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众人全部聚齐,坐在首位的礼亲王代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清了清喉咙,刚准备说一段开场词,忽然间殿外一阵异响,那分明是节奏整齐的跑步声,连带着靴上马刺的叮当作响,落在空旷的石板地上,格外令人心悸。转眼间,殿内诸人顿时脸色大变,有几人按耐不住起身趴在窗棂上朝外望去,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天哪,我们被彻底包围了,看样子足有三个牛录的兵力啊!”
代善正想问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大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在大行皇帝灵前公然逼宫时,突然正殿的大门“咣当”一声被从外面打开了,一眼望去,满院子统统都是鲜艳的杏黄色,在阴沉沉的背景中格外刺目。更令人心生寒意的是,这群将近千人的两黄旗最精锐的巴牙喇护军,每个人都是顶盔贯甲,手持弓箭,腰佩钢刀,齐齐地对准了殿内的所有王公大臣,似乎只要他们的统领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无数箭矢全部倾泻进来,而根本不会考虑这样是否是大逆不道。
多铎在第一时间内反应过来,脸色骤然一变,双目怒火燃烧,他“腾”地一声,从座位上跃起,指着对面豪格的鼻子,“豪格,你想造反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调兵过来明目张胆地逼宫,说,你是不是要把这里所有不肯依附你的兄弟子侄们全部砍了?”
豪格看来是早有准备,他悠闲地掸了掸袖子,阴阳怪气地盯着气急败坏的多铎,“哟,我说豫亲王,怎么你哥哥都没急,你倒先按不住性子了?”接着嘴巴一撇,“喏,你往外面看看,那些巴牙喇身上是什么服色?可有一人穿的是我正蓝旗的衣服?大家都知道,没有旗主的兵符印信,任何一个人都调动不了该旗的一兵一卒——除非皇上,不过呢,眼下皇位虚置,大清无主,那么只好任各旗旗主各行其是了。”
对着豪格挑衅的目光,多铎胸中的怒火更盛了,“你少装蒜了,谁不知道昨天晚上两黄旗的那些个大臣们连夜到你府上去‘做客’?谁知道眼下这些护军是不是你叫他们带来的?少一推三五六!”
“呵呵,肃亲王似乎对昨晚我府上的动静了如指掌嘛!你若没有派人去我那边盯梢监视的话,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昨晚到我府上去了呢?”豪格反唇相讥道。
“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代善猛地一拍茶几,“够了!你们两个先不要争了,是不是肃亲王令他们前来的现在也没有什么证据,我看还是叫索尼鳌拜他们过来,我们先问个清楚再行处置!”
说实话代善也没能预料到昨天晚上赶来他府上试探风声的这些个两黄旗大臣们居然胆子大得到了这个地步,所以之前他着实是大吃一惊,不过代善心里明镜一般:显然他们是受了豪格的指使才胆敢过来包围大殿的,也许外面的各处宫门,路途要道,都已经被同样数目的护军们严严实实地把守起来了。这个时候,一旦撕破脸皮,非但外面的人进不来,这大殿之内的人,也绝然休想出去一个。
多尔衮先是冷冷地看着外面将此处团团围困住的两黄旗护军们,然后冷峻的目光缓缓转向正在争吵的豪格与多铎之间,并没有发一言一语。直到代善将两人喝止之后,他这才起身上前,拽着多铎的胳膊将他拉回座位上,一面语气严厉地告诫道:“你老老实实地坐着,别有事没事就跳出来,好了伤疤忘了疼…”
旁边的阿济格忿忿道:“他豪格想强行登位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了,你还和他客气啥?我就不信,在大行皇帝的灵前,这么多亲贵大臣们在场,就没有个讲理的机会啦?大家都看看,他还把我们这帮兄弟叔叔们当回事儿吗?这要是让他当了皇帝,那将来谁要是一个不顺他意的,还不是说杀就杀的?”阿济格虽然平时为人粗鲁豪放,了无心计,不过在关键时刻也还是脑子清醒的,他一语双关地提醒着周围的众多王公贝勒们要对豪格提高警惕。他这话音一落,顿时周围大部分人都点了点头,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豪格怒了,狠狠地盯了阿济格一眼:“你少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些兵是我豪格派来的?”
