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简直不晓得这老太太如何能有这大的精力,她每天追着他们要听课笔记看,翻他们的习题集,看上头有无做过的痕迹,每晚上督促他们上课,督促他们看书复习,做好了夜宵侍候他们,微微有时也跟刘德林承认,你妈真是用心良苦,只可惜我们俩个不争气。微微不时地也想干脆破开来吵一回,回头再一想,这婆媳间吵架的理由真可谓古今少有,吵都吵得理不直气不壮,有心不让婆婆在管家做事,无奈权利交出去容易要回来难。
每回回家,微微还得在婆婆的监督下,工工整整地用衣架架好衣服,把脱下来的鞋子尖头朝外摆好,再三再四地洗手。微微只觉得自己一把已长硬了的骨头硬要塞进一个模子里,哪儿哪儿都痛不堪言。
仿佛时为了应衬他们夫妻二人的不得志,刘德林的弟弟打来电话,告诉婆婆说,他又升了职,这一回,主管县里的文教卫生工作。婆婆高兴得一连几天半夜了都脚步霍霍地在屋里转圈,于是越加加紧了对微微夫妻两个的督促。
终于有一天微微在饭桌上忍不住说:“刘家有一个人中之龙也就行了,拼博向上的,何必连我也要算在内。”
婆婆跟刘德林同时变了脸色,微微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刘德林背后对自个儿母亲有诸多不满,可是明面儿上一直很是唯唯,可是有一回无意间,微微看得他用阴毒的眼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母亲,那目光直让微微的背上都起了一层毛。
有天晚上,微微接到刘德林同事的电话,说刘德林在外头多喝了两杯,叫微微去接他一趟。

第四十章 缘由

顾微微平生最恨男人喝醉,觉得人醉时全不讲道理,这还在其次,行止与容颜全都丑陋不堪,最叫人厌恶,学校里有差不多年纪的同事闲谈时说起,男人喝多了颇为可爱,顾微微会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心里说这是什么口味,嘴里头就忍不住尖刻起来,说你觉得男人醉时可爱就像有人特别爱吃臭鸡蛋一样。那位同事也不高兴起来,回说天底下好像就只有你顾微微一个人的生活最圆满。一句话便叫微微住了口。
刘德林从无酒瘾,至多不过在夏天里喝一点点啤酒,除了在床上,刘德林是一个工工整整纹丝不乱的男人,所以当微微看到他喝得乱了一头浓发,眼神涣散,步子踉跄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地觉着烦躁,走得近了,闻得见他嘴里的酒气与呕吐过后的酸馊气,心里却又起了一两点不忍。
他吐过两回之后似乎清醒了一些,还晓得对同事说谢谢。微微把手插到他腋下,拖着他朝家走。这个时段,街面又背,出租车都叫不到,两个人只好蹒跚着往家走。
微微抱怨说:你做什么喝成这样,不是说上课去了吗?看回家你那个教导主任的妈怎么教训你!
一句话似乎惹得刘德林动了怒,奋力地甩脱微微的手说你不要再提她。你不晓得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你没有发言权!
微微也动了怒,说我不知道?我的生活全叫她打乱了,管东管西管头管脚,我也就是看你的面子不跟她计较。
刘德林顺势在路牙子上坐下来,倒笑了一笑说:“微微,我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你不跟她计较是你心里并没有真把她当妈,你跟你妈,倒是计较得很,我的岳母老太太在你跟前一点也不能错的。”
微微稍一回味也笑起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说:“咦,我看你也不是真醉嘛,看得挺清楚说得也挺明白。”
刘德林扯开了领子伸长了脖子叫夜风吹他满是湿汗的脖子:“我跟你说呀微微,人真醉的时候和不醉的时候都是糊涂的,只有半醉不醉的时候才最清楚。”
微微看他向前微倾着头,下巴翘得高高的,最近瘦了不少,路灯昏黄的光线底下看上去就像一个巴巴结结邀好的小孩,一只手里头尤自紧抓着外套,不知怎么地看上去可笑又有点可怜。
微微拍拍他的手臂说:“不早了,回家吧。”
忽听得刘德林没头没脑地说:“你晓不晓得她当年怎么对我?”
