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痴痴傻傻,与世无争的一个人,终究,还是,因为,而死于非命。
一个一个又一个,那么多那么多人,无辜且鲜活的生命,皆是因为我夜婉宁,因我这眉心凰记,而枉失性命。
我摸他的脸,摸他的手,趴伏了身子,在他耳边低语:“煌,你看,你只是傻,一直想着回去…可是,你现在,却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煌,你要是不傻,是会恨我的罢?煌,你又见到你的姑母了么?这样也好,在那个世界,你终究不孤单,还有疼你爱你的姑母。煌,你等我,总有一日,我也会下去找你…”
正月十五,月圆之夜,煌被葬于西湖边上。那一夜,三匹快马,从西湖边上急驰而过,直奔漠北之北,荒漠深处。
第五卷:江山万古谋 第三十章:携仇而来
从江南至漠北,乾昭帝都是必经之路。
快马加鞭,只需六日六晚,便是再一次踏在了乾昭帝都的土地上。
京郊破庙外,不时的传来鸦声点点。
破庙内,小十燃了捡拾来的干枝,火光晕红映着少年的脸,我站在一侧凝目看着,不觉看痴了过去。
“主子姐姐,你在看什么呢?快过来,烤一烤火,暖暖身子…”小十说着,已是拉了我的手,往篝火旁带,触摸着我掌心的冷寒,皱眉道,“怎是这般的凉?”
我微微一笑,并不出声。小十自然是不知的,自当年以己身之血疗治承烨体内之毒伊始,我的身子便已是至寒至冷之身。
身子是冷的,心,也渐渐的冷了,血,亦是冷却。
“谁!?”身边的小十倏然警觉,脚步微移,将我护在身后,朝外冷喝。
有风,穿过破败的木门,篝火摇曳未灭。
木门,无声的,缓缓的,被推开。
透过小十肩背,我看到那站在破败门槛处的人,笑着推开小十,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巧笑倩兮:“慕容相,经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北风穿堂而过,慕容凝的声音在风声中不甚真切,连着慕容凝的五官轮廓在夜色中有种模糊的清隽,倒也是不难捉摸出往日那招牌的温雅笑容以及不卑不亢的轻笑嗓音,朝我行的是朝廷大礼,拜的亦是往日那宫中的帝姑,他倒:“公主千岁,一别两载,能于此时此地见您,臣甚感欣慰。”
我笑意更甚,慢着步子朝他走过去,边走边道:“可不是,有生之年,尚能再见到慕容相,本宫亦是甚感欣慰得紧。”五步、四步、三步…近了,再近了,终于,立在他身前半步开外。
慕容凝双眸清雅如昨,直直的,看向我。相近的距离,昏暗的光线,唯有他的目光,清凉闪烁。
他缓缓启唇:“公主千岁只故意对臣漏了行踪,亦知臣会来,臣既是来了,一切…”
匕首自我手腕间斜刺而出,精准的,刺向眼前之人的胸膛。
毫厘间隙,只听得兵器相撞声,紧接着,手腕一麻一痛,手中的匕首在夜色下划过一道寒光,没入篝火内,击起火星四溅。
小十在那个瞬间,掠身而来,欲将我护在身后。
几乎是同时,慕容凝身侧悄然而立一抹娇弱身影,我伸手阻止了小十近前,似笑非笑的看那娇弱女子。
“主子,请您恕罪,殊儿实是…”晏殊儿看了看沉默的慕容凝,倏然朝我跪倒,“殊儿不忠,请主子撤去殊儿护卫一职。”
看着毅然决然的晏殊儿,我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是流了出来,边笑边道:“好,好,我夜氏百年来,终于有一人,舍家族而情爱,实难可贵,可贵。我夜婉宁若不成全,倒显得不通情理了。晏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晏殊儿抬起脸颊,看向我,面有愧色,亦有忐忑。
我倏然冷声:“小十,还愣着作甚?”
话音堪落,水墨色身影一晃而过,小十已然将尚且来不及或者是根本不愿抵抗的晏殊儿擒制于手。
“主子,殊儿求您,看在我晏家百年来为夜氏效命的份上,放过慕容府,刚过慕容大哥…”到了这个份上,求的,不是自己,已然不过是那始终垂手立于一侧不曾正眼瞧过她一眼的慕容凝。
情深至此,是可叹,还是可悲?
