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愤力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晓薇死死拉住。
不是这样的,晓薇说。他不是瘌蛤蟆我也不是天鹅,我不爱他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俩个是平行线,没有可能交汇的。何况,我拿你当我亲妹妹,怎么可能做对不起你的事。
微微冷冷一笑,终于把手抽了出来。
兴许你孤单一个人太久了,你的条件是好,可是小学是一个封闭的地方,满眼忘出去,哪有什么真正合你心意的好男人,有个男人死心踏地地爱你爱到家也不要老婆也不要,也不是不得意的。
微微!
陈晓薇撑着小圆桌子站起来,起得太猛了,带得面前一杯早就冷掉的咖啡全泼了出来。
顾微微扑过去拉住陈晓薇,“我脑子不作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完全不受控制。她也知道,这小店虽然人不多,到底是公众场合,可是她管不住自己了。
晓薇把椅子挪过来,坐在微微身边,搂住她,由得她哭,由得她把她的一件浅灰的衬衫揉得稀烂。
顾微微辗转地哭着,竭力压抑着声音哭着,好像活不得了似的,怪的是她心里到并不真正痛到怎么样,倒是牙根痒痒的,想要撕咬点什么才好,可是又不能咬,只得把那点痒痒狠劲地哭出来,可就像挠痒痒挠得不是地方,那么不得劲儿。
微微哭得差不多了,听得晓薇问:“刘德林怎么说?”
微微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看着陈晓薇说:“他说他会改。他说马上跟那个女人断。”
可是我想离婚,微微说。
“我们离婚吧。”顾微微跟刘德林说。
刘德林什么也没有说,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干脆利落。

第四十四章 无语

顾微微在学校食堂吃早饭,今天她到校很早,食堂里人还不算多,那些有早读课要上的,匆忙地吞着稀饭,几个吃得悠闲的,是任副课的老师,没有早读压力,边吃边闲聊着。
微微小口地吃着滚烫的红豆粥,粥熬得厚笃笃,不一会儿就粘成一坨,微微用小勺缓缓地把它搅得更粘稠。食堂的这位大傅,一向做不好粥这简单的一味。这水与米的比例微妙得很,水大了就稀,喝下去亏了肠胃,增加了肾的负担,米多了就腻,粥不粥饭不饭,不伦不类不三不四,多像她的日子,微微想。
忽的几个字飘到耳朵里,微微一激泠。
听说是要离了。
不是说和好了吗?
看着吧,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偷腥的猫儿改不掉的,浪子并不总是回头。
微微紧觉起来,环顾四周,并无目光注视过来,可是她的手心里还是起了一层的汗。
她晓得他们不是在说她了。
在说学校里另一个女教师。
四十多了,早两年便听说她老公在外头有人,原本是师范的同学,毕业后一个进小学做老师,一个干脆做起了生意,起先那男人口口声声说,这辈子也忘不了老婆的支持,忘不了一起走过的苦日子,到底还是在外头养了人,她只装不知道,一直拖到现在。
终于下决心要离了吗?
一碗粥终于温到适口,可是微微全无了饿感。
一整天学校里都在传着小道消息。学校小,在区里也排不上号,老师们便也懒散,顶爱传些八卦是非,打发日复一日雷同的作息时间。
那位老师今天没有来上班,于是消息便传得更盛,有的说那男人不肯离,婆家也向着小三呢,因着那个小三怀了孩子了,也有的说,听说男人给她下跪,叫她接纳小三肚子里头的小孩,都知道男人想儿子想疯了。
微微是见过这位同事的老公的,矮胖的一个男人,五官含糊地淹在笑模样里头,看上去倒是挺厚道,原本的小骨架子因为突多出来的肉而坠得四肢都短了似的,一口温软的苏南腔,来学校时见谁都主动招呼,就这么样的一个男人,下跪起来不知是什么样子。
微微想像中那男人沉颠颠地跪着,脑袋低落,双手扶在大腿上,电影上的日本人似的,倒跪出了点异国情调来,微微简直要笑起来,却恍见那男人抬起头露出脸,啊,竟然是刘德林的模样。
刘德林跪得沉默,仿佛他从来便是这样惜字如金,抑或是他以为他这样的姿态已是千言万语。
老天作证,微微当时真想抬脚冲着他的脑袋踢下去踢下去,这是做什么?弄这副样子给谁看?谁要看?还是你想吓唬谁?吓唬谁?收起你这套吧,叠叠收收吧,做给那种稀罕你这付声相儿的贱人看去吧。微微尖厉了嗓子,恨言狠语在喉咙口排起了队,一句追着一句一句赶着一句一句等不得一句,彼此推搡着重叠着,好像话喊出来了可是心里的闷还是堵塞在那里,却是不再想踢他,腿脚自行地软了,恨不得也跪下去,跪在他身侧,成一个拜天拜地白头到老的假像。
有一年学校组织去无锡玩,微微随大流买过一对惠山泥娃娃,朴而不拙的手工,一对娃娃相对跪坐着,笑得眼眯成一道缝隙,是幸福的夫妻,贫而不贱,多好啊。
日子久了,微微记不得把娃娃塞哪个角落里了,这会儿怎么就想这个来了。
刘德林终于开口,说,我会跟她断的。明天我就跟她断。
正是蜜里调油好得恨不能成连体儿的时候吧,你舍得吗?
