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衣裳略烤了一烤,感觉不大冰手了,翠染才递给了林琰。又收拾起了他揭开的被子,嘴中道:“大爷好歹在意些。方才这样,好容易出了汗,就这么一起来,恐怕又会着凉呢。”
“变天了么?”林琰一边儿换着中衣一边儿问道。
“嗯。上半晌的时候日头就有些昏黄。如今天上阴的挺重的,都是黑云彩呢。想来,就算今儿夜里不下雪,明儿也得有场小雪了。”
看林琰换好了衣裳,翠染忙又转身去茶格上倒了杯温水来递给他。看他捧着一口一口地喝着,这才又将汗湿的中衣收了起来,准备过会子去交给浆洗的人。
忽又一拍额头,急忙转身对林琰道:“看我这个记性。方才大爷睡着的时候,姑爷陪着姑奶奶回来了,一块儿来的还有忠顺王爷。看大爷睡得香甜,就没叫醒您。如今姑奶奶在自己院子里歇着,姑爷陪着王爷在外头花厅里坐着呢。”
林琰长叹了一口气,这该来的都来了。又要了一件儿厚实的衣裳,终于打算起来走动一下了。
才刚要下了床,一阵脚步声响,便听见外间的帘子响了一下,接着便有人从那檀木雕花缂丝绣山水屏风后头转了进来,一前一后,正是司徒岚和云宁两个。
看林琰正披着一件儿袍子弯腰要下来,司徒岚先就大步迈过去按住了,皱眉道:“你这才睡醒了,别忙着起来。”
伸手之际,碰到了林琰的后颈,觉得尚有些潮意,眉间“川”字更深了些,“知道着凉了还不好好儿歇着?”
说话间已经又将人按在了床榻之上盖好了,林琰笑道:“有客到访,安能如此?”
翠染见了二人举动,微低着头出去倒茶,心下却是一片骇然——大爷,与那位忠顺王爷…
云宁一边儿闲闲地看着,问道:“大舅兄好些了?”
林琰眨眨眼睛,觉得今日云宁神色与平常分外不同。
其时他说话声音带着三分沙哑,司徒岚好心地将花几上的温水递给他。
云宁原本俊美冷厉的一张脸上全是笑意,眼角眉梢抑制不住的弯着:“夫人有喜了,大舅兄要做舅舅了。”
“噗”的一声,林琰一口尚未咽下的水都喷了出来,人也跟着被呛得咳了几声。
司徒岚颇为埋怨地瞪了一眼云宁,替林琰擦了擦,道:“他已经炫耀了一整日了,就只差了在脑门上写了‘当爹’两个字。”
若是此时有力气,林琰真相踢了云宁一脚——自家妹子才多大?过了年才十六!这就要当娘了?
他当然知道女孩子嫁为人妇,最重要的便是要产下嫡子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也知道这个时候十五六岁便做了娘的并不在少数,可放到黛玉身上,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黛玉这几年身体被调养的并没有那么弱,可她本身便生得纤细窈窕,看着虽是好看,终不免让人觉得有些文弱。这怀孕生产之苦,她可能受的?
不过,能够有个小小的,软软的,香香的孩子叫自己舅舅,似乎也是很好的?
林琰又不免想象了一番自己抱着小号儿的云宁逗弄的情形,忙摇了摇头,那还是算了罢!
司徒岚云宁两个看着林琰脸上忽喜忽忧,忽而嘴角带笑,忽而目露惊色,互看了一眼,都有些无语。
外边儿屋子里挂着的自鸣钟响了起来,翠染端着茶奉与云宁和司徒岚两个,给林琰的仍是一盅温水。
又有碧萝进来往火盆里添了些银霜炭,又点起了灯。
林琰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了。”碧萝回道,“外边儿开始落了小雪渣儿了。”
林琰听了忙问:“妹妹那边儿院子有些日子没住过人了,可冷不冷?碧萝你带着人过去瞧了没有?”
“回大爷,姑奶奶那里我才回来。屋子里烧的暖暖的,姑爷和大爷都请放心便是。”
林琰想到黛玉才有了身孕,哪里能受得住炭气?忙又嘱咐:“叫人去烧暖龙,别让炭火呛着妹妹。”
转头问云宁:“今儿可还回你们府里去?”
云宁摇摇头,黛玉连衣裳什么的都包裹了来的,哪里肯回去?再说了,既然下了雪,路上定是湿滑的,若是有个闪失,可就不好了。自然还是住下来方便些。
司徒岚喝了一口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林琰含笑看他,原本就因为生病显得愈发水润了些的眼中满是戏谑,“天寒且黑,王爷若是不嫌寒邸简陋,便请也一同留下如何 ?”
