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到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刘德林想的所有法子都没有付之行动,微微对他的那一套也习惯了,只当他是怕与老人相处,怕没有了自由,万事不能随意,不过也觉着他夸张得可笑。
有一晚,微微睡得迷糊时觉得有人奋力地摇晃着自己,惊醒了,就看见近处一张放大变形的脸,吓得魂飞魄散,几要尖叫,忽听得刘德林熟悉的声音:“别怕别怕。是我。”
微微坐下来,拉亮台灯,见刘德林只穿了薄薄的内衣,一额的汗,却是满脸兴奋之色,说我想了个好法子可以叫我妈别过来了,你看我要是把自己的胳膊摔断了,她大概就不会来了吧?
微微大惊,说,你在乱说什么?你要是真的摔伤了,她不是更要来看看你了吗?
刘德林变了变脸色说,那不会那不会,要是我在单位上犯了什么错误她是一定要赶过来的,可是我要是真摔伤了,她只会打电话来说我不够小心。
微微说怎么会?
刘德林灰着脸躺下来,一边说:“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我三十年里对她的了解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书了。”
微微看刘德林一头厚发都叫汗水打湿了,人萎靡颓败,直挺挺地躺着,不时地握了拳咚咚地捶着床板,忽地觉得他猥琐得这样可怜,三十多的人,怕自己的妈怕成这副荒唐样子。或许是心里头某一根弦上有了一点共鸣,微微贴着他的额头轻声地劝他:“怕什么呢?总归是你的妈。再怎么合不来,总还是你的妈。”
刘德林翻了个身,背对着微微,把自己团成一个团,没有理她。
不管刘德林是如何地怕,他母亲还是来了。
夫妻两个穿得格格正正,双双到车站去接人。
在看到婆婆的第一瞬间,微微差一点要笑出来。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相像的母子俩。

第三十八章 婆母

这是顾微微婚前与婚后与丈夫的母亲的第一次见面。
这种事也算不得人间罕有,不过的确是有点子怪的。学校里的同事们议论起来,往往会说,小顾,你的这位婆婆啊,也真是算少见的了。长子结婚,面都不露一个,半毛钱的好处也没有沾到她的,也好,你也少生一口气,她对你初一你也可以还她十五,将来,养老送终的事也就由她的小儿子去管好了。
微微听了只管笑而不语,心里会想,这个学校可谓庙小是非多,一个个的,顶了个小知识分子的名头,掐尖要强起来,比家庭妇女又多了一层厉害。
除了姨母之外,微微跟长一辈的女性都不大相处得来,所以婆婆的疏离反而给了她一些自在的空间,她觉得好得很。这一回听说婆婆要来跟他们夫妻俩过一阵,嘴上说会处理好,可是脊背上却也乍起了尖刺,随时准备自卫还击的。
可是,婆婆却很叫她意外。
婆婆与刘德林这母子俩,外表像了个十足十,一样厚实的头发,窄窄的脸孔,细长眼,略有点三角,可是并不讨人厌,甚至鼻梁当中都有一块小小的突起,略略伸出的下唇,浑身上下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下火车时,微微发现她只得一口旧皮箱和一个拎包,与自己想像中的大包小包拖泥带水的形象极不相符。
刘德林赶紧接过母亲手中的箱子,诚惶诚恐地与母亲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四个小时的火车并没有在婆婆周清芬的身上留下一点风尘,连裤腿上的折缝都还笔直的。她极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微微,看得微微心里起了一点小学生面对校长的天然恐慌。不过,婆婆马上笑了起来,说着,小顾,终于见到你了,你好你好。
婆婆周清芬是刘德林他们家乡县城一个工厂里的中层干部,当年下乡的知青,后来从农村调到了县里,进了工厂做了干部,因为与刘德林的父亲结婚有了他们兄弟两人,就留在那里,断了回老家大城市的念头,这些是刘德林讲给微微听的。
更让微微意外的是,婆婆竟是一个极其能干的人,她人到来的第一天起,就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买菜做饭,洗衣浆裳,收拾屋子,打扫卫生,不仅做,而且做得那样好,几床被里被她洗得雪白雪白,积年的洗不净的黄迹子都被她搓掉了,弄得微微过意不去了,说妈那被子什么的那样沉,不如用洗衣机洗算了,做什么一定要费力用手洗,家务事是永远做不完的,用不着每日操劳。婆婆只说习惯了,还说:“以前你们结婚时我也没有帮得上忙,正好他弟媳生了龙凤胎,她娘家又没有个老人,实在是忙不过不来。现在好了,孩子上了托儿班,又有保姆在,我也该过来看看你们。”