刘德林如断了针的密纹唱片,翻来覆去只一句话:我跟她断,我跟她断。
到底有没有断呢,微微突然没劲儿再去求证了。她是想离婚的。
然而一月堪堪过了,微微发现离婚的念头是一只气球,起先饱满得快要爆炸,可是一天一天地在漏着气,气球一点比一天软,一天比一天瘪,微微连鼓一口气把气球重新吹鼓的劲儿都提不起来。
那离婚的念头一天比一天势头薄气头弱。
私下里陈晓薇会问她考虑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打算,微微闷了半天,说:“离婚到底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晓薇说,“也并不是这样,时代在进步,现在离婚也并不是多么丢脸的事了。如果是真的不适合,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分开了也算是给彼此新的机会,好好往前走。”
可是微微忽地说,往哪里走?
往哪里走呢?她不大清楚,她还没有想好。
这之后刘德林果真安静了一段日子。
每晚早早回家,但也并没有刻意的讨好,变得淡淡的。微微想,好,这也倒是一个男人的样儿,比下跪来得漂亮些。
他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相互不大搭理,也不恨,就是懒待说话。一直到又一个春节来了,母亲江淑苇把他们都叫回家吃年夜饭,年初一一大早,育宝的女婿开了车来接他们一家子到乡下去过年,他们新盖了房,楼上楼下整整的六大间层,宽敞极了,就是有些冷,村里人不作兴关成天关门闭窗的,就是大冬天也要开扇窗。
微微整天坐在被窝里,胸口搁一个铜的烫婆子,脚下还有一个,懒待动,窗外传来炒豆子似的鞭炮声,这一年城里鞭炮还没有开禁,农村却是没有禁令的,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这么响着闹着。
微微想着,原本跟晓薇约好的,春节要一起外出,可是也不得行了。
刘德林拎了个大水壶走了进来,身上披着件军大衣,毛领子竖着挡住了半张脸,鼻头冻得红红的。
他说:“烫婆子要冷了吧,给你换点热水。”
微微也就把东西递了过去。
也就这样,日子好像是恢复了原样。
好像是的吧。
一转眼,又是一年大夏天。
这一年暑假前,学校那位老师终于跟老公离了。听说那男人赔了她不少的钱,却也并没有娶那个小三,听说那小三怀的也不是他的种,那老师拿了这笔钱痛快地去旅游了,说是这一回总算可以不像从前跟着学校出去玩时那样扣扣索索了,也住一回四星级宾馆,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来去都坐飞机。
学校里羡慕的人多,哧笑的人更多,说一向小气得一分钱掰八瓣花的人,突然大方起来,可见还是受刺激了。
到了夏天顾微微有一个阶段特别地消瘦,整个人缩了水似的,一点胃口也没有。母亲江淑苇做了些汤水送过来给她,她也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一点。有回母亲打量她半天问,微微你是不是有了,所以胃口才这样不好?