“子非太过客气了,小王却之不恭。”
云宁在一旁瞧着两个人假模假样的一个让,一个谢,心里腹诽不已——就不信你司徒岚是头一回在这里留下!
碧萝听了这话,不等林琰吩咐,便忙拉了翠染出去,亲自去给司徒岚收拾屋子。
“碧萝姐姐,你说,大爷跟那个王爷…是不是太熟了些?”翠染犹豫着问道。
碧萝正抖着一床崭新的绫子被,闻言手一顿,才转过身来正色道:“主子的事情,不该看的哪怕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不该问的,更是不要乱问。”
翠染垂下眼皮,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边儿黛玉因为初次有孕,到底年纪还小些,近几日总是有些恹恹欲睡 。窝在屋子里头也眯了一小觉,醒来时候便听见雪雁说哥哥已经醒了,姑爷和同来的王爷都过去看视了。
黛玉有心往那边儿去瞧瞧,跟着来伺候的王嬷嬷劝道:“外头飘上雪珠儿了,地上湿湿的,又黑。这会子姑娘过去,实在是不方便了。况且大爷姑爷知道了也是要担心的。”
黛玉才要说话,便有林琰那边儿打发了小丫头过来传话:“今儿天色晚了,大爷说,明儿再过来给姑奶奶道喜。再有就是晚间留了姑爷在大爷那边儿吃饭,让姑奶奶这里自便。”
小丫头名叫秋儿,人很是机灵,也会讨巧,看着黛玉笑着拜了下去:“婢子也给姑奶奶道喜了。”
黛玉脸色通红,叫霜儿拿了个小荷包赏她,忙打发出去了。
云宁与司徒岚都在林琰那里用晚饭,林琰不能饮酒,却是叫人拿了府里收着的最好的酒出来,与司徒岚两人频频向云宁灌酒,道是恭喜他早日做父亲。
云宁也不推辞,酒到杯干,豪爽大气。
这一顿酒直吃到了将近亥时,云宁与司徒岚两个都带了几分酒意。林琰瞧着这个架势,自己若不说话,那两个还得继续。因此只道自己乏了,叫人分别将两个人送回屋子去歇着。
司徒岚微醺,心里倒还清明。也知道云宁两口子既是在这里,自己好歹得去别的院子住了,看着林琰喝下了药,也就由着人送了回去睡觉。
云宁回到了黛玉那里,霜儿和雪雁两个都在外边的熏笼上坐着,手里头都拿着小衣裳在缝着。看他进来,都忙站了起来。
“太太呢?”
雪雁指着里间儿,轻声道:“在里边儿呢。”
云宁快步走进去,黛玉正坐在书案前头,身上披着一件儿深粉色的缎面儿棉袄,头上钗环已经卸了,显示已经梳洗过了。
“做什么呢?”云宁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头。
黛玉便闻见一股子酒气冲鼻而来,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毛,嗔道:“这般晚了才回来。”
唤了人进来服侍云宁洗漱了一番,胸口处那股翻滚欲呕的感觉才好了些。
云宁拉着她回了榻上躺下,黛玉便问道:“哥哥那边儿怎么样了?可是好些了?”
“就是找了凉,听他说是昨儿夜里边儿看天色好,跑出去看星星了。”云宁觉得很是不可思议,按说林琰平日里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混不像那种毛头小子的样子啊,怎么就闹出了这么个事情。
黛玉叹道:“如今府里头只剩下了哥哥一个人,想来也是苦的。就算是散了值回府,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云宁不语,心里却道是那知冷知热的人早就有了,就只不是你想的。
次日一早起来,司徒岚因要上朝,云宁如今被授了皇差,每日也要出去点卯。因此两个人起来后自有人服侍了洗漱一番出去了。
林琰起来后没多久,便听见外头丫头传话说姑奶奶来了。林琰迎出去看时候,黛玉已经扶着丫头的手进来了。
外头一股潮湿的冷气钻进了屋子,林琰看黛玉身上裹着一件儿大红羽纱的斗篷,还算是严实。头上挽着妇人的发髻,脸色红润,看来过得很是舒心的。也是,府里头除了云宁,便是以她为尊。又没有公婆要她立规矩,又没有通房侍妾的要去费心,日子自然是滋润的。
“妹妹的好消息,怎么不早些来告诉哥哥呢?”林琰叫黛玉坐在了熏笼之上,自己离着她稍远些,在椅子上坐了,笑着看黛玉红了脸。
“不过是前儿才知道的,哪里就能立时来告诉哥哥呢?”黛玉接过碧萝送过来的茶,却被林琰拦了,听他道:“妹妹有了身子,茶水还是不要喝了。平日里饮食多注意着些,有些个入口的东西单吃不妨,同吃却是有碍。妹妹明儿回去了,找个太医好生问问,这些个小事妹夫想不到,嬷嬷便多留心罢。”最后一句却是对着王嬷嬷说的。
王嬷嬷忙答应了,又笑道:“本来也没想到姑娘这样快就有了身子,大伙儿都是高兴的。好些事情都没想到的,还是大爷细心。”
碧萝送来林琰的药,林琰接了过来,皱着鼻子灌了进去。又有翠染赶紧递过来一碟子蜜饯儿,林琰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吃了,这才漱了口。
黛玉看着好笑,道:“哥哥这般大人了,说话做事都比我们稳重,吃个药反倒是这么难。”
林琰摇头:“这怎么能一样呢?”
