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死小孩,不是说好今日抛弃一切,只作纯粹的姑侄么?竟然连这么个小小的话题都要与我较真,不就是觉得我不该自比他那身份骄矜又高贵的母亲么?
我有些泄气:“是啊,姑姑再怎么待你,终究只是你的姑姑罢了。又怎能自比与你血脉相连的母亲?”
他闻言,牵着我的手微微用了用力,驻足瞧了我半响,在我以为他会有所妥协,能说些好听的话讨我我开心时,他启唇,一句话,却是说得我恨不得对他拳打脚踢直到他吐血为止。
他说:“是啊,姑姑以后还是不要做这种无谓的自比来得好,省得自比多了,幻觉亦是成真。”他说完,也不管我会有什么反应,继续牵着我的手走在人流中。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服自己,既然是抛开一切,就不该去动怒,不该去深想他话外之话。再说,我有必要自比么?他那母后再怎么身份骄矜又高贵,也早是灰飞烟灭,也只是个短命鬼罢了。我夜婉宁有必要与一个短命鬼去争去比较么?有什么好争的?争那皇太后的封号么?我还嫌这封号喊老了我这如花似玉的锦绣芳年呢。
“老板,请来两碗绿豆汤。”他在天桥下缭棚前停住,走进去,与我对面而坐,随意问我,“姑姑,有想去的地方么?”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看向那粗布衣衫的少妇,似笑非笑道:“有,很多。”
“比如呢?”他问我,随即,又补充道,“在这漠北,姑姑最想去哪里看看?”
我在心底暗自一叹,只怕是,以他的敏锐早已看出我心底的渴望了吧。看出了,也明白了,却还是始终不肯亲口赐旨,放我出宫。于是,不闻不问,假装不知。
唉,那重重深宫当真是金丝牢笼,而他,是打定了心思,要我陪着他一起坐穿那金丝牢笼。
思念一转一触间,我微骂自己,不是打定了心思暂且抛下一切的么?怎么又在想来想去了?
于是,在他为我取下面具时,我一扬眉梢,笑道:“伽蓝寺,如何?”
他亦是挑起眉梢,笑道:“有何不可?喝完绿豆汤咱们就去。”
绿豆汤端了来,我习惯的,要取下银簪子试毒,他笑着从我手中取走银簪子,朝我摇了摇头,站起身子,隔着方桌,微弯上身,将那银簪子插在我发上。
多年形成的习惯,早已让我对任何人、任何事抱了警惕之心,纵然是一对看上去平素又无害的年轻夫妇,我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不好再将那簪子取下来试毒,罢了罢了,顶多,真要是有毒,我再忍痛割臂放点自己的血喂他喝下好了。
既然已经破了夜氏的规矩,也不在乎再多破一两次。
如斯一想,我也便不再坚持,低头,专心喝那绿豆汤。
待我将一碗绿豆汤喝完,却是见他面前的绿豆汤迟迟不见动,星眸微凝,看向我身后某一处。
我心中微疑,回头去看,人潮熙攘,并无任何异常。
我问他:“烨儿,怎么了?”
他收回眸光,笑了笑:“没什么,看风景而已。”说着,垂眸去喝那绿豆汤,喝完,对我笑道,“味道还不错,甜而不腻,分外爽口。”
老板过来收拾碗筷,见他正在为我戴那老婆婆面具,非常恭维的笑着说了句:“这位公子与尊夫人真是伉俪情深,让人看着羡慕得紧。”
我闻言,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幸得有面具挡着,肩背耸了耸,抑制住笑,手指身侧的他,道:“老板,这是我的——”
“老板,打赏你的!”他打断我的话,看上去心情不错,将一块元宝放在桌上,出手分外阔绰。
未说完的“侄子”两个字还留在舌尖的我,已被他不由分说牵着手走出缭棚好几步开外。
我说:“烨儿,我还没向老板说清楚呢。我可是你姑姑…”
他打断我的话,笑道:“有的话,说一说,听一听,也便罢了,姑姑何必如此较真,不累么?”
