毕业时最爱照的,同学们戏称它叫做“咪咪照”,只要几分钱就可以照,就只小得可怜,只得一寸照片的一半儿大小,照片上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大致的模样。这种照片是无法放大的,略放得大些,面目便要模糊不清了。
沈妈妈在画案上铺开白色的厚纸,拿了界尺出来,开始替儿子画一张炭画像。
江淑苇在一旁帮忙。
画像工作进行得极慢,密匝匝的界线,一点点的描摹,从一大清早开始,一直进行到夜晚。
淑苇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妈妈的笔,看着纸上一丝一丝出现的,沈佑书的轮廓,他黑的发,宽的额头,眉间的痣,眼里的光与嘴角的笑。
佑书的样子渐渐地在雪白的纸上漫延开,像一整个冬季的雪渐渐地化了,露出青的山绿的水。
她手里捏着一个小橡皮的吹筒,不时地捏上一捏,吹去细灰,不叫它沾在佑书的脸上。
一天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们终于完成了佑书的画像。
她们把画像装在玻璃像框里,与佑书父亲的画像并排挂在墙上。
从那一天起,江淑苇便不再想要睡觉了。
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在院里,在廊下,看到沈佑书。
佑书站在窗外,隔了玻璃问她:淑苇淑苇,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江淑苇孩子气地把一张脸孔压在玻璃上,压得细巧的鼻子扁扁的,她说:我不要睡觉的,佑书,我是比目鱼。
沈妈妈与张妈私底下商量,这样子是不成的,淑苇成天这么恍惚地笑着,向着虚空里说着话,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妈妈低着头,叹着气。
她低着头的时候,张妈便可以看见她发角处的白发。怪的是,她的头发是从最里面白起,外头看起来还是黑的,一撩起发,便看见里头灰灰的一片,像是落的白粉灰,其实不是。
沈妈妈想起一个法子,她把淑苇领到佑书住的那间小披屋子里,自佑书走后,那里一直是锁着的。一个星期淑苇会进去打扫一次,这可一个多月,她都没有走近那间小屋。
沈妈妈拉淑苇在佑书的床边坐下,淑苇打量着这巴掌大小的地方。
她想起天最热的时候,小屋里闷得呆不住,佑书曾经在屋门口支了一张旧的窄竹榻,一晚上就睡在那里,头一回睡,蚊子盯得满身的红包包,早起的时候,淑苇看见他眼皮上也给盯了个大包,鼻子上也有一个。佑书害羞地笑起来。他一直就是这样,面对着淑苇的时候,总是不大好意思。那以后,淑苇每晚都记得先在院角打一点稀释的敌敌涕,再燃上蚊香。竹榻老旧,还挺结实,就只是一翻身咯吱的响动大,淑苇记得,夜晚时,她从没有听过窗外有过咯吱的声音。
淑苇看见佑书的小书桌,半个桌子堆着书,桌子下也塞了书,怕地潮,用一块旧的搓衣板隔着。
她看见桌上有小纸盒子,打开看时是一堆枯成棕色的花瓣。细看起来,是白兰花的花瓣,枯的花瓣闻着有一点铁锈气,是那一次他们一起走到夫子庙去,在街角他给她买的一对,一朵挂在她衣襟上,原来他把另一朵藏了这么久。
沈妈妈把佑书的枕头寒进淑苇的手里。
枕头套是淑苇替佑书绣的,深深浅浅的绿色丝线,绣了一棵小松树。
那天晚上,江淑苇终于睡着了,在佑书的小披屋里,抱着沈佑书的枕头,她觉得那上面,有佑书的味道。
佑书的遗骨是不可能找得回了,可是母亲与淑苇一起替他立了一个衣冠冢,放进了佑书的两件衣服两本最喜欢读的书。淑苇还放进了自己的一件旧日的旗袍,浅蓝的阴丹士林旗袍,她最初见到佑书的那一天穿的。
江淑苇回到单位上班,正巧学校里有一位女老师回家休产假了,校长说,江淑苇不如你去代她的课吧,她课不多,课业负担也不重,你自己班上的课交给别人好了。
淑苇坚决不肯,她宁可带了三个班的语文课。
她说她不能上音乐课,她弹不了风琴。
学校里的人慢慢地发现,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怪来,她总是微微笑着,可是笑容并不是对着任何人,她常自言自语,她坐在办公室靠窗的角落,外头下再大的雨她也不关窗,任凭风片扫了雨丝进来。人人都同情她,可怜她,也因着她有那样一个英雄的未婚夫而敬佩她。
一直到,她出了那件事。
有一段日子里,她一直胃口不好,特别是早晨,下了早读课,喝一口水都会吐出来。
最先发现她身体不好的,是坐她对面的同事林育森。
她总是吐,有时刚吃过午饭反胃。有一次没等她跑到厕所里,便在角落里吐出来。
林育森正好看见,取了水给她漱口,问她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林育森有点害怕,因为江淑苇虽然身体这样差,可是依然面含微笑,她笑着回答他:不要紧的。那样子里甚至有一点娇羞,这叫林育森非常地迷惑,又不敢跟人说。
又过了两天,江淑苇在带学生晨跑过后又吐了,接着,晕倒了。
她躺在校小小的卫生室的窄床上,有年长一点的女老师在一边,忧心忡忡地地看着她。
江淑苇你怎么了?老教师问。
淑苇用手抚着扁扁的小腹,望着天花板,望着望着,笑起来,突然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有了小孩子。是佑书的孩子。
这个消息像一个惊雷在学校里炸开。
人人都窃窃私语: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姑娘家,会有了孩子?