微微平日里不是一次听他说过这话,可是从无下文,这一回听得话里音,似乎刘德林的心里头那个结了多年的茧子里头有什么东西终于要破茧而出,突地觉着心里紧张起来,连手心里都起了一层薄汗,小心地向他靠近两分,慢声说:“那你告诉我,要是你想说,就说给我听听。”
刘德林却又没了下文,打一个酒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半天没有作声。
顾微微知道有些事就在刘德林的嘴边,但是她又忽地失却了知道真相的心情,一家人自有一家人的事,旁人哪里会真正懂得,一刹那间,微微的思绪飞出去老远。
却听得刘德林慢悠悠地开了口,带了一点家乡的口音,顾微微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家乡话,乍一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在说话。
“那个时候我几岁?十四还是十五?成天穿着学校的那种运动装校服,灰头土脸,人不好看,脑子不笨但也不见得灵光,那个岁月的男孩,大不大小不小,成天身上一股子汗臭,那样的青春,不见得就让人羡慕。可是人再不称头,还是会生一点糊涂心思。也不晓得怎么的,就喜欢上了班里的小姑娘,成天眼睛里就看到她,心里就想着她,现在回想来也不过是个普通模样,那个时候就觉得,她怎么就那么好。想得人神思恍惚,无师自通,就学会了自己寻快活那档子事,有一回,就那么不巧,给我妈撞见了。”刘德林哧地笑了一笑:“我记得她的脸刷地一下子就白了,她要我坐下来,把过程前后,如何想的全写下来,一遍一遍地写,写完了她把那些稿纸留起来一份给我一份,说是要我看清自己的丑恶行径以便改正。后来好多年,她不时地就要把这事提一提。到我考上大学那一年离家的时候,还硬是把收了几年的稿纸拿出来,叫我再读一遍,保证到了大学里头清白做人,不做糊涂不起糊涂心思。我离开家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火车开出去老远了,我都咬紧牙关不敢说话,迷糊睡了一觉醒过来,看到窗外头是北方的景致了,才明白过来这总算是离开家了,喝了一大杯水,一边喝一边跟自己说我真想她早点儿死,真想她早点儿死。”顾微微已经听得呆住了,夜风有点儿冷,头顶上高大杨树上的叶子刷拉刷拉乱响,像是人扫地的声音,怎么就跑到了树顶上,不由得毛骨耸然。拉了刘德林说快走吧走吧,你真是醉了。
刘德林住了声随着她一同往家走,两个人倾着头只管走,一句话也无,眼看快到家了,刘德林忽地站住,双手拢在嘴边,呼出一口气,用力用鼻子吸了吸,看街边有一个小便利店,走了进去,没一会儿出来了,一只手里头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纸杯子,里头有半杯水,慢慢走到背人处,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新牙膏一把新牙刷,半蹲着哧拉哧拉刷起牙来,微微简直想跑开,可是看他那样辛苦地蹲着,终究还是等他刷完了牙,替他把东西重新进塑料袋,一把全塞进路边的垃圾桶,刘德林主动提着微微的手,一同回家。
到了第二天,刘德林的酒意全醒了,大约是后悔头天晚上跟微微说了那么些话,对微微格外地冷淡,之后的几天,来来去去高昂了头,正眼也不看微微一眼,微微起先还试着软语轻言地跟他说话,看到他的这副派头,不由得冷哼一声,从此也不正眼看他。两个人格外地别扭起来,仿佛那一天晚上的一点情谊全灰飞烟灭了。微微心里又是气又是不屑,想着原来刘德林还真是婆婆的亲儿子,于是看他的眼光里就掺进了一点轻谩,这个男人,他也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人也不算差,看上去也是干净整洁的一个人,如何骨子里就这样透着点猥琐叫人瞧不上呢?也许是他生活里开始有一个错误,接连着下来有一串子的错误,也许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就是那一串错误中的一环,而他,又何尝不是自己生命中所有的错误组成的锁链中至为要紧的一环。
微微现在宁可在单位里多呆些时间,下了班总磨蹭着迟一刻走是一刻,买了好多的八卦杂志在办公室里看,为了打发时间,竟把荒疏了多年的勾针活计捡了起来,买了各色棉线勾了一个又一个口罩,雪白的,还有粉红浅绿与品蓝,这个送一个那个送一个,一时间学校里的女老师们骑车上下班,嘴巴上都戴一个精致的口罩。陈晓薇说你怎么了,微微现在在晓薇的面前什么也不想藏了,一五一十地说起婆母的事,还说,现在真不想回家,还不如回娘家去住,晓薇劝她,你这不是让小刘为难嘛?
