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的去了,穿着八成新的然而相当不错的衣服,打了车去。微微一边觉得自己的造作可笑,一边却忍不住这样做。
旧同学还真来了不少,多半都显了中年人的样子出来,好几个女同学发福得不像话,凭空扩大了两轮,白胖得活像一只只大白馒头,倒是微微,人不见得年青,但是因为没有生育,还是苗条的。大家多年不见,显得挺亲热的,相互询问着这些年来的生活,对于顾微微,也不像过去那样地排斥了。居然还有女同学很羡慕地向她打听保持削瘦苗条的方法。
刘德林的表现在一众男性家属中特别突出,他文质彬,与人谈着时事,体育,说着无伤大雅的笑话。知识分子的派头十足而又有足够的谦和。对待微微尤其体贴,很自然地为她拉椅子,布菜,微微若问他什么话,他马上侧头过来,含笑地问:“啊?什么?”
微微简直有沉迷在这种氛围中了,甚至渴望这样的一个晚上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中途的时候,她起身去洗手间,晚上她吃得略多了一点,菜也有些油腻,便多呆了一会儿。耳朵里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是几个女同学。
她们在议论她。
一个说,想不到顾微微找的人还可以嘛,公务员哦。
一个却说,那种地方,没有什么正经职权的,不过是个小办事员,一点前途也没有的。
一个又说,配顾微微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顾微微嘛,心气是高的,你们还记不记得,她当年追我们的老师,叫什么的,何启明?死去活来的。
何启明可比这个男人长得好得多。
可是这个男人好像对她很好,很宠的样子。
于是有人吃吃地笑起来,我跟你们说,他们俩这副做派,不正常。这不是正常夫妻的样子。啊?什么?小微?那人学着刘德林的口气,哎呀老公,真是的。又有人学着微微的口气。
我听他们对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到现在还没有退下去。有人说。
跟你们说,绝对不正常。
微微听得门咣地一响,这才推开小隔间的门走出来,洗手。
然后走出来,跟班长说她要走了。
他们走出来,微微听见刘德林的手机响,他掏出手机来接电话,压低了声音讲话,脸上不由自主地就堆出一个笑来。
微微想起前两天在报上看见的,他新近登出的征婚启示:公务员,诚征中小学老师,条件优者幼教亦可。
他们走到路灯底下,微微看见路边有半块红砖,腻着一层青苔。
顾微微看着前面仍然在喁喁细语的刘德林,他这样肆无忌惮,他疯了?
谁知道,微微想,也许是我疯了。
她灵活地跃起来,捡起那半块砖,向刘德林脑袋上砸去。
第四十六章 分手
顾微微长到三十多岁,头一回进了派出所,被扣留了整整一个晚上。
其实她已有点恍惚,不大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到这里来的。
一老一少两个警察,都还面善,人也似乎不错,并没有太多地为难她。
慢慢地,她回想起来了。
她去参加同学聚会。
然后,她用砖头把刘德林给打了。
她慢慢地想起了那块砖。其实只得半截,脏兮兮地腻着青苔。她看着自己的手,右手虎口处还粘着一块污渍,她撩起衣角擦手,很粘,还擦不干净。接着她回忆起刘德林蓦然转头时脸上惊恐失措的神气,他倒是挺灵活的,微微想,全仗着结婚这些年还没大发胖,他猛得一跳,头摆向一边,让过了微微大部分的力道,砖头只堪堪从他额头擦过,轻轻地咚的一声,还是见了血。
那血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鼻梁上,黄黄的路灯光线之下,那一线血红得发了紫。
是了,微微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慢慢地把事情都想了起来。那一刻,她的大脑真是不作主,或是她被什么附上了,凶悍冷硬,啥也顾不得了。
路人报的警,然后她就被带进了派出所。
顾微微脑子里全无想法,像一只挖空了吊在廊下风干的葫芦,喀哆喀哆地响。她并不后悔,但是也并不因为伤了刘德林而快乐,她只盯着虎口那一点玩固地粘着的污渍,全神贯注地想把它擦干净。