兄妹两个说笑了一回,又谈及了在书院里头的林若。黛玉听说林琰正要去看林若,便赶紧说道:“天气冷了,我那里也给若儿准备了几件儿冬衣。府里头新近来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点心,我叫他做下几样若儿喜欢的点心,一并送去吧。哥哥正病着,不如叫我们侯爷送去也好。”
林琰笑道:“那倒是不必了。如今我告了几天假,明儿直接过去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动弹不得的大病,出去跑一跑倒是更舒坦些。”
黛玉也不与他争辩,心里却是在盘算着这几日住在娘家不回去了,好生看着哥哥进补一番才好。
不过,这个打算虽是好的,却不过进行了两天。太上皇听说云宁家里的有了身子,自己虽然不好出头,却由着太后将黛玉召进了宫里好一番赏赐,又赐下了两个专门照看怀孕宫妃的嬷嬷 ,都是很有经验的。
黛玉这一走,林琰也就命人收拾好了给林若的东西,坐了马车往书院去了。他早就想好了,离着书院极近的地方他有个小小的温泉庄子,里边儿就着泉眼儿建了一处套间,如今天气冷了,正是泡了温泉的大好时候。
这般想着,越发觉得得意,却没发觉马车后头几匹骏马疾驰,也追了上来。
王夫人被放鸽子
都是女眷中来往惯了的,甄夫人见了贾母王夫人的做派,有何不明白的?
她前边儿也见着了宝玉,那脸盘儿跟自己的儿子还真有五六分相似的。听说性子也和顺,心思也细腻,最是体贴姐妹的。要说自家儿子如此,那甄夫人是怎么看怎么好的。可这要是给女儿找女婿,她心里却并不能满意宝玉这样的性子了。
在她看来,男人么,当然首先得能撑得起来。你在内帏里头再好,不能顶门立户也是白搭。她的小儿子宝玉虽然也是这样的性子,可他还有个哥哥,家业原也并不指望着。贾宝玉就不同了,就算是有个当贵妃的姐姐,但是他父亲本身不袭爵,当官品级又不高,对贾宝玉可是没有多大的好处。况且,这次进京带着女儿,她家的老爷还有一番打算,这荣国府的意思,自是不能应了的。
因此,贾母拉着甄瑶的手,笑着对她道:“这孩子我瞧着就喜欢。你们府里的三姑娘,去年嫁到京里,我们也是极好的,常有来往。我只说那孩子已经是少见的出挑儿了,如今再见了这个,更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甄夫人脸上只挂着十分的笑意,客套道:“老太太过谦了。我瞧见府里几位姑娘,也是个顶个的好呢。可惜了我没有多几个儿子,要不少不得要跟老太太求一个走呢!”
话音一落,屋子里头探春惜春都不免红了脸。甄夫人目光流转,却是投在了坐在探春左首的宝钗身上。薛家在金陵住着的时候,也与甄家有过来往,甄夫人与薛姨妈都并不陌生。便招手叫了宝钗到前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转头对薛姨妈笑道:“自打你们上了京,咱们总没见着。几年下来,薛大姑娘瞧着越发出挑了。”
薛姨妈做出惊喜状,忙微微倾了身子笑答:“夫人可不能这么夸她。小孩子家家的,脸皮儿薄呢。”
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沸浪滔天的。她又不是瞎子傻子,怎么看不出来贾母王夫人对着甄瑶热络的过了头?不但是她,只怕满屋子里头的太太姑娘们都能瞧出来了。薛姨妈冷眼瞧着自己姐姐笑容满面地与甄夫人寒暄,心里一阵阵发寒——这就是自己的好姐姐了。打小儿就是这般,凡事儿嘴上说的好听着呢,到了眼目前,还是把自己放在头一个。这二宝的婚事老姐妹俩说了几年了,姐姐拍着胸脯子跟自己保证是妥妥的了,又说须得等宫里头娘娘看机会赐婚才更显得荣耀,如今怎么说?幸而自己听了儿女的话,没打算在这里一头吊死了!