我冷然:“晏姐姐你求我放过慕容府,那么,谁来放过我夜氏千来号人?谁来放过我夜婉宁?”嗤笑一声,“这世道,也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慕容相,你说,是也不是这个理?”
“不…主子,求您,不要…”
看一眼那目光始终流连在慕容凝身上,苦苦相求我放过慕容凝一命的晏殊儿,我眸光森冷:“小十,带她出去。”
小十迅捷的,点了晏殊儿哑穴与定穴,却是不肯离开,固执的道:“我不走,我的职责是保护主子姐姐你。”
我一字一句:“外面候着。”
小十默了默,终是低低的应了一声“是”,带了满脸泪湿的晏殊儿,掠身闪入庙外。
破庙内,一时间,只剩下了我与慕容凝。
我站在门槛内。
他站在门槛外。
我与他之间,仅仅隔着的,不过是一道破败的门槛。
我笑了笑,耸了耸肩,道:“慕容相果真是魅力奇大无比,竟是什么都不曾做的,便使得我夜氏四护法的一颗芳心暗许,继而竟为慕容相不惜自出夜氏。当真是,佩服佩服。”
“公主千岁谬赞,臣当之不起。”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温雅笑意,只是,那绵长睫毛微微低垂的瞬间,有什么光芒,从那狭长眼底一闪而过。默了默,慕容凝道,“匕首终是凶器,公主千岁实则不必只为测一番四姑娘忠心与否,而亲身涉险。”
我摇头,啧啧道:“慕容相就这般笃定,本宫诱慕容相来此,取慕容相性命是假,探测下属忠心是真?”
慕容凝看向我,低声道:“公主千岁何尝不是心有笃定,臣纵然可义无反顾假他人之手除了夜朝歌,却是,不敢伤害公主千岁一分一毫。”
“哦!?”我拖着长长的尾音,手臂抬起,身子倾向前去,不待慕容凝闪躲,抑或,慕容凝并未想过要闪躲,便是将手臂绕在了慕容凝脖子上,鼻翼贴着慕容凝的鼻翼,气息几可相闻,慕容凝的眼底,清晰的倒影了媚眼如丝、笑如妖精的女子,我慵懒的,道,“慕容相,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慕容凝不动如山,眸光不见闪躲,似是认真的在聆听我的话,见我不曾再说下去,唇边便是挑起好看的弧度,道:“臣,愿闻公主千岁示下。”
我再一次展颜灿笑,嘴唇微启,搭在慕容凝脖子后的手慢慢的下移,顺着他的脊椎骨,一寸又一寸,如蛇一般的滑行,终于,停在慕容凝的后背心处,以着极低极低的声音,吐气如兰的道:“慕容相,如果,现在抵在你后背心的是匕首,你猜,那会怎样?”
慕容凝嗓音依旧,认真的回道:“公主千岁身上不会再有第二把匕首。”
我挑眉,瞥一眼那篝火处,叹息:“可不是——”最后一个字尚且溢出舌尖,宽袖内的三寸利器不曾犹豫的,刺入了慕容凝后背心处。
只是瞬间的功夫,濡湿温热的血湿了我的手心,空气中,满溢的是血腥味。我缓缓的,收回自己的手,退后一大步,看向慕容凝强自撑着不倒的身子,看着那温雅俊颜一分一分的失去血色。
“慕容凝,本宫与你慕容府的所有恩怨仇恨,就此,两讫了。”扯唇,笑了笑,“你若命大不死,当是好生珍惜身边的女子,能得一女自抛家弃族倾心以待,实属难得。”
“臣,多谢公主千岁。”终究是刺心的疼痛,慕容凝纵然竭力维持平静,嗓音还是难免喑哑。
我挑了挑眉,不急着离开,倒要看看,眼前此人,能撑过多久。
慕容凝默了默,缓缓的,抬袖,我以为,他会是去揩额角被疼痛熬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细汗,却是不料只见一道流光自慕容凝袖中直冲庙外夜空。
是信号。
意识到时,已然晚了,在小十的身影掠来守在我身侧时,天地间,悄无声息的,多了无数道黑衣身影,团团的,将破庙围住。
我哑然失笑,只听得慕容凝强自撑住一口气,笑道:“公主千岁袖内是另有乾坤,臣的袖内,亦是暗藏机关,也算是,两平了。”
慕容凝话音堪落,那将破庙之门围得水泄不通的一群黑衣人,井然有序的,分列两侧,灿亮的火光下,那人一身锗黄色龙袍,端步走来。
四目相对,他明显脚步一滞,也只是瞬间,还是那朝堂上冷肃无情的帝王。
只是,那个瞬间,我明显看到他凌厉的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是惊异。
他,亦是不曾想到,会是我吧。
如同,我亦是不曾想到,来人会是他。
他不曾再近前,只冷冷的朝这里扫视一眼,冷声道:“拿下!”