“哼,是不是你派来的,一会儿看索尼鳌拜他们过来时,口口声声地支持哪个登基就可以一清二白了,到时候你再狡辩也没有用!”多铎不甘示弱,针锋相对道。
“好了好了,几位都各自退让一步,少说几句吧,他们这不是来了吗?具体情形,一问便知了。”一直闷不吭声的济尔哈朗终于开口劝解了,由于他的地位在豪格与多尔衮之上,所以他一说话,下面几个王爷们一时间谁也不吭声了,互相气咻咻地对视一眼,忿忿落座。
一阵橐橐靴声,两个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将领全副武装,大踏步走入殿内,众人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两黄旗的索尼和鳌拜。
按照甲胄在身,非君主无需叩拜的习惯,他们只不过象征性地对着座位前首的几位亲王们拱了供手,“各位王爷,得罪了!”
代善一脸铁青,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严厉地问道:“谁叫你们把队伍带到这里来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这帮子奴才们可以随便放肆的地方吗?”
按照满洲的称呼习惯,除了皇上之外,所有人都是“奴才”,而索尼鳌拜虽然分别出身于两黄旗中尊贵大族赫舍里,瓜尔佳,但是相对于爱新觉罗氏的龙子凤孙们,他们即便再权势显赫,也终归是宗室贵族眼中的“奴才”。
“回王爷的话,奴才等身为先皇最为信任的护卫统领,又兼领侍卫内大臣一职,职守所在,不敢有所懈怠。尤其是先皇驾崩,朝中无主,值此非常时期,奴才等不得不出此非常之举,增加护灵守卫,以防备居心叵测之人灵前忤逆。”索尼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还没等代善说话,索尼就碰上了阿济格咄咄逼人的目光,只见阿济格阴沉着脸地问道:“你给本王说清楚,究竟在座的各位,哪一个是你要防备的‘忤逆’之人?说出来让咱们见识见识,究竟是谁胆敢在大行皇帝灵前图谋不轨?”
“这…”索尼顿住了,没有豪格的发话,他是断断不敢提前把自己的底牌揭露出来的,一旁的鳌拜突然站上前一步,洪亮粗犷的声音在大殿里格外清晰:“我等深受大行皇帝厚恩,自愧无以为报,如果在这个时候仍然畏惧退缩的话,就是最大的不忠,我们两黄旗的人已经发下重誓,必立大行皇帝之子,倘若他人横加阻挠的话,我等手中的刀剑可不是摆设!”
鳌拜的话甫一落地,立即引来了在场几乎所有王公们的怒目而视,顿时一阵群情汹涌,“太过分了,这不是明摆着逼宫吗?这帮子奴才们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就是,敢情还要把刀子架到我们脖子上来?真是大逆不道!”
…
许久没有说话的多尔衮突然开口了,他刀锋般的目光冷冷地在二人身上扫过,索尼禁不住垂下了眼帘,似乎没有勇气和这位睿亲王的目光对视一样,鳌拜尽管有些心虚,不过表面上依然强硬,但是右手仍然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刀柄。要按照往常,只要哪个亲王一声令下,也足够给自己安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喝令侍卫冲进来给他拉下去了,只不过今日实在不同寻常,外面全部都是自己手下的人,所以鳌拜也不害怕这些个已经成为瓮中之鳖的王爷们能把他怎么样。
“本王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地说是要立先皇之子,那么也就是说,你们要拥立肃亲王豪格为新君了?”多尔衮悠悠地问道。
索尼正想悄悄地拉一下鳌拜的袖子,示意他不可轻易回答,否则很有可能中这位城府深沉,算计精明的睿亲王设下的圈套。
然而鳌拜却早已按捺不住,根本没有来得及注意到索尼的暗示,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正是!我等誓死拥立肃亲王为嗣!”