微微说哪有,不是那么回事。
母亲劝着说:“要不,生一个吧。如果你想跟他往下走,生一个孩子吧。有了孩子,小刘的心性可能就定了。”
微微一时嘴快,话脱口便出:“生孩了就定心性?那当年你生了我,可是要离还不是离了。”话说完微微就后悔不叠,满怀愧疚地去看妈的脸色,却只见她面上水波不兴。
微微头一回在妈妈面前跌软示弱,她于这上头却是生疏的,日子太久,她不大想得起来在母亲跟前撒娇发痴该是个什么样子了,她只会说:“我乱讲的,妈,我乱讲的。”
母亲忽然说:“你爸爸,也不过是为了他的那一点心思。他同那个女的,是好多年了,感情也是真有的吧。一个人一辈子,命里头要是有两个人,对得起一个人兴许就会对不起另一个。在一个面前是负心汉,在另一个面前倒是痴心人。”
母亲这几年似乎进入了一个生命的停止期,她没有更见老,但是不如从前利落了,说完话总会发一小会儿的愣,才能听得懂别人的回话。微微摸着了这个规律,总会等她慢慢地回过神来才开口。
微微问母亲:“妈,我总觉得我跟刘德林好像走不到老了。”
或许人真的是有第六感,微微这话说了不到半年,就又有了事了。
这一年立过秋以后,痛下了两场豪雨,微微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学校也开了学,忙过最初的那两个星期,微微得着一段稍清闲的日子,中午又常伙着晓薇一起出去吃小馆子。
晓薇前段日子新谈的一个对象又断了,是晓薇的姨妈介绍的,在地质研究所工作。原本那年青男人追晓薇追得很紧,隔三差五地就在学校门口站岗,等着接晓薇下班。接着他考取了北京某个大学的博士研究生,晓薇送他上的火车,没有多久,他就来了封信,说觉得自己无法给晓薇幸福,说分就分了。微微也看了那封信,当时冷哼一声就骂,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男人嘛,聪明全在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上头,爱的时候找得到种种理由,不爱的时候也找得到种种借口。
也不知怎么的,陈晓薇这个女孩子,性格外表无一不好,却一直碰不到合适的人,情路走得极其不顺,这一年,她已经三十二了。
晓薇于男人上头的不走运,让微微心痛之余有一种微妙的快意。这快意不厚道,上不得台盘,可是就如同水里的葫芦,按下去又浮上来。晓薇这么好的女孩子,却也跟自己一样不得如意。自己的不如意是长在胸口,盖在花布外衣下头的脓疮,痛只有自己知道,晓薇的不如意是生在额角,曝在大日头底下的疖子,痛还要受旁人的议论,彼此彼此,这似乎使得自己与晓薇之间生出一种平衡来,她们现在真正是落难的姐妹了。微微痛恨自己的不厚道,便更多地在晓薇面前诉说自己婚姻的无趣与勉强,有时直说得口沫横飞。她太怕晓薇看出自己的这点不厚道了,因为她心底里因为晓薇的不如意而更加爱她了。
十二月一过,日子就飞也似地快,这一年过年,微微终于有机会跟晓薇一起出去散了几回心。刘德林也开始外出散心,起先,会跟微微说一下去哪里逛一下,后来就不大说,有两回玩得稍晚一点,他也并不解释什么,微微也不问。
过了年之后,母亲江淑苇身体不大好,微微就回娘家住了一段。
母亲病好了之后微微再回自己家时,发现刘德林外出的频率又增高了。
微微真正发现刘德林旧病复发是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
说来也真是怪,微微向来很少看报纸,那天也不知怎么地,拿了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连夹缝里的小广告都看了个遍。

第四十五章 绝望

顾微微把一叠报纸用力掼到刘德林面前。
这个是你吧?微微问。
报纸副刊,一片密密麻麻的征婚小广告。有一处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就仿佛是试卷上一道错到离谱的题目。
男,XX年生人,重点大学本科,机关干部,收入良好,诚征,25-35岁女友,貌美有修养,安于平淡,家庭简单,教师为佳。有意者请致电:XXXXXXXXXXX。
赫然是刘德林的手机号码。
刘德林刚进门还未坐定,一只脚上趿了拖鞋,一只脚光着,踩在地上,神色有一刹那间的慌乱,很快便镇定下来。
是我。他说。
他这样容易地便认账了,倒叫微微吃了一惊。
“是你?”她觉得怒火从胸肺处直烧上来,想必双目是一片赤红。“你是有——老——婆的,你征婚?”