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头还得叫儿子快些行事。便是进不了王府,也得好生再找找其他的富贵人家了。
再说贾母,闻言之意,当下松开了甄瑶的手,脸上笑容不减,对众人道:“咱们这里说话,几个姑娘们倒是臊红了脸。不若叫她们去二丫头那里,陪着二丫头多说说话也好。”
说着,便吩咐了探春:“好生引着你几个姐妹们过去,我只交给你了。”
探春其时正穿了一件儿浅红色对襟儿长褙子,上头绣着几朵娇别致的玫瑰花,底下配了桃红色遍地金曳地裙,整个人瞧着既娇艳明媚,又带了股子爽朗之气。款款起身福了福,笑道:“老太太但请放心。”
说罢,几个姑娘相携着出去。贾母瞧着甄瑶隐隐走在众人之前的背影,心里颇觉得有些遗憾。
次日,东安王府吹吹打打接走了迎春。荣国府里算是完了一件大事,别人都松了口气,偏生王夫人不行。
东安王府的庶子娶亲,他本身又是有些个缺陷的,既不会对王妃的嫡子有威胁,又正是昭显自己贤惠之时,东安王妃自然不会错过了。这么一来,给贾家的聘礼十分丰厚,虽则不能与当初云宁送到林家的相比,却也比一般人家嫡子娶亲都要厚实了不少。
贾赦两口子有意气王夫人,再者也不必自己花费什么,因此很是大方地从荣府的公库里挑了不少东西。自然,这些有的是塞到了迎春的嫁妆里,有的却被贾赦夫妻留下了。
无论如何,迎春算是体面地出了阁儿。
王夫人每每想起被贾赦邢夫人两个拿走的东西便是心疼的不得了。这且先放在一边儿,她的心尖子宝玉可还没个着落呢!听说那林家的丫头嫁到侯府不过几个月,都做了胎了,王夫人更是心里堵到了十分——瞧着那丫头一副单薄样儿,原以为会跟她那个娘一般不好生养,谁想着竟是能这么快传了喜讯呢?
她打定了主意想先赶紧替宝玉定了的,看来看去,那日来的甄家丫头确实出挑儿,奈何甄夫人不识趣。这正经亲事若是不定下来,可怎么说宝钗的话呢?
不成想没过了几日,她的烦恼便少了一半。这日一大早,从贾母那里回来才吃了饭,便有李纨带着探春惜春姐妹两个过来请安了。
王夫人手里端着一盅普洱茶喝了两口,擦了擦嘴角儿才叫李纨姑嫂们坐了,问道:“宝玉呢?是在老太太那里?”
李纨才坐下,忙又起身:“方才老爷着人进来传了他出去,老太太恐老爷等急了,便直接叫宝兄弟出去了,因此未曾来与太太回话。”
王夫人右臂搭在炕桌上,左手转着佛珠,叹道:“这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叫了他出去排揎了。你们往日里一块儿在园子里,宝玉近来功课如何?”
李纨动了动眼皮儿,没说话。王夫人这话问的忒不讲究,一个寡嫂两个云英未嫁的妹子,这话让外人听来怎么想?
探春低着头正斟酌着言辞,外头有丫头通传:“姨太太来了。”
李纨三个复又站起身来,果然薛姨妈扶着丫头同喜的手进来了,簇新的柳黄色底子秋香色镶边儿绣五彩牡丹花色的圆领对襟长褂子,底下一条落叶黄色五彩花卉刺绣的马面裙,脸上喜气盈腮。进门来瞧见李纨等也在,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姐姐这里热闹。”
薛姨妈乃是寡居之身,所穿的衣裳大多是莲青银白等色,少有穿得如此之时。王夫人瞧着她一脸的笑意,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起身笑着让了座。
老姐妹两个都落了座,王夫人便笑问:“今儿怎么有空这老早就过来了?蟠儿呢?”