这死小孩,方才又是谁动真格的较真的了?现下倒好,竟一本正经的来告诉我说,人活着,很多事还是难得糊涂的好,不能事事较真的,不然会活得很累。
我只得没好气的干瞪眼,顶着在他眼里非常配我的傻透的老妪面具,由着他拉着我去伽蓝寺。
第三十六章:佛前一愿
伽蓝寺居于漠北边城仅有的一处绿岛之上,绿岛是小巧的,寺庙亦是小巧的,仿江南曾经闻名天下的伽叶寺而建,建于五十年前,与边城同年。
十五年前,随着一场离奇大火,百年伽叶寺化为灰烬,全寺四千八百八僧众,无一生还。
也不知,如今的江南青山,是否还能依稀的寻觅到当年香火旺盛时期的种种遗迹。
伽叶寺消失了,而这座落于边城仿伽叶寺而建的伽蓝寺,素瓦黄墙犹自掩映在绿树深处,极为雅丽别致。通往寺门的石阶,青苔斑驳,古意盎然,幽深亦宁谧,一路走过去,所遇也不过是稀稀落落的三五香客而已。
我与我的皇帝侄子倒也不急着先去拜佛,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偶尔从头顶飞过一只沙鸥,必是长久引颈观望。看见路边盛开的一朵小野花也要观摩好一阵子,就是那石阶缝隙处歪歪扭扭长出来的野草也要驻足细细的点评一番,
野花有黄色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硕大而无盐;也有粉色的,一小簇一小簇的,精致且妍丽。
我的皇帝侄子观摩许久,鉴定道:“姑姑,那黄色的有毒,粉色的无毒。”
“非也!非也!”我摇头,分外权威的发言,纠正道,“世间万事万物,愈是美艳,愈是毒辣。”人如斯。草木繁花亦如斯。
我皇帝侄子天生有强盛的上下求索欲,琢磨道:“不对啊,按《药典》记载…”
我分外没劲的由着他继续上下求索,径自转眸看向别处。
只是随意的一瞥,视线内,石阶拐角处,一抹浅蓝色身影转瞬即逝,没入寺庙内。
我微微眯眸,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花,我的直觉没有错,那么,那抹浅蓝色身影的主人,除了我的贴身护卫莫寻,不会再是其他人。
在我暗自猜度莫寻出没此地的可能原因时,我的皇子侄子竟然黄色粉色野花各摘了一朵,包在白色帕子里。
他看出我有些好奇,一边将包好的帕子塞在袖袋内,一边朝我笑道:“究竟哪个有毒,哪个无毒,烨儿觉得有待带回去请宋老判定一番。”
我为之倾倒,噎了噎,感佩道:“好!好!如此甚好!”
我抬头看了看天,对我的皇帝侄儿道:“蜻蜓低飞,看来,是要变天了。还是快快入寺拜佛吧。”
我的皇帝侄儿自然没什么意见,我一心想求证那抹浅蓝色身影是否是莫寻,抬眸望了望少说还有一百多层的石阶,拾级而上的兴致也懒淡了下去,于是,对我皇帝侄儿道,“烨儿,姑姑觉得,有轻功不用而吭哧吭哧爬石阶的行为有些蠢,何如,——”
我话还未说完,我的皇帝侄子点头应和道:“嗯,烨儿也觉得有些蠢。”说着,在我面前弯下腰来,示意我爬上他的背。
我心里有些纳闷,不是应该他拦臂过来揽了我的腰,一提足尖,腾身而起,瞬间跃至数丈开外么?
也不知是不是受他传染,感染了他的求知欲,我非常虚心的确认:“烨儿,你确定,背着姑姑再使轻功,更来得轻便么?”
天光倏然黯淡了些许,一抹乌云飘在了绿岛上空。
我的皇帝侄儿回眸过来:“姑姑,烨儿别的不敢说,这武功方面的事儿,想来,还是可以在姑姑面前自诩行家的。”瞧那一闪一闪的眸光,摆明了是欺我不懂武,既是不懂武,自然是无甚发言权。
于是,我只得悻悻的爬上他的背,他一边背着我拾级而上,一边感慨道:“姑姑的身子真是轻,瘦成这样,自是没什么体力爬石阶的,怨不得才走了十几层石阶便是走不动了,累了。这样可不好,待回去后,烨儿得要关心关心姑姑一日三餐的量了…”
我恍然大悟,他这是将我懒得爬石阶的行为当作是我累了,走不动了,所以才找借口让他走轻功这条捷径。
我又不好与他实话实说,也只得由着他四平八稳、不慌不忙的一层石阶接着一层石阶的走。
“姑姑,给烨儿唱首歌吧。”
“啊?”我没听清,问,“什么?”
“给烨儿唱歌吧,好不好?”
我这回听清,想起他四五岁的年纪时,常常是扯着我的袖子要我唱歌给他听,然后在我的歌声中安心入睡,不觉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掌心下,发质柔软,我不觉多摩挲了好几下。我道:“又不是小孩子,还听什么歌?”