那一夜,也就那么过去了,不见得特别长或是特别短,微微还真睡着了,当然是不大舒服的,夜里头,冷得很。刚一醒来,微微就痛打了好几个大喷嚏。抬起头时便看见那个年青的小警察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小警察小个头小身板,几乎像个孩子,他的眼神也是孩子,是年青男孩子对一个不甚美也不甚优雅的中年妇女近乎本能的不喜欢以及一点点好奇。顾微微在这种眼光里一下子便拘束起来,她受不得这种年青的审视目光,这种目光轻轻的可仿佛有千钧的力道,狠狠地抹去她身上所有的性别的特征,让她觉得自己一下子便含混起来,不是女的可也不是男的,多么可怕。
顾微微低着头,跟在小警察后面,走进一间办公室。她看见了刘德林。
戴了一顶棒球帽,黑色,上头有一几个细小的字样,XX区教卫系统运动会。是大前年学校发的,刘德林一直说上头印了字真蠢相。棒球帽下隐约看得见白色的纱布。
刘德林在办手续,填写着什么表格,又交了钱。顾微微坐在一旁看着,手续挺复杂的样子,好一会儿,那年长一些的警察说,好了,你们可以回家。有什么问题有什么矛盾坐下来好好说嘛,像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有话好好话。动什么手,还好没有重伤,否则你爱人保你我们也不可能让你走的,那可是民事伤害。
两个人一前一后,隔了大约一臂的距离一同走回家。微微这一会儿倒突地想起了他们初次的见面,也是这样一臂的距离。这仿佛是一个兆头。他们以这样的形式开始,也已这样的形式收梢。微微想起小时起语文老师讲作文,这大约就可以叫做前后呼应。
回到家以后,顾微微跟刘德林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你保我用的钱我回头就还你。”
第二句是,我们离婚吧。
离婚的事办得极顺利,两个人很快地便签定了协议。因为多年以来他们一直是AA制,到此刻竟发现这一做法的好处来,他们之间的经济清清楚楚,房子是刘德林单位分的,但是后来买产权的时候顾微微也掏了一小部分的钱,现在两人协议刘德林归还顾微微这部分款子,至于家里的东西,谁买的归谁。多么地爽利,微微想,至少他们还不用像有的夫妻一样,离婚时算一笔狗肉糊涂账,撕破脸,打破头,姿态恶劣不堪,咬牙切齿,横眉怒目,愤怒的表情把脸上的肌肉扯得七零八落,彼此把对方恨出一个洞来。微微不由得庆幸这许多年来按刘德林的意思AA制真是件大好事。
她签字签得那样痛快,她甚至为了这个签名特地到文具店挑了一款最好写最贵的签字笔,生怕临到头时出不了水,仿佛连笔也对这场婚姻依依不舍似的,一笔深一笔淡的,多么拖泥带水。顾微微三个字她从来没有写得那样漂亮过。
倒是刘德林,签字时手在发着抖,微微看着他抖索着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心底里涌出一点点可以称作柔情的情绪,她从心里谢谢他这一点点的抖索。是了,她有什么资格瞧不上他!他不过也是个可怜的人。
他们一同走出法院的门,刘德林说,那笔款子,昨天我已经打到你户头上了,你查了没有?记得查一下。
顾微微说,不急。哦,你扣掉上次的保费了吗?
刘德林愣了一愣,轻声说,不必了。没有多少钱。
微微笑了一笑说,那样不好,临到了还欠你一个人情。明天我还是打回到你户头上吧。
微微听得刘德林嗓子里堵着一个没有成形的哽咽,他说:“不必了。总还是在一起过过一场。不必了。”
微微哦了一声,“那么我明天就搬走。”
刘德林说,不急的。不急。
微微说:“呵,妈给我也收拾好了屋子,正好这两天有空,再下去到月底了,我们又要做账,忙。”
刘德林说,“你跟妈,解释解释。”
微微含了一点笑问他:“解释什么?”
刘德林也笑了:“是啊,想想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那么明天我跟单位借辆车吧。”
微微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突地说:“这下子你可以专心地去找一个做老师的女孩子了。”
“哪那么容易呢。”刘德林说。
“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找不到就等到天荒地老,有这样的决心总可以找到的。”
“真找到了又如何?天都荒了地也老了我还不老嘛?”