婆婆是一个十分自律的老人,执意要睡小的那间屋,自己的东西只放在那只旧皮箱里,连洗漱用品也齐齐整整地贴着卫生间的小储物格的边儿放,生怕多占了半寸地方似的,微微留意了她用的毛巾,年头久了,板扎扎的一块,便替她添置了些新的用品,谁知她也妥当地收着,还用着她的旧东西。
微微一边在心里念着婆婆的好,一边又觉得刘德林实在有点不厚道,对自己的母亲都那样刻薄,这样自觉自律的老人,要来跟儿子过,他怎么弄得像末日要来临了似的不高兴。
刘德林冷哼两声说:你等着吧,有你受不住的一天。到那个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厚不厚道。
只有一件事,让微微大吃了一惊。
那是婆婆来的第二天,吃了晚饭,微微想着,晚饭是婆婆做的,不好意思再叫她洗碗收拾,刚起身要做,婆婆便把她往卧房里推,说,你晚上不备课吗?去忙吧去忙吧。
微微很是奇怪说,妈我又不教书备的什么课。
这下子,婆婆也大为奇怪,惊讶地望着微微。
微微转过脸去看刘德林,就见他脸腾就红了,讪讪地踱过来,吞吐着说:“妈,那个,微微其实不是老师,她在学校里做会计的。”
婆婆长长地哦了一声,淡淡地说了声:也好也好。
微微一肚子气不好当着婆婆的面发作,待到晚间,微微咬着牙压低了声音对刘德林说:“这么久了我竟然不晓得你跟你妈说我是当老师的!你撒这种谎有意思吗?未必做老师就比做会计高贵?我做会计丢了你的人吗?”
刘德林奇怪地沉默不语,微微看他的样子,倒也不好再追问到底,愤愤地背过身去睡了。好容易迷糊着要睡的时候,刘德林的手摸过来,搭上她的肩,手心滚烫手指冰凉,说,不要生气,是因为我妈,比较喜欢做老师的女孩子。
顾微微很想说:既如此,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做老师的女孩子呢?凭你的条件,也并不难啊。可是忽地觉得特别地无趣,便耸耸肩膀,把刘德林的那只手给晃荡下去,这下子却睡不着了,耳畔听得刘德林长长的一声叹息。
睡意在兜兜转转的心思间走了又来了,好像就闭了闭眼的功夫,天光就亮了,倒是个好天。
微微把这事儿说给晓薇听,晓薇也挺讶异的,顾微微气哼哼地说,做会计有什么不好,他早干嘛去了?原来这个人这样满嘴里没有真话的。说话到这里,微微忽地住了口,似乎是懊悔自己失了口,既使是当着晓薇,她也有不能说出口的事。
陈晓薇倒没有在意,安慰她说:“并不是这样,人哪,有的时候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你想法子多了解了解他吧,跟他好好谈谈。”
微微忍不住问:“有用吗?”
晓薇笑说有用的,“从前我有一个语文老师,他同我说过,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两个人老有话讲,讲不完的话。爱情就是在谈话中培养壮大起来的。”
一句话说得顾微微也笑了。
于是微微听从晓薇的话,回家主动地把话头引到这件事上,刘德林依然不大吱声,过半天顶费力地说:我母亲,是个要强的人。隔了一会儿又说:“我记得,当年,我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是她对我最好的时候,那段日子,还是不错的。”
微微听得他这样说,转头去看他。
他硕大的一个脑袋,其实全因为太丰茂的头发,脸孔却是窄的,这么低着头,头发把眉眼全盖住了,就只见鼻子与下巴。他穿了簇新的衬衫,领子浆得硬直,一条西裤裤缝刀裁一般。他就在那一派崭新的包裹中间死气沉沉的。
微微觉得一颗心软弱下来,说:“算了,这事就这么过去吧。以后我们谁也不要提了。”
刘德林仿佛是很意外,转过头来看微微,笑里头带一点讨好说微微我料不到你这样大度。
微微心里那点剩余的气愤全然聚集不成气候,却还在胸口盘绕,语气里就带了点委屈,说:“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要不是晓薇劝你跟你好好谈谈我才不会这样容易原谅你。人有的时候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刘德林问:“这话是晓薇说的吗?”