怎么可能是她未婚夫的?他都走了那么久了。这么说是不是坏了英雄的名声?
真要是她未婚夫的孩子倒也好了,只怕是,她现在有点昏头昏脑的,别让别有用心的人讨了便宜去。
江淑苇在整个学校整个学区成了被议论的中心。大家同声说着她可怜,可又不时地说她也实在是豁得出这张脸面去。
她成天那么神经兮兮的微笑着,穿宽身的衣服,甚至走路时用手背到身后轻轻地支着腰。所以尽管她并没有像普通的孕妇那样白胖起来,可是她的神态动作还是叫大家深信,她真的有了孩子。
沈妈妈与张妈发现不对时,把她带到医院。
医生的诊断叫她们吃了一惊。
医生说,江淑苇根本还是一个姑娘家,现在她这种状况,在医学上,叫做假孕。
沈妈妈找到淑苇的学校,那天恰巧老师们在开会,淑苇又吐了,在众人各色的眼光中她回到座位。
沈妈妈走进来,对着一屋子的老师说:“我们淑苇是好女孩子,她还是个姑娘,我是来把医生的证明交给学校的。她只是,只是…”
淑苇没有等她说完,站起来,快活地说:“妈,妈,你怎么来了?我不要紧的。”
沈妈妈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说:“我们回家吧。回家歇着去。”
她们穿过学校又暗又逼仄的过道,后面有人赶上来,沈妈妈看见是一个年青的男人,那男人说:“我替你们叫辆三轮车来。路远。”
江淑苇笑着说:“谢谢你,林老师。”
江淑苇回家休养了。
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小衣服,还用旧的毛线打了一双双的小鞋子,她常说:“张妈,要麻烦你再替我带小孩子了。”
张妈只晓得哭,育宝自病过之后脑子不大灵,可是也看出了姐姐的不对劲,成天跟在姐姐身后,满怀担忧地看着她。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有个人敲开了沈家的门。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女人,穿着军大衣,戴着兔毛的棉军帽,可是帽上并无领章帽徽,她面容极好,身量也细长,这样的穿着也不见臃肿。
她说,她是江淑真。
淑苇的亲姐姐。
她是找到民政局,又找了街道,才找到这里来的。
淑苇似乎并不能认出她来。
这个自称江淑真的女子拿出一张合影,还有一封信来交给沈家妈妈。
合影上是淑苇小时候与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子的合照,都穿着织锦的小旗袍,发间别着一样的发夹。一看便是亲姐妹俩。而眼前的这个女子,面容也与淑苇有着七八分像。
信的落款是淑苇,那是淑苇曾经写给姐姐的信,最终辗转到了淑真手里时,已过去了好几年。
沈妈妈留淑真住了几天。
淑真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唯一的办法,是离开这个地方,搬家。
江淑真说:沈妈妈,你们要跟我们一起搬。我来办这个事。
我们搬个地方,一起走,过些日子,淑苇的病就会好的。
江淑真说做就真做了。
她有一笔退伍金,在城市的另一头租了房子,添了家俱,选了开春后的一个好天气,带着妹妹,沈家妈妈,育宝与张妈一起,搬离了小院。
这一走,就是三年多。
江淑苇的病一直时好时坏,好时她会记得佑书已经不在了的事,坏时她便坚持着认为,她是佑书的妻子,肚子里有佑书的孩子。
她养成了只有抱着佑书的旧枕头才能睡着的习惯。
三年以后,淑苇旧日的同学找到她,把她约出去。
那个人是陈磊。
淑苇那一阵子正迷糊得厉害,并不十分认得这个年数不大,面容英俊,有点少年老成像的男人。淑真陪她一起跟陈磊见的面。
陈磊告诉淑苇,他从安徽调回南京了,他已经成了家。他听说了淑苇的事情,费了点时间找到他们。
陈磊说:“淑真姐姐,我可不可以单独跟江淑苇说两句话?”