说起回娘家,微微才想起,上个星期,自己的妈与婆婆算是正式地见了一次面,婆婆掏钱非要找一个好一点的馆子请亲家母吃饭。饭桌上,两位老太太倒是相谈甚欢,母亲对刘母督促他们俩个读书很是赞同,这叫微微又是气又是笑说料不到这两位老大婆倒是志同道合的。原来两个人都是下过乡的,颇有些话可以谈。微微只低头搅着小磁碗里的赤豆小元宵,搅得一份甜点糊踏踏成了浆糊。偶然抬起头,猛地打眼一看,发觉两位老太太连衣着风格与眉目之间的神色都有一点像。
从此她连娘家也不想回了。
但是她现在回到自家,公然地不再碰一下书本,吃了饭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勾着一块台布,现在这种勾织的台布早就不流行了,难得的是微微买到了很少见的灰紫的棉线,织出大半了,因为复古显得十分地新鲜,单位里好多人都赞好看。婆婆似乎也接受了她无声的抵触,竟也不再提醒她看书学习,微微觉着有些得意,她不过跟因为跟她的儿子有着这段婚姻,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日子替她圆梦。
眼看着考试的日子近了,婆婆对刘德林的学习管得更严,对他时间的掌握也越来越严重。过了九月,婆婆把刘德林的工资都要了过去,说是要为他们重新进行经济上的规化,教刘德林列出了几个五年计划,并要严格地按照计划执行,刘德林竟然也不敢有所异议。
顾微微觉得这对母子简直是怪物,快要管不住自己肚子里头的笑,差一点就要让这笑从嘴角漏将了出去。
刘德林考研的日子终于来了,那天他穿了件土黄色的外套出去的,微微哑然失笑,想,哟,这个颜色,土黄,黄了黄了,多不吉利。然而这是婆婆给买的外套,牌子是牌子价钱是价钱,在吃穿用度上面,婆婆向来是不会亏着他们的,微微觉得自己不好说什么。
微微自学考试的日子也是前后脚地到来了,可是微微没有去,连借口都懒得想,就是没有去。
等刘德林最后一门考完之后,微微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觉得怎么样,刘德林极干脆地说不怎么样。
微微有点诧异,问,万一考不上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你打算怎么跟你妈说?要是她叫你明年再考呢?
刘德林突地切齿道:“我还能不能活到明年还两说呢。说不定明天出门我就叫车给撞死了呢?”
微微说:“你呀,跟我说这种狠话是没有用的,有本事你跟你妈去说,叫她给你也给我们一份安生日子过,她的人生是她的人生,我们的是我们的。”
微微没有等到刘德林的回答,只听窗户前一阵哗啦水声,以为是突降大雨,却不料只是楼上的邻居把一盆水冲着窗外倒了下去。
最近楼上的那家老家也来人了,好像也是男主人的妈,老太太没有住惯楼房用惯水池,总习惯将垃圾污水冲窗外倒,已引发了好几起邻居纠纷。这一回楼下的人又被惊动,推了窗大声地冲着楼上喊叫,到底也是机关干部,言语虽愤怒还不失文雅,微微笑起来,忍不住说,真是对牛弹琴。刘德林竟也呵呵笑起来,听上去有点傻。
微微觉得他的这点傻怪叫人心疼的,也比他平日里搭起来的那副架子可喜得多,可惜他并不常这样犯犯傻。
过了两天,微微正在核一笔账的时候,接到刘德林的电话,在电话里他惊惶失措地叫:“微微,快回家一趟。”

第四十一章 意外

微微开门看见母亲拎了老大的一个包站在门外,赶紧伸手接过包把她让进来。
母亲对微微说:“新衣服我带过来了,回头…”
母女俩个正说着话,听得门铃响,微微走过去开了门,是刘德林单位的几位同事过来祭拜。几位都穿着深色衣服,悄无声息地与刘德林握握手,很小声地说节哀顺便,然后有序地排成一排,对着客厅正中的大照片三鞠躬。
照片上,刘德林的母亲才四十来岁光景,面目严肃,齐耳短发纹丝不乱,脸上还有一点年青时些微的影子,镜框上缠了黑纱,挽了硕大的一朵黑花。