他许久不语,半响,幽幽软软的道:“烨儿只是想听。”
我的心,便是软了。
“夜静静,月弯弯,小人儿快快睡;梦中会有我相随。陪你笑陪你累,有我相依偎;小人儿快快睡,你会梦到我几回?有我在梦最美,梦醒也安慰…”
他静静的听着,不再言语。
一曲唱罢,他将我放下,回身,俯眸望着我。还是那样的面具,还是那样的笑眸,他说:“姑姑,烨儿真是好奇,谁才是你,梦里梦外的安慰?”
我笑,颇有些不知廉耻的道:“天下人皆知,姑姑痴恋慕容相,烨儿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说完,我错开他的身子,晃身入寺庙内。
接过小沙弥递来的香火,我朝那木雕佛像虔诚三磕首,佛前只求一愿。
“姑姑今日这虔诚三磕首,亦也是,为那梦里梦外的安慰么?”似笑非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从蒲团上站起身子,回头,我的皇帝侄子,修长的身子逆光站在门槛内,遥遥的紧紧的看着我。
我笑了笑,不反驳,亦不点头说是,只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烨儿何不也来拜拜佛祖?”
我亦也只是说说罢了,想他天子之身,纵然祭拜天地时,也不过是微微弯弯腰罢了,何时见他双膝跪地过?
未料,他迈开步子,走到另外一边蒲团前,接过小沙弥递来的香火,神色颇多虔诚。
我在他身后站立许久,见他虔诚低头,久久不见抬头。
我心里思量着,这倒也奇了,纵然是佛前求三愿,也未必需要半炷香的功夫,而现今,一炷香即将燃尽,他亦是不见抬头,想来,足以佛前求六七愿了。
我趁机朝侧门走去,心里想着,兴许,可逮住莫寻来。
第三十七章:往昔恒在
漠北伽蓝寺仿江南伽叶寺而建,是伽叶寺的小型翻版。
而我,纵然千年万年的光阴流逝,依然记得,伽叶寺的结构布置,一景一物,记忆尤深。
走过偏殿,视线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四合小院,依水而筑,绿意盎然。
恍惚的,便是回到那稚嫩的童年时期,青山深处,暮鼓晨钟,佛殿恢弘,香火缭绕,四合院落内,草木繁花,雕花栏杆,回廊幽深,水流潺潺,间或有鲤鱼跃起,激起水花溅落栏杆内回廊青砖上。
四岁的我撒开脚丫子,奔跑在回廊上,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阁门,欢快的嗓子唤着:“师兄——师兄——师兄——诗儿来看你了哦!”
身后,是小十叔的声音:“哎呀,我的小祖宗啊,慢点,跑慢点。”
终于,推开最后一扇阁门,兴匆匆的跑过去,扑向那案上摞起的一叠叠藏书后正埋头苦读的人身上:“师兄——”
藏书散了一地,而我,整个人吊在那紧紧接住我的师兄身上,怎么也不肯下来,耳畔,是师兄的无奈又宠腻的声音:“诗儿,你又顽皮。”
“师兄,诗儿想你了嘛,诗儿好不容易缠了小十叔,才让小十叔答应瞒了爹娘来山上看你。”
“师兄,小十叔说,你要学完这里所有的武学秘笈才能回山庄去。为什么啊?”
“师兄,娘说,是因为诗儿老是捉弄师兄,所以师兄嫌诗儿烦了,才宁肯跑到山里跟着师公研习武术,也不肯回庄里去的。”
“师兄,诗儿以后乖乖听话,你别气,好不好?师兄,回庄里去,好不好?庄里不是也有好多好多的藏书么?也够师兄看的。”
“傻诗儿,师兄疼诗儿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嫌诗儿烦呢?”
“那咱们这就回庄里,好不好?诗儿以后会乖乖的陪着师兄读书练武,不再吵着闹着要出去玩。”
“诗儿,现在还不行哦!因为,师兄身为江南第一山庄庄主的首席弟子,就必须刻苦研习武学之道,如此,才能守住山庄百年基业,守住诗儿你啊!”
“那…诗儿也不回去了,诗儿也要好好读书练武,守住山庄百年基业,守住师兄你。”
十岁的少年闻言,好笑的笑出声来,笑罢,将四岁的我紧紧搂在怀里,道:“诗儿不要费心去守住这些,因为啊,这些都不是诗儿该费心的事儿。诗儿只要快快乐乐的,像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四岁的我,最终还是死扯着师兄的袖子,一边哭着一边振振有辞的朝师公师祖爹爹娘亲师叔师伯们念着:“诗儿身为江南第一山庄庄主的独生女,就必须好好用功,努力读书,守住山庄百年基业,守住族人!”
