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忠豪爽一笑,道:“若是小姐看得起卑职,可否待此事平息,容卑职代边关将士敬小姐拙酒一杯?”
我道:“有何不可?”微微一笑,转身,入重帘深处。
青灯高悬,光线幽微,我直直朝那塌边走过去,趴在塌前,握住榻上之人的手,凝眉瞧了瞧榻上之人依然轻浮笑意的清俊容颜。
“烨儿,姑姑真是好奇,是怎样的好梦,让你,如斯流连不愿醒来。”
“这样也好,至少,梦里,还有值得你,笑如孩子般的事。”
“是不是,梦见了,那个新纳的贵妃,慕容相的妹子?你总说,姑姑容易忘事儿,确然也是,姑姑怎么也记不起,曾经见过慕容相的妹子,亦是记不得,何时曾夸过那女子,端雅安宁,娶后当娶此女。但是,姑姑想,既然是慕容相的妹子,容颜气质,自是无可挑剔的。名门之女,抛去天生丽质且不谈,单是那熏陶出的书香与识礼,纵然是姑姑,亦是自叹不如。”
“烨儿,你说,如果姑姑换个身份,与慕容相相遇,那么,是不是,会是别样境遇?如果,姑姑亦也只是,一如慕容相的新娘,上官小姐的出身,寻常书香人家的女儿,单纯亦温良纯善,十指阳春只懂得绣花弹琴弄墨,从来与杀伐算计阴谋无关,那么,慕容相,亦不是,对姑姑全然无情,是不是?”
“烨儿,其实,你知道么?慕容相,是姑姑的一个梦想,姑姑总是以为,只要尽力一点,再尽力一点,就能够得到那个梦想。”
“所以,姑姑当真是,没有理由去放弃,是不是?因为,姑姑还不够尽力。”
“如果,必须得留在京师,姑姑总也得找点事情来做,找个人来放在心上,如此,才不显得日子漫然无期的难熬,不是么?”
“…”
嗅着承烨近在咫尺的气息,我悠然入眠,睡意袭来,意识模糊之际,我在想,承烨的气息,如斯清厉冷肃,而我,却是,能在这般的气息下,安稳入眠,梦魇难袭。想来,纵然是那如恶鬼缠身的梦魇,亦是对承烨,多有恐惧,因此,不敢近前来吧。那么,慕容相呢?那般浩然正气的男子,想来是,梦魇亦是望而却步吧。也不知,是否,能有那一日,慕容相的塌侧,许我一席之地,酣然入眠。
也许,亦是沾了榻上之人好梦正浓的喜气,第一次,梦里,竟然梦到了慕容相,浅笑盈盈的,站在春光深处,朝我伸出手来,眉目轻扬,启唇,温情声声,唤我:“诗儿——”
一刹那,梦里梦外,花香一地。
诗儿,诗儿。
言词温雅,如诗女子。
曾经,这是,那些爱我的人,对我所有的期许。
那些,爱我的人,纵容着我,宠腻着我,在三月的明媚春光下,在碧波粼粼的西湖岸边,在绿杨层叠处,陪着我,奔跑着,欢笑着,放飞漫天的纸鸢,洒落漫天漫山漫湖的叮呤:“诗儿,诗儿,慢点,别绊着——”
第二十七章:承烨之一梦千年
我知道,自己陷入了沉梦。
也只有在梦里,我还是当年伏波宫内的我,而姑姑,依然,还是当年伏波宫内的姑姑。纵然,性情薄凉寡淡,依然,只是我一人的姑姑。
如果,注定的只是一场梦,我亦只是希望,永坠梦乡,不再醒来。
但是,这一次的梦,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真实,真实到,我闻到了姑姑的气息,那是浸透了我所有骨血,沉浸了我所有成长岁月的似兰非兰、似梅非梅的冷香。真实到,我感受到了姑姑的手指,指腹冰凉,捧起我的脸颊,擦过我的脖颈,在我胸前那受伤处轻然摩挲。于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有的,只是,浑身的颤栗,幸福的颤栗。
梦里,我如斯知足。
梦里的世界,天地稀声,没有慕容相,没有痴儿,没有后宫妃子,没有权谋天下,有的,只是这一刻,我与我的姑姑,相守,老去。
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要与她说。
我想问她:“姑姑,慕容相,真是那么好?”
我亦想问她:“姑姑,你守着烨儿,教养烨儿,只是因着,皇命不可违?”
我还想问她:“姑姑,要怎样,你才能,心甘情愿,永远的,陪着烨儿?”
