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沈老爷子易容时,他问我道:“今日是八月初一,离中秋尚有十五日,这段日子小主子可是一直要住在此处?”
我摇头轻笑道:“总得回宫一趟,将龙儿的前程安排一番。”何况,今年正是第二个第四年,八月初八,月上中天时分,我必须守在我那皇帝侄儿身边。
第二卷:江南局外局 第十四章:有匪君子
青龙镇依山傍水,临水而筑,通往镇口的路,有两条,一是旱路,二是水路。那商贾雅士,多是坐轿而来,自然是走旱路。江湖中人多走水路,趁机显摆一番各家水上漂功夫,晚霞映水,满河碎金,恰如数不清的鱼鹰,在水面上飞腾雀跃。
我亦是走水路,不过,相较于满河扑腾的“鱼鹰”,要显得文雅多了,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橹声悠悠,在水面荡开一层一层地金色光晕,我手挥折扇,一身白衣,昂首船头,余晖尽洒,说不出的风流与写意。
于是,有人来搭讪了,足尖踏过水面,犹如闲庭信步,与缓缓前行的乌篷船并排而行,朝我一抱双拳,朗声道:“在下江北仁孝镖局柳笑生,有礼了。”
我点头致意,朗声笑道:“好说好说,在下京城人士,小姓黑,在家排名第二,取名小二。游学江南,适闻青龙镇侠义满江湖的龙五爷五十华诞,大摆流水席,来的皆是座上宾,特来讨水酒一杯。”
柳笑生哈哈大笑,道:“公子真爱说笑,瞧公子一表人才,风雅神韵,貌比潘安再世,当是有个出臣脱俗的好名来相配才是。”
我叹口气,道:“柳兄切莫见怪,小弟亦是纠结难为情于这名,只可惜,爹娘所取,弃之不得。”
柳笑生连连点头应是。
蓦然,身后传来粗笨大嗓门儿,冷嘲热讽到:“我说,柳笑生啊柳笑生,这么快又勾搭上哪家的白净小公子啦?动作还挺快啊,比起你那风流老爹来,毫不逊色啊,真是虎父无犬子,哈哈哈——”
我侧身回望,只见一黑衣老儿踏水而来,尚且隔着一段距离,瞧不清五官,只觉身形既矮且圆,远远开着,直觉是一块涨满气的霉馒头在水面上漂浮。
柳笑生显然怒极,袖袍一挥,怒道:“巫山老二,我尊尼前辈身份,不与你计较,你若是再胡搅蛮缠,颠倒是非黑白,勿怪我翻脸无情。”
巫山老二?那不正是,传说中,巫山四鼠那不成器的师叔么?
“吆呵呵,我巫山老儿怕你不成,有本事尽管使出来…还是与你那白面老子一样,人前满口仁义孝德,人后做尽颠龙倒凤苟且之事…”巫山老二摆明了是寻衅挑事,言语粗鄙不堪。
“你…”柳笑生毕竟年轻气盛,哪里经得起三言两语一激,身子回转时,掌心聚集真气,朝那巫山老儿的方向疾扫而去。
想来船家常在这条河边迎来送往,倒也习以为常,径自摇橹,乌篷船便是稳稳当当的,继续水中行。
未几,乌篷船泊岸,我搭了沈老爷子的手下船,遥遥看去,巫山老二与柳笑生还在水面上较劲儿,水花激起数丈高,身侧走过一老和尚双手合十,默念佛经,摇头叹道:“唉,鱼虾何其无辜,罪过!罪过!”
我倒是奇怪了,道:“大师既觉鱼虾无辜,何不出面劝架,以免鱼虾受涂炭之累。”
那老和尚抬眉看我一眼,复又垂下花白眼睫,摇了摇头,也不理我,径自入镇。
我看了看老和尚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水面上那两个打得正欢的身影,亦是摇了摇头,晃身入镇。
筵席摆在院子里,足有百来桌,举目看去,来的人还真是不少,黑压压的一大片,不过,倒也是自成各派,互不干扰,经商的与经商的同桌而坐,纷谈经商之道;读书的与读书的结伴聊天,一口一声子曰;更多的,是江湖人士,江湖向来分三教九流,哪个门派同属一宗,哪个门派又与哪个门派素有间隙,泾渭分明的很。
我看着那老和尚目不斜视的走向前面的侧右方一桌,那满桌的人,不是和尚,就是道士,哦,还有一个手持佛尘的尼姑。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环视四周,当真是有些犯难了,不知自己该去凑那一桌才合适。
正犯愁,背后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正是那柳笑生,片湿不沾身,笑意盈盈的道:“黑兄,来,这边请。”
我随着柳笑生脚踩红地毯,朝前头走去,心里寻思着,某非,那巫山老儿见阎王去了?