“我征友。”刘德林说。
“你?就凭你?别说现在,就是当年你光棍一条的时候,你能征得着美貌女教师?还修养好家庭好?”微微听见自己尖刻的笑声,短促的,神经质的,她看见桌上有一包薯片,抓了两块放进嘴里,嚼得咕滋咕滋作响,以驱赶胸口那急鼓般的心跳声。
“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真还没看出来你胆子不小,挺有种啊。”
刘德林歇了一小会儿,慢吞吞地说:“我呀,我自己把自己捆了十几二十年,这一回要重新好好地活得像一个人…我们单位,有个同事,才三十二,上个月出去喝酒,喝多了,在厕所里摔了一跤,人就那么没了,你说,人命有多脆弱,你说…”声音里竟然没有一点瑟缩。
微微打断他的话:“你征到合适的女友了吗?”
“没有。”
“见了几个了?”
“若干个。”
“哟,还真有上钩的。也难怪,这些条件,写得倒还真有点学问,说不实吧,也有点冤枉了你,可说真实吧,又不是那么回事。你的一点儿聪明才智都用到这上头了,你考研的时候作文得了几分?”
“我实际运用能力还是有一点的。”刘德林腼着脸说。
“有漂亮的吗?”
“没有。”
“也是。你看着满大街都是美女帅哥,可轮到你头上,一个也碰不到。”
这真荒唐。微微突然意识到,真是荒唐极了,她竟然能这样跟刘德林对话。
“你还跟几个上过床?”
“没有。”
“就你?”微微的声音又拔高了:“就你?你忍得住?”
刘德林低低地叹了一声:“肉体总是最容易的,这一回,我是想,找到一个相通的灵魂。”
“哦——”微微拉长了声音:“原来你悟了。”
“微微,”刘德林叫她,他的腔调叫微微愣住了。
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温情脉脉地叫她的名字。他们之间,这许多年,哪怕快活的时候,也不曾用这样的声调彼此叫着名字,他们连开玩笑,用的都是丁是丁卯是卯的调调儿。
“微微,这么多年,你凭什么这样看轻我?我的外表,我的学历,我的工作,我的家庭,哪一点比你差,差在哪里呢?我一直想不透这个事儿?你说你凭什么这样看不上我?凭什么呢?你告诉我,你凭的是什么?就算做做好事,解了我心里头的这个谜,困扰我好多年了,真的。”
微微就真的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她想起头一回见刘德林,那记忆已经淡得叫人想得费力极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气氛,以及什么样的心情,他们都是什么样的穿着,她全想不起来了。
刘德林等不得了,说:“你看,你也想不起来什么像样的理由对不对?可是你就是摆出一副看不上我的派头来,一摆还就这么多年,我今天这么做是不地道,可是顾微微,你比我高明不到哪里去。你理直气壮地看不起我,我自然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找看得起我的女人。你别说,我这样的,走出去,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全无吸引力的,一样有女人心甘情愿地贴上来等着我挑,等着我的一个回复。”
“哦,你不是去找女友,原来是去找自信去了。那么我呢?要不,我们离婚让你彻底地自由,你看怎么样?难道你要等着找到了可心的人再把我甩了?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刘德林说,也好。
什么?微微一时没有听清。
我说离婚,也好,离了也好。
他这样干脆!
微微忽地觉得这个人可怕,细细地向他的脸上看去,他似乎比早两年胖了一点,微微发现,当你细看一个很熟悉的人,看得太细太久的时候,会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陌生来,好像他的五官一个个飞散开来,各不相干,眼也是生的鼻子也是生的嘴巴也是生的,要等再定一定神,那陌生的五官才渐渐地聚拢来,凑成一个你认识的囫囵模样。
微微笑起来,说,你倒把算盘打得山响,你是用这种法子向我示威是吧,要逼得我跟你离婚好让你过新生活是吧?想得美,我不离,拖也把你拖残了。
她吞口吐沫,咕咚一声响:“我不离。”
刘德林叹一口气说:“随你吧,你也随我好了。”
微微问他:“你不怕我跑到报社去说你骗婚?”
