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面地上铺着一张寸把厚黑底洒醉红海棠叶样的大地毯,上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团团围着一张嵌雪石桌面的八仙桌,桌上布满了各式点心茶具,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俱都在座。
打头站着的一身着灰色襟袍的太监见了八阿哥手势,忙击掌让那群鼓乐、歌女们鱼贯退下。
湖风拂过八阿哥衣袂漾起一层涟漪,他端着的弟窑瓷碗粉青如玉通体透明,纯乎见釉,透着光亮,越发衬得他那双手是如此净白优雅,宛若误坠尘世的谪仙,那是一双曾对画薇许下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手。
仿如时光倒流,宛琬又看见什刹海畔他俩人并肩赏花观月,吟诗做赋,湖上泛舟,联手抚琴,他俩人都有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指,都偏爱白衣素衫。
“八阿哥,你知道吗?我曾问过画薇,这么多年了,他如果是真心待你,又怎么忍心让你总待在这寻欢作乐之地?她说有为的人不能受到牵制,不能因为她而授人以柄,她说我未遇着心爱的人,不会明白,若是真爱一个人,就会让他自由,让他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更何况思念等待一个人是那样美好的事,她说这些话时的神情我至今忘不了。”宛琬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讨厌眼眶中湿湿的感觉。
“你阿哥上妓院花钱玩婊子自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你明明知道她是个死心眼的人,就不该给她希望,就不该对她说什么小仙子,更不应和她许下偕老之诺,她那个傻子统统都当真了!你这样比在她心上扎了一刀还让她难受,你懂吗?你知道画薇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吗?难道多读了些圣贤书就连玩人的手段也高人一等,你真让人作呕!你是阿哥就了不得吗?她是青楼女子就没有真感情,就不配有真感情吗?在你心里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可人的感情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吗?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你和太子那伙人又有什么两样,他明着抢人倒不愧是个真小人,你暗地骗心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宛琬恼怒的大声斥责。
十三阿哥早知她出言定会不善,却不料她竟扯出了太子,心下一急,不等他相拦,那十四阿哥已一蹿上前捂住宛琬的嘴,低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这么说太子是不要命了吗?”
他见宛琬双眼红红,小脸气得透着青的雪白,哭笑不得,只好耐下性子轻声哄她:”我的小姑奶奶,求你就少说两句吧,男人三妻四妾原本很正常,可八嫂那脾性想必你也听见过,她那性子是断容不得画薇的,她要倔起来,真把画薇脱籍入旗的事闹开了,只怕还要连累了四哥。”
宛琬闻言脸色一黯,那攥紧了的小手,颓然松落了下来,只见那八阿哥双手使劲按着椅子把手,关节泛白,神色隐忍,九阿哥、十阿哥面面相觑,终无可奈何的长叹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吗?有了红玫瑰,就想去那外面寻找白月光,等那白月光真追了过来,却又嫌她照在身上只不过象是颗沾在衣服上的米饭粒,回头再看看那红玫瑰怎么也成了墙壁上的一抹蚊子血,那你们又想再去找个什么样的呢?就不怕最后把这天地万物都给恶心了?”
其余人等俱都听得一楞,那十阿哥倒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宛琬,怎么你这骂人的话听起来也这么有趣呢。”
未及宛琬再开口便见他们眼中露出丝惊疑,神色全不自然起来,她回眸一看,画薇竟跟了过来,她身前还立一女子,那女子一身红裳,绣满了娇媚的牡丹花样,艳若桃李。
“八嫂,”十四阿哥吃惊地瞪大眼,迟疑道。
八福晋明眸凝视了下宛琬,拉着画薇款步走至八阿哥身边,嘴角勾出一抹讽痕,“她和下人们说要找我,可我想她真想找的人应该是爷吧。”
画薇一袭白衣素裙,单薄的身子仿佛风一吹便可远去。
如一枚石子投进湖心,击碎了八阿哥一惯如水平静的笑容,他失措的拉住八福晋的手,怨疑地瞥向画薇。
宛琬的眼中掠过丝惊鄂,她这才注意到八阿哥那双明亮的黑眸似乎永远在洞察别人脸上的表情,那里面流淌着怀疑的寒流,以至他常常需要微笑来掩饰那一切。
白衣,红裳,一个挚爱,一个名利,八阿哥他都想要吗?不,或许并不是这样,他并不爱她,他唯一爱的不过是他自己罢了。
“八福晋,我的确不是来找你的,可也不是来找八爷的,”画薇望着八阿哥俊秀的容颜苍凉一笑,浓得化不去的忧郁在她秀眉间显出别样的风情,她早就对这个她想托付终身的良人绝望了,在他听说太子对她势在必得眼眸闪过一丝狂喜时,在他苦心设陷,步步为营让她往里跳时,她的失望就慢慢地沉淀,一点一点地积累成绝望。
或许终有一天她会修炼的火眼金睛,刀枪不入,再无人能伤害她。
可当她第一次见到八阿哥,他对她宛如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般温柔一笑时,她的心就不再属于她自己了,她仿佛在那一瞬间就蜕变成了个女人。只有她一人知道在那之前她几乎还只是个孩子,她的心里有多么惊慌失措,她整日惶恐于她的爱是如此希望渺茫,她怀着能燃烧尽一切的热情,悄悄的不为人知的投其所好,曲意逢迎。
是他将那丝光亮投入到她以为将是一生黑暗的岁月中。
她要她的一生都只属于他,却不知道她的一生他并不需要,他只要她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她却以为在他身上可以找到她梦寐以求的爱情,何其的愚蠢,又何其的可笑!