淑真略一犹疑,答应了。
陈磊对淑苇说:“江淑苇,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说。其实,以前,我写给你的那些信,都是沈佑书起草的,我抄的。淑苇,信是全都是佑书写给你的。他一直一直爱着你,从一开始起。我是晓得的。对不起淑苇,可是,你得替佑书好好地活着,活出两个人的人生来。”
江淑真并不知道这个年青男人跟淑苇说了些什么,可是从这一天起,淑苇一天比一天清楚起来。
有一天,江淑苇剪掉了长辫子,把它和佑书的小照片,佑书的信一起,放进箱子里。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替佑书戴孝。
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
江淑苇恢复工作,回原学校教书。
淑苇回师范学校取一些材料时,顺路去当年的小花园里看了看。
依着篱笆,当年佑书留下的那株蔷薇已被连根挖去,种了一片向日葵,金烂烂暖洋洋的花。
所有的人,都要忘掉佑书了。佑书对于他们,再也不存在。只除了她。
江淑苇说,佑书佑书,我永远记得你。

第十六章 育森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来了。
这一年,江淑苇二十四岁,未婚。她回到了学校继续教书。
白天上课,课余和晚上,淑苇与同事们一起,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大炼钢运动中。
国庆刚过,这一个阳光极好的星期天,淑苇他们学校的小高炉终于建起来了。
砖头是老师们捐出自己的工资买来的,由年青的老师们用平板车从老远的砖厂拉回来的。整整奋战了一天,小高炉才立起来。
因为都是整块儿的新砖,所以他们垒起来的小高炉自上去就要比周围的几座象样的多,是一个下大上小的圆椎体,然后外层再用黄土抹上,炼钢高炉就算真正建成了。
江淑苇以手遮额,挡住落日刺目的光,看着这个新建高炉,它笔直崭新,衬得四周的小高炉有点奇形怪状的,淑苇觉得微微的晕眩,心里头却清明起来,淑苇觉得劳累是这样好的一件事,它叫人没有功夫顾及那些以往每时每分缠绕中心里的东西,可是有的时候,淑苇又很怕这种劳累,她觉得它像一把小扫帚,固执地持续地在她的脑里子刷拉刷拉地扫啊扫啊,要把一些东西扫掉。
淑苇看见她的同事们把一架木梯架在小高炉旁,林育森爬上梯子,拿着刷子往上面刷着大字,鲜红的字一个一个出现:南京市新民小学。鲜红欲滴的几个大字,看着看着,就好像要从高炉上扑将下来,落到人的头顶。
等到写好了,天也暗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林育森站到了江淑苇身边。
林育森说:“明天起,我们要停课炼钢了。”
“啊?什么?”淑苇一时没有听明白。
林育森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她总是这样,世界与她好像汪洋大海,她的心不晓得漂流在哪一片水域,可是她是这样美好,她面容年青,但是额间却有一道极深的纹路,就好像她经历了两生两世,一世夏花一世秋叶。
“那接下来我们白天晚上都要炼钢吗?那样也不错。”江淑苇隔了一会儿说。
从那一天起,他们果然停课炼钢。
这一片空地原本是一个小广场,以前每常有附近学校的鼓号队在这里排练队列,鼓声号声欢快地响着,衬着孩子们的白衬衣蓝裤子,胸前的红领巾。现在,这里立起来一列小高炉,都是这一带的工厂、学校、医院、机关建起来的,其中淑苇他们学校的最为漂亮惹眼。