我没想到柳笑生竟然将我引至主桌,此时,主桌上已经入座了两人,四五十岁的年纪,正交谈着什么。
柳笑生笑着走过去,抱拳,道:“小侄见过二位世伯。”
两个人闻声抬头,目光在我身上扫了扫,皱眉,对柳笑生道:“你父亲忙得连你五叔的寿辰都赶不来?”
柳笑生陪笑道:“原是说好赶得回来的,孰料半路因着别的事耽搁了…”伸手拉过我,笑,“二位世伯慢慢聊,小侄先去给五叔磕头祝寿。”
说着,便是拉了我,穿过艳红屏风,朝一侧的回廊走去,边走边对我道:“你不是想要见识武林中的头面人物么?我带你去见识,包你难忘此行。”
我忙顿住脚步,道:“柳兄,这般…不好吧…”
柳笑生笑:“没什么不好的,走吧…”
我还是为难,道:“我的管家与奶妈,还在院子里…”不待我说完,柳笑生盯着我看,半响,笑道:“怎么?真是怕我吃了你?”
我差点呛住,嘿嘿笑道:“柳兄真是说笑。”
柳笑生耸耸肩:“既然不是,那就跟过来。”
明显的激将法,我也便受用了,跟着柳笑生朝回廊深处走去。
迎面儿的碰到婢女,弯腰喊柳笑生——三少爷。
柳笑生笑着朝我解释道:“我父亲与龙五爷是结拜兄弟,我父亲排行第四,人称柳四爷。刚才你看到的,是宋二爷与孔三爷。他们年少时结拜兄弟,曾名噪大江南北,人称武陵十少。”柳笑生叹了叹,“可惜,都是旧时光景了。”
柳笑生在一处拱门前停下,对我道:“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我便是在拱门处等柳笑生,瞪了约摸有半柱香的功夫,不见柳笑生出来,我便是折向右侧的一处小径,随意踱着步子打发时间。
小径是单向道,狭窄曲折,只可同时走一人,走到一半时,我便停住了脚步,因为,对面走来一个人,那人的青衫素袍在微暗天光下映入我的眼角处,恰如清风拂柳,我瞧着,还是有些眩晕。
待他走近来,我侧了侧身子,立在苗圃边角处,让开道来,朝他抱拳微笑致意。
他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过,便是收回眸光,抱拳朝我回礼,亦也不客套,从我身边走过去。
走了一半,身形顿住,又慢慢回头来,一双清越的眸子看着我,有礼道:“这位少侠,是来贺礼的?”
我含笑点了点头。
“筵席在前厅,绕过那边的长廊向左转,便是能够瞧见。”他当我是迷路的食客,说完,朝我点了点头,转身又朝前走去。
苗圃边栽植的青竹幽幽郁郁,竹叶修长,衬着他的背影,越发挺拔隽秀,清雅如竹。
我立在原地,眉目含笑,欣赏他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如痴如醉。
小径那头,他驻足,又回身来,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里,遥遥的看向我,眸光潺澈,笑意清浅,温文尔雅,问道:“请问,在下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么?”
我怔了怔,轻笑摇头。
他唇角弯起一道清雅弧度,清浅笑意深了两三许,又道:“既无所奇怪之处,在下实是不明白,少侠缘何一直盯着在下的背影看。”
我握扇的手指颤了颤,忽然很想问他,敛思,敏锐如你,那么,那些宫里的岁月,那么多次的擦肩而过,我长久伫立,一次又一次,在你转身离去的刹那,开始目送你离开的背影,直至从视线所及之处消散不见。那时的你,是否,亦是敏锐感知到,身后的目光?痴痴的眷恋?