画薇牵动唇角,溢出丝自嘲的苦笑,她执起茶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茶,接着优雅地执着杯身,摩挲着上面景泰蓝的纹理,呷一口,仔细品尝,“宛琬,茶你要慢慢的品,因为它就象人的一生,初入口时的芬芳,盛时的浑黄,一直到最后,不过是无味罢了。宛琬,你说的我心里都明白,人活一世,其实生是你一个人,死也是你一个人,我们走吧。”
宛琬眉梢微微一扬,一抹笑意从她粉嫩的颊上漾开,她紧握住画薇的双手,“好,我们这就走。画薇,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并不是‘得不到’和‘失去的’,最珍贵的是要把握住你手里已经拥有的,你既然能离开那里,从今往后你要为自己自由、骄傲的活着。”
“好。”画薇一口应承,宛琬的双手那样温暖有力的握住她,可惜那暖意来得太晚已无法再抵达她冰凉的心底。
往日种种譬如昨日已死,她依然会走上那条既定的道路,只是这次将不再是以爱的名义,她回眸望了八阿哥一眼,这回他没再回避她的眼光,了然一笑,眉宇间浮起自得而略有所憾的神色。


备注1:红玫瑰引自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备注2:因为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同志曰友,放飞天灯?

同志曰友,放飞天灯
暮春初夏,池中千顷碧叶连天,阵阵清风拂过,泛起层层波澜,满池荷苞尖尖,娉婷风姿摇曳风中。
十三阿哥出神的望着盈盈伫立于荷花池边的那抹纤细身影,天已黄昏,夕晖斜照,远远瞅着霞光将宛琬全身拢成一团淡淡的金黄,成了这水天一色间的一抹暖色。
许久,十三阿哥仰首凝望远空,他马上就要离京了,可皇阿玛这次巡视塞外,除了年龄尚幼的十五弟、十六弟们,就只有太子、大哥和他随扈。这几日他心中一直纠结着团千丝万缕的烦忧困扰却都如水中浮萍,天上游云,抓不着头绪。
湖中倒映出两个身影,宛琬微侧眼眸,仍凝视着前方,幽幽说道:“那日她答应我时的样子,多象那株白莲。”
十三阿哥顺着她手指方向见满池荷叶随风微微荡漾,一株含苞待放白莲破淤而出亭亭玉立。
“十三爷,她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难道荣华富贵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宛琬不懂,她真的是不懂,为什么知道了一切的画薇放弃自由还是从了太子,她只叫她不要再去管她,她说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同师曰朋,同志曰友。人要志趣相同才能道合,道合才能两两相悦而交。可就算是知己、朋友,你也不能代替她选择她自己一心想要走的路。画薇不是都说了,人活一世,其实生是她一个人,死也是她一个人罢了。宛琬,你一心想对她好,可那好也得是她想要的才行。”风吹着他的鬓角,十三阿哥语露苦涩道。
宛琬回转身子,不觉抬眉一愣:“十三爷,你拿着这些棉纸还有竹条做什么?”