微微突地笑得竟咧开了嘴,说:“你打定主意,找不到,你就不老。”
刘德林把脸冲向她,眼睛里头的情绪十分复杂,顾微微从未见过他那双平常的没有什么神彩的眼睛这样波涛汹涌过:“孩子话,”他叹道:“孩子话啊。”
真怪,微微想,他们离了婚倒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可见婚姻这个怪东西,使人有限地近,无限地远。
顾微微离婚后搬到了母亲那里。妈妈早两天就给她收拾好了里屋,原本母亲这边的旧宅子是要拆迁的,可是,年前来了几个建筑方面的专家看了,说这里是典型的老城南民居,很值得保护的,听说最近市政府集了一笔款子,打算给这一带的老宅在保持原样的基础上进行翻新。说起来真是意外之喜,微微刚一搬回家,母亲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妈妈凑到微微的耳朵跟子底下,喜滋滋地说:“我们可以不搬了。”
微微稍有点诧异。母亲似乎对她的离婚并没有太多的难过或是婉惜,也没有对她有任何的说教劝戒,微微事先打好腹稿的一腔对付母亲的话语全然没了用处,微微不禁认真地看了看妈妈。
母亲的神情里透着一点奇怪,微微看了她半天没有想明白怪在哪里。吃了晚饭,微微抢了碗洗,依然还是廊下那个旧水池,哗哗的水声和着邻家女人尖锐的喝斥孩子的叫声。微微看住池底那一大块水渍,形状颇像一个秃尾巴的母鸡,看着看着,那摊水渍似乎缩小了一些,是还未长成的一只小鸡,微微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暗了一暗,好像时光在一刹那间向后退了一退,退得太急,使得周围的墙都晃了一晃似的,她似乎还幼小,脚底下踩着两块青砖才能够得着水池,而母亲还算年青,在屋里轻轻地走动,偶尔从窗户里伸头看她一下。
是了,她想明白了母亲身上的那一点怪。
母亲的那些小动作,不属于她的年纪,像个少妇,或许更年青一点,像个姑娘家。她微微向前倾着头,像凑在年少的同伴耳朵跟说悄悄话似地,哎,告诉你,我们可以不搬啦!然后她用小手指勾住耳畔落下的一小缕头发,轻柔地别向耳后。那种未长成的女孩子才有的动作与语气。
微微也没有把母亲的这点怪放在心上。她实在太沉醉于突然到来的这些自由而松快的日子了。
她每天下了班也不急着坐车回家,有时是跟陈晓一起走上一段路,有时也自己独自一个人,慢慢地沿着街边走,看看小店,看两三件衣服,在报亭前停留一会儿,买一两本娱乐杂志,在来伊份买一包小零嘴回家看电视时与母亲同吃。
顾微微也没有刻意地在单位隐瞒自己离婚的事,却也不主动与人提起这事儿。周围人的议论自然是有的,然而微微想,如果只当听不见,其实也就真的听不见了。听不见她也能猜得着旁人会说些什么,无非是说,他们夫妻俩从前是多么地好,看上去是多么地恩爱,却原来也不过是这样,还不是离了。如果从前他们没有表现得那样恩爱,到如今兴许人们会说,瞧,他们原本就那样,果然离了罢。也或许会说,呵呵,太好了不行,成天吵也不行,还是像我们这样不咸不淡地过日子的好。人是多么善于自圆其说,人是多么善于用一个假象去解释另一个假象。
想通了,微微也不计较别人说什么了,心一宽,加上母亲的饭菜合口,她养白了一些,也略胖了一些。
母亲近来仿佛心情也挺快活,从不提起刘德林,不提起微微这一段以失败告终的婚姻,每一回微微回家,母亲总是迎上来说:“顾微微,你回来了。”
不知怎么的,她现在偶尔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微微,顾微微,顾微微,好像她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的同学。
这一年,母亲他们这一拨退体教师涨了一回工资。母亲挺高兴的,约了老同事们一同去学校办手续,说是要拿从前的一个印章,母亲说隐约记得是在那一摞旧箱子最上头的那个小皮箱里。微微说,这么高,我帮你找吧。