晚风中,我轻摇折扇,满然而笑,摇头晃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收起折扇,遥遥的,朝他一拜,道,“小弟平素性息研读诗经,今见君子,云胡不喜?继而颇多失礼唐突之处,万望勿怪。”
他闻言,摇头笑了笑,道:“我看少侠不过弱冠之龄,倒是难得的一表人才,报读诗书,不知,拳脚功夫如何?”│
我不好意思笑了笑,道:“说来惭愧,在下喜文不喜武…”
未待我说完,他道:“镇子里不宿外客,来的多是江湖中人,留宿荒郊野外亦是常有之事,少侠既不懂武,又看似文弱,不如早早离席出镇找个客栈的好。”他抬眼看了看渐黑天幕,顿了顿,道,“何况,今晚,雨降至。”
果不其然,今晚,青龙镇并不如表象这般太平,暗潮汹涌。
我笑着道谢,目送那抹青色越过拱门。
既是见到了慕容凝,我自是没必要再傻傻的站在这里等柳笑生。于是,我顺着原路返回,在跨上通往回廊的阶梯时,忽然脑后一麻,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卷:江南局外局 第十五章:帝王南
再醒来时,双手被另外一双手给包裹住,呼吸间,慢慢的,是那样熟悉至骨髓的气息。我心里一惊,倏然睁开双眸,无法置信的朝床头看去。
那趴在床头的人,不是我的皇帝侄子,又是谁?
我瞪圆了双眸看着那张睡眼,为他的现身江南,无法不惊讶,无法不隐升怒意。
也不知是不是累及,想来有丝毫声响便是警醒的他,在我的目光瞪视下,竟是久久不见醒来。有晚风从半敞轩窗外吹进来,烛光摇曳,纱帐轻拂,映着他的睡颜,长睫如蝶翅,安静垂落,呼吸清浅。
如此睡眼,美好亦纯净,一如,幼时的他。
惊讶与怒气尚且盘旋心底,我却是不忍叫醒他。
红烛即将燃尽时,他的长睫颤了颤,我忙屏息闭眸,假意熟睡。
孰料,耳畔传来他的冷嗤声:“姑姑,你是在练龟息大法么?”
我只得睁开双眼,凝眸瞧去,他神色是如常的不动声色,葡萄紫的双眸在斑驳的月光下冷肃依然,只是那淡抿的削薄唇角处有似笑非笑的褶子。
他又道:“怎么,看见是朕,姑姑失望了?姑姑以为会是谁将姑姑带走,慕容相?”
听这语气,听这腔调,淡淡缓缓,却又暗含冷嘲热讽的,真是怎么听怎么觉着刺耳。
我凭直觉断定,我的皇帝侄子是在生气。
但是,应该生气的那个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吧,他要冷嘲热讽便让他冷嘲热讽了去。毕竟,说大了去,他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我还能去与他这帝王来计较谁才该生气这个理?说笑了去,他是孩子,我是长辈,我还能与一个孩子,一个晚辈来斤斤计较?
反正,说两句也不会少一块肉,也便由着他说去吧。
当下,有意讨好的朝他展颜一笑,道:“圣上这一段时日,过得可好?”
他矜持的回我道:“尚可。”旋即,葡萄紫的眸中笑意粹然加深了好几分,“却是比不得姑姑这一段时日的风生水起、长袖善舞、惊险刺激、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他一连五个四字头,每个都说得那么阵重又郑重,咬字咬得极准。
每咬完一个四字头,他眸中的笑便是又深了深,分外诡异。
他每咬一个四字头,我心头便是咯噔一下。
他说我风生水起,定是指我逾权调用他三万暗卫为我搜集情报。
他说我长袖善舞,定是指我委身青楼有损皇家颜面。
他说我惊险刺激,定是指我自以为是的以出卖色相来利剑岳家父子之事。
他说我风花雪月又儿女情长,定是指我在岳府与慕容相之间种种逢场作戏,以及在回京途中,我不惜自曝身份助慕容相解围,也许,还有青龙镇我与慕容相那番简短对话。
关于我调用三万暗卫搜集情报一事,定是暗风招架不住,如实招供。至于出卖色相入青楼、进岳府、陪伴慕容相等事,想来是我被白钦带走后,慕容相密报告知于他。
那么,青龙镇与慕容相园圃中那番对话,是慕容相故意试探?还是,慕容相与我皇帝侄儿早已窜通好?但是,我为了不让慕容相起疑,可是特意将眼睛都好生修饰了一番,是绝对的有备而去,慕容相不可能瞧出端倪。
那么,是哪里起了破绽?