“哦,”十三阿哥象想起什么似的,“宛琬,我是来找你做天灯的。”
“天灯?就是孔明灯吗?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好好的做那个干什么呀?”宛琬意兴阑珊。
“你呀,你就是个小孩子,整日里替人瞎操心,你快些跟上来。”十三阿哥伸手点了下宛琬的小脑袋瓜,往不远的湖心亭走去。
俩人将薄棉纸、竹条、棉线、剪子什么的铺了一桌,宛琬半跪于石凳上看着十三阿哥十指捻熟的弯着竹篦。
“宛琬,你别闲着啊,这不是有笔吗,你就把你心里烦忧苦恼的事,还有你对那画薇还想说的话都写在这纸上,待会我再把它们糊上,等它放飞到天上后,你的那些心愿就都能实现了。”十三阿哥编着竹篦,对那宛琬偏首言道。
“十三爷,你们不都说生、死都是一个人的事吗?你怎么就知道我还放不下心呢?再说放这个有用吗?”宛琬转着手中狼毫,讪讪言道。
“你瞧着都是一大姑娘了,其实这里,就还是一个傻孩子,喜怒哀乐,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这脸上呢。有没有用等你放了不就知道了。”十三阿哥乘机用竹条敲敲宛琬的脑袋瓜。
宛琬不服气地拈着狼毫沾了点墨,猛的点上十三阿哥的额头,“你才是光长了这么高个子,这里还傻着呢!”俩人嘻嘻哈哈笑做一团。
过了片刻工夫,一盏大半人高的纸灯笼立于石桌上。
宛琬目不转睛盯住那庞然大物,惊喜不已,“十三爷,你做得还真不错,谁教你的?”
“走,咱们往那园子里找块空地再放。”十三阿哥提起孔明灯向外走去,宛琬跳下石凳紧跟随后。
“是小时候四哥教的,其实四哥做的才真叫好呢,不论是孔明灯还是风筝都能放的又高又远。四哥从小就这样,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最认真,他都要做得最好。”十三阿哥微抬眼睫,思忆着说。
“啊?四爷小时候也爱做这些个玩吗?”宛琬瞪圆了杏眼。
“你当四哥生下来就是板着脸的吗?说你傻吧,还不承认。”十三阿哥回首一弹宛琬脑门。
金色的天穹越加暗淡,俩人在园子空地停下。
十三阿哥蹲下身子,将孔明灯底部沾有煤油的金纸点燃,原本白色的灯骤然被染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整个灯身慢慢膨胀开来。
十三阿哥拉过宛琬的手,俩人一块将孔明灯高高举起,明亮的灯光耀艳了俩人的双眸,他们慢慢放开了手,那灯晃晃悠悠地冉冉升空,在那浩瀚夜空中飘飘荡荡,向着无人知晓的远方飞去。
俩人肩并着肩看得有些痴了,若他们此时回首便能望见正立于那不远处的四阿哥身影。
四阿哥静静注视着他俩,脸上浮起很淡的微笑,他和十三弟共放孔明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太久远了,久得他都记不清了。
这些年十三弟长得越发的高了,再不是那个他伸出手去就可以抚过头顶的少年了,那性子倒渐渐沉静了下来,可他眼中也一日日的添上了些他看不明白的神情。
他慢慢转身离去,一阵风过,衣摆袍角翩然起落,将那踽踽独行的灰色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十三阿哥突然冒出句风马牛不及的话:“宛琬,如果有一件事,你明知道这么做不对,可它却对你很重要,不去试一试,你就寝食难安,那你该怎么办?”
宛琬回首见十三阿哥脸色苍白,不由有些担忧,“十三爷,你怎么了?要是你明明知道那件事不对,却还抵抗不了去做了,可万一以后你又后悔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十三阿哥深深凝视着宛琬,她黑眸中充满了关切,这一瞬间他忽就下定了决心,她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她值得他为她放手一博,他再没有犹豫,再不会徘徊。
“我没事,小笨蛋,我是想试试宛琬心中除了画薇还会不会关心我呢。”十三阿哥笑了开来,戏谑道。
“十三爷这么坏,说我笨还捉弄我,我才懒得关心你呢。”宛琬勉强挤出一抹笑,莫名她总有些忐忑不安。
“噢,原来只要我不说宛琬是笨蛋,宛琬就会来关心我了,那好,我就说宛琬是这世上最最最聪明的傻瓜。”
俩人一路互相打趣,各怀心事。

备注1: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五月,康熙巡视塞外,除皇太子胤礽(34岁)外,此行随扈共有6位皇子,其中皇长子胤褆37岁,十三子胤祥23岁,十五子胤禑16岁,十六子胤禄14岁,十七子胤礼12岁,十八子胤祄8岁。——《满文档案》

备注2:自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起,康熙每次离京外出,随行扈从均有皇太子胤礽、皇长子胤褆与皇十三子胤祥。

 