果然拿了椅子上头还架了一个小凳子,爬上去开了小皮箱翻找,箱子里装的是母亲从前上班时的一些旧东西,奖状,小奖品,学生们的照片什么的,印章也在,另外还有一本紫红色压了金色花纹的日记本子。微微心头一动,拿了印章下了椅子。晚上,母亲睡着后,微微又站到椅子上把这本旧日记本拿了出来,到自己的屋里细看。
年头久了,本子封面上压的那些金色的花纹一碰就掉色,染了微微一手的碎金屑子。
微微打开来看,不像是日记,没日期,没头没尾写着一段一段的文字。
开头总是两个字:薇薇。
第四十七章 姐姐
顾微微坐在北上的火车里。
她这代的孩子,小时候依稀还听过《我爱北京天安门》这首歌,微微甚至还隐约地记得,自己似乎是跳过这样的一个舞蹈,那个时候,她多大?小学三年级吧。有一天班上来了一个仙女一样的老师,修长身材,乌黑的头发全往后梳,盘成一个沉颠颠的大髻,用一只乌色的细木棍绾住。全班的小孩子全看呆了,班主任叫女孩子们都站起来,在讲台前排成一排,那仙女一样的老师走过来,挨个儿地打量小姑娘们。微微闭上眼,几乎可以闻见二十多年前,那位美丽的老师身上的茉莉香水味。她还可以看见美丽的老师微抬起下颏,点着自己站立的方向,听见她与自己的班主任说,这小姑娘身材比例不错,可惜…到底还是选了她去试着练功,可是她的腿脚僵硬,略往下压便痛得涕泪横流,口里嚷着要回家啊要回家啊,不要练不要练。而且她乐感不好,什么动作总慢了半拍。这个毛病一直到她成年也没有改掉,难得一次有男生请她跳舞,可是她踩了那人好几下,那个是一个老实不多话的男生,就那么样,他也坚持着与微微跳完了那只舞,她早已不记得那人的模样了,只记得他的厚道。
很快她就离开了舞蹈队,那位仙女老师看到妈妈时脸上总有点惭惭的,妈妈也是一付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像她们都觉对不起对方,而这种谦意的源头,就是不争气的,没有天份的顾微微。
微微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农人的小楼,一汪一汪的水塘,几乎要扑进窗子里来的浓密的小树林,过度开采的碑材,开阔的农田,破败的小水电站。
微微想,如果是薇薇,一定不会是这样。那位仙女似的老师一定不会对她说:可惜。薇薇也绝不会怕练功的艰苦,她一定有很好的对音乐的感悟能力,就像她对色彩对构图有着很好的感悟力一样。
就像母亲在日记里写的:我的薇薇,是最棒的。
多傻,微微想,一开始她还以为薇薇就是她自己呢。她记得她曾经是叫过薇薇的,户口本上显示,她有过这样的一个曾用名。
顾薇薇,两个草字头,叫人想起蔷薇,五月的时候密匝匝地开在绿叶间,娇柔而浪漫。
但是后来,妈妈把她的草字头拿走了,两个都拿走了。一个人也没有留给她。
越往下看,微微的心头就越是起疑,日记里写的薇薇,是不是自己?
好像是的。母亲写了她的第一次笑,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第一次走路,认识的第一个字,会背的第一首诗。
这是一个母亲的育儿日记,她的母亲,竟然为她写过这样一整本的育儿日记,微微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做了一个很幼稚,很戏剧,很傻的动作,把日记本贴到脸上,上头烫金的花统有点糙糙地蹭着她的脸。
可是日记却没有日期。有点怪。
再读下去,又觉得薇薇好像不是微微。
因为母亲写,薇薇有多么漂亮多么可爱,薇薇有多么聪明,头一天晚上教的三十个字,第二天一个不落地全认出来,还搬得家。薇薇背下了长恨歌,薇薇背下了琵琶行,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时候竟然流了眼泪。
微微完全记不得自己有过这样明慧的惹人无限爱怜的时候,她只记得她小时候的蠢钝,冥顽不灵,只记得母亲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
微微想,难不成是后来她得过什么病?发烧烧坏了脑子?总不成连模样也烧得难看了吧?