微微说是。
刘德林说:“啊,是啊。呵呵,是啊。”
顾微微总有点不太明白老公为何总是在婆婆面前诚惶诚恐。
慢慢地,她看出了些端倪。
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有一个晚上,婆婆突然十分严肃地跟儿子儿媳谈起话来,主题是,想让刘德林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研。
微微以为她在开玩笑,并没有在意,刘德林倒是一缩脖子。
婆婆很从容地笑笑说,她是说真的,还说这就是她此次来的主要目的。
微微笑说:“妈,考研多难啊。再说,就算考上了,单位会让他边工作边上学吗?”
婆婆喝了一口淡茶,轻轻地说:“若是考上了,自然是要辞职读书的。”
微微吃了一惊说那怎么行,如今这份工作可是铁饭碗,哪能说辞就辞。
婆婆很温和地笑,说:“这份工作并不适合小林,只会助长他的惰性,你叫他自己说,一年里头,是不是有半年的时间都是在混日子。一份报纸连征婚启示都看得津津有味,是不是小林?”她转头问刘德林,目光炯炯。
刘德林只得支吾着答是。
婆婆又说:“这几个下来,当年在学校学的一点东西全还给教授了,只会写一点官样文章,白浪费了这么多时光。人总得要干点实事,一辈子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浪费起来是想都想不到的快。”
微微有点不快,忍不住替刘德林辩解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好歹也是坐办公室的,也并不那么糟吧,官样文章也得有点本事也诌得出来,要我,想写还写不出来呢。八面玲珑也是学问。”
婆婆一张窄长脸一下子拉得更长,正待要说什么,刘德林急急地插进来说:“我考我考。”
微微把一腔怒气全冲着刘德林去了,说你考你考,说的容易,辞了职去念书,念出来三十大几往四十奔的人了,一时找不到合意的工作怎么办?喝西北风?
婆婆非常利落地接口说:“这就要靠你了,一家子两口子,有一个有稳定的工作保证全家的收支就可以了,过一点清苦的日子,坚持个两三年。而且我相信,小林会找到更有意义的工作的,到时候,可以正正经经干一点实事,只要考研的时候选对了专业。”婆婆慢慢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极诚恳地又补充道:“何况,我也有一点积蓄,完全可以帮助你们的。小林的兄弟事业发展得不错,也用不着我贴补。”
微微简直骇然,不晓得拿这位理想主义的婆婆怎么办是好。私下里跟刘德林开玩笑说,你妈妈依然活在五六十年代,刘德林却无心应和她的玩笑,只说,我妈这个人,她要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到。当年,她为了跳出插队的村子,吃了多少苦头。刘德林木着一张脸说:“特别有毅力的人若是把这毅力用在旁人的身上,是很可怕的。”
微微叭地磕开一粒瓜子,笑说:“别说得那么吓人。不过一个老太太。”说着,把瓜子壳扑地冲着窗外吐了出去。
谁知第二天,婆婆又跟微微正正经经地谈了一次话,认为她也应该进一步进行学历进修,建议她去参加自学考试,拿一个大专文凭。
微微一开始以为她在开玩笑。及至一个星期之后,婆婆说已经替她报好了名,还报了个补习班,并把一摞买好的书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老太太不是开玩笑。
婆婆说:“我替你们想好了,小林才三十出头,你更小,这三年内你们可以不必考虑要孩子的事,专心把书读好。三年以后我也并不十分老,还是可以替你们看孩子的。从明天开始起,你要开始上补习班了微微。”
顾微微觉得自己二十多年落花流水的日子,从此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她心尖子上起了一点恐慌。

三十九章 骇然

顾微微陷在沙发里,看连续剧看得迷迷怔怔的,这些个连续剧果然是害人不浅,针鼻儿大的事,足足能演一个多小时,末了留个小尾巴,勾着你明天还往下看,一整个白天,想到晚上可以窝在沙发里看片子就觉得顶满足的。微微自从迷上连续剧以后,发现一个真理,人要是把对生活的要求降低到一定的程度,反而比较容易幸福。不过是那么回事,顾微微想,你要得少,但凡多得了一分甜头,就有十分的欢喜,仿佛你的生活里充满了意外之喜。
所以,虽说那些碟屋里可以租到碟片,一口气看个过瘾,可是微微宁可等着电视台的每晚两集连播,她喜欢每天的这一点盼头。
正看到泪眼朦胧处,一道身影挡在微微与电视机屏幕前。
婆婆站在沙发跟前,看着微微,问她:“微微,你今天晚上没有去上课?”
