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淑苇的大伯找了过来,站在沈家大门口等淑苇。
这个曾经年青俊美的男人脸上全是衰败的神色,眼神混浊游移,在泥地上一步一步地踱着,仿佛画地为牢,他的整个人生被圈在了方寸之地似的。
大伯塞给淑苇一卷子东西,淑苇展开手一看,是一些钱。
大伯紧紧地皱了眉头说:“店子,做得不大好,我打发了伙计,前天,把店卖了。我们要走了。这些钱留给你,你们总是我弟弟的一点骨血。不要怪我们心狠,实在是,我顾不得你们了。”
他远走的背影佝偻着,淑苇再见到他时,山青水绿地,足过了十年。
开学之后,淑苇与佑书又回到学校念书。
佑书对于淑苇家里出的事以及她的现状守口如瓶,学校里竟没有半个人知道这事。
春天很快地来了。
过了春天,便是夏,这一年毕业前,沈佑书做了一个颇让人惊讶的决定。
第十三章 出征
这一年,沈佑书原本先要去学校实习半学期,可是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报名参加了志愿军。
江淑苇听到这个消息时,觉得自己心突地裂开了一个缺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朝她心底里坠了下去,许久才听到轻微的远远的扑通一声。
周末回到家,淑苇也不知该怎样问沈佑书为什么要这样做。
佑书看淑苇的脸色,自觉把这个女孩子得罪得那么重了,更加地局促无措。
两个人一样的心肠,却错了劲,落得反倒远了起来,淑苇晚间趴在窗前,看向佑书的那个小窗口,那里却很快地灭了灯,漆黑一片。淑苇回身差点撞到佑书妈妈,佑书妈说:“淑苇,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国家正是用得着年青人的时候,我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没有人想走回头的路再过一次民不聊生的日子,佑书和千千万万有志青年一样,为国效力,为贫苦的人保卫这来之不易的平安幸福,他做得是对的。另外,淑苇,佑书还有佑书的一份心思,你若不问,他一辈子也不会说,我的小孩我最了解。”
淑苇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抬脚跑出门去,却见沈佑书站在墙角那一株冬日里只余枯枝败叶的蔷薇架下,好像已经站了许久。
院子里太黑,淑苇不大能看得清佑书的面目,只听得他说:“江淑苇,你知道吗?多年以前,我父亲也只比我现在大个几岁,才有了哥哥和我,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小,抗战爆发了,父亲投笔从戎,参加抗日。江淑苇,我父亲不是国民党军队中的败类,他手上并没有共产党人的血,他是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的,我一直觉得,父亲也是为国捐躯的。我是他的儿子,我要以我的行动,来替父亲正名,我们父子,都是可以为了国家洒一腔热血的。”
淑苇突地打断他的话:“佑书,无论如何,你要回来。”
黑暗里淑苇听得佑书轻轻地笑了一笑,说:“自然,一定的。淑苇,共产党是仁义之师,现在平民的日子好过起来,有地方可以讲理,有了为老百姓谋利益的官员,等着吧淑苇,也许有一天,我们,都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手里有积蓄,身后有房舍,阶前有花,廊下有树,甚到还可以家家用上那种自来水,家家有无线电听。那个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一个学校教书,最好是那种郊区的小学,我们像行知先生那样,为农家子弟传授知识,教他们有理想,有抱负,做一个于家于国都有用的人。那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淑苇叹了一声,说:“那个时候你成了英雄了,说不定,会觉得做了很大的官,有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了。”
月穿过了云层,清辉一点点染上了石阶,院子这一角微亮起来,“不会的。”佑书说,“永远也不会。”说着他咧开嘴笑起来,他上面的一颗犬齿上一回搭那个披屋时在墙角磕掉了小半个,使得他像个长牙中的孩子,淑苇在微光里也微笑起来,为着佑书的笑,为着他缺掉的一点牙,也为着他刚才说话时,说到的“我们。”
佑书接着说:“也或许,我残了,缺胳膊或是断腿,或是少了半边耳朵,双目失明…”
淑苇没有等他说完:“那都不要紧啊,只要你回来。沈佑书,你要回来。”
“好啊。那就说定了,一定回来。”佑书突地又忸怩起来:“江淑蔚,如果,我给你写信,你会不会看?”