就是头一天下午,刘德林的母亲意外去世了。
说来真正是一场横祸,楼上的那家子,老母亲从老家来,依然保留着过去的生活习惯,爱把污水垃圾从楼上往下扔。这一天下午,她又顺手把洗了菜的水往楼下倒去,哪知带倒了一个花盆,那花盆直朝楼下坠去,也就那样巧,刘德林的母亲刚刚买菜回家,被那花盆正正地砸在头顶,人一下子就躺倒了,听得赶来救助的人说,其实老太太被抬上救护车时就已经没气了。
顾微微接到刘德林的电话往家里赶,到得楼下,却只见楼门口一大摊血,已是凝住了,血里浸着一株栀子,三两只花朵,开得很足,肥嫩的雪白花瓣饱吸了血液,呈一种诡异的红色,一旁是一个摔得稀碎的花盆,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微微吓得傻了,一脚踏在泥里,鼻子里全是血的腥气,竟然不晓得害怕。
等微微回过头赶到医院时,医生已宣布刘母抢救无效死亡。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微微两口子不免手帮脚乱,还好微微妈和晓薇都过来帮忙,才不至于出大差子。
替婆婆穿戴的时候,微微发现婆婆她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可用来装裹的衣裳都没有,还是妈妈,说自己家里有一套,赶着去拿了来。
等单位的人走了,一时静下来,顾微微跟妈妈一起坐在床沿,打开那个大包,里头装了一件浅灰的薄呢外套和一条深色的西裤,全新的,微微说:“哎呀,这个不是姨妈从北京给你寄过来的?”
江淑苇说是,“我一回也没穿过,就给了你婆婆吧。回头你记着交给殡仪馆的人,要记得塞一个红包给人家,拜托人家给穿上,她那一身旧的,实在不成样子。也省得你们再去买,我的身量比她宽一些,现下她穿着正好。”
母亲又从包里掏了一条深紫暗纹的大披肩来,说是也给了你婆婆吧,配那件浅灰的大衣正好。鞋子是我刚买的,布鞋,说着也掏出来给微微看。
微微把衣物折好又放回到包里去,说妈你难道不忌讳吗?
母亲笑笑说:“没有什么好忌讳。”
微微突地叹道:“妈,你说她这个人,活得真不值。”
母亲沉默一小会儿,嘟囔一声:“不值…呵,你早点睡,明天还有的忙。”
这一下足忙了半个月,微微两口子对老一派的规矩都不大明白,索性一切都从简,也不做七了。刘德林弟弟夫妻俩个因为要赶回去上班,也同意从简。不过,刘德林弟弟非常伤心,微微想,到底他跟他妈的感情要深厚一点。
楼上那家子也是刘德林他们一个系统的,虽不是一个单位,但是彼此也认识,这一次他们家自认闯了滔天大祸,那个肇事的老太太自己都吓得病了,寻死的心都有,还得找人看着她,他们家极爽快地赔了刘德林兄弟俩一笔钱。
等到刘德林的弟弟回去之后,家里也算是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微微这些天累得很了,还剩下一天的假,一个倒在床上睡得连早饭与午饭都没吃。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她的卧室光线特别好,一地金灿灿浓厚的阳光,像汪着的蜜,赤脚踩上去滚烫的。这样的中午大家上班的上班,在家的也都在休息,一楼寂静无声,顾微微下床灌了一大杯凉开水,胸口才舒爽了一些,到厨房里打算弄点东西填填肚子,却看见婆婆住的那间小屋,一张小床掀了起来,靠着墙放着,地面空空,打扫得极干净。
微微给自己做了点面条,捧起来一气吃个干净,连汤都喝得一滴不趁。到这会儿才忽地意识到,婆婆这个人,是不在了。
这个人,竟然这样突然地,就在这世上消失了,没有了。
微微的耳边甚至还有她轻轻的挺严肃的说话声,鞋子放齐整,衣服要挂起来,不然领子要走形的,考试还有一个礼拜吧,晚上想吃点什么夜宵?