“姑姑不必费心去猜测了,朕来江南之事,除了暗风,无人知晓,慕容相亦不例外。”
我听他一说,便“哦”了一声。看来,那背后偷袭,打晕我之人,是暗风。我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其实早已不疼,心里还是对暗风多有腹诽。
他又道:“姑姑被人劫走,慕容相动用江湖势力,却是始终难寻姑姑下落,姑姑生死难猜,朕若是还能在宫中锦衣玉食、整饬朝堂,岂不无颜以对姑姑对朕的付出?远的不说,单是新近之事,姑姑为了朕,日夜不分赶赴边城之事…朕此次南下,其实,也不过是投桃报李。”烛火燃尽,他起身,点燃另外一支红烛,烛火晕红,他的身影在光影深处尤显虚幻,他隔着那段距离,侧谋看我,道,“姑姑,你说呢?”他葡萄紫的双眸在跳跃的火苗光影中,眸光闪烁,似真似假,意味不明。
如此说来,他此次南下,不为别的,只为寻我!?
我心中并非全然相信他这番说辞,当下,也只得婉转一笑,道:“多谢圣上挂牵,实是惶恐不敢当。”我掀被起身下榻。
他点头,道:“是他,是朕多虑了,姑姑是何等人物,总也是由法子安然脱险。”他顿了顿,又道,“朕昨日到的江南,听说青龙镇大摆流水宴席,心想,慕容倒是有心在,知姑姑是性喜凑热闹之人,江湖人物齐聚青龙镇,怎是少得了姑姑的份儿。也便跟着过来瞧瞧了,果不其然,姑姑雅兴得很,乌篷船,文人扇,笑烟尘,好不惬意又诗情画意。”
我自动忽略掉他话里话外深深浅浅的冷嘲,捡重点来听。心里亦是不得不佩服,还是我这皇帝侄子火眼金睛,竟然在我搭乘乌篷船时便是认出我来。
我笑道:“其实,那日说来也巧了,半路上竟是遇到莫寻。”
我那皇帝侄子闻言,不温不火的道:“如此说来,,莫寻倒是姑姑命中注定的救星。”
我应和:“可不是,我也是越来越离不开莫寻了。”在我皇帝侄儿出口问莫寻在何处之前,我忙聪明的将话说圆,“如果莫寻在我身边,也轮不到暗风将我打晕了给带到圣上这里了。可惜,今日个,莫寻被窝派了去岳府四周打探消息。”
我那皇帝侄子硬是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就信了我所言,但是,倒也没再纠结于我的脱险与莫寻的下落这两个话题上。
我问:“方才圣上说,青龙镇之所以大摆流水筵席,慕容相的本意就是要引我现身相见?”
我皇帝侄子走到我身前,眉梢一挑,道:“难道不是吗?慕容相密呈给朕的折子上,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的,必得护送帝姑安然回京。”
我笑着摇头:“自然不是了。”旋即,正色,将江南之事,仔仔细细的说与我的皇帝侄儿听,说完,叹道,“若是圣上不来江南,这个时候,也能亲眼看到岳向舟造反的证据了。”
我的皇帝侄儿倒是不急不徐,道:“晚个一两日瞧见,亦不打紧。”
我问:“那名单上收受岳向舟贿赂的朝中大臣呢?”
他便是一笑,寒眸中颇是有些意兴阑珊:“如姑姑所言,放长线钓大鱼。朕封了贤妃贵妃封号赐皇长子和硕封号,拜上官府次子为护京将军。姑姑,你看,如此一来,朕的后宫,除了两位贵妃,创历朝历代之最。”
我微愕,历朝历代后宫嫔妃登记中,皇后只有一人,而贵妃亦是只有一人。我给他的密函中,是建议过他的,可考虑封贤妃为皇后,如此,可麻痹上官老将军以其党羽。
想了想,倒是释然:“圣上还是想着,将后卫留给慕容贵妃吧。”说实话,我对慕容贵妃,也不知事为什么,是一点好感皆无。总觉得,那个女子,虽是畜生名门,又是慕容相的通宝妹子,外表甜美温婉,心机却未必不深。到不如贤妃,未必可爱讨喜,却是想什么,便是说什么,简单多了。又笑道,“只要圣上喜欢,封两个皇后亦是无甚要紧,一个出自慕容府,一个出自上官府,又是表姐妹,史上不是有娥皇女英么?”说到最后,颇有些打趣的意味。
我的皇帝侄子俯底俊颜,双眸看向我,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他说:“朕的后位,只肯给一人,那人若是不肯要,便是,后位永悬。”
他说完,便是转身,朝外走去,我这才想起来问他,这是哪里,而青龙镇那边后来又如何了。刚要开口喊他,他却是在屏风处停下脚步,回头看我,道:“明日一早,姑姑随朕回京,朝中之事,朕会处理妥当,姑姑无须操心。”
我看着他走出屏风的身影,许久,摸着桌缘坐下,静静望着跳跃的烛火,唇角慢慢的浮上自嘲的笑。莫容老丞相,你看,你死都死了,你的那些关于“帝姑野心,志在天下,不可不防”的良苦谏言,帝王终究是放在了欣赏,不管他对我这个帝姑有多少的教养情份在里面,终究是防着我这个帝姑。
也许,他此次匆匆南下,最深的根源,亦是源于此吧。
我冷笑一声,这天下,又有什么好?我不屑得天下,我所想要的,不过是那些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只是,他们不会明白。
我的皇帝侄子不会懂,朝中以慕容相为首的那些忠臣不会懂。
未几,外面传来敲门声,伴随着温柔的一身唤:“姑姑——”
碧瑶!?是碧瑶!?