“我会。”
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还有每一块你未及填满的我绝不会忽略的空白。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淑苇还是没有料到离别来得这样快。
仅不有两天的时间,佑书就要开赴前线了。连小育宝都感受到了离别的伤痛,整天像个尾巴似地粘在佑书的身后,一看到佑书有空,便张了胳膊:抱抱。他们的脑袋挨在一起,育宝抱紧佑书的脖子,在他的短短头发上啃了一口,佑书大笑起来,说你真是属牛的宝贝,拿人的脑袋当青草呢。
到出发的那一天,淑苇一夜没有能睡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听得窗玻璃上轻轻的扣击的声音。
淑苇从地铺上起来,走到窗前,看见穿着军装的沈佑书。
窗玻璃上落着清晨湿重的水气,佑书在那一片水气上写:再见。
淑苇在玻璃的这一边把手掌捂在那两个字上,手上的暖意把水气融了,那两个字慢慢地酝开来,笔划里划出一道一道的水滴坠下来,眼泪似的。
佑书慢慢地也把手盖在那两个字上,他们现在手贴着手,只隔了一道玻璃被体温暖得温温的玻璃。
淑苇突然开了窗,倒把佑书吓了一跳,淑苇朝佑书的手里飞快地塞了一样东西。
佑书展开手来看,是那一颗小金花生,上头一个苇字,年代久了,略有点模糊。
淑苇和佑书妈妈在第二天去火车站送别沈佑书。
淑苇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多的人,一车皮一车皮,全是年青的面孔,军服,背包,水壶,更多更多送行的人,眼泪,叫喊,欢呼与口号声,大喇叭里的歌声乐声,像是半空里飘浮着一股最最热烈的气息,天空都在这一片热烈中微微地颤抖。
许多学生模样的人在与自己的同学或是朋友告别,塞给要远离的人一本本的笔记本与一支支的自来水笔,在这样热情的当口,他们甚至忘记了羞涩,女孩子们勇敢地拥抱着他们穿着军装的朋友或是爱人。
淑苇没有买笔记本,她买了一百个信封,几札文具店里最光滑最贵的信纸,还有一支自来水笔,塞进佑书的包里。她跑开,把时间让给沈家妈妈,隔了重重的人群,淑苇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佑书,佑书是瘦瘦的体形与中等的个头,一会儿,他掩没在人群里,一会儿又落出一个头尖儿或是半张笑脸,好像他是一叶波浪中起伏的小舟。
火车终于要开动了,车上与车下的人相互招着手,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叫着:再见啦再见。
忽然,在人群一片惊叫声里,一个穿着军服的身影飞快地跳下火车,往送行的人里跑出来。
那身影越来越近,淑苇看到,那是沈佑书。
沈佑书飞快跑过来,跑到江淑苇的身边,把一样东西塞进她的手里,转身又飞快地跑着冲向已缓缓起动的火车,他转身得那样快,淑苇都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现,只觉得他火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一下子,又被他跑离时带起的飞吹得面上一凉。
有人一把把沈佑书拉上火车,佑书侧身站在车门口,拉着扶手,往淑苇站头上的方向看。
火车渐渐地远了,喷吐的热气团团地升到空中,遮天蔽日,等它散去的时候,你念着的人已经远得再也不见了。
淑苇一直把信捏着,到晚上睡时歇了灯她才摸黑出来,到佑书的小披屋里,拉开了灯,开始看信。
佑书在信上说:淑苇:我一直觉得,世上最令人不齿的事,莫过于趁人之危。
我怕的就是这样的一种错误,所以许多话不敢说。
因为你是从来都是我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可是如果我不说,我便不敢奢望你能够懂得,但幸好你懂得。
多谢你懂得。
淑苇,多谢你懂得。
另有一张裁得细长条的宣纸,上面是佑书清秀正整的小楷。
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
信里还夹着一个小小的包得有棱有角的小纸包,淑苇打开来看时,是几张纸票子,包钱的纸上写着,这是我私下里存的一些零用,想存够了,给你买一架风琴,你在学校时最爱弹,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在乡下教书。你教音乐,我教国文。可惜存得不够多,替我收着吧。等着我回来时,接着给你存。
淑苇想,这个傻子,一个月的津贴才多少钱,还要给妈妈一半补贴家用,这钱他是怎么存下来的呢?