但是,纵然是梦里,我亦是不敢问,我怕,一旦我开口相问,姑姑便会转身离开,从此,纵然是梦,亦是吝于现身。
所以,我不问,我只是,守着这难得的梦里幻像,守着梦里的姑姑,期许着,天地在瞬间塌陷,光阴就此停滞,瞬间永恒。
我以为,只要我成为姑姑期许的一代帝王,登临九天,俯瞰天下,杀伐决断。
那么,姑姑便是,顺了心,如了意。便是,对我不再心有失望。不会,因着失望,而抽身离开。这是,姑姑在我八岁当年的御花园,给予我的承诺。我便当了真。自此,一心一意,走那注定要走的帝王之路,为走上那万人之巅,牺牲一切,在所不惜。
遇神杀神。
遇佛杀佛。
称帝那日,我走出伏波宫,走向那世人瞩目、我的皇兄们为之拼杀的九重金殿。
远远的,回头,视线尽处,是一身宽袍水袖的姑姑,站在伏波宫高高的阶梯上,她的身后,是那纷飞如雨的落樱。是的,又是一年落樱落。我看见,樱花深处,姑姑的容颜,在乱红飞溅中,如空谷莲花静然绽放,仿若,三岁时初见的容颜。
我的姑姑,在这伏波宫,在我眼中,有着,永远未曾老去的容颜,那如莲花般的容颜。
终是,一步一步,走回去,停在她身前,她依然在笑,纵然是笑,眸中,总有一抹,浅浅的疏离淡淡的漠然。
那一刻的我,是那么的踌躇满志,静静的,望着她,许久,伸手,拂去姑姑肩头樱花,启唇,只是极淡极轻的一句:“姑姑,不会再有事的。”
是的,自那刻起,我是帝王,是这深深宫禁的主子,足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之人。
从此,我可以,给予我的姑姑,盛世的安宁祥和,后宫的尊崇荣耀,不再有步步惊心,不再有阴谋算计,不再有隐忍求全。
但是,我的姑姑,唇角弯起轻微的弧度,清浅的笑,问我:“烨儿,南方,有多远?”我穿过姑姑的视线,看到的,是那遥远的南方。
当时,我并不明白。
我只是,尽力的,努力的,做我的帝王。期许着,有一日,天下真正太平,百姓长治久安,我的姑姑,回头,看我,眸光赞赏,对我说:“烨儿,你当真是,不曾让姑姑失望。你允诺姑姑的,都做到了。”
我在我的九重金殿,做我的帝王,偶尔,临幸后宫妃子。妃子一个接了一个的纳,按着家世等级,掂量着朝中各方势力,逐个封号,哪一边都不能厚此薄彼了去。因为,其时,还不是我整治朝堂之时,其时,我必须平衡朝堂各方势力,全心应对北方边疆叛乱。
当时,我的皇祖母尚在,曾经提及:“国不可一日无主,后宫,亦是不可一日无后。何如,早早定了后位人选。”
当时,我知道皇祖母的心思,她不可谓不为我着想,后位一日空悬,后宫稍有实力的妃子连带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总也是削尖了脑袋谋划。
我只是,淡淡的侧头,问皇祖母身后的姑姑:“姑姑,您怎么说?”
“慕容相为朝中股肱之臣,听闻府上千金贤惠端雅,又是名门出身,娶后,当娶此女。”我的姑姑,轻笑着说,“更重要的是,这于圣上的千秋大计,百利而无一弊。”
皇祖母点头称是。
我收回眸光,不置可否:“如此,朕会考虑。”
后来,皇祖母病重,纳后一事,就此搁浅,姑姑再也不曾提起。
再后来,皇祖母病逝。
我趁机,收回外放于皇亲国戚的权势。
而我的姑姑,自皇祖母病逝后,开始在她的篱落宫,歌舞尽欢,日日笙歌。于是,太多太多的关于帝姑言行不端,放荡形骸,有辱皇室风范的弹劾,扑面而来。
我沉默,甚至是,刻意的,不闻亦是不问。在大臣眼里,是刻意的包庇与明显的袒护。
我问暗风:“朕,做错了么?”
暗风不解:“圣上英明,何来有错?”
我搁下奏章,转身,隔着九重金殿的轩窗,望向那东南一角,远远的,是篱落宫高高悬挂的宫灯在夜色下摇曳。
姑姑,如果,我不曾做错,那你,何如,这般的,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深深的皇宫,离开烨儿?
你大张旗鼓的养面首,养蓝颜。嚣张高调的靡乱与奢华。
不过是,想要,通过众大臣的弹劾,脱去宫裙,离开深宫,去更远的地方,逍遥,自在。
姑姑,你的心思,烨儿何尝不懂。
但是,姑姑,烨儿的心思,你又何曾懂过?