我忙道:“进来。”
碧瑶捧了托盘,托盘内是热乎乎的银耳羹汤,瞧见我,愣了愣,我伸手摸了摸脸,这才发现,自己还是易容打扮,便是笑了起来,伸手拉过碧瑶,在一处坐下,问道:“是圣上让你来的?”
碧瑶点头,又仔细的将我瞧了个遍,道:“姑姑,你若不是开口说话,碧瑶真是以为走错了房间,这明明是风雅公子哥…”
我忙换了假声,问:“当真是一点也看不出端倪来?”
碧瑶惊得瞪大圆眸,忙不迭点头:“姑姑这一改嗓音,更是一点都看不出了。”
第二卷:江南局外局 第十六章:尽在局中
随着暗风穿过伸门,一辆六辕马车悄然立于门外,而我的皇帝侄子,背对了我,负手立于垂柳树下,远眺平湖秋色。
正是秋高气爽,皓月当空之时,湖面如镜,水月一色。
他回身,扶我上马车时,状似不经意的随口道:“朕幼时,姑姑曾提及,人间仙境在西湖,果真不假。”
我跨上马车时,眉目不抬,淡淡一笑,道:“这句话可不是出自篱落之口,古来文人雅士皆是说。”
我又回眸看了一眼遥遥的水色洞天,漫不经心的笑道:“不知篱落可否跟圣上提起过,江南之地千古传诵的这么一句,月到中秋分外明,赏月佳绝处,毕竟在西湖。”
我在马车内坐稳,我那皇帝侄子竟是头一低,跨上一步,也上了马车。
我瞧着,心里是说不出的奇怪。以我对他的了解,自他八岁后,便是能骑马绝不坐马车的人。而我上马车前分明瞧见,门前柳树下拴了一匹骏马。
我那皇帝侄子这会儿倒是随和得紧,在马车一侧坐定,眉眼轻舒,天经地义的道:“朕若不是马车,谁来给姑姑解惑答疑?又或者——”他顿了顿,忽然长臂探来,不容分说,将我拉近,车顶悬吊的纱灯实在是光线黯淡,真正是一灯如豆,在如豆灯光下,他双眸晶亮,长睫微垂,掩去眸内冷厉,独留毫不遮掩的狡黠与调侃笑意,道:“姑姑心中交无疑问,并不烨儿来为姑姑解惑答疑。若是这般,那烨儿下车骑马去也——”
我见他真个要探身下车,忙反手握住他的长袖,道:“圣上此番南来,不分昼夜,舟车劳顿,龙体要紧,骑马多有巅颇,何不如在马车内稍事歇息,闭目养神,回京后才有精力应付朝中之事,保社稷安稳。”
我那皇帝侄儿便是“哦”了一声,侧眸看我握着他袖子的手指,感慨道:“姑姑就是姑姑,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忠肝义胆,为国为民。”
我放下握着他袖子的手,陪笑道:“圣上过奖,篱落惶恐。”
头顶蓦然传来一声非常不合时宜的轻叹声,只听我那皇帝侄儿道:“姑姑,要你说句软话,就那般难么?”
我愣了愣,下一瞬,我的手被我那皇帝侄子给握住,他微凉的指腹搭在我脉搏处。
我静静掀起眼帘,看向他为我把脉的坚毅侧颜,不知是昏黄的灯光过于柔和,还是他专心的神情太过显眼,此刻的他,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又费解。但是,心同全角终是软化了许多,亦是轻叹口气,极轻极轻的道:“圣上,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