后来母亲又写,薇薇如何懂事,如何在乡下跟老师学画,如何在小学校里做小老师,如何在夏夜暴雨时与母亲一起将破摧的窗子堵好以免大雨冲进屋子里,如何在天放晴的时候将屋檐下的柴禾一块一块搬到太阳地里去晒,否则烧饭时湿柴会冒出呛人的浓烟…薇薇回城以后如何勤苦地复习功课,如何考上了美术学院…如果看到这里顾微微还不明白这个薇薇绝不会是自己的话,那她真是太蠢太蠢了。
日记似乎是戛然而止,那一天,母亲写道,之后就一大片的空白,一直空到最后一页纸。
火车果然是提速了,微微原以为要在火车上呆个两天两夜的,其实她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北京。
她跟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说是去探望姨母。
这是个好天,北京的阳光好像格外地肥,轰地一下兜头罩脸地把人裹住了,微微坐上公交车,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坐回南京去了的时候,才到了这个叫韩家川的地方。
总参三部大院,门口有哨兵站岗,他们拦住顾微微,盘问她半天。
后来微微打了个电话给姨母,过了许久,姨母颤颤微微地出来了,身边跟一个娃娃脸的小战士扶着她。
顾微微头一次到姨母家。红砖的独幢楼房,三屋高,两侧还有平房,外头围了围墙,墙内是一个院子,开成一块一块的地,种了花与菜,搭了一个葡萄架子,一个丝瓜架子,她应该叫姨父的老人还在睡着。有保姆拿来了早饭,姨母心痛微微赶了这么远的路,请保姆再赶着新做一碗鸡汤小馄饨来。
姨母拉她到一侧的小偏厅里,问她:“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微微笑着说:“哪有什么事,想你了,就来看看你。正好出差顺路。”
姨母也笑起来,捏捏微微瘦得突出来的肩膀:“你心里头一有事,就吃得格外的多,从小就是这样。”
微微停了一会儿,问:“姨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她现在在哪里?我不好问妈,不晓得为什么我张不开口,你告诉我。”
顾微微一共只在姨母家呆了一天,这一天里,她只见过姨父一小会儿,是在黄昏的时候,保姆问姨妈,这会儿是不是把老爷子推出来透透气。
于是还是那个娃娃脸的小战士,推了轮椅出来,上头坐着一个身架庞大老人,微微从来不晓得一个人可以老得这样奇形怪状,很瘦,但骨架真大,歪着头,陷在轮椅里,姿势别扭,并好像维持着一个挣扎向上的动作。姨母凑上去,告诉他,姨侄女儿来了,就是我妹妹的孩子。他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隐约听出吃饭二个字,就说了短短的这么一句,口涎流了一下巴,姨母拿了柔软的毛巾替他擦净。
第二天微微就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微微攥了姨母的手,好半天才说:“姨,他怎么这样了?怎么这样?姨,你想回南京吗?”
姨母拍拍微微说:“人哪有一辈子的漂亮一辈子的健壮一辈子的好?五十年来,现在是我最好的日子。名正言顺,堂堂正正。跟他的儿子女儿们也处得来。他手脚不灵便,心里不糊涂。是好日子了微微。以后你会懂得的。”
回去是姨父找人给买的火车票,卧铺,条件很好,路上很顺,回到家里微微并不感十分的疲劳。
母亲在门口迎上来,替她拎包,说:“你回来了顾微微。”连名带姓的。
微微答:“我回来了,江淑苇。”
母亲赶着要去做饭,她行动间已然有些迟缓,人也不像早些年那样利落整洁了,她穿了件样式极老的衣服,那衣服是有点腰身的款式,如今却紧绷绷地捆在她身上,米色,可是泛了色,竟然是灯芯绒的,手肘处已经磨光了纹路,只剩薄薄的一层布丝, 微微说:“你怎么把这件衣服拿出来穿了?”
母亲回头微笑,似乎有点羞怯:“这样子好,颜色也好。”
微微看看她说:“是挺好的,江淑苇。你穿着好。”
说着微微回屋整理东西,姨母给带了些东西,足足塞了两大包,还好一出车站微微便打着了出租车,碰上个厚道的司机,帮她拎上拎下。
到底还是没有在家吃成饭,因为母亲忘了买食材,她原以为买了,其实冰箱里只有上一顿吃剩的菜底子,微微庆幸走之前托了陈晓薇来照看母亲,否则老太太自己是要饿肚子的。
于是拉了母亲出去吃饭,等菜的时候,母亲突然问:“顾微微,你今天走不走?”
微微打了一个愣,说:“怎么?你要赶我走吗?”
母亲江淑苇赶紧摇手,摇得飞快:“不是不是,我欢喜你住在家里,我怕你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