小十哪里会束手就擒,自然是要誓死抵抗的,我按了按小十的手,淡声道:“小十,省点力气以后再使。”
于是,束手,就擒。
第五卷:江山万古谋 第三十一章:婉贵人
夜,愈发的深。
黑衣人放下我与小十,便是无声的消散于黑夜深处,清冷的月色下,是伏波宫凉如水的宫阶,一层又一层,看不见尽头,亦是望不见来处。
小十接戒备心甚重的四下探视一番,见确是无人,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问我:“主子姐姐,这是——”
我在站樱树下默立许久,回身,步上高阶,道:“伏波宫,我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小十闻言,毕竟年少不失孩子气,便是更大的松了口气,哈哈笑道:“原来是这样啊,主子姐姐你也不早说,还害的我以为咱们是要被押去刑部大牢问罪候审呢?”笑罢,径自点头道,“这皇帝虽说为人心狠手辣,对主子姐姐倒还算是善待。主子姐姐,如此说来,也不枉你将最好的几十年消磨在宫里了。”
我猛然顿住脚步,侧头,在月光下细细看着小十笑脸。
小十被我看得有些范杵,笑容僵在脸上,摸摸自己的脸,忐忑问我:“主子姐姐,怎么了?莫非,小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我摇摇头,视线掠过小十,道:“小十,你原也只是个孩子。”也有一日,会长大。也许,也会有一日,如同晏殊儿,选择离我远去。那么,我将还只是个孩子的小十拖进这漩涡深处,是否,太过自私?
在小十不解的视线中,我回身,走上高阶,伸手,缓缓推开虚掩的殿门。
“主子姐姐,小心,有人——”身后的小十倏然抢上前来,挡在我身前。
我又闻到了那专属于他的气息,如此夜凉如水的深夜,熟悉的老地方,熟悉的旧时气息。
我伸手,缓缓推开小十,跨上高槛。
殿内未曾燃烛火,亦是未曾点宫灯,唯有惨淡的月色透过敞开的殿门斜照下来,斑驳了一地的光影。
那锗黄色身影就站在轩窗边,窗拢未曾打开,窗纱严实的遮去月华,他就站在那里,穿过黑夜的寂灭,看过来,无波的眸子是黑暗里唯一的善良。
我亦是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只默默的看过去,只是,我想,这一刻的我,是笑靥如花,还是笑眸璀璨的。
好似,隔了沧海桑田的时光,她这才启唇,淡然无波的嗓音,在夜色里徒增薄凉:“第一个是慕容氏,第二个,会是谁?会是昭氏?朕昭承烨首当其冲?”
我不开口,只听那薄凉无波的嗓音,在夜色里,不急不徐,缓慢低旋:“是不是,朕应该恭喜帝姑,一切得偿所愿,儿女绕膝,夫妻团圆。”
“夜氏的能耐,朕亦算是大开眼界,原来,生生死死,死人复活,在夜氏眼里亦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场无伤大雅的游戏罢了。”
“不过,朕以为,出现的,会是那死而复生的夜朝歌。”淡凝的嗓音里竟是低低的夹了笑意,“毕竟,报仇的事,从来都是男人的事,何须帝姑一介女子千万里卷土重来,只为报仇。”
所以,在乍然见我那个瞬间,他才会那么惊讶。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黑衣人,若是夜朝歌,只怕,眼前的人与那此时生死难测的慕容相亦是铁了心的,让夜朝歌有来无回,非得留下这条命才肯罢休的。
眸光流转间,我粲然而笑,朝他走去:“圣上,难道,篱落在你眼里,只是毫无感情的冷血女子么?篱落若是心心念念于复仇,又何须等到今时今日?圣上不觉得,篱落尚且还是这宫里地位尊崇的帝姑时,有太多太多的机会可以复仇的么?甚至是,颠覆了你昭氏皇朝,自己称帝。圣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停在他的面前,抬手,慢慢的,抚上那年轻的容颜,“难道,篱落回来,回到这个篱落生活了近十几年的地方,还需要理由么?”笑了笑,指腹下的薄唇抿紧,可感受到那唇上细致纹理,“难道,圣上不是日日夜夜的盼着,篱落对外面的世界厌了倦了,回到您身边来么?”