佑书走了,淑苇带着弟弟和张妈,与佑书的母亲相依为命。
没有多久,小育宝又病了一次,是很重的脑膜炎,几乎送掉了一条小命。
这一场重病,花光了淑苇大伯给她的那些钱,育宝似乎变得有点愣愣的,一双眼也不如从前那样灵活,或是张妈说,孩子活着就是万幸,哪怕不再聪明,不再出挑,但好歹还活着,总是你父母的一点骨血,人笨一点或许倒好,比较容易安生地过日子。
佑书的妈妈待淑苇姐弟亲生的一样,育宝更是天天地粘着她,比粘张妈还厉害。她闲了便教育宝识字数数,事实上,她现在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本来她擅画仕女图,可是,新社会了,仕女图渐渐地没了多少市场,画店要佑书母要学着画一些工农兵的形象,然而她总是画得不顺手,大幅的山水从前她没怎么画过,轻易也不敢下笔。现下只能画些小幅的年俗画或是花卉,收入是少得多了,医生又说,小育宝的身体,顶好喝一点牛乳补充些营养。那个东西不仅贵,还难买得得很,佑书妈托了过去的同学从上海带过来,怕零碎地买太麻烦了人家,一买便是半年的量,这是一大笔的支出,家里的开销慢慢地成了问题。
淑苇狠狠心,把佑书留下的钱交给了家里,只留下一张角票做个念头。那张票子很新的,淑苇记起是那一回年三十时,张妈包给佑书的一个小小红包里的那种簇新的票子。
淑苇还足有一年才能实习,分配工作,她的那点津贴也全贴补在家里了。十九岁的小姑娘,颜色正好,没有什么花色的衣裳,可是布衣素面已经足够美好。
她总是微笑着,那是心里头满满的快活溢出来的那一点笑的轻波。
周末回家来,她隔了窗看着掩在黑暗里的佑书的小屋子,一边写着功课或是哄着弟弟,或是做着家务,看着看着,觉得好像那乌黑的窗口在下一秒钟就会亮起来,像是一双眼睛睁开了,或是,像窗上开了一朵灯的花。
城里花销大,张妈说,不如,她回老家去吧,带着小育宝一起去,乡下空气好,菜都新鲜,小孩子去了说不定身体就带好了。
淑苇周末赶回家时,看见张妈竟然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她央着淑苇替她买一张车票,被佑书妈妈拦住了。
佑书妈妈说,一家人,就活在一处,不能分开,张妈你还要等着佑书回来喝一杯他跟淑苇的喜酒呢。再说,政府对军属多好了,逢年过节送钱送物,新社会,没有过不下去的道理。
淑苇也说,还有一年自己就毕业了,分配了工作,就可以挣工资。做老师工资还是不错的。
就在这个时候,佑书的第一封信辗转地来了。
第十四章 等待
淑苇:南京还没有入冬吧。
可是这里已是冰天雪地,很冷,漫山遍野的雪,河流都上了冻,可是想到你,想到母亲,想到小育宝,张妈妈,想到家乡,学校,心里便觉暖暖的。
不到战场,哪知战争的残酷,又哪知和平的可贵。
我们的士兵,是世界上最无畏的士兵,我们的将军,是世界上无敌的将军,淑苇,相信在不久之后,正义的战争便会取得胜利,这是我无论在何种环境下都坚信不移的事情。
朝鲜的白山黑水,叫人想起祖国的东北,呵,其实我也没有去过东北,除了那些逃难的岁月,跟着母亲哥哥到过重庆之外,我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何况那时年纪小,又经战乱,哪里懂得欣赏山川河流呢?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以后,等我们当了老师,在乡下教书,暑假的时候,可以外出旅行,你,我,我们一起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
沈佑书的信辗转到得淑苇手中时,信封都磨损得毛了,里面夹着,另有给沈妈妈的信。这信对于江淑苇而言,是如今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信,淑苇一遍一遍地看,她几乎背得上面所有的标点符号。
她回想起当年老师发给的油印的佑书的作文,那时,她也是这样一遍遍地读佑书的文字,每读一回便沾一手的浅浅墨迹,后来她用油纸在外头蒙了一层的,那篇文章还在,那时候,他们还几乎算是陌生人,但是现在,沈佑书是她江淑苇生命里顶顶重要的存在。
淑苇把佑书的信收在一个小木头匝子里,匝子是母亲留下来的,原本装针头线脑的,是有亲人气味的东西。