索尼暗暗叹息一声,什么叫“祸从口出”,看鳌拜就知道了,前面座位里的豪格听到鳌拜这一句话,顿时脸色一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别提多古怪了。
“呵呵呵,”多尔衮忽然笑了起来,他转脸向所有王公贝勒们,“诸位可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了,鳌统领已经承认了,他们两黄旗的人昨晚已经集体盟誓,一心要拥戴肃亲王为新君了!这可是他自己说的,”接着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豪格说道:“肃亲王,看来这些个两黄旗的大臣们,都是你忠心耿耿的拥戴者,你应该高兴才对啊!干吗要这种脸色?莫非他们不是你事先安排好,一大早就集结好队伍过来逼宫的?”
多铎忙不迭地附和着:“就是嘛,肃亲王你就别死撑了,想当皇帝就干干脆脆地自己说出来嘛,何必支支吾吾,死不承认的?这样一来岂不是让支持你的臣下们寒了心吗?他们可是置朝廷规矩而不顾,宁可大逆不道也要拼死上来拥戴你登基的啊!”
第三十节精彩迭出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断章取义!”豪格显然感觉到了苗头不对,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指责着多尔衮,但是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投以怀疑和不屑的目光,众人都可以大致看得出来这位肃亲王的底气不足,于是各怀心思地冷眼旁观着他如何自圆其说。
“这就怪了,明明鳌统领先前说他们两黄旗的人昨夜已经立下重誓,要誓死拥立先皇之子登基,接着又说他们要誓死捍卫的皇子是你肃亲王,又怎么不对了?是本王误会了,还是鳌统领中了风寒发了高烧,以至于言语昏乱不清?”多尔衮盯着豪格那张逐渐恼羞成怒的脸,不紧不慢地反诘道。
鳌拜自知失口闯祸,顿时傻了眼,急忙梗着脖子辩解道:“奴才可没有…那个…嗯…”虽然他明知道多尔衮是在故意绕话,他一个不小心就晕头转向地被绕了进去,本来想矢口否认,但鳌拜素来不是狡猾机变之人,支吾到一半他自己也想起,昨晚他们八个人也确实聚在一起立誓要拥立豪格来着,这一点多尔衮也并没有冤枉他,想到这里鳌拜的辩解就不由自主地没了下文。
“刚才大家都听我说过这句话,并且都点过头的——‘这两黄旗的队伍究竟是哪个派来的,传索尼鳌拜过来一问便知,只要他们口口声声支持哪个登基,谁是幕后主使就一清二白了’,怎么样?这回各位想必已经对今日指使两黄旗逼宫之人已经心知肚明,不用我再多费唇舌了吧?”多铎不失时机地把他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兄弟俩联手把豪格一步步逼到了极为尴尬的地步,风向已经开始悄悄扭转。
“好你个豪格,还敢抵赖不成?先皇在天之灵若是看到你在他头七未满,尸骨未寒之际,就阴谋指使两黄旗的护军们包围崇政殿,明刀明枪地威逼胁迫我们这些叔伯兄弟们,以便让你的谋位企图得逞的话,恐怕也会魂魄不宁,降大祸于我大清的,到时候天怒人怨,你豪格就是整个满洲,整个大清的罪人!”阿济格“义愤填膺”地站起身来,直指着豪格怒斥道。
豪格一时间几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也不怪,因为阿济格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的正是时机,让豪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承认就会被指责为强辩,况且也没有办法洗刷清楚;承认的话无疑就是授人以柄,任人宰割,顿时额头上沁出冷汗来。
多尔衮将一切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但是他并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而是将目标再次转移,盯上了索尼,他一脸和善的微笑,用隐藏刀锋的语调悠悠地问道:
“索统领,你好歹也是先皇在日颇为信任的大臣,就算四年前那一次你疏忽宫禁防卫,严重渎职,间接导致那两个谋害八阿哥的凶手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是仓皇失足还是被人灭口,直到现在都是一笔糊涂帐,先皇念你劳苦功高,效力多年,也没有过深地追究于你。可是想不到啊,你却无视朝廷威严,在这里上演了一出‘停尸不顾,束甲相争’的好戏,你也扪心自问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先皇的厚遇?”