在我的泪眼朦胧中,所有人都笑了,那宛如神仙中人,惯常躲在后山闭关修习的师祖翘着白花花的长胡子,过来牵了我的手,对爹爹道:“难得诗儿这一片凌云孝心,就留诗儿在这山里数日吧,这山里山外的,总也是夜氏的天下,断然无人敢伤诗儿。”
爹爹自是违逆不得师祖,只是笑道:“徒儿是怕这孩子天性顽皮,搅了师父师伯们的清修。”
“那不是顽皮,是活泼好动,是可爱。”我哽咽着嗓子,忙忙为自己申辩。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笑声浮荡,青山绿水,宛如人间仙境。
因着师祖出面,我终是留在了青山伽叶寺,藏书阁内,师兄研习武术秘笈,而我,则是翻阅经世布纬方略。
师祖问我:“诗儿,长大后,要做什么?”
我琅琅上口,背出的,是爹爹教诲师兄时的训言:“身为第一山庄传人,必得心怀江南黎民,仁义天下,宽容济世。”
师祖便笑,对我道:“诗儿,你不仅仅是第一山庄传人,更是夜氏后人,你肩负的,是夜氏所有族人的安宁与兴盛。仅有仁义与宽容,是远远不够的。”
我懵懂不解,回头,去看师兄。
师兄拉着我的手,仰头,看向师祖,道:“师祖,山庄与夜氏的安定兴盛,有我夜朝歌以及一众师弟们,无须诗儿承担。诗儿是个女娃儿,只要快快乐乐的就行。”
师祖轻踱至我和师兄身边,长长的拂尘扫过师兄的脸颊,叹笑:“朝歌你,确实做得很好,只是…”
师祖未完的话,多年后,我终于明白,那就是——只是,你夜朝歌,终究不是夜氏后人。
夜氏一族的命运,终究,还得夜氏后人,自己去承担。
而我,是夜氏一族,唯一的,血脉传人。
但是,夜氏的苦难,牵连的,何止只是夜氏的族人,我的师兄们,我的师祖师伯们,那伽叶寺几千僧众,那江南数十名商家眷,那早已退隐江湖多年的十大长老,所有所有,与夜氏,与江南第一山庄渊源颇深者,鲜有幸免于难者。
所以,那些的黑夜里,一遍又一遍闪过脑海的,是尸体遍山,是鲜血成河;一声又一声,闪过耳际的,是我九岁那年,血色残阳下,白衣浴血的父亲,最后的伧天遗言,不哀厉,不凄绝,有的,只是镇定与坚定。是的,身为夜氏一族,纵然是战斗至最后一人,纵然是死,也要傲然天地,绝不妥协。
江南第一山庄顷刻覆灭,青山伽叶寺付之一炬,江南名门离奇灭门,这一切的一切,真相又有谁知?昭告世人的,也不过是朝廷简单的一张布文:元盛十八年,夏,天灾难测,江南一带突降紫雷天火,江南第一山庄,青山伽叶寺,并那江南大小数十名门,不幸遭天火之劫,人力难回天,死难者难计清,呜呼哀哉,五洲同悲。
元盛十九年,十岁的我,被乾昭朝皇太后贴身十大护卫从南蛮之地带回乾昭京师。
褪去南蛮服饰,洗去一身风尘,被婢女们伺候着换上乾昭宫装的我,被带进乾宁宫大殿,我瞧见那高坐在上的女子,头戴凤冠,雍荣华贵,那看着我,慢慢的,唇角颤抖,凤眸濡湿的女子步下凤銮,将我紧紧搂抱在怀,说:“宁儿,还记得哀家么?哀家是你娘亲的姐姐,是你的亲姨娘啊。”
我不言不语,任由这高贵女子将我紧紧拥抱,她说:“宁儿,太医说,你失忆了,记不得先前的事,不碍的,有姨娘在,姨娘会护你,护疼你,会慢慢的,告诉你那些旧时的事。”
高贵女子口中的旧时之事,也不过,是那皇家布文上冠冕堂皇的昭告天下言论罢了。十岁的我,面无表情,静然聆听,没有人知道,那些的过往,我点滴,不曾忘却。
灭族之仇一日不报,我如何能忘?