“帝姑,总是这般抬举自己。”似笑非笑的淡漠嗓音,任谁,也听不出藏着怎样的心思。
我亦是笑,踮起脚尖来,嘴唇擦过他的脸颊,微微的凉,气息拂在他的耳廊处:“圣上,以前的那个帝姑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个江南寻常女子——”手慢慢的下滑,斜探入他的龙袍内,隔着亵衣,停在他胸口处,掌心下,是他的心跳声,甚是平稳,不见丝毫变化,我魅声如惑,“难道,圣上就不想,纳这样的绝色女子,为妃么?”
手,倏然被他给握住,他的掌心,是异样的火热,指腹搭在我手腕脉搏处,只是瞬间,便是厉了所有神色。
黑暗中,我甚至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我便是笑得更是灿烂了好几分,真是恶劣,他越是痛,我内心里便越是开心。
黑暗中,我以着轻灵无比的声音,轻笑道:“九九回肠丹,宫廷秘制圣药,以毒攻毒,确是有效得紧,可谓是立竿见影。”
“为什么?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糟践糟践?”
斑驳的光影里,是他一阵紧一阵厉的葡萄紫眸子。他的嗓音,有压抑的颤抖。是的,时至今时今日,他依然还是在意我,还是舍不得我受苦受累。可是,在他帝王的眼里,我只是我,不代表所有夜氏。他可以不忍伤害我,却是,可以视我夜氏族人人命为草芥。
我漫不经心的说道:“九九回肠丹正好可以暂时克制连理蛊的毒,不至于让碰到我身子的人受牵连中毒,而我,想要回来,想要见你,所以,只能,服食下这九九回肠丹。”
“你…今晚一切,是你早有预谋?你料定,慕容凝会向朕奏此事,你料定,朕会出现,你更是料定,朕会将你带回。”是问句,但是,更是肯定,无需我回答。他忽然更近的凑低俊颜,一双葡萄紫眸子紧紧的看向我,“你的事,你不说,朕亦会查明。”顿了顿,“但是,你必须回江南,明晚就回去。”
“回去!?”我笑着挣开他的手,面露讥诮之色,笑,“真是可笑,曾经,我心心念念要出宫,是圣上硬是不肯放。现在,我回来了,又是圣上,不肯接纳。”
他斩钉截铁:“你必须回去,帝姑早在三年前便已是个死人,宫里再无帝姑此人。”
“只怕,圣上兴冲冲的想要将我差遣得远远的,是有别的顾虑吧。”
他道:“不管你怎么想,你必须回去。朕说过的,朕与帝姑你,再无相干,各走各的路。”
他说罢,便是从我身边向外走去,脚步声那般的稳。
小十站在门槛外,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站在那里,只冷冷的开口:“不想死的话,就识相些,朕可以当今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冷笑两声,“否则,打斗声引来宫中侍卫妃子,想出去可就难了。”
我笑:“那感情好,篱落正找不到理由留下呢。”
小十得我暗许,倒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丹青笔斜刺而来,一瞬间,月光下,二人身影交错,寒光弥散。
小十是步步进逼,杀气腾腾,不留情面。
承烨却是只守不攻,闲庭信步,步步退让。
照这样打下去,只怕打到明年此时亦是不见分晓。
我再看一眼月色下绞缠的身影,返身,在月光下顺着回廊走过去,再出来时,手上多了只琵琶,指尖拈过细弦,乐音铮铮。
也只是堪堪泄出一个音符来,眼前身影一晃,下一瞬,琵琶依然被人劈手夺过:“你真是不愿回去?你就舍得离开你的师兄夜朝歌?”
我笑,假假真真:“中毒之身,死对于我来说,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既然迟早要来的死别,不如,趁着意识尚且清明,早早离开的好,如此,对他,也留有念想。”
他倏然沉默,许久,竟是笑了一声,道:“不忍他难受所以离开,为了替他报仇所以不忘刺杀慕容相…横竖,都是他。”
“离开师兄后,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我仰脸看他,一字一句。
他又陷入沉默,半响,问:“离毒发,有多久?”