微微哟了一声,说哎呀我给忘了。说着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让过婆婆,侧身坐在一边的小沙发上,边喝水边偷眼继续看电视。
谁知老太太并不就此做罢,转身把微微的书拿了来,递到她手边说:“这才八点,课才上一半,还有一节课呢,学校又不远,你骑车去,赶得急上第二堂课。”
微微骇然而笑,说:“上课的事,您比我可上心多了。我倒是无所谓,有没有大专文凭我全不在意。就我们学校那点破账,鸡毛蒜皮,中专文凭尽够打发了,我又不想做什么大成就出来, 横看竖看,我也不像有那个命的人。”
微微自以为把话说得很到位了,可是婆婆却并不放弃,拿了书站在那里,继续说:“年青人,总得有点理想,有点追求,总得有点上进的心。”
微微听得这话,一句一句,全是真理,只是这真理并不是她要的,脸上带着笑,话音头就有点不满了:“妈,您怎么比我妈还像小学老师?”说着索性挤进那窄小的沙发里,摆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起身的架子。
婆婆却说:“我会这样想,是因为我有过经历。当年要不是我怎么艰难也没有放弃读书,我就会陷在命运里头,被下流和腐臭掩埋。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自个儿放弃自个儿。”
说着,婆婆把书放在微微的怀里,说,少看点电视,浪费多少时间,回房了,剩下微微一个人坐在那里全无了看连续剧的心情,把那一本会计学卷成个筒子,扑扑地打着自己的大腿。
睡到床上的时候,顾微微气哼哼地对刘德林发牢骚,把婆婆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学给他听,说:“小时候我自个儿的妈这样跟在我身后,恨不得拿个鞭子把我当牛赶,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过回那种日子了呢,哪晓得结了婚还有这么一出。我告诉你,我有过那么一段经历就够了,我可不想再受一次这种罪。”
刘德林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我也顾不了你。”他自己也是每隔一晚便要出去上课,这一晚他也是刚下了课回家,也是长吁短叹,婆婆叫他报考的是经济一科,与他所学的专业天隔地悬,他也是天天读得头晕脑胀,不可开交。
微微看他闭目要睡,觉得气不平,奋力扯开刘德林裹得紧紧的被子:“你妈管你也就罢了,你是她儿子,好不好,是她的面子她的脸。可凭什么把我也给扯进去?难道我是中专生就辱没了你们老刘家不成?”