周围诸人听到多尔衮有意无意间提到数年前八阿哥离奇遭遇谋害的大事,也不禁一悚,说实话,当时那案虽然草草了解,也处死了一大批人,但是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知道这是一场储位之争而提前上演的惨剧。而至于究竟哪个是幕后凶手,大家虽然有所猜测,但是涉及之人都是位高权重,或者蒙获圣眷之人,所以一时间谁也不敢随便说话,这事也就渐渐拖了下来。
眼下此事又被多尔衮重新提起,无疑是给在座各位王公贝勒们亮了一杆新的方向标,众人不禁暗暗嘀咕起来:按照索尼一贯谨慎仔细的性子,当年那个疏忽渎职的失误确实是不小的蹊跷,除非用故意为之来解释;但如果这样说来,他就有可能参与杀人灭口的行动或者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供有利条件?对于储位之争最为积极的无非就是豪格与多尔衮二人了,而眼下明摆着这帮两黄旗的人是被豪格指使,过来威逼白旗三王就范的,那么如此推测,莫非早在四年前的那场变故中,索尼就已经是豪格的同伙人了?
众多位高权重的皇亲贵胄们怀疑闪烁的目光令不敢抬眼正视多尔衮的索尼渐渐有锋芒在背的感觉,周围的气氛似乎也越来越压迫起来,令他心跳加速,暗暗慌恐:这个睿亲王果然机锋犀利,异常厉害。当年那件令他毫无防备就丢官降职,差点变成庶民的大案,居然隔了这许久,再一次被多尔衮提了出来,而且还是这么要命而敏感的时间和场合,着实给他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他明自己知道自己是冤枉的,却开口辩解不得——因为多尔衮这个提出的方式异常巧妙:他并没有直接指责或者有任何怀疑索尼也是当年的同谋者之一,却能让周围几乎所有人都不能不被无形中引导着往这方面猜测,而这时候他索尼若是直接开口为自己辩护的话,则无疑是“做贼心虚,越描越黑”,到时候只要那个不肯安份的豫亲王来一句“咦?我哥哥可没有半个字说那件事你索大人也有份儿,你忙不迭地辩解什么?莫非真的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儿?”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多尔衮依然稳如泰山地端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索尼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奇怪的是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得意和悠然,反而是感慨占据了上风:真正的凶手正是自己,想想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学会了卑鄙,并且逐渐将它运用得娴熟顺手,眼下又信手拈来,贼喊捉贼,反诬上本与那事毫无干系的索尼来了,唉,谁叫你索尼一向紧跟豪格,眼下又这么积极呢?你不仁我也就不义了。
四年前,自己勾结大贵妃暗中谋害了皇太极的幼子,四年后又利用与庄妃的私情激得皇太极风疾痰症发作而突然驾崩,而现在自己又千万百计要阻止皇太极的儿子继位,这是不是足够卑鄙了?当年那个仇恨,也算是报得差不多了吧?