小广场上如同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国家许多许多地方一样,拉着鲜红的横幅:“苦战一百天,实现国产钢铁一千五百万吨!”,热气腾腾,呼喊喧闹。炼钢炉一座一座点起火来,顿时烟雾缭绕,一片沸腾。炉火通明,人们有的用筐抬矿石,有的给炉子添火,有的来回巡视观察炉子,有的倾倒白色热金属的大锅,腾起的白烟扑天盖地,劈头包裹住人们疲惫而亢奋的脸。几乎在一两天里,每个人的脸都瘦得塌了下去,女人们的头发上落了一层灰色,厚衣服早热得穿不住,多数人都穿着红砖色的卫生衣,有年青一点的女孩子穿着杂色毛线织成的薄毛衣。广场成了一个真正的工地,沸腾着,喧闹着。没有人想要或者说敢于休息一下,他们相互督促着,相互催逼着,如同一锅煮开的热粥里一个一个陡然冒出又陡然突灭的泡泡。
江淑苇他们学校的小高炉刚刚倾到一炉新炼好的钢,腾起一团浓厚的白烟,厚得仿佛有了重量似的,凝固了,久久不散,遮住了人们的面孔,只听得高炉四周响起一阵掌声与欢呼声。可是很快,有人说,原料不够了。于是老师们纷纷往家里奔去,淑苇也随着一同奔回家,学校为了照顾她,辟出了半间屋子给她,好让她在加班炼钢的这几天里有个歇脚的地方。
淑苇匆匆忙忙地在这个巴掌大小的家里寻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小捆铁丝,几颗长铁钉。她急得在屋里团团地转了几个圈,转眼看见了自己炒菜的一口小铁锅,还是张妈从家里给她送来的。她咬咬牙,把铁锅与铁丝铁钉一起塞进一只蛇皮口袋,拎了便往广场跑。
早有老师用各色器具带来了各色的铁制品,铁锅、铁门、铁锁、铁条、铁链、铁栏杆、铁丝网…铁钉、铁皮,还有一位陈老师,竟然用一辆小的平板车把家里的一张小铁床给运了来!有人说,陈老师你不睡觉了,你爱人还大着肚子呢,这下子睡哪儿?
陈老师说,他可以从丈人家里搬一家旧木床来。
淑苇蹲在一角,把她带来的那些东西倾倒在地上,那一团铁丝与一口铁锅很瑟缩得聚成一小团,简直拿不出手。淑苇用手托着下巴,看着那堆东西发呆。
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把一堆铁物件哗地与她的那一小堆东西倒在一起,淑苇转头看,是林育森。
林育森说:“你把锅拿来了,回头怎么做饭?”
淑苇说:“总归会有办法的。”
那天晚上,淑苇他们加班到将近临晨,终于又出了一炉钢。
淑苇挤到人群里,看那一团尤自冒着青烟的铁疙瘩,很疑惑地皱了皱鼻子。
林育森在一旁小声地带着笑问她:“怎么啦江老师?”
淑苇张张嘴,很犹疑地说:“林老师,我怎么觉得,这块钢,嗯,和我们从炉顶倒进去的那些原料差不多?这个,真的就是成品的钢?”
林育森倒吸了一口气,四下里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江老师,你,你千万不要再这样说。”
为了庆祝炼钢的成功,校长命令教职员工们轮班都回家休息半天,江淑苇回到那半间小屋,奇怪的是,她明明累得几乎成了一具摇晃着的快散架的骨架子,可是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轰轰的全是声音,鼻端也总是一股热铁气。她挣扎着起来,从柳条箱子里拿出佑书的那个枕头,平时连摆出舍不得摆出来的,头挨上那个有点泛了黄的旧枕头,渐渐的才睡着了。
这一觉好睡,淑苇连闹钟都没有听见,惊醒时只剩了十来分钟就要去换班了。淑苇胡乱地往嘴里塞了半块冷馒头,拉开门,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来人手里端了一只小锅,闪身让开淑苇这一撞,是林育森。
林育森耸了肩托一托快要滑下鼻梁的小圆眼镜,说:“江老师,我给你送一点稀饭来,才做好的,红豆稀饭。”他忽地忸怩起来:“我晓得,你的锅上交了,怕你,没有热东西吃。”
林育森的家与学校就隔了一道墙,家里只得一个母亲,没有工作,操持家务,有时到了中午,便可听到他母亲炒菜做饭的响动,还会有香气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