后来,佑书又来过一封信,接着又有一封,只得半页纸,字迹甚至有些模糊潦草,淑苇想,那一定是佑书在战役的空歇匆匆写就的,可是她还是不能想像,佑书是怎样就着用墨水瓶制成的小灯那一点豆大的光,蜷在猫儿洞里,将纸垫在膝上写就的。在那样真正巴掌大的一个小洞里,他甚至不能坐下,只能半蹲着,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的头顶是呼啸的炮弹,整个山头被削掉了一层又一层,他的战友们一个又一个地倒下,有一天,他实在是累极了,他的一个小战友把自己原本休息的地方让给他,因为那里落了一方巴掌大的阳光,那小战士自己往一旁挪了一挪。佑书刚刚挨着小战友蹲下来,把冻僵了的手在那一方阳光里展开来想暖一暖,便听得扑的一声闷响,一颗流弹穿透了小战士的头颅,佑书只觉得眼前爆开了一片血花,盯睛再看时,那个十六岁的孩子,微睁着眼,半张着嘴,嘴里还有一小团没有咽下去的馒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他的血,溅在沈佑书尚未写好的给江淑苇的信上。
那一封信,沈佑书始终没有写完,也没有寄出。
沈佑书的信,是江淑苇心灵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支柱。
她已经开始毕业前的实习,她主动要求到了条件最差的一所学校里去,离家很远,可是她还是每天来回,很早地出门,很晚到家。她工作得十分快活。学校教师人手奇缺,在她去之前,孩子们甚至没有上过音乐课,学校里也没有任何的乐器。淑苇买了一管口琴,就用这口琴,她一个人包揽了全校的音乐课,她还教孩子们画画,实习班主任,带他们过队日,爬城墙,去孤儿院打扫卫生,带着那些身有残缺的孩子们一起游戏。
她的家务也越来越熟练,一到周末,张妈与沈妈妈都闲了下来。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了,他们就坐在太阳地里,说着远在朝鲜战场的佑书,他们读着报纸上的战况,每一篇的报道都是那样地鼓舞人心,使得他们相信,这场战争中,中国人民志愿军与伟大的朝鲜人民军协同作战,美帝国主义是可以轻易地被打回老家去的,也许就在明天,沈佑书就会出现在小院的门口。
想着想着,江淑苇感觉身后有人走过时带起的一点微风,扑在她的脖颈间,她回转头,看见佑书,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淑苇想,这么些日子,他怎么一点也没变呢,还是那样整洁干净,乌黑的眼睛,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瞧着自己。
淑苇觉得眼睛里一下子就湿湿的,她问:你回来了吗?
佑书说,回来了。
淑苇回身去帮他拿下背上的背包,可是佑书轻轻地让过,他说,等等,我就只回来看你一下,马上就走了。
你走去哪里呀?
我还得上前线呢,马上就要出发了。江淑苇,佑书说,再见。再见,淑苇。
淑苇好像又看到那个时候,佑书离开时,在玻璃上写下的两个带着水汽的字,字在暖气里化了,看不清了。
淑苇说,沈佑书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回来了,又走。
江淑苇醒来的时候,头微微的痛,小育宝在她身后趴在她的背上,小孩子病后说话不大利落,只说,姐姐,冷啦!
淑苇也打了个寒颤,果然,太阳都落了山,下午的太阳这样好,害得她就这样盹着了。
淑苇头重,耳朵里老是听见有人叫自己:江淑苇,江淑苇。
好像是佑书的声音,仔细听去,又听不真了。
这一年三反五反运动进入到高潮。
淑苇在箱底找出父亲的当年的一张炭画像想,也许你当年那样死了是对的。要不,到今天也是要被打倒的,这活罪料想你也挨不过。
不过,学校与街道的人说了,淑苇这样的,是不要紧的,就只看你们的屁股是不是跟无产阶级坐在一条杌凳儿上。
有一天,淑苇意外地碰到一个人。
是兰娟。
淑苇是在长途车站碰到她的。当时淑苇去送一位旧同学回老家,车站里乱哄哄的,连个坐的地方出没有,淑苇走出来时,看见兰娟挽了一只小包袱,手里拿着一柄油红的纸伞,乌油油的长辫子剪得齐耳,用发夹别得齐齐整整。
淑苇迎上去,有点不敢认地说:是,兰娟。
兰娟冲着淑苇笑起来,很是友善的样子:是我,江淑苇,你好。
你这是要去哪里?淑苇记得兰娟说过,她是没有亲人的,而当年的那个小镇,她也是绝对不会再回去的。
兰娟说:我去巢湖。
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找人。淑苇,我去找陈磊。
这个名字叫淑苇微微地打了一个愣,淑苇知道,早一年毕业的陈磊也并没有当教师,因为他在学校的出色表现,一毕业,他便被特招到某区区委,成为最年青的区团部书记。怎么会调到巢湖去了?