刘德林说:“你去吧,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我声名狼藉,以离婚收场。我又没有实际上的骗钱骗色行为,又没对不起谁,我跟她们不过逛逛马路聊聊天,又没上床更没强奸。”
微微诧异极了,忍不住就漏了一声笑出来:“你怎么不要脸了?”
“我有时候想想,”刘德林也笑起来:“要脸也没什么意思。不要脸就不要脸吧。”
微微真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男人。
他是横下一条心了。
他们彻底地不说话了。
但是他们还都回家来,谁先回来谁就先把饭做好,这些天多半是微微在做。有一天,微微吃完了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现在她不再等着电视台的连播了,她失却了那份耐心,她总是买碟片,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她要一口气看到结局,她觉得她再也不要期待,不过都是一场戏,当不得真的。
刘德林回来得很晚,在微微打着呵欠要去睡的时候,他回来了。穿得很是齐整,很细心地把穿了一天依然干净光洁的皮鞋摆得正正的,仔细地挂好外套,V领羊毛衫里头一件浅蓝衬衫,领带打饱满得简直像示威。
微微知道他又去干嘛了。
他走到厨房,微微侧耳听他弄出的一些细碎的响声,打开冰箱,大概是发现还有菜,他盛饭,用微波炉热菜,拉开椅子,坐下来吃饭,咀嚼菜心的声音,啃骨头的声音,喝汤的声音,像是吃得很香。
顾微微走到厨房,站着看了一分钟,上前去,豁啷两声,把菜盘与汤碗全掀翻了,泼了一地的菜汁汤汁。
刘德林就蹲下去收拾,滴一点洗洁净,用抹地的布仔细擦。
他厚皮老脸,无所顾忌,因而也无所畏惧。
这样的情形,顾微微谁也没有告诉,妈妈那边瞒着,陈晓薇那里也瞒得死死的。
人到了真正绝决的时候,是不会告诉人的,只有心怀希望,才会一遍一遍祥林嫂似地对人倾诉,不过是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肯定,你的坚持是对的,有道理的,有价值的,坚持吧,坚持吧,坚持吧!但凡别人要有一点反对的意见,自己先要辩护起来,多可笑啊,微微想,多么可笑。
这么着又过了四个月。
有一天,刘德林难得没有出门,顾微微自然也在家,他们这些日子以来很少有这样一起呆一整个晚上的机会。
忽听得门上有人敲门,微微去开门一看,是小区里负责打扫的小夫妻俩,上来收垃圾费。微微一向是把钱交给门房,这个月忘了。这对小夫妻是新来的,原先的那个老保洁员回老家去了。这一对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议论说,简直不像是乡里出来的孩子,这样年青,长得这样有模有样,男孩子高且挺拔,五官周正,女孩子很白净,留很长很长一直拖到屁股的长头发,扎一个又长又顺溜的马尾。就是这样的一对,他们并肩站在门外,手牵着手。收钱,谢谢。男孩子说,是有一点口音的普通话,女孩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在他身后笑起来,他回过头去冲着她笑,嘴大咧着,像是这样黑灯瞎火地走出来挨家收钱是天底下顶有趣的一件事。
微微被这一个笑容打动,一刹那间动弹不得。
刘德林从微微的身后,把钱递过来。微微回头看他,她知道此时此刻,他跟她是一样的动容,一样地被对比得满心艳羡又无地自容。微微的心里绝望极了,他们之间的了解,总是这样片断的,零散的,收掇不起,串联不起。像电视剧的片花,一片一片,不连贯,没头没脑,不能长久。
这以后,他们俩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又恢复了从前那种在人前恩恩爱爱的作派,有过之无不及。
这一年的夏天,微微接到了同学的请柬,发贴子的是原先的班长,说是组织了一个同学会,请大家有空一定要来聚一聚,带上家属,时间:某月某日,地点,某饭店钟山厅。
顾微微想,怎么会连她也请了呢,她一直是班上的一个另类,一直不大跟他们说话。或许是这位班长现在混得特别地好,人一阔气,或是有了权势,是很可以在老同学面前表现一下宽和的。
刘德林也看到了那张请柬,忽地说:“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