原是以为,在这现世,除了我,真相再也无人得知。
但是,只要有我知晓,有我刻骨铭记,那么,我的族人,我的师叔师伯们,我的师兄们,便不会枉死。
可是,老天爷,终究是,待我不薄,在这漠北苦寒之地,我,遇到了我的小十叔。
在这漠北苦寒之地,终究,还有这仿伽叶寺而建的伽蓝寺,存留于这天地之间,不曾被摧毁。
思绪微起间,我一间一间的,推开那虚掩的阁门,推开,又关上;再推开另一间,再关上。如果,记忆不曾出错,那么,这最后一间,定是藏书阁了。
我伸手,方要推开最后一扇阁门。
佛尘,挡在我的身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便是被一股柔韧巧劲给向后逼退至数步开外:“阿弥陀佛,阁楼禁地,还请施主留步!”
第三十八章:突生枝节
我抬头,阁门外,静然站立了一位僧人,穿锗黄色僧衣,手执佛尘,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一双不大却无情无欲的眸子淡然而善意的看着我,五官并不出挑,只算得端正,却是因着那低眉垂首间浑然天成的圆融慈悲自成世外高华气派。
廊檐下的水流,径自舒缓流淌,水声潺潺。
清风吹拂,佛尘轻荡,僧衣飘袂,檀香扑鼻。
我笑了笑,道:“佛曰,无欲无所,无求去望,无物无障,一切为空。既心无,万物皆空。”
“既皆空,何来禁地可言?既无禁地,何来留步一说?”
“况而言之,佛祖广开佛门,普渡众生,又何来禁地?”
“还请大师赐教。”我微微敛身行礼,笑眸盈然。
僧人眉目安适,佛尘轻弹间双手合十,不急不徐,道:“阿弥陀佛,听施主所言,应是惯常修习佛法,焉不知,佛门广大,难度无善之人;天雨虽宽,难润无根之草。”
我闻言,心里思量着,纵然那抹浅蓝身影是莫寻,经眼前这僧人一通搅和,亦也警觉,进不进这扇阁门亦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况且,今日既是应允了烨儿,做一日纯粹姑侄,自是不该惹事生非,扰了他的好兴致。
如此一想,我便朝僧人再一弯腰,有礼道:“大师所言即是,是我一时好奇,唐突佛门圣地,多有失礼处,还请大师勿怪!”我说完,又朝僧人微敛身子,正要转身往回走,迎面的,便是碰见一小沙弥匆匆跑来。
我身子朝栏杆边侧了侧,给小沙弥让路。
僧人平声问道:“了尘,何时如斯慌张?”
“回…,回方…方丈的话,大…大殿,有一位施主与…与贾家大公子的人打…打起来了…”
正慢慢朝回走的我,蓦然顿住脚步,回身,问小沙弥:“那施主是何模样?”想那佛殿,香客零落,我方才离开前,大殿内,我那皇帝侄子算在内,也只得四五香客而已。
“身手很是了得,长什么模样倒是没看清,哦,对了,是戴了面具的,穿素色织云锦袍…”小沙弥倒是顺了气,一口气的说下来。
我心里暗叫不妙,不是我那皇帝侄子,又会是谁?
我不知那贾家大公子是何人,但是,明显的,我那皇帝侄子是孤身一人应对一众人等。虽说他功夫了得,但是,他是一朝天子,万金之躯,丝毫大意不得。
未待小沙弥说完,我撩起裙摆,急急朝佛殿跑去,跑了几步,又回头,朝那还在细问小沙弥详情的僧人道:“方丈,现下并非细问缘由之时,还请方丈立时的施以援手,制住佛殿滋事者,其时,再细问缘由亦是不迟。”
僧人朝我点头,道:“施主请宽心,老衲这就一探究竟。”话音未完,僧人锗黄色身影晃过,瞬间便是消失在视野中。
我见僧人神色笃定,倒也稍稍宽心,一边举步朝回走,一边问那了尘小沙弥:“小师父,你可知,双方所为何事而大打出手?”
小沙弥摇头,道:“具体是何缘故,我也不太清楚,等发觉时,双方已是动起了武,不过,我来找方丈时,听那戴面具的施主说了一句,什么,速将人与面具还我,可饶尔等不死…”
我一听,伸手一摸自己的脸,多少悟出其中的原委来,定是我方才一路走来,神思恍然间,将那面具不慎扯下,随手遗失某处,恰巧被那贾家大公子捡了去,我那皇帝侄子许是正在寻我,一瞧见贾家大公子手拿了那老妪面具,当是以为贾家大公子是将我给劫了去,故而有了这佛殿动武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