“也许,半年,也许,三年五载——”我摇摇头,笑,“很难说清的,但看造化了。不过,也许圣上顾惜旧情,吩咐太医群策群力,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也是指不定的事。”
于是,就这样,留了下来。
只是,我不再是帝姑,只是与帝姑容颜相似的女子。
婉儿,我的名。
十五日后,帝王册贵人,婉贵人。赐伏波宫。
人人都说,新册立的贵人容貌像极了那香消玉殒多年的帝姑。人人都说,这个贵人虽说花容月貌,冠绝天下,却是多病的身子,整日的抱着药罐子。人人都说,帝王册封新贵人,是移情而已。因为,真的,太像了。
朝堂哗然。天下,亦是开始哗然。
而我,居于伏波宫,含笑拭目,以待这个天下,纷争再起。
88第五卷:江山万古谋 第三十二章:慕容后
虽是被那位婉贵人,身边除了小十,并无旁人伺候。是帝王的故意冷落也罢,有意提防也罢,于我,并无多大所谓之处。只当是,随遇而安,清静将养身子。这些的时日,帝王并不常来,往往是,隔了四五天的,来一次。每次来,必不会长久停留,也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彼此之间的话语,也不过是:
“臣妾拜见圣上。”
“爱妃平身。”
然后,便是不再有其他的话可说,他不说,小小的贵人如我,自是安分默声。帝王的眸光是如常的波澜不起,彼此面对面注视着,亦是无法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什么来。
咫尺的距离,隔膜,警惕,戒备,已然将彼此隔离在在了天涯的两端。
于是,帝王起身离开,我站在他身后,低眉垂首:“臣妾躬送圣上。”
目送他走出宫门,从来见到的,只有帝王的背影。锗黄的黄,彰显的是皇家的贵气,亦是帝王那于万万人之上的只可仰望不可企及的威仪。
早春的风,乍暖还寒,宫墙外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吹起哀怨的曲子,呜咽如沧河的水,再细细的听着,又仿或是属于人类的叹息声。
我习惯在黄昏时分,站在血樱树下,仰首北望。
小十曾不止一次的问我:“主子姐姐,如此,有意义么?”
将自己困守深宫,日复一日的,什么都不做,只是平淡度日,安静得诡异,安静得似在等死。
这是小十,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的。
在我深夜自恶梦中惊醒,满头的汗,气喘吁吁时,守在室外的小十越来越多的习惯了叹息,总是叹息着问我:“主子姐姐,你的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我笑着去握小十暖暖的手,只道:“我在等。”等,我要等的人。等,那些注定的要发生的事。等,我人生的路走到尽头。等,我这一生所有的要做的事成为圆满。
小十总是摇头看我,我知道,他不懂,亦是没必要懂得。
册封贵人已有时日,伏波宫除了太医与帝王会来,再无他人踏足。而我,更是,不曾走出伏波宫一步。
慕容相是死是活,我全然不知。
那样尖锐的簪子,那样使劲全身力气的刺入,只怕,纵然醒来,亦也只是剩下半条命了吧。慵懒的早春午后,伏波宫庭前血樱尚未抽芽,暖暖的光线穿过干枯枝桠,光影斑驳,血樱树下藤蔓躺椅铺了厚厚的一层貂毛毯子,我慵懒躺着,任那光线扫过眉睫,微微的晃眼。不远处,是小十随性舞剑的洒脱身姿,不远不近的看着,像极了那日落西山时分,西湖边上悠闲飞翔的白鸥。
我眯了眯眼,轻声喊:“小十。”
利剑在空中划过优美弧线,小十利落收剑,走过来,蹲在我身边,问我:“主子姐姐,什么事?”
抬起袖子,揩去少年额间细汗,漫不经心的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在想着,你晏姐姐,会不会恨我?”
“恨?!”小十抬眼看我,晶亮的眸子闪过不屑,冷嗤,“一个背族弃义的人,哪来的资格恨主子姐姐你?”
我摇了摇头,沉默半晌,方道:“不然你晏姐姐的。”慕容相那般的男子,原也是天地间至忠至孝出色的人,所谓“谦谦君子,湿润如竹”,这世间,双有哪个女子能抵挡得了那如竹男子的清雅魅力?纵然是我,不也曾心心念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