“别提那孽障了。”薛姨妈目光一转,看了看李纨几个。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正是有件事儿要与姐姐说呢。”
王夫人瞧着她,心里忖度着是何事。
“姐姐知道,宝丫头如今年纪不小了…”
才听了一句,王夫人心里便“咯噔”一下,果然听得薛姨妈又继续道:“我常在内院里,知道的也不多。前儿一个叫做什么,呃,忠诚王爷府上的管家过来,说是瞧上了宝丫头,要聘了去做庶妃…”
说到这里,脸上虽然带了几分不过意,嘴角儿终究是扬了起来。
这王夫人听在耳中不知如何,李纨三个人却是面面相觑。“金玉良缘”从薛家来了以后,传到了这个时候,怎么突然的,就要把宝钗嫁给别人了?还是去一个王府做庶妃?
王夫人呆愣了片刻,隐在有着精美绣纹的宽大袖子之下的手,渐渐握紧了——她虽然早就判定了宝钗不能为宝玉妻,却不能容忍薛家先起了别的意思。脑子里一阵嗡嗡嗡的,只瞧见自家妹子在那里坐着说话,上扬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却是全然没有听清楚。
薛姨妈今日来,固然是为了要告诉王夫人接了宝钗出园子去,却也是要想着瞧瞧她听了这话时候的反应。见了自己姐姐怔忡的神色,薛姨妈觉得心里终于觉得一口气出来了,笑盈盈起身道:“我今儿跟姐姐说一声,这就把宝丫头带回去。我们京里的宅子也空了这几年,明儿就搬回去。蘅芜苑和梨香院那里,姐姐瞧着派人看着罢。天色不早,我须得先去告诉了宝丫头这个信儿。唉…她是我的心尖子,要是寻常人家,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断不能叫她去与人做了小。可这王爷,听说是万岁爷的亲哥哥,我…”
一行说着一行叹着,扬长而去。
王夫人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青砖上的刻花儿,半晌方挥了挥手,叫李纨等人出去。
三个人巴不得这一声,都急急地福身行礼退了出去,才到了院子门口,便听见里头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不管王夫人如何想,不过几日后,忠诚王府一乘小轿子,还是抬了宝钗进去。
“啪”的一声,素白的手指拈着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水溶一身儿云白色阔袖滚银边儿便服坐在司徒峻对面,如玉的面上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从林琰的角度看去,端的是温柔如春风,俊美世无双。只是看那棋盘之上,黑白双色棋子缴在一起厮杀激烈,虽不是真正的金戈铁马,却依旧让观棋者感到血雨腥风。
一旁的司徒岚碰碰林琰的胳膊,林琰低头,看他正将手里剥好的果子递给自己,摇了摇头。
司徒岚固执地举着手里的果子,桃花眼中都是讨好的味道。林琰无奈,伸手接了过来,自己吃了一瓣,又塞到了司徒岚嘴里一瓣。
水溶斜睨了二人一眼,轻笑道:“你们两个也够了,做出这般姿态来,还小些么?”
“瞧着眼热了罢?”司徒岚笑嘻嘻道,“你身边儿不是也有一盘子?”
水溶瞧瞧地上设着的檀木束腰高几,上头翡翠盘子里装着满满的苹果朱橘等。又瞟了一眼司徒峻,忽而启唇一笑,伸手拿过了一只朱橘,又顺带着裹了几上搭着的雪白布巾,缓缓转着手里的橘子剥了起来。
司徒峻登时觉得身上骨头轻了几分,也掷下了手里的棋子,静坐在那里瞧着水溶细长的手指灵活地转着橘子,淡淡的果香气飘散开来,水溶笑道:“张嘴。”
司徒峻国安从善如流地张开了龙口,水溶将橘子囫囵塞进去,笑道:“前儿忠诚府里头弄了个庶妃进去,皇上就没个赏赐?”
“哪算什么庶妃?”司徒岚抢着开口,“但凡称得上一个‘妃’字的,哪个是一顶四人小轿子抬走的?连宗室里头摆个酒都没有,就这么悄没声响进府了,充其量算个侍妾罢了。”
林琰垂着眼皮叹道:“甄应嘉这一进京,倒先凑成了这薛家人进了王府。”
忠诚王爷生母姓甄,乃是金陵甄家旁支所出,与甄应嘉算是堂姐弟。甄家世代在金陵盘踞,朝中人脉广,司徒峻可从来不相信他们跟忠敬忠诚两个没来往过。
“晚了些了。”水溶淡淡笑道,“若是皇上未登基前,这步棋算是不错。如今只能说,是忠诚昏了头才纳了薛家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