索尼对于多尔衮的用意可谓是心知肚明,这是故意将他逼到悬崖边上,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继续死撑下去,不过最后结果很有可能越描越黑,退无可退,更严重的是有可能会被安上一个附逆叛乱的天大罪名;二就是立马宣布与豪格撇清,彻底划清界限,这样还可以算作悬崖勒马,多尔衮也许还会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这时睿亲王的话又一次不失时机地响在耳畔,似乎在催促着他尽快表态:“如果索统领和其他几位两黄旗的大臣们果真聚集在一起搞了宣誓立盟,向肃亲王誓死效忠的话,显然是违背了朝廷的规矩,触犯了大清的律法:且不说这算不算是私下谋逆,首先光一条‘结党营私’的罪过,就是坐定的了…”
“睿亲王且慢给奴才定罪!”索尼突然开口打断了多尔衮的话,这让周围众人顿时提高了精神上的注意力,看看究竟即将有什么精彩的段子演出。
“哦?索统领有何话说,尽请直言!”多尔衮饶有兴致地盯着略显窘迫的索尼,他也懒得将戏弄继续下去了。
索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道:“奴才和肃亲王并无干系,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参与谋逆之事,只不过是一时头脑昏晦,误中了肃亲王设下的圈套,以为他令我们引属下兵将前来包围宫禁是为了提防有人图谋不轨。可是眼下看来,却是他为了一己私欲,把我们当了枪使,现在悔恨不已,实在是罪过不小啊!”
说罢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给上首的几位亲王叩头谢罪起来。周围顿时一片哗然,众多王公贝勒们纷纷变色,交头接耳起来,一时间肃穆的大殿里热闹非凡。
且不说此时豪格究竟在上演如何出色的川剧变脸法,光索尼旁边的鳌拜就足够被这突然的变化吓了一大跳,他顿时手足无措,想要开口大骂索尼软骨头,却又隐隐觉得索尼此举似乎另有深意,不失为自我保全之道,毕竟脑袋只有一颗,若是强着脖子硬抗下去也许真的就丢了,那可是无论如何都长不回来的;而让鳌拜违心地给多尔衮下跪承认自己被豪格笼络蒙骗了的话,这又实在难为他了,或者说按照他的性子根本就办不到。于是两难之间,鳌拜索性就垂下头去,什么也不说了。
其实索尼和鳌拜同时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没有想到第三条,也就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一条路:多尔衮这一招棋,其实也不是密不透风的,只要他们一口咬定他们并非豪格指使,这陈兵示威是为了拥戴先皇之子继统的,就有了转寰的余地,毕竟“立皇子”不等于“立豪格”。
而偏偏让平时心思缜密的索尼一时想不到这一点的是,多尔衮和他的两个兄弟之前的一番唱和,让大家齐齐地将目光对准了豪格一人,而根本无暇考虑到先皇之子并非是豪格一人这一细节,这么多局外人的王公们一时间都没有想到这一层,作为当事人的索尼和鳌拜本来就被多尔衮逼得乱了方寸,就更琢磨不出这么一条高明的辩解之辞了。毕竟此时的索尼和鳌拜的政治修为与韬略还没有达到历史上若干年后在康熙朝初年时任辅政大臣时的老练,眼下与多尔衮较量起来,无疑欠了不少火候,层次上的差别是明显的,所以也就不足为怪了。
“原来如此啊,本王原本也道是索统领一向小心谨慎,很少有攀附权贵之举,也深得先皇信任,总不至于做出那等大逆不道,有负圣恩之事,看来的确是腹有苦衷,受他人蒙骗啊!毕竟此次索统领并非本意,情有可原,既然是懵懵懂懂间被拉进来的,眼下又诚心悔过,勇气可嘉,以本王看来,倒是可以与肃亲王划清界限,不可视同一体嘛!”多尔衮很满意索尼的识时务,他一本正经,宽容大度地打着哈哈,然后侧脸转向首位的代善和济尔哈朗征询道:“不知礼亲王与郑亲王二位意下如何?打算怎么处置…”
豪格终于压抑不住胸中怒火,“腾”地起身,指着索尼的鼻子大骂起来:“好你个吃里爬外的奴才,昨天是谁口口声声地宣誓要效忠本王的?转眼间的功夫就来了个大转弯,见风使舵起来,还想反咬本王一口?你休想借此撇个一干二净!”接着他怒目转向一旁的鳌拜,咄咄地逼问道:“鳌拜,你昨天也在场,也一道参与宣誓来着,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好好说一句,你们昨天是不是一起宣誓要誓死拥戴本王的?本王有哪一点是威逼利诱你们的?”