刘德林听得顾微微不依不饶,也动了真气,呼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也不搭理微微,往自己背后塞了一个枕头,从床头抓了一张报纸看起来,身体挡住了小台灯的灯光,一大团影子正正把微微兜头罩住。
微微怔怔地看着刘德林,这人,他实在也没有什么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爱看书看电影,不打牌不运动不看球,唯一就好个看报纸,家里定了七七八八好几种报纸,从正规的报纸到八卦小报,种类齐全。每晚,他都坐在沙发里,一张报纸从头条看到夹缝里的广告。这几天他也没多少时间来看报了,日报晚报的,堆了一床头。
顾微微一腔子的气慢慢地也散了,和声对刘德林说:“行了别看了,要想看,明天把报纸带到单位去看,有的是时间。快睡吧。”
两个人都躺下。
微微睡不着,想,算了吧,婆婆她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在生活上把人照顾得周周到到,现在回到家就有热腾腾的现成饭吃,洗衣浆衫的也不要自己操心,家里里里外外也打理得一尘不染,就是自己的亲妈也差不多做到这样了。
她侧过头去看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的刘德林,自从婆婆来了以后,刘德林在床上安份了许多,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几乎不敢有所作为。大多数的夜晚,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睡着,各不相扰,微微甚至偷偷地想,难道他的那个毛病不治而愈了?真的,婆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她让她晚上能睡个安稳觉,让她在面对这个裸露了大半个身子的男人时不至于害怕,这么安静,没有欲望的纠缠,她与他,好像终于进入到婚姻的一个新的境界,无关痛痒可又息息相关。顾微微在黑暗里笑,似乎她长到这么大,总是把日子活得比年岁要老。
刘德林忽地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也不要怪她。她那个人,一辈子好强,太好强了,当年插队她就是不情愿的,她心气高,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原先是一心想念书甚至出国的。时运不济,种了那么多年的地,要不是她自己往上挣拔,也就一辈子呆在农村了。感情生活上,也不如意。我不像她那么心强。可惜。”
顾微微默默地听着刘德林的话,是了,婆婆还帮着她找到了自己与刘德林的共同点。
他们都不过是随大流过日子的人,且过一天是一天,从无鸿鹄之志。
这一个发现叫微微的心底对刘德林生出了一点情意。
仿佛爱情。
微微伸出手去,摸索到刘德林的手,握住。刘德林由得她握着,过了一会儿,反手把她的五指拢在手心里。
有时顾微微也会把自己理想主义婆婆的事当笑话说给陈晓薇听,晓薇笑说,你别说,现在理想主义的人真不多见了,老太太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不懂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的道理。微微说可不是呢。
慢慢地,顾微微简直有点怕回家了。
婆婆除了对他们夫妻两个的学习抓得很紧之外,在生活的小习惯上,也渐渐地不再隐藏她的严格与惊人的规整来。
有一个星期,因为区里到学校来查账目,微微忙了整天,回家后觉得挺累了,换了衣服便倒在床上。正待朦胧要睡时,忽地看见婆婆推门进了她的卧室。
微微打起精神问,您有什么事吗?
婆婆说:“微微啊,我老早就想提醒你了。你有好多不好的小习惯。像这个,”她拎拎手里拾拿着的微微的一件外衣,“外头的衣服脱下来随手乱摆,扔在沙发上,上头多少细菌灰尘呢?外衣要记得挂起来。”
微微使劲吞了口唾沫,把嗓子眼儿里一声不以为然的哼哼咽回肚子里,劈手从婆婆手里夺过外衣蹬蹬蹬走到客厅,把那件衣服往门口的铁艺挂衣钩上一挂,反身要走,婆婆拦住她:“料子衣服最好衣架挂,不然那领子就走形了。”
微微这才注意到婆婆手里还拿了个木头的衣架。微微一脑袋的睡意,恨不得即时扑倒在床上,万事不管先睡它二十分钟,拿过衣架,忙忙地把衣服撑好,就要回房,却被婆婆一把拉住。婆婆一定要教微微把领口理好,肩膀扯平,袖子抻直,弄得一件衣服服服帖帖妥妥当当地端在了衣架上,这才作罢,一边说:“说我是可以帮你挂的,也费不了什么事。可是你这种习惯养成了真的很难改。”
微微到这会儿那睡意全跑了,人却还是累,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痛起来,没好气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习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改也来不及了。”
婆婆极认真地说:“还是要改!”
微微等刘德林回来正要抱怨两句,被刘德林挥手打断:“不要说不要说,听着烦。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吗?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在单位,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她给我规定了每天的功课,一天看多少页书多背多少个单词做多少张模拟卷。我还得瞒着上上下下多少双的眼睛,倒不是怕人说我不务正业,单位上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我是怕,事没干成,风声先流传出去,弄得人人都晓得我要考研,要往高枝上攀。要是我考不上,立刻要成全单位的笑柄。”他如同一头困兽似地在屋内转来转去。
微微觉得不可思议,说你就真那么老实地完成?现在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些小毛孩子也没有那么听妈妈的话的。
刘德林停下步子,低低地说:“你是不知道,她有办法来检查的。她从来都有。你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