烨儿,如何能够,舍手,放你离开?如何能够?
你若离开,这个天下,这个帝位,于烨儿,又有何意义?
姑姑,你说:“南方,到底有多远?”
那么,姑姑,你离烨儿,到底,又有多远?
烨儿,终究,还是做错了。烨儿的错,在于,不该想当然的以为,只要将慕容凝送到你身边,那么,你便是不再向往那未知的南方,便是有了,留在京师,留在皇宫,留在烨儿身边的念想。烨儿的错,在于,不该理所当然的认为,你对慕容凝的好感只是好感罢了,如姑姑这般清冷凉薄的性子,又怎会,将一个人长久的记挂在心?时间长了,好感自然淡了,散了。而我,亦是需要这一段时间,整治朝堂,稳定后宫。
是的,我错了。我不曾想到,姑姑对慕容凝的痴想,竟然深到,纵然京郊一年的吃斋念佛,不得相见,亦是不曾淡下去。
幸好,我算到,慕容凝对姑姑,终究是因着父亲的猝死,而心有不甘。
幸好,慕容凝娶妻了。而我,亦是要娶妃子,慕容凝的妹子,曾经被我的姑姑定为该娶为皇后的女子。纳那个女子,赐她贵妃封号,我想,对于慕容府,我已算是给足了面子里子。那位正义至迂腐的老人因弹劾姑姑,而猝死于金銮殿前。那么,我拜他的儿子为相,我封他的女儿为贵妃。如此,还有人,会提及当年老人的一死,我的姑姑,有脱不得的干系么?皇家浩荡恩典威仪,我毫不吝啬,赐予慕容府,不为别的,只为我的姑姑。
没有人会懂。
我的姑姑,亦是不会懂。
但是,姑姑,慕容凝真是那么好,那么的,值得姑姑你,为他的娶妻,而放火烧庵堂,继而跳水轻生么?
姑姑,那一刻,我将你拥在怀里,真的,有那个刹那,我是那么的,想要掐死你。那一刻,我心里熊熊的怒火,足以,将我焚烧殆尽。
可是,后来…
后来,烨儿,吻了你。
纵然,那一刻,姑姑是将烨儿,想成了慕容凝。
但是,烨儿,是真的感觉到了幸福,心悸的幸福。
姑姑,自那刻起,你不再只是烨儿的姑姑。
如若,烨儿注定了,是帝王。那么,你就是,烨儿心底,认定的,最初的,最终的,唯一的,皇后。
烨儿的皇后。
纵然,注定了,烨儿此生,只能选择缄默。
但是,姑姑,烨儿什么都可以让,什么都可以舍,唯独,你,烨儿纵然与天下人敌对,与世俗伦常悖理,亦是,无法放手。
烨儿想要的,只是,像这梦里一般,你握着烨儿的手,陪在烨儿身边。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度过这一辈子。
姑姑,没有了你,天地之间,烨儿何其孤寂。
如果可以,烨儿只求,一梦千年。
梦里,千年的光阴下,姑姑你,永是,我的姑姑。只是,我一人的姑姑。
PS:此章煽情得,偶已经一身鸡皮疙瘩了。但是,为了剧情的必要,俺还是义无反顾的纵容我家酷酷的小皇帝来煽情一把了。各位如果想要砸蛋,就死命的砸吧,外面太热,俺对那数里外摆在超市架子上的鸡蛋垂涎了N久
第二十八章:云楼鬼兵
再次醒来,已然日暮西山。细细看了看榻上之人的睡颜,容色虽是苍白未减,眉眼之间青黑色却是已然消失殆尽。仔细为他换了纱布,换了药,又细细的擦洗了一遍他的身子。这才出声唤:“莫寻——”
“奴才在。”莫寻的声音从珠帘外传来。
“吩咐下去,备红枣莲子羹汤来。”
未几,红枣莲子羹汤端了来,我掀开帘子去接,见是卫忠亲自端了羹汤来,卫忠神色舒朗,想来老军医遭暗杀一事处理得分外顺利。
接托盘的空当,我笑问道:“卫副将,军中一切可好?”