一窍不通,出世入世
宛琬望着纸牌有些发愣,这牌还是她让画薇做的,他们这伙人中就数她和十阿哥赌兴最浓,偏偏那十阿哥还最爱做庄,她便将‘斗地主’改名为‘斗阿哥’,如今却牌在人非,不能再想了,宛琬回过神小声嘀咕:“还闹着要改什么名字呀,‘斗阿哥’这名再确切不过了。”
“宛琬你在那嘀咕什么呢?你倒是做不做啊?”十阿哥一把撩开那牌还没等再细看两眼,便急着催问宛琬。
“我-不-做。”宛琬瞧瞧手中牌,心底窃笑,只怕这副十阿哥又要输了,哈哈,她还就喜欢看十阿哥那副总不信邪,副副抢着做庄的样子。
十四阿哥看似心无旁骛的望着手中纸牌,眼角余光偷扫向那宛琬,见她眉开眼笑地打着如意算盘,终放下了一颗心。
“哎,兄弟我为了哄你心上人高兴,可是蹲这枯打了两个时辰,连花酒也没喝上一口。”一旁的九阿哥凑近了十四阿哥,耸眉挤眼的坏坏笑道。
“九哥,你们在那小声说什么呢?可不许相互通气阿。”十阿哥瞧见,赶紧伸指过来敲敲桌。
“得了老十,你就等着输吧。”九阿哥和那宛琬互一挑眉,直杀得那十阿哥落花流水。
等到结束时一盘算,三家赢一家独输,仅那宛琬一人,十阿哥就输了二百两。
“嘿,宛琬你可够狠的,堂堂一品官员一年的俸银也才180两呢。”十四阿哥瞅着宛琬打趣道。
宛琬嘻嘻咧嘴一笑,伸手凑到十阿哥面前直嚷嚷,“银票,银票,我这可没赊帐的,快快拿来。”
“急什么,我还会赖你不成,拿去。”十阿哥大手一挥,怎么也不服气的又加了句,“小财迷,就喜欢银子。”
“谁说我就喜欢银子了,珍珠、玛瑙、翡翠、宝石、玉我统统都爱。”宛琬眯细了眼,拿着那张银票小手挥挥,顺手取过一盅丫鬟们新沏上的茶,一饮而尽。
十阿哥瞧着眼里忍不住挤兑说道:“原来饮茶还真有牛饮一说,宛琬,这文人七件宝‘琴棋书画诗酒茶’你倒是会哪一样呀?”
宛琬黑眼珠子转转,嘿嘿,十阿哥是一家独输没面子故意找她茬呢,“哦,这文人‘琴棋书画诗酒茶’七件事,我不敢说件件开窍精通,至少开了六窍,只有‘一窍不通’吧。”宛琬想这可不算她吹牛吧,她可是按实全说了,他们听不听得懂可不能怪她。
“哧”的一声,十四阿哥差点让那茶给呛着,就她宛琬能将那‘一窍不通’的事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十四阿哥击掌让人提上一物递于宛琬。
“什么呀?神秘兮兮的还用黑布罩着。”宛琬疑惑的接过那鸟笼状物,小心掀起那罩着的黑布,她有些愣住了,那是个用铜编制的很精巧的笼子,外面糊着薄密韧的绵纸,里面飞舞着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最外面还有个细细的铜栓门。
十四阿哥小心翼翼的问宛琬:“不喜欢吗?你以前问过我有没有象灯笼那么大的夜明珠,我找不到,想了半日才想到这个的,这玩意麻烦,还得要在夜里才能扑住。”
“我这个傻十四弟呀,自个身子还没好透,就带着人满山坳的转,足足扑了半宿,连那山里蚊虫都怜惜他,没叮他个满头包。也不怕让人知道了又笑他痴狂。”九阿哥趁机帮腔。
“这么大的人,让侍卫们跑去捉萤火虫亏你想的出。” 宛琬嗔道,不知是不是屋里热,她脸颊有些泛红。
“才没有呢,他们那帮呆子哪知道这雌的小且暗,要雄的才亮,这大部分可都是我扑的。”十四阿哥瞧她神色,想宛琬心里一定是喜欢的吧。

入夜,四贝勒府,凉亭。
一轮弯月斜挂天际衬着满天繁星,淡淡的星光辉映着月光,照在四阿哥身上,竹影被斜斜地拉长了。
四阿哥又斟了一盅,高高举起,紧皱双眉,凝睇望去,怎么往日如玉薄透的酒盅也混浊不清了。
这还是十三弟第一次没有告诉他这个四哥,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只从十三弟的眼中看出了决绝,十三弟是怕他相拦吗?是怕他担忧吗?难道他不明白他这般只会让人越加忧心吗。
四阿哥一饮而尽,他有些迷茫了,他到底该怎么做?为什么有时候答案不能像一粒米存于粮仓,像一滴水汇入大海那般的简单明了。
透着月光,四阿哥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看见那酒盅上爬着几只黑蚁,用手去捏,却是几个小字,凑近眼前细辨酒盅底部刻着“愁来一杯”四字,又取过另一只,底部刻着“闲来一杯”,翻看过所有的酒盅,惟独没有刻着“喜来一杯”的,罢了,罢了他心下惆怅,想来欢喜的人总是成双结群地忙着喜事,那会独自闲喝闷酒,他将那些酒盅摆成一排,一一斟上,闲来一杯,愁来一杯,恍恍惚惚地一夜就过去了,一年就过去了,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
李青与那侍卫傅鼐俩人远远瞅着却又碍于爷的吩咐不敢上前相劝。
李青忽就瞧见不远处宛格格手提一物,他赶紧上前请安。
宛琬没料想她特意等到天黑了才偷跑来园子里放萤火虫竟还会撞见李青,“李青,你怎么待这呀?是四爷在吗?”