鳌拜本来还在犹豫当中,但是看到豪格此时气急败坏的模样,心底不由大为惶恐:尽管索尼前面承认上豪格的船是纯属被骗这一条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是眼下明显风向已经转向睿亲王那一边,对豪格大大不利,看他的样子似乎也理屈词穷,外强中干了,如果自己仍然一条心继续跟豪格走下去的话,显然是凶多吉少。尽管鳌拜是个耿直胆大之人,但是政治嗅觉也不至于迟钝到了这种地步,于是他很快做出了和索尼同样的抉择。
“肃亲王这话就说得不厚道了,昨天我们是宣誓来着,不过没说要拥戴具体哪一个继承大统,而是说要在此非常时期,防备有人趁机图谋不轨,我等自然要竭尽全力拼斗到底。也正如索尼之言,我们率军来这里之前,也是听你说有人试图在大会上谋逆,所以特别前来护灵,防备叛乱发生的,可是谁知道肃亲王你竟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把一切罪名都往臣下们身上扣,所以奴才不得不把实情说清道明了!”
旁边跪伏在地的索尼一听鳌拜也和自己一条心,顿时勇气倍增,况且既然他已经公然背叛了豪格,又或者说他们代表两黄旗将豪格这枚棋子抛弃了的话,就要干脆做到底。因为听豪格的语气,如果真让他做了皇帝的话,首先他索尼就断无生路,所以只能豁出去了。
于是他连连附和道:“请各位王爷明鉴!奴才们不敢有半句虚言啊!”
已经将火候拿捏得刚刚好的多尔衮正想开口,顺着这个风向就势令索尼和鳌拜马上下令把外面那些足有上千,个个虎视眈眈的两黄旗巴牙喇兵们撤下去,以表示他们悔过自新的态度时,怒极反智的豪格突然抢在他前头站到了地当中,对着所有的在场王公们郑重其事地说道:
“各位,我说提防今日崇政殿议立新君之时会有人出来谋逆叛乱,绝非是空穴来风,以公谋私!因为我指的这个预备谋逆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道貌岸然的睿亲王多尔衮!”
眼见这场大戏的一浪高过一浪,大家的神经已经兴奋过度,再也经不起太大的刺激了,突然听得豪格公然指责多尔衮就是叛逆之人,这让众人无不张大了嘴巴,一时间连交头接耳的兴趣都没有了。
多铎果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拍案大骂道:“我看你是狗急跳墙了吧?什么脏水都拿来往我哥哥身上泼,也不看看现在还有谁肯相信你的胡诌八扯!”
“就是,前几天你一进灵堂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大打出手,还嚷嚷睿亲王是弑君大逆,结果怎么着?我看你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阿济格跟着忿忿地附和道。
许久没有说话的代善也禁不住皱了皱眉头,一脸严峻:“豪格,你说话还是要有些分寸的,这种叛君谋逆的大罪可是要处以极刑,罪及全族的,没有万分把握的证物,是不可以随便攀诬的!”
“谁说我没证据?我说他多尔衮谋逆大家自然难以相信,可要是先皇于驾崩之前亲口说过的呢?”
第三十一节孤注一掷
整个东配殿的气氛顿时如一滴清水落入滚烫的油锅里一般,“哗”地一声炸开了,本来正跪在地当中的索尼和鳌拜已经趁着热闹悄然地退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去了,他们强按着怦怦乱跳的心,看着周围几乎所有王公贝勒们半信半疑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两人感觉额头上的冷汗早已沁了出来,眼下大有顺着脸颊往下流淌的势头。
在满堂喧闹声中,鳌拜悄悄地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只觉得额头冰冷,然而身上却是燥热难耐,不由得松了松领口,侧脸一看,正好索尼也正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你说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肃亲王定然是要把先皇的那份调兵密谕拿出来,那可是千真万确的,那天郑亲王手里不也有一份吗?咱们八个人可都是亲眼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鳌拜狠了狠心,额头上青筋一跳:“可不就是嘛,咱们刚才光顾着着慌去了,竟然把这一茬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早知道不那么快…唉,反正都已经到这份儿上了,咱们连最后一条退路都已经统统堵死了,不管怎么样都得硬着头皮上了,不然他肃亲王一旦铲除了睿亲王,咱俩肯定被第一个开刀,死得比谁都难看!他娘的,老子豁出去了!”