卫忠浓眉微舒,抱拳,道:“一切如小姐所料,顺利得紧。”
“待我伺候了公子用膳,卫副将可是得空好生将这边关之事,仔细说来?”其实,到现在为止,我并不清楚烨儿受伤的前前后后详情,以及所谓暗杀一事的来龙去脉。纵然是在来漠北的路上,暗风与我说了烨儿受伤之事,也只是暗探报来的信儿,寥寥数语,不外乎“圣上涉猎,不慎中箭,龙体有碍”云云。我心里亦是有数,再问暗风,亦是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切,还有待到漠北后,详细相询。初到漠北,全心的是烨儿身体所受的伤,自是无暇顾及其他。现如今,烨儿身子在恢复中,又于我来边关的当晚再次发生暗杀之事,其中蹊跷与鬼魅,容不得我不去探究真相。
何况,如若真如那军医所言,烨儿所中之箭是那所谓漠北第一神箭之称的耶律飞鹰射来,那此事更是颇多蹊跷。其一,耶律飞鹰如何得知乾昭朝帝王来边关一事?烨儿来边关之事,是何人透露于耶律飞鹰?如此,这边关军帐,只怕是,早有内鬼而不自知。其二,以烨儿的身手,我绝对深信,烨儿躲开耶律飞鹰的箭,亦非难事。烨儿向来不是大意之人,那么,是什么理由,让烨儿疏于防备?或者说,是什么事,让烨儿觉得重要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顾惜?
种种疑惑,总得要问清楚。
但是,不管如何,那耶律飞鹰,是必死无疑。我向来不是以德报怨的主儿,烨儿在我这么多年的教导下,亦也不是。
所流之血,必得,以命来抵。
烨儿因那一箭,而受的苦,流的血。我因着救烨儿,而割臂之痛,放血之痛。
这些,我不算在始作俑者耶律飞鹰的头上,我还能算到哪里去?
待伺候烨儿用了半碗红枣莲子羹汤,我自己亦觉饿意,也便就着烨儿剩下的半碗充了饥。在帘外,卫忠正要详细与我说起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帐外,传来禀报声:“报——”
卫忠抬头看我,我点了点头,卫忠这才道:“何事?”
“探子回报,西门百里外密林处,发现云楼鬼兵踪迹。”
卫忠猝然站起,急声问:“多少人?”
“有千人之余。”
卫忠脸色瞬间凝重。
而我,亦是内心微骇。云楼鬼兵,行踪诡秘,上天遁地,有若幽魂。云楼鬼兵,不是鬼,是活生生的人,是自四十年前云楼国被乾昭朝挥军灭国后,悄然出现在大漠深处的一支复仇军队。神出鬼没,灭之不尽,是乾昭朝三代帝王深感无力棘手的一大心病。近几年,常与匈野联合出击,骚扰乾昭边关,烧杀抢掠,肆无忌惮。五十年来,死在云楼鬼兵之手的守关将领数十人,故,此次守关将领离奇死亡,无怪乎边城将士人心惶惶,直觉是云楼鬼兵卷土重来。
蓦地,身前人影晃过,再定睛看去,暗风跪立于我脚边:“小姐,西门发现异常。”
“唉,真是无巧不巧啊,就在数日前,刚刚经历过与匈野的一场激战,军中将士尚在休整中。何况,军中征战将士四千人,有三千人于东门设防抵御匈野大军骚扰,剩下一千人,把守大帐,不到最后绝不动用。南北西三处的守门将士,均是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如何能够应战?何况,今晚,适逢边城每年一度的桃花节…”卫忠面有难色,自语着,抬头看我,“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我微一寻思,对卫忠道:“你坐镇军帐即是,军中将士亦是无须调动,敞开西门,待本宫去会一会那些所谓的云楼鬼兵。”
“小姐,您——”
我侧头,瞧了瞧莫寻,命令道:“莫寻,你也留下,护卫公子安全,寸步不得离开。”
“那,小姐您——”
我摆了摆手,道:“不是有暗风以及那宫里一等一的三百有八暗卫么?这皇宫暗卫,难道还不能以一抵十?”起身,语气淡漠,不容置辩的,道,“不用再说了,暗风,随本宫走。”走出军帐,我回头,对跟在身后忐忑相送的卫忠道,“卫副将请止步。烦劳卫副将温了酒水,待本宫回帐后与关副将举杯同饮。”
第二十九章:漠北血桃
在我搭着暗风的手,上马车时,卫忠还是大步赶过来,不放心的问我:“小姐,当真是,什么都不需要随身携带么?”