微微想起当年刚结婚时,曾和刘德林到青岛玩过一趟,在沙摊上,她堆了个沙堡。浪头打上来,一下子就把沙堡抹得一点影子也没趁下。
人命竟然是跟沙堡一样靠不住的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
微微呜咽起来,心里却也说不上悲痛。
婆婆的意外死亡之后,变化最大的,是刘德林。
有一天微微回到家,发现刘德林回来得早,一个人枯坐在沙发里,正在嘿嘿地笑。
微微吓了一跳,问他笑什么,刘德林说,考研成绩下来了,微微问如何,刘德林又嘿嘿笑了两声说道:“一——踏——糊——涂。”
停了一歇他说:“妈要还活着,是一定要叫我重考的。”
微微听得有点骇然,刘德林看她的样子,又笑一下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为了个考试的成绩真咒自己的妈。我只是想,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不准。人没有前后眼,今天哪里晓得明天的事,别说明天,连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都不晓得。我这两天常想,我妈那一天,就是那花盆砸下来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事,她是不是会有一刹那的知觉,就是人常说的第六感。”
微微说这哪里会有人知道呢。
刘德林说可不是嘛,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搓搓脸,那样用力,像是要从脸上搓下一层皮来,搓着搓着,就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
微微这才想起来,从婆婆出事到现在,刘德林还没有哭过呢。
刘德林絮絮叨叨地说,当年好多知青都回城了,有点办法的都走了,她在上海还是有些亲朋的,路子也有一点,本来她是有机会回城的,可是竟然又放弃了。放弃了又后悔,她不停地折腾我折腾我爸也许不过是为了不让她自己有后悔的空儿。
又过了些日子,微微发现刘德林竟然理了一个极新潮的发型,微微非常讶异。那发型是很时髦,然而并不顶适合刘德林,他的头发原本就很丰茂,如今前额一大缕的额发烫过了被吹得蓬蓬高高的,越显得头大而脸小,微微盯着他看了半天,扑地一笑。刘德林对微微的这一笑似乎是不大高兴,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红脸。
又过了没两天,微微发现刘德林穿了件银灰的长风衣,腰间有带子,却没有系上,而是垂在两侧,行动间带起一点风,带子便飘来飘去。
微微更加诧异,刘德林一向是走老成持重的路子,只有夏天大热时才会穿些浅色衣服。
自认识到结婚到过了这几年,微微与刘德林两人的钱都是分开的,各人用各人的,他要买什么样的衣服,微微觉得自己不好开口。倒是刘德林主动问微微:“你看怎样?”
微微上上下下又看了他好几眼,才说:“你要我说实话呢还是说假话?”
刘德林说:“你看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多,不爽快,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你拐弯抹角做什么?”
微微说:“那我就说了啊!要说呢,衣服是好衣服,看得出来用料做功都好,你穿起来也不难看,把你的个头衬得高些了呢。就只是,怎么看就不像是你的衣服。借来的似的。”
刘德林这一回却并没有动气,反而呵地一笑:“这就对了。看上去不像我的衣服不过是因为我从前不大这样穿。你以为从前的样子是我本来的样子,只说明你并不能真正地了解我,兴许现在的样子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也说不定呢。”
微微听了这话,倒好好地留意打量了说话的人,长长地哦了一声。
刘德林果然越来越不像原来的那个人了,打扮上头衣裳是衣裳,鞋子是鞋子地认真起来,单位的同事们笑着跟他开玩笑说小刘是越活越年青了。有两回他去微微的学校,微微的同事看到他,也这样说,有的年长一点的老师还说,男人哪就是这样,过了三十岁好像就不长了似的,女人就不同了,过了三十简直地一时三刻地在变老。
微微有一天发现,刘德林竟然买了十分肉感的内裤,那团起来不足一掌握的布料竟然是一条内裤,叫微微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然而,怪的是,在床上的时候,刘德林却不那么急色不那么粗暴了,竟然有了一点漫不经心的态度,有一回,他硬要把微微拨弄成一个姿势,微微也上了牛劲坚决不肯,而他竟然翻身下去,躺到一边,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极小声地说了句:“不肯就不肯,好像多值钱似的。”
偏偏微微的尖耳朵全听了去,登时气得奋力坐起来,拍着枕头说你说什么?你说谁不值钱?你说清楚!
在黑暗里,她的鼻息咻咻,全身上下热哄哄的散着愤怒的热气,像暗夜里头一只毛茸茸极富攻击力的小兽。
刘德林听她的声音都气得变了调,赶紧服软道:“没说谁没说谁,哪用得着这样生气。”说着便拉微微的手,一定叫她躺下来。
第二天,微微在洗衣服的时候,在刘德林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那条肉感内裤的购物发票,上头的数字又吓了她好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