与这么多身份贵重的亲王贝勒们比起来,索尼和鳌拜两个在镶黄旗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实在只能算是两个过河的小卒,只要一踏上征程,就没有半点回头的机会,两个人暗下决心时,谁也没能注意。
表情最为古怪的当属前头几把交椅的亲王们了,因为接下来豪格能够出示什么真正有效的证据,那么无疑是对眼下大清朝廷政治局势的一个大洗牌,鹿死谁手马上就可以见分晓,这一点谁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毫不知情的代善一脸铁青,而休戚相关的阿济格不由自主地转脸向两位弟弟,希望能够从他们的脸上摸个底,可惜,两位弟弟的表情却完全在众人的意料之中:脸色阴暗不定,眼睛里满是惊讶和愠怒,有点像受了委屈和冤枉的孩童。
“静一静!”代善终于从最初的愕然中清醒过来,他暗地捏了一下手心里的鼻烟壶,清了清喉咙,洪亮而威严地问道:“豪格,你若是能够拿出什么证物,可以证明先皇确实有过此类圣谕,睿亲王,豫亲王,武英郡王三人图谋不轨,妄图篡逆的话,那么本王自会与诸位王公们郑重商议处置的,但是——如果事实证明是你在故意颠倒黑白,攀诬构罪的话,那么肯定不是能够不了了之的!”
阿济格冲代善一拱手:“礼亲王,这肃亲王造谣诬蔑我们兄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了,还望你能够秉公处置,若真是他蓄意诬陷,大放阙词的话,不严惩不足以服众!”
多铎也语气激烈地开口表态:“对,我们兄弟三个跟随先皇十余年,出生入死,向来不皱一下眉头,说半个‘不’字!遍观朝野,有谁的功劳和对先皇,对大清的忠心还能胜过我们兄弟的?先皇也曾经当众说过,于众兄弟子侄中最为厚爱重视睿亲王,又怎么可能怀疑我们兄弟谋逆呢?是非曲直,今日一定要掰个清楚!”
多尔衮听着弟弟表态时,自己闷声不吭,外人看起来似乎是一脸铁青,实际上他眼角的余光悄悄地朝郑亲王济尔哈朗那里瞟了瞟,他现在是什么表现和态度,确实是多尔衮最为关心的。可惜,在济尔哈朗的脸上,多尔衮一无所获,只能看到济尔哈朗一双不大的眼睛一如平日地眯缝着,看不到任何光芒在闪烁。
豪格看着显然是猝不及防的多尔衮兄弟,顿时一阵扭转乾坤的得意感油然而生,心底里简直要肆意地沸腾起来:哈哈哈,多尔衮,这下你死定了,看你还能撑多久!
“我有先皇密谕,可以证明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三个逆贼图谋不轨,论罪当诛!”
豪格卖足了关子,终于把他最后的底牌亮了出来。
“什么?先皇密谕?赶快拿出来给我们大家看看!”代善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倾,花白的胡须微微一抖。
“哼哼,”豪格得意地看着闻言之后脸色大变的白旗三王,只见不但平时容易冲动的阿济格和多铎,连一向真正自若,波澜不兴的多尔衮似乎都沉不住气了,满眼的惶恐和惊疑。豪格心下大定,看来这兄弟三个根本对其中秘密一无所知,眼下肯定是捉襟见肘,除了傻眼还能怎样?一想着待会儿他们被当场锁拿,关进大牢,甚至极有可能直接由在场所有王公议下死罪时的模样,豪格就几乎忍不住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