我立于马车踏板上,侧眸俯望卫忠,记忆里那原是温润如水的江南斯文男子俊秀温雅的一张容颜早已被这数十载的漠北朔风镌刻出北国男儿特有的粗犷、豪放,以及,岁月沉侵出的沧桑纹理。唯有,那映在如血残阳下,藏在浓眉密睫里,点点闪烁的关爱怜惜,依依的,还是当年站在江南岸无边风月下的男子,我的小十叔。
我伸手,掀开覆面青纱,第一次在卫忠面前露出本色容颜,静静的,瞧着卫忠,眸光含笑,启唇,道:“卫副将,放心吧,我向来不做以身涉险、毫无胜算之事。”眸光扫过卫忠在刹那看到我容颜后,那虬髯满颜的面上隐忍的狂喜与酸楚,内心里,轻轻的划过叹息,一拢水袖,轻笑着,道,“何况,谁说我什么都不曾携带了?”
马车轱辘,驶向边城暗巷深处。
突然而至的狂风,掀起马车后帘,视线余光扫过,是卫忠默然长立的身影,愈来愈远,愈来愈小,最终,成为视线深处,夕阳深处,极淡极淡的一个点。
掀开前帘,我问驱车的暗风:“这是公子离京的第几日了?”
“第八日。”
我从水袖内,取出上古龙骨铸造而成的雕龙刻凤玉佩,这是乾昭朝历代帝王的随身信物,见玉佩者如见帝王亲临,甚而是,可凭此玉佩拥有调动三军兵马大权。按理,此玉佩,万万不是我能拥有的宝物。毕竟,我虽是帝姑,终究是夜氏的女儿。
但是,我的皇帝侄儿,在他登基称帝的当晚,在伏波宫寥落的大殿,摒退去所有人,如斯郑而重之的,单膝跪地,摊开我的掌心,将这龙凤玉佩放在我的手心,他说:“请代替朕,好生保管。”
那个夜晚,伏波宫的落樱铺洒在高高的宫阶上,厚厚的一层,几片落樱沾在他略显单薄的肩头,他犹然不知,一双清冷的葡萄紫眸子静静的看着我,等待我的回应。
我如何不知,他将这象征帝王至高无上权力的龙凤玉佩嘱我替他好生收藏的用意?在这深宫,在他初初登上帝位,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尚来不及培养属于自己一人的忠心臣子之时,他除了我,还能指望谁?
我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伸手,拈起他肩头落樱,默然点头。心里明朗如斯,快则两三载光阴,慢则五六年春去秋来,他必得将这玉佩稳稳的,握在手心,天地全然臣服于他的脚下。
天下人,除了他,没有人知道,一代帝王的龙凤玉佩,就在我这个世人眼中放荡形骸、心如蛇蝎的女子手里。
自然是不能泄漏了出去的,否则,我身边纵有千千万万个莫寻暗中护卫,纵使身在重宫深处,只怕是,一日不得安宁。休说那些觊觎江山社稷的皇亲国戚,亦是休说那些志得天下的野心人士,单是朝堂上以慕容凝为首的忠贞臣子,定是明里死谏帝王,暗里刺客来袭,非得捧了龙凤玉佩恳请帝王收了回去才肯死心。
而我,这些年,日子奢侈糜烂,倒是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这可令天下人俯首称臣的宝物,因为,纵然是天下人觊觎的宝物,于我,却是无甚一用,既不能用来讨慕容凝欢心,又不能用来换得帝王的一个谕旨。
直到快马加鞭离京奔赴漠北前,这宝物才在我的手上第一次发挥无上效用,我嘱了暗风手持此玉佩,命执事太监于隔日的朝堂,昭示列为臣工:朕于伏波宫斋戒,所思甚多,所获颇丰,意欲再行斋戒七日,朝堂诸事赞由慕容相主持。
既是手持玉佩,自然是算不得假传圣旨。
指腹摩挲那雕刻得丝丝入微栩栩如生的龙凤纹理半响,将龙凤玉佩收入袖袋后,我对暗风道:“最迟明日此时,公子必得醒来,其时,是该启程回京之时了。”天子久离朝堂,时间一长,自是引得众臣芸芸纷纶。到时,只怕这好不容易安稳的朝堂局势,又是被有心之臣趁机利用,引得轩然大波,动荡不安。
暗风点头应是,侧头瞧了瞧我,道:“小姐,还是覆了面纱吧。”
我朝暗风嫣然一笑,将青纱覆盖了眼睛以下的部位,道:“如此,可以了么?”
暗风眼望前方,叹息声,道:“卑职已经违背了主子旨意,如今,也只得尽力维护了小姐安全才是。”
“不是有我在么?公子若是追究起来,就说是我拿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逼迫于你,你不得不从。”伸手,取了马车上安置一边的七弦古琴,指尖随意拂过,乐音空越苍茫,如这漠北的朔风,空旷辽远。