兰娟看出淑苇的不解,又笑笑,神情里有一种意外的成熟坦荡,甚至有几分傲气:陈磊现在在那边劳动,我要去找他。他在等我。
陈磊到底是太过年青冲动了,在官场没有多久,便犯了一些问题,被派到巢湖去。
兰娟并没有细细地告诉淑苇,其实陈磊并不知道她要去,她更不会告诉淑苇,陈磊其实已拒绝过她两次,听说他还有了一个在区委做打字员的娇美的小女朋友。不过,兰娟知道,那个小姑娘已哭啼啼地与陈磊断交了。在兰娟的包袱里,她包进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这包袱甚至还是当年她从小镇子里跑出来时用的那个,早就褪了色,打上了补丁。她把能扔的扔了,租住的房子也退了,她只想去找她第一眼看见便爱上的男孩子,这一去,便没打算回头。
淑苇用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包油撒子给兰娟带着路上吃,兰娟并没有拒绝,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美丽的有知识的曾同过患难的同龄女孩子面前拥有一份因勇敢而来的自信,这感觉在刹那间便让她与淑苇亲近起来,她用力地抱抱淑苇,踏上旧旧的长途车,在喀里咣当的起动声响中,兰娟从车窗里伸出头去,向淑苇招手。
淑苇其实并不是太明白陈磊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她知道如今正在搞运动,热火朝天的,然而对于淑苇来说都无所谓。她只守着与佑书的那一片小天地,等着佑书回来。
她一下子落在了时代的后面,年纪小小,忽地被时光甩开多远,心甘情愿地。
日子又过去了半年,佑书的信突地断了。
他再也没有信来。
淑苇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毕了业。
江淑苇进入一家小学任语文教员。学校并不在郊区,反而算得上是市中心的一所小学,虽然规模不算大,可正经是一所完小。教师的成份比较复杂,初到学校的淑苇一下子并不能适应。但是她是正规师范学校出来的年青教师,人长得又格外的好,便显得特别出挑。孩子们不用说,都特别喜欢这个年青美丽总是轻言细语的新老师,老教师们大多也对这个女娃娃颇有好感,虽然也有人私下里说,这小姑娘可能有点骄傲,有时不大搭理人的。
学校的年青人并不多,除了淑苇,还有一个男孩子,大着淑苇两三岁,姓林,教数学,因为年青,与学校其他男教师比算是体壮,所以还兼着体育课,可也只是带着孩子们在水泥砌的台子上打打乒乓。
这一天上完了一天的课,淑苇正坐在办公室前改本子,有人悄无声息走到了她的身边,淑苇抬头看,是一位姓康的中年女教师。
康老师平时跟淑苇并不亲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笑模笑样地盯着淑苇看,看得淑苇心里有点毛毛的,不知为什么就红了脸。
康老师轻轻一拉淑苇的衣袖,努努嘴,示意她随她出去。淑苇跟在她身后往外走时,看见办公室的老师们不约而同地以一种了悟的神情看着她。
学校也就这么一大间办公室,全校的老师,除了校长书记与会计,都在这里办公,淑苇几乎是穿过所有人的目光跟着康老师来到操场上背人处。
康老师问:“小江,我问你个事,你有对象了吗?”
淑苇不知她说的是这种事情,有点被吓住了,康老师了然一笑:“还没有吧?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淑苇这时才反应过来,尽管叫她当着几乎是陌生的人的面,说出有对象的事叫她十分不好意思,可是她还是说:“康老师,其实我,我有的。”
康老师的神情立刻暗淡下来:“哎呀,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