李青放轻脚步向那凉亭方向走近几步,示意宛琬上前去瞧。
宛琬挑眉便见四爷独自背坐于凉亭中,皎洁的月光滤过竹叶细细碎碎地落在他身上,在那地上照出一个淡淡斜影,偶有风吹过,竹叶发出窸窸响声,显得地上的影子那般孤单寂寞。
就在这一瞬间,宛琬心中陡地起了一个隐隐约约,连她自己也无法明白的念头,她不由自主的走向那团身影。
“为何要一个人在这举杯消愁呢?一样是喝酒何不‘千金散尽还复来,会须一饮三百杯’般畅快淋漓的喝呢?”宛琬伸手端起四阿哥面前的酒盅一饮而下。
四阿哥诧异的睨她一眼,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自斟自饮,倒似在比赛一般,又似在对酌。
四阿哥没料到宛琬竟还有些酒量,酒盅虽是那种极小的瓷杯,可俩人恍然间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杯。
“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辛苦营生到头来还不是殊途同归。”四阿哥一敛剑眉,黯然道。
“人生可如朝露、泡影般短暂,但也可永恒绵长,全在一心。虽说人到最后终是‘殊途同归’,可“归”是一样的,“途”却不同,方才为人生各自精彩。”宛琬闻言,倏然蹙眉,微微一怔。
“可身在帝王家,你要一腔抱负心想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只怕在旁人眼中看来说不定就是狼子野心!”四阿哥涩涩一笑,笑得隐含几分不可捉摸的神秘,淡淡说。
“一个人究竟是赤胆忠心还是狼子野心早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宛琬迎上他那双黝黑的眸子宛若沼潭,深不可测。
“只怕等不到那一天,还是独善其身的好啊。”四阿哥忽地低首,似凝眸只望住指间晶莹如玉的瓷盅,幽幽叹息。
为何他的脸上总是凝结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郁,令她的心莫名为之纠结,宛琬缓缓调回视线,望向那苍穹夜空,“芸芸众生,人叠着人,如何独善其身?‘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话本身就有不妥。对君子来说,如果政治清明则出来做官,反之就归隐算了。可乱世中如果君子个个都躲进山林了,那谁来拯救百姓,改变世态呢?这样的出世不如不要罢了。真正以天下大众为己任者,即使头破血流,依然衣带渐宽终不悔,方为真君子。天下精神首推道儒两家,可道家的精神是出世,而儒家的精神是入世。四书五经,开篇便是中庸,何以为然?那是因儒家之经典中庸,却溶入了道家的精神。人活在世便要有信仰、有抱负、要无所畏惧,要‘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儒家的‘入世’精神。然世间百态,有着太多凶险丑恶之事,卑鄙无良之人,如一人空有再多的热情抱负,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徒然白白牺牲自己,连累他人。所以他就该有‘出世’之心,懂得举重若轻,不拘泥于眼前小事、杂事,不计较现实之人说长道短,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志存高远。那行善之人办学堂,送药膳都只是用一已之力福泽方圆罢了。所以我偏要说信佛之人若能权倾天下,又有野心决心,以无所为而为的旷达心怀、坦荡胸襟干一番大事,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这才是中庸之道,才是真正的大慈大悲,天下苍生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